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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火光熊熊 第二節

第三部分 火光熊熊

第二節

「警方報告。搜捕:城市逃亡分子。謀殺及叛國罪。姓名:蓋伊·蒙泰戈。職業:消防隊員。最後出現於……」
當然是警察。他們看見我了。現在走慢點;走慢點,安靜,不要轉身,不要看,不要管他們。走,就是這樣,走,走。
哪兒都不是。確實,沒地方可去,也沒有朋友可以投靠,除了費博。那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事實上正朝費博的房子跑過去,好像是出於本能,但是費博不能把他藏起來,連嘗試一下都是一種自殺。但是,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去見見費博,只見短短几分鐘。在費博的房子里,他可以重新鼓起依靠自己的力量繼續活下去的信念,這個信念已經快要乾涸了。他只是想知道世界上確實有一個像費博這樣的人。他想要見到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那邊燒焦的軀體,彷彿是套在外殼下面的另一個人。當然,在他逃跑之前,一定要給費博留一點錢。或許他可以逃到山區,到田間山林去,住到河流或者公路附近,繼續活下去。
警察直升飛機飛得很高,看上去彷彿一朵朵從乾枯的蒲公英上吹起的茸毛。二十幾架飛機在三英里開外的地方沒頭沒腦地盤旋,像是一群被秋天眩惑的蝴蝶。接著,飛機垂直降落到地面,一架接著一架,在街上無聲地滑行,又變回了甲殼蟲汽車,在林陰|道上尖叫著行駛;忽而,又躍回到空中,繼續它們的搜尋。
蒙泰戈在黑暗中接著往前走,遠遠地看見直升飛機不斷從空中降落,彷彿是即將來臨的漫長冬季里飄下的第一場雪……
畢緹自己想尋死。
他的眼睛濕潤了。
哭著哭著,蒙泰戈突然知道了這個真相。畢緹自己想死。他就站在那裡,事實上並沒有想要逃命,只是站在那裡,嘴裏開著玩笑,說著尖酸刻薄的話……蒙泰戈想著,這個念頭足以抑制他的啜泣,讓他吸進一點空氣。奇怪,真是奇怪啊,他一心想死,竟然可以讓一個手拿武器的人在他旁邊走來走去,而且並不閉上嘴以求活命,反而繼續大喊大叫,取笑他們,把他們激怒,然後……
費博還躺在那團冒著蒸汽看不出九九藏書形狀的焦油之中——他已經失去了姓名和身份。他把費博也燒毀了。這個想法讓他震驚萬分,他覺得費博真的死了,像只蟑螂一樣在那個綠色的小裝置裏面活活烤死了;那個綠色的小裝置遺失在他的口袋裡,而此時的他只不過是一副由色如瀝青的肌腱相聯繫的骨架而已。
他想把思緒集中起來,回到幾天以前的正常牛活中去,回到出現篩子和沙、鄧翰潔齒劑和飛蛾般的聲音、螢火蟲、警報和搜查行動以前的生活中去。短短的幾天裏面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多了,對一生來說都夠了。
每次只要一放下腿,裏面就好像炸開了一枚子彈,他於是對自己說:你是個傻瓜,該死的傻瓜,噁心的傻瓜,是個白痴,可惡的白痴,該死的白痴,傻瓜,該死的傻瓜,看看這亂七八糟的,拖把在哪裡,看看這一團亂,看看你都做了什麼?自尊,去他的,還有沉穩,你把它們都了,一開始,你就把每個人,還有你自己吐了個遍。但是一下子就冒出那麼多事情,一件緊接一件,畢緹,那些女人,米爾德里德,克拉麗絲,還有別的一切。沒有借口,儘管如此,還是沒有借口。傻瓜,該死的傻瓜,自己出去投降吧!
不知道他們是否就是殺死克拉麗絲的那群人!
他聽見右側兩個街區以外有汽車在加速。車上的可動式車頭燈突然前後擺動,打到蒙泰戈身上。
花園的籬笆附近,他在自己藏書的地方找到了幾本書。
加油站裏面,服務員正忙著招呼顧客。蒙泰戈從後面繞進去,走進了洗手間。他聽見收音機的聲音穿過鋁牆:「戰爭已經宣布。」外面正在灌汽油。甲殼蟲裏面的人正在聊天。服務員也在閑聊,談論著發動機、汽油和欠款。蒙泰戈試圖感受收音機里這個平靜的聲明帶給他的震撼,但是什麼都不會發生。從現在起再過一兩個小時,他才可能會真正感受到這場戰爭。
是啊,他想,我這是在往哪兒跑?
