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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火光熊熊 第一節

第三部分 火光熊熊

第一節

他跌跌絆絆地走在黑漆漆的巷子里。
畢緹露出他最富魅力的笑容。「行啊,這可是一種贏得聽眾的方法。拿槍對著他,逼他聽你的演講。開講吧。這次又會是什麼呢?怎麼不對我講講莎士比亞呢,你這個笨嘴笨舌的小人?『凱修斯,你的威脅里沒有恐怖,因為誠實將我全副武裝,你的威脅就像一陣輕風從我身上拂過,我一點都不以為然!』這個怎麼樣?現在開始吧,你這個二等文人,扣扳機吧。」他朝蒙泰戈走了一步。
書在火焰中翻騰,像一群受烈火炙烤的鳥雀,翅膀七長著鮮紅和明黃的羽毛,耀眼奪目。
他打開了火焰發射器上的安全栓。畢緹迅速瞥見了蒙泰戈手指的動作,他的眼睛難以察覺地閃了一下。蒙泰戈看見他眼中的驚奇,於是也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又有了什麼新舉動。事後回想起來,他怎麼都無法確定到底是他的雙手,還是畢緹對它們的反應,最終將他推向了謀殺。劇烈如雪崩的轟鳴聲在他耳中滾滾而過,他卻茫然不覺。
蒙泰戈聽到那個遙遠的聲音在呼喊:「蒙泰戈,你怎麼樣?」
它已經走上了草坪,從陰影中慢慢隱現,腳步悠閑自在,彷彿是一朵悄悄飄向他的黑色的固體雲。
沿街的房子全都點亮了燈,打開了房門,來觀看即將開始的狂歡。畢緹和蒙泰戈,一個躊躇滿志,一個滿臉懷疑,凝視著眼前的房子——很快就要在這個主要場地上上演火炬雜耍和吞食火焰的把戲。
「蒙泰戈,離開那裡!」費博說。
蒙泰戈坐在火蜥蜴冷冰冰的擋泥板上,他的頭忽而向左轉,忽而向右轉,左轉,右轉,左轉,右轉,左轉……
現在?……
彷彿有一個夢,一個由扭曲的玻璃、鏡面和水晶稜鏡打造出來的夢境,從空中跌落,碎了一地。蒙泰戈似乎仍在另一場肆虐的暴風雨中漂流沉浮,茫然地看著斯通曼和布萊克揮舞著斧子,砸碎窗玻璃,使空氣可以對流。
「不要!」蒙泰戈喊道。
街上幾所房子的燈又亮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剛剛發生的打鬥,還是因為打鬥過後反常的安靜,蒙泰戈不太清楚。他蹣跚著繞過地上的殘骸,麻木的腿礙事地拖在後面,他於是抓住腿,哀求它,呼喝它,請求九九藏書它在這個關鍵時刻千萬不要跟他過不去。黑暗中,他聽見許多人在大聲嚷嚷,大喊大叫。他終於來到後院,靠近小巷了。畢緹,他想,現在你不再是個問題了。你總是說,不要面對問題,把它燒掉。行,現在我已經把兩件事都做了。再見了,隊長。
她把小提箱塞進等候一旁的汽車裡,接著爬進去坐下,嘴裏含糊不清地嘟噥著:「可憐的『家人』,可憐的『家人』,哦,所有人都不見了,現在一切都消失了,都消失了……」
