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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寒水香舟

第十八回 寒水香舟

沈杏白只覺雙目之間,一陣熱疼,宛如被沸水所濺一般,大驚之下,以手護目,而冷青霜掌中匕首,亦已刺來。
船家笑道:「客官,你爬得上去么?」
沈杏白隨著她手指之處望去,只見迷霧中果然現出一幢船影,船上燈火將附近迷霧照得一片金黃。
那緋衣少女姚四妹霍然自沈杏白懷抱中站了起來,瞪起眼睛,大聲道:「天殺星,你來作甚?」
第二少女笑道:「他喝了咱們清腸洗胃的焚心茶,我就不相信他還能支持得下去,我真想看著他拿出銀子時的樣子。」
華服美婦微笑道:「不錯。」
但冷青霜卻凄然笑道:「杏白此後便是咱們一家人了,我們無論什麼事,都不該再瞞住他。」
沈杏白不自覺地站了起來,只聽她柔聲笑道:「妹子們將相公請來,相公若如此拘束,賤妾實覺過意不去。」
沈杏白呆了一呆,他心中雖有疑惑,口中卻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見那女子望著他嫣然一笑,身子又隱入后艙。
思忖之間,又聽得后艙中有人曼聲道:「客官但請放心好了,這壺茶里,萬萬不會有毒的。」
在這剎那之間,沈杏白實未想到重傷下的冷青霜猶有拚命的氣力,竟被冷青霜飛身撲倒地上,鋒利的匕首,雖未插中他心房,但那利刃穿肌的痛苦,猝不及防的驚嚇,卻已使他心膽皆喪。
沈杏白慘笑道:「小弟既已背叛師門,見棄江湖,姑娘若再疑惑小弟有相欺之心,小弟就索性死在姑娘面前,也免得姑娘擔心。」
沈杏白道:「只是在下出門在外,身邊哪有許多銀子?」
華服美婦轉動秋波,笑道:「相公,這值得么?」
冷全福厲聲慘道:「姑娘,老漢無能,不能保護你了……」反身撞上土牆,只聽「砰」的一聲,鮮血四濺。老人的屍身,無助地倒在牆角。
華服美婦眼波凝睇,望了沈杏白半晌,輕輕笑道:「相公若是出家人,賤妾豈非要以貧尼自稱了。」
沈杏白轉目望去,只見個輕衣窄袖的女子,正含笑望著他,瑩白的肌膚,窈窕的身段,望來竟也絕美。這女子卻也在凝望著他,突地輕輕一笑,道:「客官隨我來。」轉過身子,腰肢婀娜,走入后艙。
那船家回首瞧了沈杏白幾眼,忽然笑道:「快,快得很。」笑聲清脆,語聲嬌嫩,竟彷彿是女子口音。
蒼天對鐵中棠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而殘酷,雲錚與溫黛黛若是遲走一步,鐵中棠一生的命運或將改變。此刻,荒祠中,空寂而寒冷。
華服美婦卻連瞧也不瞧這錠銀子一眼,淡淡笑道:「香茗本是奉贈,相公既有恩賜,賤妾也只有代丫鬟們拜謝了。」
喝聲未了,那一群少女嘻笑著奔了進來,拍掌笑道:「好極,這隻鐵公雞還是拔了毛了!」那擺渡的紫衫少女楊八妹,笑著伸出手掌,道:「拿來。」
杏衫少女雙臂驟然一分,扯開了胸前的衣襟,纖弱的腰肢,隨著急遽的琵琶聲熾熱地扭動了起來。她面上的神情,仍然是那麼高雅而文靜,甚至沒有一絲笑容,但身軀的扭動,卻是熾熱、急劇而淫|盪。這聖女的面容,盪|婦的身子,最易挑逗起男子的情慾,沈杏白看得目定口呆,彷彿痴了。
此刻,被那老人冷全福拋在地上的燈籠,已燃燒起來,火苗延及了木桌、木椅、牆壁、屋檐。終於,整個茅屋都燃燒了起來。嬰兒的哭聲,漸漸聲嘶力竭,漸漸黯啞無聲……
緋衣少女心裏永遠記得被這「大鬍子」推倒的羞辱,冷笑道:「我們不回去了,你管得著么?」
沈杏白道:「不勞費心!」他足尖輕輕一點,身子已凌空翻起。他有心賣弄功夫,教船家不敢隨意動他,是以身上雖背著一人,但身法仍極輕靈,一躍之勢,幾達兩丈,雙足微微后踢,飄飄落在大船的船頭上。
突聽簾幔後有人輕笑道:「這廝的銀子,當真是都用藥水煮過么?餓成這個樣子,還不肯掏出來。」
