第八章 天機(1)
無須一字著墨，也不必談什麼人數死傷，單單這幾件兵器的演變，便已道盡了一切滄桑。
靈智道：「我去見寧不凡。」
韋子壯道：「沒錯，你一回京城，便成眾矢之的。小武怕你遇上麻煩，便從紅螺寺里悄悄跟著你，沒想【鎮國鐵衛】還是搶先了一步，早派人在侯爺府里守株待兔。」
盧雲多年曆練，自知打仗須得兵員，糧餉，將才，器械，缺一不可，其中兵卒糧餉皆由『兵部』統籌，刀劍弓矢卻由工部的『軍器局』監造，驗收之後，方由兵部派必各地守備。看這面盾牌的形制，當是『太子太師』江充主政時所監造。
靈智見識之高、武功之深，可說天下罕見，若連他也覺得自己處境堪虞，足見這『天機』何其隱諱，卻又何其重大。盧雲微感悚然，忙道：「大師，到底這天機是什麼？」
全場靜默下來，靈智、帖木兒滅里，乃至於韋子壯，人人無言以對。那首領的嗓音更顯蒼老，低聲道：「這場大戰勢均力敵，雙方越戰越勇、越打越強，據我猜想，他們只要再打個二十年，人便能飛上青天，木牛流馬也能重現人間，只是到了那一刻，天下也沒幾個人好殺了。」
那首領道：「聽說你家娘娘和【大掌柜】辦事去了，可有此事呀？」
盧雲啊了一聲，他撫摸握柄底座，果然觸到了一隻鐵牛記號。已知這是一柄『怒蒼軍刀』。
靈智道：「沒錯。當時出手射殺楊肅觀的，便是區區在下。」
盧雲吹淚道：「韋大哥……你……你的家人呢？他們……他們還活在世上么？」
靈智淡淡的道：「答對了，自從我在永定河畔失手，他便拿到了正統之寶。」
韋子壯罵道：「生受個屁？看你沒見識，你怎不想想，這姓胡的以前陪誰上床？」
靈智嘆道：「他之所以退隱，其實就是因為知道得太多。那時天下氣運將換，我猜測他曉得一些內情，便想過去探聽，誰知此人守口如瓶，我與他談了良久，不得要領，便悶悶而歸，沒想回程時卻大有斬獲。」
武林沒有必勝的武功，卻有一套必勝的陣法，這便是六道輪迴，有人說這傳聞是假的，有人說是真的，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沒想到天絕僧其實早已跨過了最艱難的一步，創出了精微奧妙的天訣。
正要轉身離開，卻給盧雲拉住了，焦急道：「先別走，你……你跟我說，阿秀……阿秀他還活著嗎？」
靈智搖頭道：「風水之上，尚有一理，便是天理。此理隱藏於星象之中，若能洞之察之，可測天下之動靜。」
盧雲微微一驚，道：「什麼採花淫賊？此話從何說起？」
說著朝韋子壯望了一眼，道：「當時這位韋君已然入會，說起善穆這兩個字，還是他出的主意。」
韋子壯道：「正統元年夏，全京水井一起乾枯，半年後，鄰近各省也受波及，大家都說這是天罰，怪得離奇。咱們首領精通風水堪輿之術，於是率先潛入井中，察看地底水脈動向，這便給他找到了這個棲身之所。」
盧雲越來越為，怒之極矣。卻反而沉靜下來了。道殣相望：「韋護衛，請你把崇卿叫出來，我有幾件事相詢，問過便走。」
盧雲啊了一聲：「寧不凡？他……他不是退隱了嗎？」
靈智道：「玉璽現世后，情勢急轉直下，我明白新皇復辟后，中原已無立錐之地，便連夜潛逃西域，義勇人的首領也被迫轉往地下，其後他以柳昂天的名義號召朝廷義士，歃血為盟，合稱【反楊十大臣，善穆義勇人】。」
這韋子壯給燒爛了臉，性情與當年大不相同了。看他滿腔的憤世嫉俗，說起話來非『爛』即『賤』，只不知他何以這般痛恨艷婷，竟也把她罵的如此不堪。
滿場靜默之中，只聽靈智嘆道：「想我自己也是命理術士，當是聽的識言光怪陸離，便只一笑置之，事後我返回寺中，不及一個月，少林怒蒼便已開戰，其後我天絕師叔一死，應驗了第一卦，我才醒悟過來，方知這個卦象全是真的，即將一一發生。」
靈智拍了拍帖木兒滅里的肩頭，嘆道：「這十年來我托態在帖木兒汗國治下，直到去歲方才回來。為免走漏風聲，我不得不蓄髮還俗，改回俗家姓氏。」
韋子壯嘆道：「當然知道。那年胡媚兒回到了北京，帶回了一柄劍、一個小嬰兒，卻沒有見到你盧大人的影蹤，誰不曉得你出事了？」
盧雲啊了一聲，道：「是……是義勇人的首領救了他們？」
盧雲驚道：「定遠？你找上了定遠么？」
對方無所不知，無微不至，當真神通廣大之至。盧雲神色大窘，面紅過耳，已是不知所措，韋子壯附耳道：「別難為情啊，你在水瀑里熬了十年，一點原陽未泄，難免神志錯亂。我看你還是趕緊去宜花院消消火吧，別老是亂瞄人家的老婆，鬧得京城婦女人人自危了。」
靈智還未回答，韋子壯便又急急轉了回來，大聲道：「方丈，夠了！別再跟他說了！」
四下孔明燈盡數暗淡，布簾上照出紅光，映出了五個字，正是『善穆義勇人』。
『正統之寶』盧雲幾乎要跳起來了，他滿身急汗，顫聲道：「就是那塊傳國玉璽么？」
盧雲楞了楞，道：「什麼？你們首領精通風水？」
人因憤怒而有力，說來世上最大的力量，便是這個『怒』字。當年秦霸先以西北一隅抗擊天下，山寨人材卻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原來一切力量的出處，正是這個『怒』字。
『出淤泥而不染』！盧雲悚然大驚，方知這柄刀的強處，此刀既能『出淤泥不染』，當然也不會沾上血跡，這是一柄『殺人不沾血』的好刀。
盧雲沉吟道：「前輩？哪一位前輩？」
韋子壯笑道：「人家都二十來歲了，還說什麼孩兒？」
說到氣憤處，袍袖一拂，轉身便走，韋子壯嚇了一跳，忙拉住了他，慌道：「幹什麼！幹什麼！幾年不見，一句話便得罪你啦？」
那首領道：「盧雲，有人說秦仲海想自立為帝。你說呢？他想想當皇帝嗎？」
靈智道：「以內功而論，盧大人呼吸漫長，在下聞所未聞。縱是我天絕師叔在世，也要自嘆弗如。」
靈智道：「當年我天絕師叔圓寂之時，你可有聽到什麼遺言？」
「假的？」眾人瞠目結舌，喃喃問道：「此話怎說？」