他看著林陰大道,現在上面空蕩蕩的。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誰知道呢,從12歲到16歲,鬧騰騰地在外面開九九藏書車,一路吹著口哨,大喊大叫。突然看見一個行人,這可不同尋常,很少能看見在街上閑逛的行人,於是就說「我們去追他」,他們並不知道他就是在逃犯蒙泰戈先生。他們只不過是一群在漫長的黑夜裡外出開車的孩子,在月光下疾馳了五六百英里,冷風給他們的臉罩上了一層冰霜,黎明時分有可能回家也有可能不回冢,有可能活著回去也有可能就此喪命,這才是冒險。
震耳的盤旋聲讓他抬頭看向天空。
他伸出右腳,接著是左腳,然後又是右腳。他走在空曠的大街上。
但是蒙泰戈已經不見了,藏身在那條黑黝黝的安全的巷子里。他正是從那裡開始了他漫長的旅行,一個小時,抑或是一分鐘之前?他站在黑夜裡,全身發抖,看著甲殼蟲從眼前開過,接著一個剎車回到路中央,空氣里洋溢著他們的笑聲,甲殼蟲開遠了。
蒙泰戈坐起身子。讓我們離開這裏。加油,起來,起來,你不能坐著!可是他還在啜泣,他必須先止住哭。現在終於不再哭泣了。他並不想殺任何人,甚至連畢緹也不想殺。他全身發緊,肌肉抽搐,彷彿在醋里浸過一般。他有點窒息。他看見畢緹像個火把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草地上。他咬住指關節。我很抱歉,很抱歉,哦上帝啊,真抱歉……
他開始白痴般地拖著腳走,自言自語,接著他豁了出去,開始奔跑。他飛快地擺動雙腿,向前伸出,落地,往前縮回,已經達到了它們的極限。上帝!上帝!他掉了一本書,亂了腳步,差點要轉過身,又立即改變主意,朝前狂跑,在堅實的虛空中大聲喊叫。甲殼蟲緊跟著逃跑的獵物,還差200英尺,100英尺,90,80,70,蒙泰戈氣喘吁吁,用力擺動手臂,雙腳提起放下邁出,提起放下邁出,近了,近了,走開,天哪,他轉過頭,刺眼的燈光照花了他的眼睛。甲殼蟲被自己的燈光吞沒,成了一把向他飛奔而來的火炬。所有的呼嘯,所有的轟鳴,此時——幾乎已經在他的頭頂!
是他的一跤挽救了他的性命。開車的人看見蒙泰戈倒下了九*九*藏*書,於是本能地覺得以這樣快的速度從人身上開過去極有可能會翻車,會把他們都顛出來。如果蒙泰戈還是直直地站著?……
不知道他們是否就是殺死克拉麗絲的那群人?
你必須記住,把他們燒死,否則他們會把你燒死,他想。現在就是這樣簡單。
米爾德里德,上帝保佑她,漏拿了幾本書。還有四本書躺在老地方。漆黑的夜裡傳來喧鬧聲,閃過幾束亮光。幾輛火蜥蜴隆隆地行駛著,遠遠地傳來馬達的聲響;警車拉著警笛穿過城鎮。
他一直在巷子里跑了六個街區。小巷往外通向一條寬敞空闊的大道,寬度相當於十條單行道,在弧形街燈強烈而刺眼的白光下面,看上去彷彿一條冰封的河流,河上沒有船隻。他覺得要想橫穿過去,就會淹死在裏面,因為這條河太寬太開闊了。這是一個沒有布景的舞台,招引他從上面跑過去;在耀眼的燈光下,他很輕易就會被發現,會被捉住,也很容易被槍擊中。
他的右手朝前平伸著。
腳步聲從遙遠的巷子口傳過來。
那邊的那些燈是怎麼同事?一旦開始往前走,就必須算出那些甲殼蟲會在多少時間之內到達這裏。嗯,這兒離其他的路有多遠?好像有100碼。很有可能不是100碼,但是不管怎樣先這麼計算著吧,就算他走得很慢,悠閑地散步,大概要花30秒或者40秒才能走完這段路。甲殼蟲呢?一旦發動,它們可以在大約15秒內跑過三個街區。那麼,就算走到一半他就開始奔跑……
甲殼蟲在狂奔。甲殼蟲在咆哮。甲殼蟲在加速。甲殼蟲在哀鳴。甲殼蟲發出隆隆的聲響。甲殼蟲開始狂飆。甲殼蟲沿著彈道呼嘯而來,彷彿是從看不見的手槍里打出的一枚子彈——時速是每小時120英里,起碼也有一小時130英里。蒙泰戈咬緊牙關。飛馳而過的車頭燈好像燒傷了他的臉頰;在強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瞼不停顫動,全身汗水噴涌而出。
他洗了手和臉,接著用毛巾擦乾,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走出洗手間,小心翼翼地關上門,走進黑暗中,最後又回到那條空蕩蕩的林九_九_藏_書陰大道上。
他想起了費博。
他翻了翻口袋,錢還在裏面;他在另一個口袋裡發現了普通的海螺無線收音機,在這個幽暗寒冷的早晨播報著城市新聞。