另一個少女的口音笑道:「我只希望他忍不住時,悄悄去偷吃兩筷,到時他縱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拿出銀子來了。」
只聽先前那少女接道:「我別的都不奇怪,就奇怪這廝年紀輕輕,居然也會如此小氣。」
只聽冷青霜顫聲悲泣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殺了我,也就罷了,求求你饒了這無辜的孩子吧!」泣聲哀婉,令人斷腸。
紫衫少女望著他淡淡一笑,道:「以你的家世和師承,既然逃亡在外,又不願受苦,逃亡前必定設法搜羅了批銀子,帶在身邊,是么?」她簡簡單單幾句話,便揭破了沈杏白的隱秘,只說得沈杏白木然呆在地上,良久作聲不得。
鐵中棠咬緊牙關,動也不動,目光仍冷冷凝望著他,緩緩道:「你打得越重,便表示你心中恐懼越深。」
冷青霜嘆道:「但人活在世上,總不能什麼人都不信任的呀!」她這句話與其說是說給沈杏白聽的,倒不如說是說給冷全福的好,但冷全福卻仍未回過頭來。
沈杏白大喜道:「真的么?」
簾幔啟處,沈杏白只覺眼前一亮,一個宮髻華服、儀態萬千的絕美婦人,手掀簾幔,含笑而出。她神情舉止間,都似乎帶著種說不出的魅力,讓人無法注意到她的年紀,也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紀。
沈杏白心頭一涼,立刻縮回了手掌。
鐵中棠道:「我活在世上,你心裏總還有可令我說出寶藏下落的希望;你若殺了我,便永遠不知道寶藏在何處了。」
沈杏白轉目向笑語聲發出的https://read.99csw.com方向望去——
沈杏白心中大是急躁,他明知此間有兇險,卻又不知兇險在何處,更不知這兇險究竟何時到來。而在這兇險尚未發生之前,他卻又不敢妄動。要知他心機凶狡,沒有把握打勝仗,他是萬萬不會打的。船艙四面,華幔低垂,沈杏白覺得彷彿有許多眼睛正在幔后窺望著他,使得他渾身說不出的不自在。他舉起茶壺,斟了杯茶,茶色淺碧,清香撲鼻。但他方自將這杯茶舉到唇邊,便又立刻放落了下來,暗暗忖道:「幸好我還機警,否則茶中若有迷|葯,我喝下去怎生是好?」
華服美婦道:「你不必問,賤妾等實是在江湖上擺渡……只是費用要比別的渡船貴些了……」
但紫衫少女那雙彷彿是能洞悉入微的眼睛,卻仍在瞬也不瞬地凝注著他,嘴角含笑,不住輕輕問道:「是么……是……」
他心中更是疑惑:「黃河上哪有如此美艷的船家?」口中卻沉吟道:「可以渡我去孟城的船在哪裡?」
沈杏白道:「但……但這裏……」
素衣女子笑道:「我知道。」
冷青霜冷笑一聲,仰首望天。
沈杏白心中雖然更是驚疑,但卻沉住了氣,俯身抱起了鐵中棠,卻暗暗又點中了鐵中棠胸前暈穴。
冷青霜似乎生怕他還要再尋自盡,舉足將地上的匕首遠遠踢了開去,輕輕道:「我相信你了。」
素衣女子停下腳步,回身笑道:「有何吩咐?」
沈杏白強笑道:「福爹的話,說得也是……」
沈杏白冷笑暗忖道:「這女子想必是要狠狠敲我一記了,我好歹只管叫她開上酒菜歌舞來,少時到了岸上,哼哼!」當下大笑道:「美人固我所欲也,酒菜亦我所欲也。」
沈杏白眼睛望著那許多雙迷人的眼睛,隨口道:「值得什麼?」
只見海大少大步走了進來,在當中的椅上坐了下去,蹺起左腿,道:「你們這般小妞子,怎的還不回去?」
那船家卻搖手喚道:「三姐,有擺渡的客人來了!」
沈杏白長嘆著自袖底抽出一柄雙鋒匕首,長嘆一聲,反腕向自己咽喉猛刺了下去。他似乎早已摸透了冷青霜面冷心熱的脾氣,知道她決不會眼見自己橫刀自刎,是以這一刀刺下,竟真的用了全力。
沈杏白苦笑道:「不熱也罷……」
冷全福垂首應了。
冷全福突地乾咳一聲,顯見是在阻止冷青霜的言語。
鐵中棠道:「我自然知道,卻永遠不會告訴你。」
他雙眉暗皺,忍不住又問道:「這船到得了孟城渡頭么?」