接著,他走進電視廳,裏面那些愚蠢的魔鬼正伴著它們空白的思想和蒼白的夢境沉沉入睡。他朝三堵空白牆壁分別投射了一團火焰,令人窒息的空氣嘶叫著向他湧來。空寂的客廳發出更為空洞的呼嘯和更為瘋狂的尖叫。他竭力想讓自己思考那團在虛空中造就的令人窒息的空氣,但是無法做到。他凝神屏氣,不讓那團窒息侵入他的肺部。他打破了那裡的虛空,退了出來,又朝裏面投去一大團如鮮花般明艷的橘黃色火焰。防火塑料外殼已經裂開了縫隙,房子開始在火焰中顫抖。

「準備好了。」蒙泰戈打開火焰發射器上的安全栓。
「她什麼都看見了。她沒有對別人做什麼。她沒有去管他們。」
一枚秋葉在風中飛舞。
就在那時,他變成了一團厲聲尖叫的火焰,一個竄來竄去、張牙舞爪、嘰呱亂叫的侏儒,不再是人或任何為人所知的東西。蒙泰戈連續扣動扳機,把液態子彈打到他身上,他成了一團在草坪上翻騰打滾的火焰。有輕微的嘶嘶聲,彷彿有一堆泡沫在紅熱的火爐上爆裂;氣泡源源不斷地產生,好像黑色的蝸牛被撒了一層鹽,它的身上翻騰起淡黃色的氣泡,漸漸化成一攤液體。蒙泰戈閉上眼睛,大聲喊叫起來,掙扎著用手捂住耳朵,想要驅散自己的嚎叫聲。畢緹啪的一聲跌在地上,慢慢倒了下去,全身扭曲,如同一個燒焦的蠟人,最後終於不再動彈。
畢緹哼著鼻子說:「哦,不對!那小蠢貨的例行搜查當然不會讓你上當,是嗎?鮮花、蝴蝶、樹葉、落日,哦,該死!這些都在她的檔案里。我不會放過她的,我已經對準靶心了。看看你臉上痛苦的九-九-藏-書表情。幾片草葉,半個月亮。都是垃圾。那些東西對她到底有什麼好處?」
「給我,蓋伊。」畢緹的臉上保持著笑容。
蒙泰戈只是說:「我們從來都沒燒過該燒的東西……」
「蒙泰戈,你能擺脫他們嗎,可以跑嗎?」費博問他。
「哼,」畢緹說,「現在知道了吧。老懞泰戈想要飛近太陽,終於把該死的翅膀燒著了,卻還想不透原因。我把獵犬派到這兒附近,難道暗示得還不夠嗎?」
「不!」蒙泰戈絕望地大聲喊道,「獵犬!因為有獵犬在!」
「米爾德里德,不是你報的警吧!」
蒙泰戈沒有聽見,他已經走遠了,正與思緒一起賓士;他走遠了,留下這個死氣沉沉的沾滿煙灰的軀體,搖搖晃晃地立在另一個語無倫次的傻瓜面前。
蒙泰戈無法動彈。猛烈的地震攜著火焰洶湧而至,把房屋夷為平地;米爾德里德就在那下面,他的整個生活也在那下面,而他卻一動都不能動。這場地震還在他體內繼續搖晃震顫,他站在原地,膝蓋在疲憊、困惑和憤怒的重壓之下微微彎曲,任由畢緹攻擊他,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他們轉過身去,面色慘白如泛白的豬肉,臉上汗水涔涔。他擊打他們的頭部,打掉頭盔,把他們打倒在地。他們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一動不動。
他轉過身,看見機械獵犬。
「點火!」
一隻骷髏天蛾輕拂了一下陰冷的屏風。「蒙泰戈,我是費博。你聽見了嗎?發生了什麼事?」
前門打開了,米爾德里德走下台階,接著開始往前跑,她的手裡死死地抓著一個衣箱。一輛甲殼蟲計程車刷的一聲停在路邊。