蒙泰戈大喘了一口氣。
蒙泰戈拿起剩下的四本書,單腳跳著,搖搖晃晃地跳進小巷。突然,他倒在地上,好像被砍掉了腦袋,只有身體躺在地上。他的心裏跳出某個念頭,讓他半路停住,猛地倒在地上。他躺在倒下的地方,開始嗚咽起來,雙腿蜷曲,臉埋進沙礫之中。
繼續走。
他想起了書,於是又往回走。只為了碰碰運氣。
蒙泰戈蹣跚而行,抓緊手裡的書,強迫自己不要停下來。他本能地快跑了幾步,接著大聲自言自語,又開始悠閑漫步起來。他已經過了一半了,但是甲殼蟲在加速,發動機的轟鳴聲也越來越響。
「起來!」他對自己說。「該死,起來!」他告訴自己的腿,接著站了起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好像有一排長釘扎進他的膝蓋骨,之後變成了編織針,然後就只是普通的安全別針了;他搖搖晃晃地又往前跳了五十幾步,從寬籬笆上沾了滿手的碎片,原本針刺般的疼痛此時不過像是被灑了些沸水。那條腿終於恢復了知覺,變回他自己的腿。他本來擔心跑起步來會折斷鬆散的膝關節。現在,他張開嘴吸進夜色,吐出蒼白,把沉重的黑暗留在身體裏面,然後穩健地慢跑起來。他把書拿在手裡。
我死定了!我完了!
他們本來可以撞死我的,蒙泰戈想。他搖搖晃晃地站立著,風夾著沙塵在他周圍呼嘯,吹著他的臉頰。但是他們根本沒有理由要殺我。
那些不是警察,他想。
他朝著遠處的那條路走過去,告訴自己的腳要往前走,繼續往前走。不管怎樣,他已經撿回了那幾本散落的書,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彎下腰把它們撿起來的。他不停地把書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好像它們是一些無法猜出點數的紙牌。
他決定不計步數,也沒朝左右兩邊看。頭頂上方的路燈亮如正午的太陽,照得人無處躲藏,並且一樣的炙熱難耐。
但是他這一跤卻給事情帶來轉機。九*九*藏*書就在撞上他的前一秒,甲殼蟲突然剎車轉向。接著開走了。蒙泰戈面朝下平躺在地上,笑聲伴著甲殼蟲藍魆魆的尾氣向他湧來。
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
四個街區開外的林陰|道上,甲殼蟲慢下了車速,用兩個輪子往回開,側著車行駛在禁止開車的一側,又開始加速。
海螺在他的耳朵里嗡嗡作響。
不,我們要盡量挽救,要把沒做的事情做完。如果我們不得不放火,就讓我們再燒幾個吧。就這樣!
即使街上空無一人,你也肯定不能保證可以安全穿過,因為突然就會在四個街區遠的地方,甚至更遠的地方,出現一輛汽車,你還沒喘上幾口氣,它就已經從你身上開過去了。
「……注意在逃男子……注意在逃男子……注意單身男子,步行……注意……」
他停住腳步,又在心裏大聲地說了一次。
他絆了一下倒在地上。
蒙泰戈縮回到陰影中。正前方是一個加油站,兩輛銀色甲殼蟲正開進站去加油。現在,如果他想要悠閑地從那條寬闊的林陰|道上走過去,而不是跑過去,就必須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像模像樣的。在他接著往前走之前,要是可以把自己清洗一下,梳理好頭髮,那他就會多幾分安全;可是他要去哪裡?……
他想追上去大聲質問他們。
當他抬起手的時候,在中指的最前端,他發現汽車與他擦身而過時在那裡留下的一道淺淺的寬約1/6英寸的黑色痕迹。他懷疑地看著那條黑線,慢慢站起來。
寒冷的清晨里伸出一條寬闊的保齡球道,他要去贏一場比賽。林陰|道上空空如也,空蕩蕩的如同受害者和殺手出場前的競技場。寬闊的混凝土河流,河面上方的空氣與蒙泰戈身上散發出的熱力一起顫抖。他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的體溫如何可以讓眼前的這個世界震顫不已。他是一個閃著磷光的目標——他很清楚這一點,他已經感覺到了。現在他必須開始往前走。
三個街區以外,幾盞車頭燈射出耀眼的光芒。蒙泰戈深吸了一口氣,胸腔里的肺葉好像燃燒的金雀花;奔跑讓他嘴唇發乾;喉嚨里品出金屬的血腥味,腳上留著生鏽的鋼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