沈杏白變色道:「到不了你為何要我上來?」
冷青霜道:「你要死就死吧,絕對無人勸你。」
另一個較為沉重的聲音道:「你兩個一個為人一個為錢,動心動得最快了,還是我們楊八妹好,無論遇著什麼人,見到什麼,都不會動心的。」
只聽那緋衣少女笑道:「你花了銀子,讓我唱首歌給你聽。」取了個琵琶,輕輕調弄了兩下,曼聲唱道:「三更天里冷難挨,紅著臉兒不開懷,情郎呀情郎,你為什麼還不乘著此刻爬過牆來……」歌聲中,她扭動著腰肢,坐進了沈杏白懷裡。
沈杏白縱聲笑道:「夫人莫非是開玩笑么!哈哈,嘿嘿……」他心裏也知道這並非開玩笑,便再也笑不下去。
少女們望著沈杏白嫣然一笑,輕輕一福,竟都轉身走入了簾幔。華服美婦輕笑道:「相公只管用茶,賤妾們告退了。」客客氣氣地走了出去,霎那間便只剩下沈杏白木立在地上,心中更是驚奇交集。
沈杏白雖然兇狠,但此刻心頭卻也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華服美婦淡淡笑道:「八妹,他說他身邊未曾帶得銀子。」
大船上也有個嬌美的聲音應道:「快請過來!」
沈杏白強笑又道:「姑娘能想到隱身在這裏,而且居然還開店做生意,這想法當真是好,是誰都猜不到的。」
沈杏白心頭微凜:「原來這大鬍子便是天殺星海大少。」
鐵中棠目光堅定地凝注著他,冷冷道:「你自然可用各種酷刑逼我說出寶藏的下落,但你卻休想自我口中逼出半個字來。只要我能活在世上,終有一日我定要逃脫你的手掌,到那時我必以十倍的酷刑來報復你,你若不信,不妨試試。」縱然在說這些話時,他語聲仍是從容平靜,但這種平靜的語聲,卻使他言語更為可信而可怖。
沈杏白順手又是一掌,口中獰笑道:「我打了你,你能怎麼樣?」
華服美婦道:「既無此意,便請相公先將銀子見賜。」
沈杏白霍然站起,大聲道:「姑娘慢走!」
她驚呼一聲,面色突地變得蒼白,雙掌緊按著胸前的傷口,顫聲呼道:「福爹……」腳步卻已踉蹌退到搖籃邊。
燃燒著的火焰,映得四下景物都變作了慘淡的紫色。沈杏白緊抱著鐵中棠,放足狂奔。黎明前,他撞入了荒林中的那座荒祠,而雲錚與溫黛黛,卻已恰巧在他到達前離去。
只聽紫衫少女介面又道:「你神情舉止間,常在無意中流露出一種自滿之態,想你家世也必定不錯。」她眨了眨眼睛,接道:「但你卻不但喬扮道士,而又行色倉惶,顯見是在逃避追蹤,準備流浪江湖。」
過了半晌,只聽「欺乃」一聲,霧中盪來一葉扁舟。
沈杏白立刻收回目光,強笑道:「小弟怎會認得他?」就在這一瞥之間,他突地發現鐵中棠衣袖中露出一角污巾,赫然竟彷彿是他在「死神寶窟」中所見過的「血旗」九_九_藏_書。這血旗,鐵中棠本擬交給雲錚,卻被雲錚所拒,他便又納在袖中,而此刻卻偏偏被這心懷叵測的沈杏白髮現了。
沈杏白面色一沉,道:「莫再多說了。」
她襝衽一禮,更是曼妙多姿,彷彿合著樂聲的節拍似的。
沈杏白喚道:「船家可願渡我到孟城渡頭么?」
冷青霜自己也不知道這氣力是從何而來,她母愛化作勇氣,悲憤化作力量,一刀刺中了沈杏白,左掌向沈杏白咽喉橫切而下。
冷全福緩緩點了點頭,目光炯炯地望向冷青霜,他其實已隱約聽得外面的言語動靜,只是仍不十分清楚。
沈杏白大笑道:「不錯,你倒聰明得很。」
鐵中棠目光冷冷望著他,緩緩道:「你染下滿手血腥,不過只是為了要我說出寶藏的去處,是么?」
只見這素衣女子明媚的眼波,在沈杏白身上輕輕一轉,柔聲道:「請用茶!」放下茶盤,扭轉腰肢,又走了回去。
沈杏白囁嚅道:「夫人切莫對出家人如此客氣,貧道只求夫人送至孟城渡頭,別的萬萬不敢打擾。」
船家回首笑道:「準備好,我要靠上那艘船了。」
姚四妹跺腳大聲道:「騷鬍子,你要死了……」舉起手中的琵琶,正要擲向海大少的頭上。
鐵中棠冷冷道:「那麼我先勸你趕緊死了心吧!」