盧雲喃喃皺眉：「楊夫人？……這又是誰？」
盧雲聽這名字耳生，便只微微皺眉，道：「我……我以前識得這人么？」
靈智笑了笑，欠身道：「知州責備的是。我輩學佛之人，種三世之因，求今世正果，本不該談這些術數。不過在下先天有個智慧障，故也沾了些旁門左道。」
想起自己與胡媚兒的情分，盧雲微起不忍之意，道：「真是生受她了。」
靈智道：「天機就是預言。」
靈智微笑道：「輪迴六道、看似無常，實則有其恆常。知州本乃上智之人，難道不想探究自己的天命？」
聞得此言，盧雲默然半晌，輕聲道：「大師，謝謝你的開示。不過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選了一條路。」
韋子壯笑道：「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據咱們義勇人的密探指出，聽說盧大人的面擔還弄丟了，是么？」
聞得此言，盧雲如何肯信。一旁帖木爾滅里也犯上了疑心，立時道：「林先生，究竟怎麼回事？」
滅里欠身道：「使君無所不知，小可來此，正是想請使君指點此事。」
盧雲聞言大驚：「此人是誰？」
盧雲微微一驚，方知這義勇人的首領非同小可，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知，忙道：「如此說來，這人能預知天機了？」
『青衣秀士』便是今日怒蒼的總軍師，昔日他曾求道於九華，醫術精湛，天下無雙，誰知竟有人自稱本領強過了他？盧雲沉吟半晌，又道：「也罷，這命理又與風水何關？」
古來便有所謂『卦象識言』，如燒餅歌，推背圖等等，莫不是推測百年千年大事，只沒想早在十年前，便有人預測了今日之事。盧雲深深吸了口氣，又道：「他——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話聲未落，便聽韋子壯嗤之以鼻：「什麼年頭了，還輪得到她出頭？告訴你，這幾年胡媚兒已成了低三下四的丫鬟，專給人家帶孩子啦！」
靈智解釋道：「客棧就是read.99csw.com【鎮國鐵衛】的別號。旗下共有六名賬房。今晚你遭遇的人馬，便是四當家金凌霜的手下。」
那首領悠悠說道：「十年前，江充的火炮能射八十尺，十年之後，朝廷的火炮可射八百丈。景泰六年兵部上奏，秦霸先的鐵胎大弓連破三層甲，滿朝皆驚，現今秦仲海的連弩一射四十發，發發釘城牆，而朝廷上下視若平常……」
盧雲低聲道：「是，除了崇卿之外，尚有點蒼山，華山，神刀門的幾位朋友，此外尚有一位蒙古高人——」
說完轉過刀柄，恭恭敬敬奉了上來。
盧雲與胡媚兒相會之時，便曾向她打聽阿秀的下落，誰知這女子卻板著冷冰冰的臉，把自己毒咒了一頓，至於阿秀是死是活、人在何處，卻是隻字不提。此時盧雲關心情切，嗓音竟然微微顫抖，就怕阿秀有了什麼萬一。哪知眾人看入眼裡，卻只眉來眼去，嘴角都掛著笑。
靈智嘆了口氣，微微頷首。
這說話聲純是西北腔，一字一句都與伍定遠極為神似，盧雲驚疑不定，正要朝布幔靠近，忽然洞中燈火全熄，什麼也瞧不到了。
聽得內情如此，盧雲不由也恍然大悟了。現世報、來得快。當年『百花仙子』辣手害死張之越，下手凶毒，誰知今日自己卻落到了艷婷手中，這幾年想必飽受折磨，落得生不如死了。
盧雲低聲道：「小武？……是崇卿孩兒么？」
盧雲飽讀經書，自知殷商時醫者必也占卜，故稱巫醫。這些人焚燒龜甲以測吉凶，漸漸才有日後的易經命理。他點了點頭，又道：「聽大師如此說來，此人醫術之精，莫非還強於青衣秀士了？」
靈智道：「不妄度，不疑心，你只要虔誠恭敬，自能體會我佛指引你的道路。」
第一個入手體會是『輕』，看這柄刀背脊弧拱，刀頭微仰，當也是一柄步戰軍刀。不過份量僅只二十來斤，遠不如方能所見的「言振武部將佩刀」。轉看刀面處，更沾滿了泥臟，上頭依稀可見一處指頭大的刻痕，正是個火焰騰燒的印記。
盧雲輕聲道：「恨。」
他頓了頓，又道：「盧雲，你經歷過不公吧？」
念及顧嗣源之死，盧雲以袖掩面，淚水竟是奪眶而出。靈智猜到了他的心事，輕聲勸道：「盧大人，輪迴六道，自有其因果，你若想闖出一番事業，便得順著上天的心意行事，知道么嗎？」
盧雲愕然道：「為什麼？」
靈智微微嘆氣：「怎麼？還有誰在找我么？」
靈智道：「你能應驗他卜出來的最後一卦。」
盧雲怔怔發獃，不曾回話，一旁韋子壯便替他說了：「生氣的時候。」
這話脫自論語為政第二篇，意思是說一個人心裏若沒了善念，縱使衣冠楚楚、知書達禮，還不是個斯文敗類？盧雲以此明志，自也表明對天命的看法。
聽到此處，全場都緩下腳來了，盧雲顫聲道：「神僧之死？這位神僧就是——就是天絕大師么？」
聽得『小嬰兒』三字，盧雲等時跳了起來，慌道：「等等！阿秀！他在哪裡？你們有誰知道？」
「恕。」簾幕後傳來疑問，盧雲靜靜說道：「寬恕。」
韋子壯道：「有些話外人不好來說。你得自己問他。」
滅里雙手交叉胸前，躬身道：「不敢。正是小可。」
眼看盧雲淚流滿面，已是泣不成聲，韋子壯也不禁百感交集，他擦著眼角淚水，嘆道：「起來說話吧。留得老命在，不怕沒柴燒。反正姓韋的以前也不是白面小生，燒爛了臉，照樣吃喝嫖。」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總算也懂得那首領的用意了，他要藉著這一新一舊兩件器械，讓自己瞧瞧朝廷十年來的變幻。
正想間，忽聽滴滴答答之聲不絕於耳，刀面上污水漸漸聚合，竟然成了一顆一顆水珠，盡數滑到了地下。盧雲微微一奇，忙提起刀來，就手甩了甩，剎那之間，泥水盡落，刀面竟已全乾，其上非但不見一顆水珠附著，連污垢臟灰也不見一點。
韋子壯哼道：「你這人一向守不住秘密，還是少說為妙。」