此時,蒙泰戈朝里看著這所古怪的房子:夜色、鄰居的喧鬧以及滿地的玻璃,讓它看上去很陌生;地上散落著扯去了封面的書,彷彿落了一地天鵝的羽毛,這些書看上去愚蠢至極,根本不值得為它們操心,只不過就是一些胡亂捆在一起的黑色鉛字和泛黃的紙張。
「真是一件可怕的怪事,」畢緹說道,「如今人人都知道,並且絕對確信,自己不會出任何事情。有人死了,我還繼續活著。沒有什麼後果,也沒有什麼責任。除非一些特殊情況。我們不談那些,嗯?九_九_藏_書當你被後果纏身的時候,就已經太晚了,不是嗎,蒙泰戈?」
它跳進空中,從高過蒙泰戈三英尺的上方朝他撲過來,蜘蛛般的腳爪向前張開,嘴裏惟一的利齒伸出普魯卡因鋼針。蒙泰戈用一團火焰擊中它,空中盛開一朵燦爛華美的花朵,舒展開紅黃藍各色絢爛的花瓣,把金屬狗團團包圍。它撲到蒙泰戈身上,把他連同他手中的火焰槍一起甩到十英尺以外的樹榦上。他感到它的爪子在拚命撕抓,它緊緊抱住他的腿,把鋼針扎了進去;隨即,火焰燒斷了它的金屬關節,接著獵犬整個燃燒起來,通體透亮,發出耀眼的紅色光芒,彷彿一朵固定在地上的流星焰火。蒙泰戈躺在地上,看著這個半死不活的東西在空氣中無力地掙扎,最後終於死去。甚至現在回想起來,它似乎仍想要撲回到他身上,把藥水全部注入他體內。打到他腿上的麻|醉|葯已經開始起作用了。一輛時速90英里的汽車從他身邊疾馳而過,他及時往後退,只有膝蓋被汽車的擋泥板狠狠撞了一下:他心中既是安慰又充滿恐懼。他不敢站起來,一條腿已經麻痹,他擔心自己再也不能走路了。麻木,完全的麻木,漸漸墮入更深的麻木……
「那些書,蒙泰戈!」
蒙泰戈有兩次試圖張口說話,最後終於把他的思緒集中起來,「是我妻子報的警嗎?」
蒙泰戈的臉已經完全麻木,看不出有絲毫的表情;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像石雕一樣緩緩轉向旁邊黑黝黝的所在,那裡種著一簇簇色彩鮮亮的花朵。
房子倒下了,燒成了一堆閃著火光的煤和黑色的灰。它倒在冒著火星的灰色煤炭中沉沉睡去,從它上面裊裊地升起輕如羽毛的煙霧,在空中飄來盪去。凌晨三點三十分。人群已經退回到他們的房子里;馬戲團的巨大帳篷已經轟然倒下,成為一地的木炭和橡膠,演出順利結束。
一團火焰呼嘯著飛了出去,打在書上,巨大的衝力把書推向牆壁。他走進卧室開了兩次火,那對單人床嘶嘶地燃燒起來,熊熊的火焰散發出巨大的熱力和激|情,遠遠超過了他的想像。他把卧室里的牆壁和梳妝台也點上了,因為他想要改變一切,包括椅子、桌子,還有餐廳里的銀器和塑料盤,以及其九*九*藏*書他表明他曾經和一個陌生女人同住在這間空蕩蕩的房子里的一切東西;明天,那個女人就會忘了他,她已經離他而去,或許早就已經把他忘了,現在正獨自一人駕車穿越城鎮,耳朵聽著海螺無線收音機洶湧而來的聲浪。燒東西還是跟以前一樣樂趣無窮。他感到自己已經融入火焰,被熊熊的火舌撕成兩半,那些惱人的問題早被甩到了一邊。如果說沒有什麼解決辦法,那麼現在已經不存在什麼問題了。火是一切事物的最好歸宿!