目光轉處,突見一雙銳利的眼神正凝注著他,眼神中充滿了老練的世故,以及對人們的懷疑不信。沈杏白彷彿認得這雙眼睛的主人,正是昔年寒楓堡的內宅管家冷全福,立刻諂笑道:「老管家還認得我么?」
沈杏白獰笑著翻身躍起,一步步逼近搖籃。冷全福手提燈籠,砰的撞進門來,眼神掃處,目眥盡裂,隨手拋去燈籠,飛身向沈杏白撲了上來。沈杏白身軀半擰,雙手乍分,「鳳凰雙展翅」,左掌推倒了冷青霜,右掌震退了冷全福。冷全福踉蹌後退,白髮翻飛,厲聲大罵道:「好賊子,我家姑娘對你那樣,你竟忍心下得了手?」
他見紫衫少女顯露了那手驚人的武功,心裏以為她必有下文,哪知她們竟都如此客氣地走了,不但沒有絲毫威迫之意,甚至連絲毫不滿之色都沒有,他一面驚奇,卻又不禁暗中鬆了口氣。轉目望去,那一桌豐盛的酒菜仍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一陣陣誘人的香氣,迎面撲鼻而來。
沈杏白道:「姑娘怎知在下……」
華服美婦淡淡道:「這裏一切都出於自願,你若認為這不值,盡可教我妹子們將東西都撤下去。」
沈杏白變色叱道:「快渡回去!」
華服美婦秋波微轉,手掌輕輕拍了三記。只聽簾幔后環珮叮噹,伴著一陣笑語鶯聲,隔簾傳來,七八個身穿各色錦衣的絕色少女,嬌笑而出。方才擺渡、垂繩、端茶來的三個少女,此刻換過了一身鮮錦的衣衫,夾雜在這一群少女中。迷人的嬌笑,迷人的眼波,還有一陣陣迷人的香氣——沈杏白不覺瞧得痴了,連何時開上酒菜都不知道。
沈杏白朦朧睜開眼來,火勢似乎已迫在眉睫。他大驚之下,翻身掠起——冷青霜終是力量將竭,一刀未能致命——驚惶中已無暇去顧及其他的事。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僅是那宗巨大的寶藏。無論任何人得到這宗驚人的寶藏,都將會改變一生的命運。嬰兒哭聲已竭,火勢噼啪作響。沈杏白一把抱起了鐵中棠,自火焰中飛身而出。
沈杏白只見她露在竹笠下的一雙眼睛,明媚有如秋水,笑靨如花,瓊鼻櫻唇,在霧中望去,彷彿絕美。
只聽「叮」的一聲,匕首落地,但那鋒利的匕首,卻已在沈杏白頸旁劃破了一道淺淺的血口。熱血鮮紅,滴滴濺落到沈杏白灰色的僧袍上,沈杏白黯然嘆道:「小弟既不能取信於姑娘,姑娘還是讓我死吧!」
一個腰肢纖弱,膚色如玉,看來文文靜靜的杏衫少女,突然輕輕道:「姚四妹,你琵琶彈快些。」
那船家道:「到不了。」
他下了決心,要得到鐵中棠所得的寶藏——鐵中棠既然認得他,必定是早已躲在秘窟中的人。
沈杏白仰天狂笑道:「饒了他,嘿嘿,斬草不除根,終必成大患,這本是你爹爹教我的話,卻不想今日應在你身上。」哪知他笑聲未了,冷青霜卻已飛身撲了上來,反腕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一股鮮血,飛激而出,俱都濺在沈杏白面上。
楊八妹笑道:「武林中人像你這麼小氣的,倒真還少見得很。」轉首拍掌道:「秋姑,將酒菜取去熱熱。」
沈杏白笑道:「什麼孩子,難道是姓雲的孽種?」突然一步竄到搖籃邊,獰笑著道:「好,讓太爺也打發他走,好教他在黃泉路上陪著你。」五指如鉤,向搖籃中的嬰兒抓了下去。
沈杏白望著他蒼老的背影,心中又不禁有些歉然,輕輕道:「福爹,今日咱們莫要再做生意了好么?」
突聽船艙外「砰」的一聲巨響,艙門的簾幔,突然被人扯開來,一個身軀威猛的虯髯大漢,狂笑而入。少女們驚呼一聲,歌舞驟然停頓。
沈杏白冷笑道:「莫非你敢說你也不知道寶藏的下落么?」
沈杏白心中微微一盪,展顏笑道:「夫人怎知在下有銀子花呢?說不定在下身五分文,夫人又當如何?」
最先醒來的,竟是沈杏白。
又一個最是嬌嫩的聲音笑道:「你先莫要說我,先問問你自己著急不著急就是了,我們要看看他到底會替你帶些什麼寶貝來?」
只見那船家左手搖櫓,右手一指水面:道:「那不是么!」