盧雲微微一凜：「大師見到了什麼？」
當地一聲響，手上的軍刀卻也斷為兩截，只餘下一個空柄。這兩件兵器居然同歸於盡了，盧雲微微喘氣，手上提著一個空柄，神色激動間，正要將之扔出，卻摸到了刀柄護手上的刻字，他凝目來看，卻見到了兩行字，見是：「怒倉征西招撫使江翼本部器械、嚴禁離營」。
簾幕後的影子動了動，道：「這個自然。倒是大師今夜與盧大人較量武功，不知勝負如何？」
黑暗襲來，猝不及防，盧雲大為錯愕，正要提聲喝話，卻給韋子壯拉住了，只見他豎指唇邊，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稍安勿躁。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當下仔細把玩這柄刀，只見此刀長約三尺，依形制來看，當是軍中慣用的步戰大刀，只是份量卻重了一倍有餘，轉看護手刀鐔處，其上環鑄一行小字，見是：「五關小彪將言振武，部將配刀」。刀柄正中卻有個『怒』字。
盧雲低聲道：「他樂於當土匪，勝於當皇帝。」
那首領哈哈大笑：「說的好啊！無怪秦仲海視你為知己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比不上路邊野花隨你采！可盧雲啊，你也來評評理吧，這傢伙到底想幹什麼？他自己不肯坐上寶座，卻把寶座上的人全數打死了，這豈止是無君無父而已、簡直是莫名其妙！你說吧，你這老友究竟想幹什麼？「
盧雲定了定神，收起了小覷之心，道：「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首領又道：「盧雲，你可曉得世上比【怒】更強大的力量，卻是什麼？」
那首領轉為蒼老，說話也緩慢許多，聽他道：「別說什麼景泰……用咱們正統朝時興的話來說，這叫【江朝舊貨】。」
盧雲早年在顧嗣源府上常書僮時，也曾一度動念求道，這番話若在他年輕時聽來，自當怦然心動，可此時人過中年，愛的怨的、悲的喜的，都不會再變了，他輕輕嘆了口氣，道：「天命與夫子之道，不可得而聞也。」
韋子壯道：「我已經說了，這事你得自己去問武定遠。」
盧雲是孔門儒生，少語怪力亂神，思索半晌，卻又不置可否起來，道：「大師不是學佛之人么？豈能談這些玄學命理？」
滅里一臉錯愕，正要把話問個清楚，韋子壯卻矮下身子，率先從一條水道爬了進去。
盧雲心下一凜，已知此事涉及了伍家得隱私，方才不足為外人道。他深深吸了口氣，又道：「韋大哥，你……你們知道我掉入了白水大瀑布？」
靈智聽他屢番推託，不由哈哈笑了：「孔子曾說：【君子三畏】，看來盧大人也如孔夫子一般，同樣畏知自己的天命了。」
那首領道：「那是你修為。別人可沒這麼好脾氣了。你且想想，若是天地大不公，逼得一個人早也生氣、晚也生氣，無時無刻不在生氣，這股日以繼夜的怒氣可稱做什麼？」
比『怒』更強的力道，正是『恨』。秦霸先的山寨是一時的，他的怒氣只是場家家酒。秦仲海的造反卻是玩真的。在他的率領下，歐陽勇變強了、五虎上將變強了，甚至連西北軍馬也變強了，這股排山倒海之力，正是起源於『恨』，方能打造出今日的怒蒼兵威。
對方退去甘陝土腔，成了一口捲舌官話，隱隱帶了些山東鄉音。盧雲聽著聽，不覺心下一凜，這才發覺這是自己的說話聲，看來這人競有百變鄔舌，不只能學伍定遠說話，尚可仿世間一切聲腔，這份口藝之精，當真是匪夷所思。
盧雲醒悟道：「原來如此，那……那胡媚兒呢？她是幾當家？」
靈智打斷了說話，道：「結果這些人全都幫不上忙，凡給對方拿來運用了，對么？」
靈智淡然道：「盧大人，你知道正統之寶是怎麼現身的？」
靈智道：「命者，先天之性也，形於內為【氣】，形於外為【運】，氣衰而運衰，運衰而命竭，故良醫為人把脈，不只觀臟腑，查氣血，也往往趁機觀看病人的手相面相，以名其一生之榮枯。」
盧雲忙道：「大師也會看面相么？與這位首領相比，卻是誰高誰低？」
靈智不愧是少林方丈，一語便道破了盧雲得弱點。想他天性剛強，縱給千刀萬剮，亦能守口如瓶。可若有人抓ｒeａｄ•9９csw.com住了他的至親至愛，稍加折磨拷打后，恐怕盧雲便要慨然赴死，任其擺布了。想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別讓他得知為妙。
看那漢子前倨後恭，葫蘆里不知賣著什麼葯，眼見靈智、韋子壯等人都微微頜首，料來必有深意，盧雲微微沉吟之下，便也把刀接了過來，忽然之間，手上一沉，這才驚覺這柄刀份量極沉，至少重達五十斤。
這江翼來頭不小，正是當年『太子太師』江充的胞弟，景泰年間出征剿匪，與秦霸先糜下不知打了多少仗，豈料十年之後，他竟成了怒蒼匪將的一員？
眾人聽他言語如此坦然，莫不暗自欽佩。一旁貼木兒滅里便彎下腰來，把盧雲扶了起來。靈智取出了一條手帕，便讓盧雲擦臉。
過去盧雲曾聽人提起，這『秦霸先』雖是朝廷反賊，卻是有守有為的仁人君子，是以方子敬、陸孤瞻等豪傑都樂於為其效力。反觀秦仲海，卻招募一窩土匪，殺人放火，無所不為。若與乃父相較，秦仲海無論人品武功，智略膽識，樣樣都有所不及，便從一把刀也看得出來。
那首領淡然道；「有何不同？」
聽得『潛龍』二字，滅里臉色大變，韋子壯也是咳了一聲，靈智卻是容情如常，道：「沒錯。那年怒蒼山克將復興，朝廷里也是暗潮洶湧，我擔憂大戰將起，便去丹陽小鎮拜訪一位前輩。」
盧雲愕然道：「蘇夫人？誰是蘇夫人？」
盧雲越想越是駭然，忍不住便向後退開了了幾步，顫聲道：「大事，你—你為何要開槍打他－－他－－他是你的師弟阿－－」
盧雲起疑道：「這——這陣法和我今夜的遭遇有關么？」
他頓了頓，又道：「過年前小武去了一趟江南，恰巧在那兒遇上了你，此後消息傳出，各方人馬全知道你回來了。」