她跑了過去,身體僵直,臉上撲著粉,沒有用唇膏,看不出嘴唇。
畢緹關上綠色子彈,把它裝進口袋。「好啊——看來比我想的還要多一些。我看見你側著頭聽什麼聲音。起先,我還以為你塞著海螺無線收音機。但是你變聰明以後,我就開始懷疑了。我們會跟蹤下去,揪出你的朋友。」
「米爾德里德!」
畢緹在他的頭上重重打了一拳,他打了個趔趄,綠色子彈帶著費博的呼喊掉到了地上。畢緹一把撿了起來,得意地放聲大笑。他把它湊近自己的耳朵。
「我希望你一個人來干這次活,蒙泰戈。不要用煤油和火柴,一點點來,用火焰發射器。你的房子,你來收拾。」
另外兩個消防隊員仍然站在原地。
「沒管,該死!她不是在你身邊嘮嘮叨叨的,不是嗎?她就是那種該死的社會改良空想家,帶著他們自以為是的平靜,還有一種讓別人感到內疚的天賦。該死的,他們就像半夜升起的太陽,讓你躺在床上全身出汗!」
街上空蕩蕩的,房子燒焦了,一如舞台上年代久遠的廢墟,別的房子漆黑一片;獵犬在這裏,畢緹在那裡,兩個消防隊員在另一個地方,火蜥蜴呢?……他盯著體形龐大的機器。它也必須消失。
他站了起來,他只有一條腿了,另一條腿就好像一段燒焦的木頭,他拖著它,彷彿在為某種深重的罪孽苦行懺悔。他把重心放到那條腿上,頓時感覺有千百萬根銀針在扎,劇烈的疼痛一直放射到小腿和膝蓋。他哭了。加油!加油!你不能待在這裏!
「蒙泰戈,你不能逃走嗎,快離開!」
蒙泰戈虛脫的手中握著火焰發射器,身上汗水淋漓,濕透了他的腋窩,臉上黑乎乎地沾滿了煙灰。九九藏書其他消防隊員站在他的身後等待著,黑暗中,他們的臉在尚未熄滅的火光中若隱若現。
「等一切都結束了,」畢緹在他身後說道,「你就要被捕了。」
「這可愛的火焰到底是什麼?是什麼讓它如此吸引我們,不論我們處於什麼年齡?」畢緹吹熄火苗,接著又把它點燃。「它就是永動機,是人類一直想發明卻沒有成功的東西。或者說,差不多就是永動機。如果你不把它吹滅,它可以燒得比我們的生命更為久遠。什麼是火?這是個謎。科學家給我們提供了關於摩擦和分子的冗繁而深奧的解釋。可是事實上,他們並不知道,火之美就在於它可以摧毀責任和後果。如果問題變得過於繁重,就把它扔進熔爐里去。現在,蒙泰戈,你就是一個負擔。火焰可以把你從我肩上除掉,快捷乾淨,而且可信;之後也沒什麼需要腐爛。乾淨,漂亮,切實可行。」
蒙泰戈往前走,感覺不到腳下的水泥地和深夜裡的小草。畢緹在旁邊打開點火裝置,出神地盯著跳動的橘紅色火苗。
費博聽見了;畢緹也聽見了,以為是在跟他說。「沒錯,獵犬就在附近,所以別耍什麼花招了。準備好了?」
蒙泰戈聽見了。
蒙泰戈強壓住噁心感,把火焰發射器瞄準他們。「轉過去!」
「蒙泰戈,你這白痴;蒙泰戈,你這該死的傻瓜!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
汽車呼嘯著開走了,畢緹一把抓住蒙泰戈的肩膀。車速很快,每小時70英里,立刻就消失在街上。
畢緹點了點頭。「但是之前她的朋友也報了一次警,我沒在意。不管怎樣,你都跑不掉。像那樣無所顧忌地念詩實在是太傻了。只有自命不凡的傻瓜才會那樣做。才讀了幾行詩,他就自以為是創造萬物的上帝了。你以為有了書就可以解決一切。哼,沒有它們,這世界才能一切正常。看看它們把你弄成一副什麼樣子,幾乎讓你在泥潭裡沒了頂。只要我用小手指攪動一下,你就要淹死了!」
「我出事了。」蒙泰戈說。
好了,他想,讓我們看看你的情況到底有多糟。現在站起來。放鬆,放鬆……行了。
米爾德里德,毫無疑問,她一定看見他把書藏在花園裡,然後就把它們拿了回去。米爾德里德。米爾德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