九_九_藏_書—這是他以靈感觸覺與理智同時運用所得的推斷。為了那驚人的寶藏,他不再顧及冷青霜的美色。剎那間,沈杏白左指前點,右臂反掄,左指點中了鐵中棠右胸的穴道,右臂反掄,匕首揮出。只見一道寒光,閃電般插入冷青霜的胸膛。
鐵中棠道:「你若不怕,為何要以狂笑來掩飾心中恐懼?」
姚四妹被他刺中了心病,面上立刻變得飛紅,怒罵道:「騷鬍子,你……你……」別的「女王蜂」早已笑得花枝亂顫。
冷青霜眨了眨眼睛,顯見心頭頗為感動。要知沈杏白對她早已懷有愛慕之心,從來見著她時,俱是言語承歡,態度恭順。冷青霜年來顛沛流離,受盡寂寞困苦,此刻見著了他,實如見了親人一般,再加他裝作得極是逼真,便不禁輕易地相信了他。
只聽一聲尖厲的呼聲,冷青霜亡命地撲了過去,以染血的身子,護衛著搖籃中的嬰兒。昏黃的燈光下,她面色青白,目光卻散發著火一般的怨毒,憤恨的光芒,嘶聲道:「你敢動他,我做鬼也不饒你!」
鐵中棠面上立刻現出五指紫痕,鮮血沿著嘴角流出。
冷全福仰天狂笑道:「好!好……」突地頓住笑聲,大喝道:「退下去,老夫不要你來動手!」
一個面如銀盤的緋衣少女拍掌笑道:「看他,看他,他的手都發抖了,心裏不知有多麼痛喲!」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橫行長江的一窩野馬蜂,怎的搬到黃河來了,難道你們真被洛陽的那個小娃兒,趕得無地容身了么?」
舟頭的漁翁,蓑衣笠帽,揮手道:「來了!」
黎明前的黑夜,分外寂靜、寒冷。
沈杏白滿心喜悅,隨著她走進茅屋,心頭暗忖道:「她如此寂寞,又起了與我同病相憐之心,只要我稍花功夫,還怕她不乖乖地投入我的懷抱中來。」想到多年夙願,一朝得償時的快樂,心頭更是奇癢難搔。
冷青霜道:「一個是大旗門下的鐵中棠,還有一個……」
只聽紫衫少女輕輕笑道:「姐姐們,人家既然看不上咱們,咱們還留在這裏幹什麼?還是走吧!」
海大少笑道:「俺不要你,你也用不著對俺如此懷恨呀,乖乖地學溫柔些,說不定俺又要你了。」
但這時已有個面容蒼白,鬢髮蓬亂,手裡拿著個托盤,腰間圍了個粗布圍裙的廚娘,垂首走了出來。她緩緩將酒菜一樣樣放在托盤裡,又垂首走了進去,自始至終,始終未曾抬起過頭來,只是不住輕輕咳嗽。
冷青霜嘆道:「你傷得不妨事么?快隨我進屋去,我為你包紮傷口。」
沈杏白呆了半晌,只聽艙外水聲滔滔,轉目望去,那一雙迷人的眼睛也變得冷如秋霜。他只得乾笑數聲,道:「在下並無此意。」
沈杏白立在舟上,只覺波浪翻湧,水聲奔騰,他彷彿立在雲中,雷聲起於足底,寒氣迫於眉睫。
沈杏白暗暗忖道:「你們既不動手相強,我便決不動這酒菜,看你們如何能自食其言,來搶我的銀子。」轉念又忖道:「這些女子必定是看我出身名門,是以不敢隨便難為我。唉!你們這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呀,此刻我若非有事在身,怎會隨意放過你們?」他看著身邊椅上的鐵中棠,又忖道:「到了孟城,我便要買艘江船,順流東下,到船上再好生收拾他,還怕他不說出寶藏的下落?」他腦海中胡思亂想,想到自己得到寶藏之後的樂事,不禁越想越是得意,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腹中「咕」地叫了一聲,他這才想起自己已有許久未曾有食物下肚子,這念頭不想則已,越想越覺腹飢難忍,到後來簡直無法忍受。他大奇忖道:「平日我縱然日夜不食,也不致如此,今日怎的恁地奇怪?」望著眼前那一桌豐盛的酒菜,腦海中只覺暈暈沉沉的,別的什麼事都想不起了。
這時,卻有一縷悠揚的樂聲,自后艙傳出。
就在此刻,鐵中棠也睜開眼來。在他還未及憶起一切事以前,他眼前便出現一張面容,他認得這面容,彷彿是……彷彿是……突地,他憶起了這面容,正是在山窟中叛師而逃的少年。