盧雲聞言大怒，厲聲道：「你說什麼？」正要上前理論，卻給韋子壯抱住了。
那首領道：「盧雲，你有沒想過，究竟秦仲海在想恨些什麼？」
盧雲嘆到：「他們發怒了。」
盧雲愣道：「大夫？他……他不是熟知風水嗎？」
盧雲愕然道：「你們首領？他……他和崇卿有何干係？」
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伍定遠是順勢而起的豪傑，卻非扭轉時局的英才，靈智找上了他自如緣木求魚。盧雲情知如此，只得嘆了口氣，道：「後來呢，你怎麼辦？」
那首領嘆道：「說對了。江家三兄弟，老大早死，老二自殺，就只剩這個三弟還活著。」
聞得此言，盧雲全身震動，竟然答不出一個字來了一直以來，盧雲都不想回到京城，其實理由只有一個，他害怕得知自己的『天命』。
盧雲搖頭道：「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縱知天命，又如何？」
盧雲哦了一聲，道：「這麼說來，風水便是最高的學問了？」
在場高手極多，除了盧雲，韋子壯之外，尚有帖木兒滅里，靈智方丈等人，自不必畏懼『鎮國鐵衛』。只是此行既是為與義勇人的首領會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也不必節外生枝。
盧雲想也不想，輕聲便道：「當皇帝，那是斃死他了。」
盧雲拭淚哽咽：「上天的心意？那是什麼？」
靈智道：「正是反楊。昔日江劉柳三大派中，以劉敬最為把細，城府也最厲害，偏偏此人死得最早，待到我天絕師叔再死，整個景泰王朝已是覆滅在即，當時情勢危急，江充，柳昂天都已束手無策，我再不先下手為強，誰能扭轉大局？」
盧雲愕然道：「客棧？什麼客棧？」
盧雲靜下心來，凝目來看手中雙刀，只見兩者一新一舊，一輕一重，看那柄舊物雖說時隔久遠，卻仍光可鑒人，拿在手上更是沉甸甸的，雖只是尋常步卒的佩刀，卻也打造的極精緻。反觀秦仲海治下之物，則是沾滿污水，刃口處依稀還有些缺損，頗為不堪。
靈智嘆了口氣，道：「我天決師叔是不世出的武林怪傑，他費了二十年功夫，總算找到了一套統馭之術，可以分化旁人的真力，也可以糾結眾力，使其秉承上意，萬眾一心，共抗強敵。這套分合心法，便是我少林最後一套禁傳神功，天決。」
天命者，宿命也。千萬年來，世間萬物哪個每不是強者生、弱者死，這『優勝劣敗』的至理，正是誰也逃不掉的宿命。即便強如『秦皇漢武』，若想成功立業，一匡天下，也得順著這條路來走。一旦背叛了這層至理，縱以孔夫子之賢、孟夫子之能，也要落得一事難成、抑鬱而終。是以孔夫子曾說：『君子三畏』，其中開宗明義的第一個恐懼，便是『畏天命』。孔子五十才知天命，當他得知此生宿命的一刻，稱作『仲尼泣麟』。七十長者，聞子路死於道，竟痛苦滂沱而若不自禁，感生不逢時，死不得所，悠悠亂世，吾心已孤，吾命將絕，這就是孔子最後的『天命』。天道無親，以強者為親。在這殘忍的人世間，連孔夫子也不禁落淚了，故而老子說：「柔弱者、生之徒」，佛家說：『轉世輪迴』，各門各派都懂了上蒼的本意，卻只有儒生不懂。
盧雲茫然搖首，意示不知，靈智便自問自答了，含笑道：「命理。」
甬道里一片寂靜，人人各懷心事，誰也沒吞齒。良久良久，眼看靈智還想再勸，盧雲便打斷了說話，輕輕道：「大師，別老提我的事，倒是你自己尼？你這幾年究竟發生的什麼事，怎麼江湖上都說你失蹤了？」
靈智道：「醫理之道，可測常人一時之榮枯；命理之道，可知凡人一世之吉凶；至於風水地理之道，則可察一家一姓、上下三代之興亡。」
靈智嘆了口氣，正要回話，忽聽甬道深處傳來低語：「天聽自我聽，天視自我視——神劍主人——君臨天下」
韋子壯嘆道：「是啊，他十四歲那年性情大變，從此與咱們首領結交，也開始發憤練武。一年之後，他便投入了【鎮國鐵衛】，成了客棧的【龍影太子】。」
盧雲顫聲道：「最後一搏？你——你做了什麼？」
噗嗤一聲，那首領好似唵嘴莞爾，一旁韋子壯則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須臾之間，整座洞里放肆鬨堂，滿是狂笑聲。那領笑了一會兒，道：「盧雲啊盧雲，虧你飽讀詩書，居然天真至此。你跟我說，世人為何會發怒？」
韋子壯哈哈一笑，卻不多言，只摟住他的肩頭，笑道：「先別說我的事了，倒是你呢？聽說你這幾日邪念頓生，已成武林第一採花淫賊了，是吧？」
靈智回思往事，饒他五蘊深藏，四大皆空，還是不免怔怔嘆了口氣：「實不相瞞，正統元年春，我從少林寺後山出發，一路去了西域。」
盧雲呼吸微促，低聲道：「大事，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首領道：「沒錯，我想今日的江翼也該明白了，為何過去的自己就是打不贏秦霸先。」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啊。」那個首領哈哈大笑起來，道：「盧大人，學學人家滅里將軍吧，看人家不慍不火，多好？比起那個猴急好色，把公主死命來抱的盧老哥，可真是強得太多啦！」
韋子壯笑道：「據咱們義勇人的探子回報，好像有人拐跑了一位【蘇夫人】，十來日里雙宿雙飛，把這美女糟蹋得十分盡興，可有此事啊？」
盧雲頷首道：「我知道。這是為了天絕大師羈押【潛龍】一事，對么？」
盧雲微起嘆息之意，他撫摸額頭的舊傷，並未回話。
韋子壯道：「別急！我一會兒先帶你拜見咱們首領。到時再聽他吩咐。」
那首領輕聲道：「說起這個江翼呢，倒也是個奇葩。此人十年前平平無奇，才幹至多稱得上堪用，可十年之後，他名氣之大，威震西疆，用兵如同鬼神，江充如果見到他今日的氣勢，恐怕要嚇得從墳里跳出來了。」