沈杏白呆了一呆,笑容立失,鐵中棠那份出奇的冷靜,已斷然懾服了他,使得他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華服美婦輕輕道:「壹千兩銀子。」
沈杏白目送酒菜,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語聲之中,渡船已至,沈杏白輕輕躍上船尾,將鐵中棠放了下來,道:「我朋友有急病在身,船家划快些好么?」
鐵中棠冷冷一笑,闔起眼來,不再言語。
只見這虯髯大漢火般的目光四下一掃,縱聲狂笑道:「好高興的場合,看來俺這不速之客來得頗是時候。」
沈杏白嘆道:「這也是福爹的主意……」突見沈杏白口中雖在對她說話,但目光卻出神地望著暈迷著的鐵中棠,不禁問道:「你瞧什麼?莫非你也認得他?」
哪知旁邊突然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接過了她的琵琶,正是那華服美婦已不知何時來了。
華服美婦咯咯嬌笑道:「我那八妹眼睛最毒,看人貧富,萬無一失,要不,也就不會請相公上船了。」
剎那之間,沈杏白只覺心弦一陣震動,暗暗忖道:「這姓鐵的既已得到此旗,必定也得到了那批寶藏……」他裝作無意,俯下身去,在黃昏的燈光下凝視半晌,斷定了這角污巾必定便是「大旗門」寶藏中的血旗。
那崇高的母愛,使得她雖在重傷之下,仍不忘保護愛子的安全——驚呼之read.99csw.com聲,卻已使嬰兒放聲啼哭起來。
冷青霜掙扎著站起,胸前鮮血淋漓,匕首已沒至刀柄,顫聲道:「福爹……孩子……孩子……」孩子的啼哭之聲更大了。
沈杏白傍著鐵中棠坐了下來,目光四望,凝神戒備。他心頭已生警兆,只覺自己彷彿已落入個神秘的陷阱中,在這華麗的艙房四周,都充滿了危機。
姚四妹跺足道:「大姐,你不知道這騷鬍子多麼可恨……大姐,你就幫我出出氣吧!」
沈杏白心中大定,暗暗忖道:「看來艷福不淺,這裏原來只不過是個變相的艷窟而已。我既已來了,何不樂上一樂?」當下取出錠銀子,當一聲放到茶盤裡,端起茶杯,一飲而盡,斜眼望著美婦笑道:「既是如此,就請夫人教在下看看究竟如何值得?」他自覺極為慷慨,拋出了錠十兩重的銀子,自然想撈回本錢來。
那笑聲清脆的船家,緩緩回過頭來,輕笑道:「這隻輕舟雖不能渡你去孟城渡頭,但卻還有別的船呀!」
沈杏白咬牙切齒,暗恨忖道:「難怪我腹飢如此難忍,原來就是那杯茶在我肚子里作祟。」
船家咯咯笑道:「你自要上來,誰請你上來了?」
沈杏白回首沉聲道:「我留下你的嘴說話,只因要你隨時說出寶藏的下落,但你若胡亂多口,我便要割下你的舌頭,讓你用手來寫了。」
冷全福只有垂下了頭,緩緩轉過身子。這老人銳利的目光,似乎已看破了沈杏白的奸狡,只是無法證明而已。他緩緩走到搖籃邊,垂首去瞧搖籃中的孩子。
華服美婦淡淡一笑,也不理她,輕輕放下琵琶,轉過頭來,面向海大少笑道:「多年不見,想不到你還是這樣子。」
船艙中的陳設,竟然十分精緻華麗。亮晶晶的銅燈中所散發的燈光,映照著織錦的椅帔,流蘇簾幔,翠玉花瓶,竟彷彿是世家廳堂,哪裡似水上人家。輕衣窄袖的少女,彷彿已看出了沈杏白心中疑惑,但卻不容他問話,輕笑道:「客官在此歇息,我去端茶來。」笑聲猶在蕩漾,她身影已翩然入了后艙。
沈杏白獰笑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冷老匹夫,今日就教你瞧瞧沈家大丈夫的手段!」獰笑聲中,腳步逼向冷全福。
沈杏白似乎要尋船乘渡,佇立在河岸邊,大聲呼喚。清亮的呼聲,似乎也沖不開沉重的迷霧,而顯得有些沉鬱。
沈杏白沉聲道:「在下本要到孟城渡頭,尋船東渡……」
沈杏白面色微變,華服美婦已在他身旁椅子緩緩坐了下來,笑道:「相公叨莫多疑,賤妾等實無相害之心。」她又自斟了杯茶,淺淺啜了一口,介面笑道:「這茶中也沒有毒的,賤妾等更從未想到要以毒藥害人。」
沈杏白道:「不敢請教夫人……」
沈杏白笑聲突頓,突地反手一掌,摑在鐵中棠面上。
素衣女子笑道:「這裡有什麼不好么?」
沈杏白前面的話還可聽清,到後來他簡直餓得頭暈腦脹,連話都無法聽了,忍不住大喝道:「算你們贏了!」
只聽那船家喃喃道:「今天好大的霧,三姐,放條繩子下來。」語聲未了,已有條索影拋下,卻是道繩梯。
沈杏白喃喃道:「值得值……」突然站了起來,收回目光,睜大眼睛,駭聲道:「什麼?壹千兩銀子……」
他白髮繚亂,眼角流血,那種剛烈的忠義之氣,驚得沈杏白不自覺地頓住了腳步,但瞬即冷笑道:「你若要自刎而死,倒也聰明得很……」
沈杏白看得不禁呆了呆,作聲不得。
沈杏白睜大了眼睛望著他,像是從未想到世上竟真的有這種鐵石般冷靜,鐵石般堅強的人物。然後,他突又縱聲狂笑起來,道:「你這話便能駭得倒我么?我自然要試試的,也要看看你如何能逃出我手掌?」
也就在此刻,就在鐵中棠思索的剎那之間,沈杏白心裏已下了決心,他決不能容鐵中棠說話,說穿他假冒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
那緋衣少女姚四妹咯咯笑道:「李二姐又要表演了,你眼福倒真不錯!」五指一輪,琵琶之聲,立刻由緩轉急。
他努力想將目光望向別處,但眼睛卻偏偏不聽他的話,時時刻刻不忘桌上那翡翠全雞,羅漢扒翅,上去掃上幾眼。但望梅雖可止渴,觀翅卻難充饑,他越看越覺飢腸轆轆,肚子都彷彿快要被磨穿了。他口裡咽著唾沫,心裏忍不住暗暗忖道:「我若是悄悄在每樣菜中挾一筷子,諒你們也不會發覺。」當下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
只聽簾幔外笑語聲越來越多,越來越細碎,彷彿有人笑道:「姚四妹,你那歐陽老三還不回來,你著急不著急呀?」
只因這船上的女子,笑語如鶯,肌膚如玉,分明不像是以打漁擺渡為生,在水上漂泊的人家。而這華麗的大船,便是西湖、秦淮也極為少見,更絕不像是水勢湍急的黃河上應有之物。他心中又驚又疑,不知道這些女子究竟要對他怎樣。目光游移間,突聽后艙中又傳出了一聲嬌柔的輕笑。一個身材高挑,腰肢有如風中柳絲的素衣女子,手裡端著個碧玉茶盤,隨著笑聲婀娜行出,玉盤上翠壺玉盞,彷彿俱是極為珍貴之物。
沈杏白飛起一足,將鐵中棠踢得橫飛三尺,蹲下身來一把擰住鐵中棠肩膀,嘶聲道:「鐵中棠,我告訴你,無論如何,我也要逼你說出寶藏的下落,任何事,任何話,都攔阻不了我!」他面已鐵青,目中也露出了野獸般的貪婪與瘋狂,介面道:「我也不再逼你,但今日日落前九_九_藏_書你若還不說,我便砍下你這條臂膀,我倒要看看你強還是我強。」
青衣小鬟萬福道:「多謝相公喜銀。」端著茶盤跑回去了。
鐵中棠冷冷道:「你不敢殺我的。」
冷全福皺眉道:「但……」
沈杏白道:「小弟只要能洗清冤枉,一死又有何妨?只望姑娘證實小弟所言非虛后,在小弟墳上,灑兩杯苦酒。」
她面上的笑容,永遠都彷彿是那麼純潔而天真,但神情舉止,卻又偏偏是那麼妖冶而淫|盪。當著這許多雙眼睛,她居然投懷送抱,作盡百般媚態,似乎覺得這本是順理成章,極為正常而自然的事。其餘的少女,也都圍在沈杏白的四周吃吃嬌笑,她們以最天真純潔的姿態,作出最荒唐淫|盪的事,非但不覺羞澀,反覺理所當然,仔細一想,這當真是可怕得很。
緋衣少女姚四妹大聲道:「這也用不著你管。」
鐵中棠目中熱淚盈眶,胸中悲憤填膺,眼望著火越燒越大,眼看這茅屋中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這火窟之中。他只望冷青霜還能蘇醒,能救出那雲家的骨血,他甚至希望那跛足童子能及時醒來,但是,他的願望,終成泡影。
只見那華服美婦轉過頭來,輕笑道:「賤妾這渡船上各色享受俱備,妹子們雖然姿色平庸,但還通曉歌舞……」她望著沈杏白,笑得更是令人心動。