盧雲見他們神色如此，心裏更加慌張了，正要追問這孩子的生死下落，卻聽洞穴極遠傳來輕輕一響，似有什麼人潛進來了。這聲響雖然低微，卻瞞不住眾高手的耳去。靈智頷首道：「金凌霜要攻進來了。」
盧雲愕然道：「反楊？」
盧雲大吃一驚，沒料到這塊盾牌如此堅硬，非但接得下怒蒼軍刀，還能將之反震毀傷。他扔下軍刀，急急接過盾牌來看，但見內側刻著兩行字，左九九藏書是「正統四年，工部監造」右是：「正統軍械，嚴禁離營」。盧雲大驚道：「正統軍？」那首領輕聲補述：「伍定遠的正統軍。」
那首領嘆了口氣，道：「盧雲，我曾仔細想過，該怎麼讓你知道這場十年大戰的慘烈處。你現下明白了么？」
靈智微笑道：「跟我們來吧，見到了義勇人的首領，即便什麼都明白了。」
今夜盧雲給大掌柜壓著打，全然還不了手，這並不是因為他的內力不及此人，而是對方的心法前所未見，好似足以統馭天下一切內力，方才讓他身陷重圍。他低頭忖想，忽地駭然道：「等等！天絕大師只有一個弟子，這麼說來，這位大掌柜便是——便是——」
盧雲點了點頭，又道：「他們……他們沒派人進來搜捕嗎？」
一片沉靜間，猛聽一聲怒喊，盧雲提起刀來，使勁朝『正統軍』的盾牌砍落。一刀一刀，火星飛射，激得洞內滿是火光，望來恁煞壯觀。可無論他怎摩砍，盾牌就是文風不動，軍刀也是毫髮無傷，他提起內力，放聲怒吼，霎時已將『正統之盾』砍做兩半。
正看間，那布幔慢慢亮了起來，只見光芒幽幽暗暗，映出一個人影，想來便是義勇人的最高首腦了，聽他淡然道：「方丈大師，十年前匆匆一別，沒來得及給您餞行，說來真是失禮了。」
盧雲道：「我曾在永定門一帶見到靈音大師。他一直在尋訪你的下落。」
盧雲點了點頭，方知崇卿與『義勇人』淵源極深，低聲又問：「韋大哥，我……我看崇卿身上也有個印記，他……他也是【鎮國鐵衛】的人么？」
靈智微微一笑，道：「盧大人，醫理之上，還有一層道理，你曉得是什麼？」
韋子壯道：「他是崇卿的朋友，平日小伍若是遇上了麻煩，必然向他求援。」
那首領哦了一聲，道：「此話怎說？」
韋子壯冷笑道：「懂了吧？當年艷婷抓住了胡媚兒，本想拿來大卸八塊，做成人幹什麼的，誰曉得這妓|女在江充身邊混的久了，早學得一身吹捧功夫，一見艷婷的面，登時拿出了畢生本領，把她捧上了天，肉麻無比。這艷婷也是個天生下賤的，見得胡媚兒這等馬屁人才，怎捨得殺她？現下這兩個女人一個爛、一個賤，蛇鼠一窩，弄得京城裡妓院也似，臭不可聞哪！」
盧雲聽出了興趣，忙道：「何謂命？」
他頓了頓，又道：「懂了嗎？為何今日的秦仲海能強於秦霸先？」
盧雲一旁聽著說話，已知靈智真是受人委託，方才來試探自己的武功。只不知這首領究竟是什麼來歷，盧雲便只靜立一旁，且觀其變，又聽那首領又道：「站在那兒的壯士，可就是銀川公主的護衛官，帖木爾滅里將軍？」
盧雲道：「這陝西提督……可就是那個江翼嗎？」
靈智道：「伍定遠拒絕了我，可這些卦象卻一一逼近。我長考數日，雖知天意不可為，卻還是決定上干天和，做出最後一搏。」
盧雲愕然道：「西域？」
盧雲顫聲道：「這……這柄刀也是歐陽勇打出的？」
猛聽『噹啷』一聲響，一名漢子拋出了東西，墜到了地下，盧雲低頭去看，腳邊卻是一面鐵盾牌，擦得油亮精光。盧雲微起納悶，不知對方有何用意，韋子壯便拾起了盾牌，交到盧雲手中，道：「你仔細瞧瞧，便知咱們首領的用意。」
眾人茫然道：「何以如此？」
盧雲啊了一聲，道：「便是命理么？」
靈智輕輕地道：「十一年前，我獲知了天機。」
先前聽靈智提起，這人好似姓『祁』，中因精於聲術，便給稱作『祁郎中』，卻不知為何這般藏頭露尾，躲于暗處？盧雲深深吸了口氣，道：「閣下夜半召我前來，想必有話要說吧？」
韋子壯笑道：「蘇夫人娘家姓瓊。」
靈智笑了一笑，道：「盧大人，這得問你了。」
在這強生弱死的人世間，要想活下去，便得越來越強。戰國百年，泰人率先出鐵器，五代異族南侵，宋人被迫發明古今第一發火炮，倘使朝廷怒蒼再打百年，誰也不知敵我雙方會走到哪一步。
靈智道：「你可知道，永定河畔那一槍——你——你說的是——？」
靈智嘆道：「想起來了么？十一年前，有人在永定河畔策動了一場刺殺，險些將柳門第一大將楊肅觀射死，你可曉得這是誰下的手？」
盧雲滿心不快，仍不願說話，靈智便安撫了：「知州別動怒，其實韋先生也是好意。想你秉性忠良，本事又高，當然不受威脅利誘，可一旦你的親人受了挾制逼迫，閣下卻該怎麼辦？」
楊夫人、蘇夫人，全成了枕邊人，那是什麼模樣？盧雲面色更窘，忙換了個話頭，道：「韋大哥，你怎麼知道我會京城來了？」
盧雲大喜道：「是誰？」
盧雲大驚失色，沒想自己在寶慶布莊巧遇舊情人，卻給察覺了。顫聲道：「你……你怎麼會知道此事？」
念在武定遠的情分上，盧雲登時嘆了口氣，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那首領道：「比之天絕神僧如何？」
韋子壯緊緊握住盧雲的手，微笑道：「猜一猜吧，我為何會投入【義勇人】？」
韋子壯嗔嗔笑道：「好吧，這樁公案暫且壓下，倒是楊夫人的事情，卻又是怎麼回事啊？」
盧雲嘆道：「大師所言，已是巫醫之道了。」
韋子壯道：「當然是她了。若非是她？誰敢把這妓|女留在身邊？」
說話間，洞穴里腳步聲漸漸逼近，只在百尺之外，韋子壯立時吹熄了燈火，道：「大家跟我來。」
正要邁步離開，卻聽那首領淡然道：「盧雲……聽不懂我的說話么？可要我換個嗓音啊？」
回思崇卿的兇惡嘴臉，盧雲不由長嘆一聲，道：「這孩子……這孩子究竟是怎麼了？為何變成這模樣？」