方才那擺渡的少女,此刻已換了套淺紫衣裙含笑走了過來,雙瞳翦水,目光微微一轉,便彷彿已能看破別人心事。
沈杏白心頭微涼,他實未想到這少女竟有如此高深的內功。
熹微的曙色,影映著塵封的布幔,檐下的蛛絲,院中荒草凄凄,大地呈現著一種說不出的蒼涼的景色。沈杏白拔出了胸前的匕首,包紮好刀口的創痕,將染血的僧袍拋去,卻換了身湛藍的道袍。原來他為了逃避黑星天的耳目,包袱中早已預備了各種身份的衣飾,今日扮成和尚,明日就變成道士。然後,他屈指點了鐵中棠四肢關節處的穴道,使得鐵中棠口中能言,神志仍清,四肢卻絲毫不能動彈。
沈杏白有氣無力地自懷中掏出個絲囊,解開絲囊,取出張銀票交給了她,苦笑道:「算你們的焚心茶厲害。」
沈杏白霍然站了起來,將鐵中棠背在背上,乘著凄迷的晨霧,竄出於荒涼的祠堂,向北而行。走了段路途,只聽水聲奔騰,已是橫斷豫省的黃河南岸。河邊迷霧更重,長長的蘆葦,在霧中搖曳,沙沙作響。
她眼波蕩漾,面上又泛起了那魅人的笑容,望著沈杏白緩緩道:「雖然貴些,但賤妾等卻必定會教客人們花的銀子值得就是了。」
沈杏白厲吼一聲,雙臂振起,將冷青霜震得凌空飛起,但他自己也使出了所有的力量,當場暈厥過去。本已傷重力竭的冷青霜,此刻自更暈迷不醒,這其中只有鐵中棠雖被點中穴道,神智卻仍清醒。他眼望著這幕慘劇在眼前發生,卻絲毫沒有阻止的力量,心中的悲哀與憤怒,可想而知。
而此刻沈杏白卻已發覺了仍自暈迷在地上的鐵中棠與跛足童子,忍不住脫口問道:「這兩人是什麼人?」
雙掌輕輕一拍,便有個十二三歲的青衣小鬟,憨笑著走了出來,華服美婦道:「撤下茶盤,多謝相公。」
沈杏白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心中卻加深了幾分警惕之心:「她們既知我武功出自名門,還要如此作法,顯見必也身懷絕技。」
沈杏白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夫人請將酒菜都撤回去,在下只要渡到孟城,于願已足。」
紫衫少女咯咯笑道:「好小氣的人……你什麼我都看出來了,卻實在未想到你竟如此小氣。」她左手自桌上取起銀壺,右手自壺邊取起只銀筷,面上笑容未消,手掌卻已將銀筷輕輕插入了銀壺中。
紫衫少女擺手,截斷了他的語聲,道:「你年紀雖輕,但目光敏銳,步履輕健,顯見武功不弱,必是久經明師指點的名門高足。」
那船家笑道:「怎麼?女子就不能擺渡么?」回過頭去,長篙輕輕數點,扁舟便已到了河心。黃河水勢湍急,絕不適於行駛這種輕舟。
沈杏白道:「小弟自願以一死表明心跡,只要姑娘能相信小弟,便是死了亦無妨,何況區區傷勢。」
冷青霜見他拔出匕首,面上果然已為之動容,此刻輕叱著飛身而起,出手如電,斜擊沈杏白的手腕。
沈杏白心中一動,變色道:「你是個女子?」
冷青霜便簡略說了,又道:「那日我離開『寒楓堡』時,便被福爹發覺了,但他非但沒有攔阻我,反隨著我逃了出來。」她深深嘆息,又道:「這許多日子來,若不是他,我只怕也活不到現在了……」她想到自己逃避追蹤時的恐懼,求生存的掙扎,對亡夫的思念,考慮安身之地時的疑惑,以及生產時那最難忍受的痛苦……目光中又不禁淚光晶瑩,泫然欲泣。
他面容突地起了一陣扭曲,脫口道:「原來是你。」
只聽船頭上有人嬌笑道:「好俊的功夫!」
沈杏白俊秀的面容上,泛起一絲歹毒的獰笑,緩緩道:「你不怕死?」淡淡四個字中,卻包含著無比兇惡之意。
鐵中棠心中,更是痛如刀割,只因他知道這是雲家的骨血——這嬰兒的命運竟是這般悲慘。他未出世前,便已引起了許多風波,使得他母親流浪,父親慘死,而出世之後,便立刻遇著了如此殘酷的遭遇。
沈杏白厲聲狂笑道:「你說得倒有把握,我為何不敢殺死你?」
沈杏白心頭一震,忖道:「這女子果然好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