今夜入洞以來，韋子壯始終神神秘秘，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八成有什麼事瞞著自己。
『六道陣』名氣何其響亮，武林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眾人紛紛點頭：「聽說這陣法是少林寺鎮寺之寶，是么？」
靈智道：「盧大人，你可知義勇人的全名叫做什麼？」
靈智嘆道：「沒錯，我少林共有五套禁傳神功，相傳五大邪功若能以佛門心法引領，便能返邪歸正，成為一套無敵陣勢，這便是六道陣的由來。不過長老們言之鑿鑿，實則寺中首腦心裏都清楚得很，這傳聞是假的。」
盧雲心下駭然，忙道：「那——那後來呢？大師可有應變？」
眼看盧雲又驚又怕，目光中滿布自責之色，就怕阿秀早已不在世上了。靈智撫了撫他的背心，安慰道：「放心，神秀極好。他活潑健壯，早已長成一個大孩子了。」
想起那位大掌柜，盧雲全身冷汗不覺涔涔而下，便點了點頭，韋子壯又道：「聽說你和他動過了手，是么？」
盧雲喃喃愕然：「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盧雲早年懷才不遇，中年丟官流放，『不公』二字自是如影隨形，伴隨一生。聽他低聲嘆了口氣，道：「怨天尤人，那是年輕時的往事了。」
韋子壯道：「楊夫人娘家姓顧。今晚去布莊買布。」
今朝是國家大將，明日卻聚眾稱反，楚河漢界，說翻就翻，實在讓人措手不及。
靈智道：「景泰朝最後一年，怒蒼群雄曾至我少林拜山，盧大人想必還記得此事吧？」
盧雲微微頷首，十年不見，韋子壯武功大進，早已脫出當年『八卦游身掌』的格局，武功比之當年強了何止一倍？想來『鎮國鐵衛』若是硬闖進來，必有無數陷阱暗器伺候，當是傷亡慘重了。
那首領道：「正是如此。凡人生氣時咬牙切齒、鬚髮俱張，氣力遠比嘻笑時大上十倍不止，有時氣憤所至，更能做到平日想也想到不到的事情……」他頓了頓，忽道：「懂了嗎？為何朝廷將領一旦投上怒蒼，個個都能化身當代神將？幾萬官軍也檔不下？」
面前這兩塊盾牌者是朝廷之物，一是『正統四年』監造，一是『景泰十年』監造，同樣的工部，同樣的軍器局，卻因『正統』、『景泰』二軍之差，竟有此天淵之別。
靈智微微苦笑，道：「諸位朋友，你們聽過六道輪迴么？」
盧雲茫然搖頭，卻聽韋子壯介面道：「反楊十大臣，善穆義勇人。」
那首領道：「是啊。世人之所以會九-九-藏-書發怒，正是因為【不公】。你考不上科舉，至多隻會悲傷嘆氣、感慨際遇起伏，欲不至於發怒。可你若是見到旁人買通簾官，作弊取巧，那就不是嘆息而已，而是要動怒殺人了。」
盧雲疑惑道：「韋大哥何出此言？莫非你信我不過？」
來人說話遲慢，帶著濃濃的陝甘口音，盧雲一聽之下，不免又吃一驚：「定遠！是你么？」
韋子壯又驚又怕，陪笑道：「盧知州，稍安勿躁，給我點面子……」盧雲見他不肯，只把袍袖一拂，沉聲道：「也罷，我走便是了。」
盧雲遊目四顧，只見靈智等人都到了，但見洞中放置了十張空椅，當是義勇人首腦平日聚會之所。再看正前方，卻有一座布幔，燈光於後隱隱透出，彷彿便是皮影戲的檯子。兩旁分站八名漢子，人人腰懸鋼刀，手提孔明燈，想來是部屬之類。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道：「勞煩諸位嘉賓遠道來此……敝會上下，感激不盡。」
那首領道：「沒錯。【怒】到了極處，便是【恨】。怒氣不過是一時的，事過境遷，稍縱即逝。可你若真心恨著一個人，你會無時無刻不想他，朝也想、暮也想，久而久之，你會越發強大，直到親手剷除這股恨意為止。」
聽得此言，盧雲立時想起了瓊芳，隨即想起蘇穎超，已是悚然大驚：「韋護衛，你……你可別胡說八道，我和瓊姑娘萍水相逢，哪有什麼私情？」
那首領道：「盧雲，你跟我說，一個人什麼時候氣力最力？」
十年前景泰覆滅，正統復辟，朝廷大臣接連垮台，此後文楊武秦翻臉成仇，觀海雲遠也分崩離析，至今仍無見面餘地，這一切追根究底，全起源於天絕之死。
天下國家，南面為王，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無可避免會冒出一張寶座來。這是顛撲不滅的至理，以孔夫子之賢、孟夫子之能，也得說這『君臣父子』的道理，看秦仲海這般胡攪瞎搞，卻是想做些什麼？難不成真要鬧到「災星降世大地紅」？
盧雲輕聲道：「恕。」
正駭然忖想間，忽聽韋子壯道：「盧雲，你已經見過大掌柜了吧？」
盧雲打量手中盾牌。只見遷徙內面刻了一行小字見是「景泰十年，工部監造」，其下另有一行刻字，見是：「陝西提督本營器械」，忽地醒悟道：「景泰朝的東西？」
盧雲氣往上沖，大聲道：「什麼話？盧某此生講信重義，豈是通風報信之人？罷了！罷了！我走便是了。」
靈智微笑道：「知州果然聰明。醫理治一時之疾，命理治一生之病，地理則能治五湖四海、山川百岳之患，到得三者俱精之日，便能為天下把脈，此即太平之術也。」
命理、地理、天理，合稱『三元』。天下儒生所求無多，但盼處世以智、修身以仁、立心以勇，此為『三達』之境界。然而三達再高，探究的也只是君子立身的道理，是以道家羽士不以此為滿足，他們觀察命理內在，外觀五湖四海，到得至高境界，便能仰視星象，探究天機，從而找出『天地人』三元之法，號稱術數。
盧雲沒有回答，他低著頭，默默無語，那身影雖然孤單，卻也隱隱告訴了靈智一件事。
盧雲點了點頭，已知這柄刀是泰仲海當政時所造。至於先前那柄「言振武部將佩刀」，則是『秦霸先』主政時所為。依此觀之，那首領有意藉著這兩柄刀的不同，讓他明白秦家父子兩代的差別。
盧雲跳了起來，大驚道：「天決？」
靈智微笑道：「這位首領同知州一般，也都是聰明絕頂的人。他憑著一本經書入門，無師自通，練成了世上罕有的針灸術，熟知人身一切氣血循環。不過他看診時卻發現了一些奇事，有些病人看似給他治好了，可不久便即複發；有些病人看似沉痾難起，藥石惘然，誰知久而久之，卻能不藥而癒。於是他便懂了，原來醫理之上，還有一層道理。」
靈智搖頭道：「當然有關，在我天絕師叔閉關前，這陣法本是拿來嚇唬外人的，只能算虛言空談，不過在我師叔閉關二十年後，六道輪迴卻是真有其事。」
韋子壯咳道：「大師，拜託你少說兩句，別嚇跑他了。」
盧雲醒悟到：「這也是怒蒼軍刀？」那首領道：「是，不過這柄刀是新物。」
盧雲顫聲道：「就是——就是大師你么？」
那首領道：「豈止如此？滿場兵器，盡數出於【鑄鐵山莊】之手。」
盧雲默然不語，他當然不明白秦仲海想做些什麼。否則……兩人又何以走到今日的絕路？
盧雲滿心疑惑，腳步便慢了下來，靈智便又安撫道：「盧大人放心吧，這位【祁郎中】並非什麼牛鬼蛇神，他之所以會給人稱為【郎中】，純是因為他是個大夫。」
韋子壯冷冷一笑：「你以為我的【夜行刀】是練來幹啥的？」
韋子壯嘿嘿冷笑，道：「客棧的狗腿子又來啦？他奶奶的，大家先換個地方說話。甭跟他們羅嗦。」
少林四大神僧，合稱『智定音真』，盧雲曾在京城一處陋巷遇見靈音和尚，曾聽他提起往事，好似十年前靈智方丈不告而別，就此失蹤，誰也不知他的下落。殊不知當年的方丈其實早就返回了北京，他便是面前這位溫文儒雅的『林先生』。盧雲輕聲道：「大師，你這幾年究竟去了哪兒？可以說說么？」
盧雲嘿了一聲，不知他想幹麼，忙提起盾牌，直迎而上，猛聽『當』地一響，火花飛射，手上盾牌竟給砍出了一道缺口。盧雲心情不悅，索性把盾牌扔到了地下，正要空手接招，那漢子卻已躬身退讓，道：「得罪。」
佛法慈悲，只論後天修行，不信先天之命，盧雲雖是儒生，亦知其詳。靈智見他有些不以為然，便道：「知州本乃絕世之才，若有心探究天命，我願傾囊相授。」
韋子壯咳了一聲，欲言又止間，卻聽靈智坦然道：「不瞞知州，這位首領姓祁，人稱祁郎中便是。」
十年前楊肅觀兵敗少室山，四面楚歌，先是忤逆了景泰皇帝，慘遭格籍為民，其後又在永定河畔給人刺殺，從此墜入滔滔河水，不知所蹤。當時盧雲潛心推想，本以為這是江充所為，抑或有人揣應上意，這才策動暗殺。沒想此事與大臣一概無涉，竟是他的同門師兄，靈智方丈所為？
盧雲大吃一驚，反問道：「最後一卦？」
韋子壯道：「你想得知內情，自己去問武定遠。」
靈智微笑道：「青出於藍而青於藍。青衣秀士的醫術是九華祖傳，僅能治一時之病。義勇人首領的針術卻更勝一籌，能治一世之患。」
眾人閑聊幾句，眼看眾漢子解下了面具，各自收拾刀劍道具，想來是要離開了。盧雲忙道：「韋大哥，你……你會帶我去見崇卿吧？」
那首領笑道：「我能指點你什麼？公主床上功夫如何，只能問【大掌柜】了，卻問我做什麼？」
怒蒼最善兵器鑄之人，便是『鐵牛兒』歐陽勇。這人出身長洲鑄鐵山莊，乃是『鐵獅兒』鞏志的師弟。看這柄刀能一軟裂景泰朝的鐵盾，果是出自『鐵牛兒』之手，方有如此神威。
盧雲手持『正統之盾』，怔怔出神，卻聽腳步聲響，又有一名漢子走來，看他手持水桶，擱到了盧雲腳邊，向他微微躬身，便即退開。盧雲微微一奇，撇眼去看，只見水桶里擱著一柄刀，浸泡在泥巴髒水之中，彷佛不怕生銹似的。他更不打話，反手握住手刀柄，但聽『嘩』地一響，軍刀已然破水而出。
盧雲微微一凜，忙道：「大師，你……好端端的，為何要遠走他鄉？」
盧雲更吃驚了，慌道：「什麼？」
眼見靈智尾隨而入，眾漢子也跟著走了。盧雲與帖木爾滅里互望一眼，終究還是一先一后爬了進去。兩人爬不數尺，穿過了洞穴，眼前豁然開朗，此地竟是一座極空曠的大洞穴。
靈智道：「禁傳神功太獨太專，便算以易筋經，達摩心經引領，彼此也還是難以搭配，在我年輕之時，就從未見過寺中長老演練過這套陣法。」
幾千年來，他們既不懂順天應人之法，也說不出什麼轉世輪迴的奧秘。他們不斷鼓舞自己的士氣，總說天下無道，他們便要『替天行道』，上天無心，他們便要『為天地立心』，然而逆天而為的下稍，卻只有無語問蒼天。
靈智道：「回程路上，我遇見九-九-藏-書了一個人，他對我占卜了四卦，語言十年後即將發生的四件大事。」
韋子壯嘿嘿笑道：「你說反了吧？若非是想報仇，又何必收來當丫鬟？」
盧雲愕然道：「艷婷？她……她收了胡媚兒當丫頭？」
根本沒有回頭路，十年之前，盧雲就已經做出了抉擇，他一定會把這趟路走完。
眾人由韋子壯領隊，一路向洞穴深處而去。沿途經過，每隔幾尺便見一個坑道，這地底水脈錯綜複雜，竟如迷宮一般。眾漢子卻是熟門熟路，一路左拐右轉，想來都走慣了。盧雲看著，便道：「韋大哥，你們平常都躲在這兒嗎？」
聽得韋子壯說話難聽之至，盧雲不由咳了一聲，喃喃地道：「是……是江充，對么？」
多年不見，盧雲第一句問的便是這個。自讓韋子壯大為感激，忙道：「你放心吧。那晚有人搶先一步，帶著我的妻小離開北京。」
靈智嘆道：「伍定遠三奇蓋頂，能應驗命理中的九五龍飛之卦，正道中人若能託庇在他的羽翼下，自能扭轉乾坤。可惜他並無遠見，一聽事涉朝政，便已掩耳疾走。」
盧雲想想不錯，便也嘆了口氣，道：「也罷，不問便不問，那他為何要見我？」
盧雲點了點頭，原來早在江南便走漏了消息。他沉吟半晌，又道：「我返京時曾在侯爺府上遇見一個高手，身穿黑衣，也是自稱為【義勇人】，這人便是崇卿吧？」
靈智精熟命理，當年曾預見武定遠日後的富貴極品，根底自當不俗，誰知卻出此自謙之詞？盧雲頗有不信之意，便道：「這人高姓大名？可否賜予在下知道？」
靈智道：「盧大人臨敵經驗雖淺，內力卻是深厚至極，遠勝於我。」
靈智淡淡的道：「他相信這場歷時十年的大戰，終會在你的手上結束。」
靈智嘆道：「他找到了一個心法，世稱天決。」
盧雲眼眶一紅，低聲道：「他……他在哪裡？我可以見到他么？」
韋子壯道：「地上一切，全是【鎮國鐵衛】的地盤，地底九幽之處，卻是咱們義勇人的巢穴。」
盧雲吃了一驚，他今夜雖曾與胡媚兒會面，卻沒聽她提及此事，忙道：「她……她成了人家的丫環？你……你聽誰說的？」
韋子壯冷冷地說道：「聽誰說的？你去問伍定遠的老婆，不就明白了？」
靈智介面道：「沒錯，義勇人的首領熟知風水，除此之外，他還精通奇門遁甲，五行生剋之術，算是一位奇人。」
盧雲愕然道：「定遠？他……他知道兒子投入【鎮國鐵衛】？」
靈智嘆道：「知州這是折煞我了。在下雖略知命理，可要與人家的道術相比，卻如初出茅廬，相距豈能以道理計？」
靈智道：「第一卦是神僧之死，第二卦是景泰覆滅，第三卦則是天下大旱。」
靈智嘆道：「你說對了。這正統之寶本是朝廷二十四璽之首，傳說它于武英十五年失蹤，落入也先可汗之手，其後也先覆滅，這塊玉璽還是不見蹤影。也因這般神秘，當年正統之寶現身禁城，人人都說武英皇帝即將復出，立時讓景泰皇帝大亂陣腳。」
靈智微笑道：「殷商遠古之時，醫巫本為一家，何足為怪？」
盧雲驚道：「天機？」
盧雲全身大震，當年天絕神僧身死之時，他曾隨侍身側，便也得知「金水橋畔龍吐珠，少林佛國大旱年」這兩句識言，那時秦仲海千般告誡，要自己萬萬不可外傳，否則天地會有大變動，此刻聽靈智再次提起此事，竟如五雷轟頂，茫茫然不知所措。
忽然間，地道深處彷彿飄起了陣陣鬼哭，讓人大感陰森，盧雲滿身驚懼，看他今夜才與『大掌柜』動過手，自也聽過此人說話。看過適才那嗓音無喜無怒，平平淡淡，竟與那『大掌柜』好生神似，滅里握緊雙拳，正要上前察看，卻給韋子壯攔住了：「沒事，是自己人。」
盧雲沉吟思索，不知對方為何交給自己這面盾牌，正猜想間，忽見一名漢子手持鋼刀，緩緩來到盧雲面前，他躬身行禮，必恭必敬，忽然把手一提，鋼刀競已直劈而下。
盧雲又道：「你們是怎麼找到這水道的？」
盧雲更為驚訝了：「問——問我？」
靈智含笑道：「沒錯。人的壽算其實都已經註定好了。他們的生老病死都有一層因果，倘使參不破這層道理，縱使知其病灶，竭心診療，至多隻能醫一時，卻也不能醫一世，醫之何用？於是他便以醫理為根基，開始鑽研命理。」
「當官？……」韋子壯哈哈大笑，「當你個屁官！你還以為是中狀元、做翰林么？還不是要你替客棧跑腿？」
正思索間，又是一名漢子走了上來，看他單手持了一面大盾牌，高達五尺，大約雙肩寬窄。那人行到近處，隨即半蹲下來，將盾牌立在盧雲面前。
同樣的江翼、同樣的鐵牛兒、同樣的打鐵藝，十年前、十年後，卻有驚天動地的轉變，這不單是因為他們自己進步了，而是因為另一個情由。盧雲望著地下的軍刀鐵盾，輕輕地道：「他們效命的人不同了。」
靈智嘆道：「天機者，不可泄漏之事也。自從得知天機后，我曉得自己大禍臨頭。為免連累同門，不得已而離寺避禍。」
當年景泰皇帝所以一敗塗地，正是因為自亂陣腳。他先廢江充，后誅柳昂天，剪除自己的羽翼之後，卻把兵權扔給一群小人，撫今追昔，這一切的喪心病狂，竟是給那方玉璽逼出來的。盧雲顫聲道：「如此說來，那——那塊正統之寶——其實是楊肅觀找出來的？」
「可不是么……」簾幕後響起嘆息聲，倏忽之間，那嘆息漸漸低沉，好似消逝了青春，化為無盡蒼老，轉眼成了個古稀之人，聽他渾濁嘆氣：「盧雲……我曾仔細想過……該如何讓你得知這十年來天下發生的種種大事……我思來想去，決意這般做……」
盧雲沉點良久，輕聲道：「我明白。」
盧雲愕然道：「命理？」
盧雲愕然道：「預言？這……這是從那兒生出來的？」
「使君不必客氣，在下此番歸國，尚望使君多方相助。」
靈智嘆道：「這人便是今日義勇人的首領。」
盧雲顫聲道：「且慢，景泰朝覆滅，這——這和楊肅觀有何干係？」
盧雲嘆道：「這話倒是，我在侯爺府見到了胡媚兒，她給了我一封信，勸我留在京城當官。」
聞得此言，盧雲竟是無話可說，連頭也沒法點了。眾人看在眼裡，都曉得他輸的極慘，靈智道：「盧大人，你和他動手時，身旁定有同伴在場？是么？」
盧雲忖想半晌，道：「不對啊……這……這艷婷不是和胡媚兒有仇么？為何要收她當丫鬟？」
盧雲給無端嘲弄了，一時神情默然，不願回話。靈智便替他答了：「遭逢不公的時候。」
他嘆息一聲，又道：「盧雲，你跟我說吧，為何十年前的江翼不值一哂、十年前的鐵牛兒稀鬆平常，卻紛紛在正統朝里成為當代宗匠？」
有了先前的例子，盧雲自也明白對方的用意，他點了點頭，便提起刀來，朝盾牌劈下。『咚』地悶響傳過，那盾牌嗡嗡作響，隱隱迴音，想來受力甚是均勻，轉看手上鋼刀，卻是微微反彈，刃口處竟然搶起來一塊。
靈智道：「別擔心。方才說話的那位，便是義勇人的首領。」
靈智幽幽的道：「也許是造化弄人吧，那時我天絕師叔已死，局面已不可為，我想起剩下的預言，自是惶惶不可終日。我反覆忖想后，便決定找上伍定遠，盼能與他聯手。」
盧雲大吃一驚：「江翼！他投入了怒蒼？」布幕後響起了笑聲：「天下事真是難料，是么？」
韋子壯想也不想，徑道：「小武在揚州見到了你。」
盧雲深深吸了口氣，看當年秦仲海起兵稱反，是為了打垮景泰、殺死江充。可十年之後，他自己卻收羅了江充的胞弟江翼，與正統皇帝打個頭破血流。秦仲海究竟圖謀什麼，委實令人費解。
盧雲越聽越感驚怕，方知這場政變其實早有跡象可循，只是各方勢力事前一無所悉，上起江充，柳昂天，乃至於景泰皇帝自己，竟是前後摔入谷底，無人能逃脫劫難，可此事真是楊肅觀所為么？他與武英皇帝毫無淵源，為何要下這個毒手？
盧雲嘆了口氣，再次點了點頭，韋子壯道：「你打贏了么？」
靈智楞住了：「什麼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