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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莫醒醒-1

第一部分 莫醒醒-1

米砂正在剪指甲,卡嚓卡嚓的聲音突然停下來。她揚聲問:「是不是法國牌子的?」
整個樓里本就不剩下幾個人,現在又一次都聚到蔣藍的周圍。
「你的胃黏膜損傷很大,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
那個夜裡,我胃痛得我以為自己死掉了。
但是我沒有。
白然,我的母親,我偉大的英雄母親,如果你在天之靈看到這一幕,會不會心酸?會不會流淚?會不會後悔當年那一刻英勇的抉擇?
「不。」我說。
「給錢嗎?」我問。
「沒有。」我說。
她話音剛落,上課鈴聲就驟然響起。米礫退後一步,聳聳肩膀,靈活地鑽到自己位置上。米砂也只好不甘心地坐下去。
「你媽真有意思,給你起這樣的名字。」她哈哈笑。我在她的笑容里喜歡上她,有著這樣笑容的女生,她的世界必然是純美乾淨的。
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她。因為她帶了實在太多的包。除了身上斜背的大挎包和一個手提式行李包,身後還橫著兩個碩大的行李箱。
「踢什麼踢!」米砂對著外面粗魯地罵,「再踢我踢爆你的頭!」
第一節課是班主任的課。
很多年後的一個冬天,我親眼目睹了一場車禍,那是我們這裏一個非常有名的漂亮女生,我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體被一輛農用的三輪車壓過,雪地上開出一朵一朵紅色的花,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在瞬間消失。那一刻我渾身無力,好像被撞的人是我,世界全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抱著我的書包蹲在角落,嘔吐不止。
風箏的尾部用彩色的筆寫著斗大的字:我愛MOMO。
她好像又要衝進來。
剪完指甲的米砂爬到我床上來,她悄悄對著我的耳朵說了一句:「米礫乾的。」
天中是在兩年前開始實行全封閉式教學,為此建了好多嶄新的學生公寓樓。女生樓是淡黃色,男生樓是淡藍色,中間隔著一條人工河。似乎是涇渭分明的意思吧。
他沒有再拉我,但我聽到他低重的喘息聲。我知道他在生氣,我成天努力努力,就是想讓別人不要生氣,不要為我生氣,可是,上帝知道,這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
「你為什麼會過來?」我問她。
「不。」我退後說,「我回家還有事。」
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說:「東西有點多,我媽說我我移民來了。呵呵。」
「天。」她說,「你是我見過我最能吃零食的女生。」
我把他推出宿舍的門,然後一個人動手擦桌拖地,整理床鋪,將被子拿出去曬。卻不想碰到蔣藍。她帶著三個穿著圍裙的中年婦女從我身後穿梭而過,走進我隔壁的房間。我注意到她們的圍裙上都寫著「**家政」字樣。天,竟然帶著保姆來。
我住3號樓,308室。
「就是因為你。你總是杵在那,難道你不知道他很討厭你嗎?你看看你自己,整天髒兮兮的!」她說完,甩著她的長辮子氣憤地走掉了。
這個柜子是他們結婚的時候,白然和他一起挑的。上面的那把鎖是粉紅色的米妮,是5歲時白然送給我的生日禮物,現在油漆大部分已經剝落,鐵鏽斑斑,看上去很醜陋。
我繼續收拾我的床,米砂在我的帶領下,也卷著袖子干起活來。「我媽本來要來幫我,我瘋狂地拒絕了她。」
第二天他去上海出差,回來的時候,他買了嶄新的裙子給我。藍色背帶裙,白色蕾絲邊的襯衫,是今年的流行款,穿在身上很精神。他還買了一個新的背包給我,裏面裝了漂亮的小本本。不知道他一個大男人到哪裡去買到這些女生喜歡的東西,我有些害羞地站在鏡子面前看著穿著新裙子背著新背包的自己。也不知道多久沒有得到這樣鄭重的禮物。
又是一個難以入睡的夜晚。我把自己的MP3拿出來,反反覆復的聽那一首歌。
我從沒覺得自己如此自私過。眼淚無聲無息地掉下來。
「腦子進水了!我靠!」她一邊咒罵一邊衝進宿舍里來,揚聲說道:「電話在哪?!」我讓到門邊,頭有點昏沉。
她默默地去打來熱水,替我做熱敷。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卻不由分說地命令我躺下去,拉開我的襯衫。我感到肚皮上的溫熱,像被撫慰的潮水,疼痛奇異地消失,全身說不出的通暢。
天中實在是民主,座位居然可以自己挑。因為去晚了,已經沒什麼好位,雪上加霜,沒想到在過道上竟會一頭撞到一個男生的懷裡。
樓梯已經老舊了,在月光的折射里,象一個個參差排列的方形禿腦袋,泛著暗暗的光澤。一級級的踩下去,踩11級,就可以探到廚房。
我甚至注意到她笑了一下。那笑讓我不寒而慄。
「為什麼?」
有時候覺得他在故意掩飾自己的傷痛。酗酒,抑或暴躁。其實都是與他的本性相悖。他將他與白然的結婚照至今仍然藏在皮夾的最深處。可以將愛人的相片放在最外側的,是驕傲明媚的愛情。將那張相片深深藏起的,是疼痛卑微的愛情。
那一刻我是多想衝上前去拽住母親的衣擺,喊出自己的委屈。
我的臉這時候已經紅得快發紫了,但是沒有辦法,我只好一悶頭,把它揀起來。只見上面寫著:「你的書包掉在地上了,要我幫你揀否?」我一轉頭,該死,書包真的掉在地上。我伸手去揀,米礫的聲音很放肆地傳來:「難不成以為本帥哥給你寫情書啦。小妹妹,為什麼受騙的總是你……」
很多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和白然從西落橋經過。那天我穿著一條白色的新裙子。是許阿姨送我的生日禮物。蔣藍突然從小凳子上竄起來,在人流洶湧的西落橋口,將一把粘臭的爛泥,捂在我身上。又對著我的臉,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我低著頭。
「好象是。」
米砂沉默了一會,更加奮力地剪指甲,一邊嘟囔著:「沒種的傢伙,就知道是他!」
「我問你酒到哪裡去了?!」他突然大吼一聲。
他在我身後會心地微笑。笑完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鏡子上方的白然,說:「你開學前我們再去看看她。」
「好吧,就算是吧,可是你知道為什麼阿布從來不請我們去他家玩嗎?」
米砂的話讓我的心高高的拎起來,我是那麼平凡的一個女孩子,從來沒能人這樣子誇過我,我看到米砂的眼眸,亮得不可思議,像一顆近在咫尺的星星,我閉上了眼,沒敢與她對視,然後聽到她的輕笑,她說:「莫醒醒,我發現長得你很像一隻貓。」
他壯年喪妻,獨自拉扯我長大,他半生背負坎坷和痛苦,他的心沒有回程,只能向前,向前。
七月的夏天,南方的氣候已經相當炎熱。因為沒有什麼可九*九*藏*書以穿的漂亮衣服,於是隨便拿出唯一一條黑色的裙子,在身上比劃了兩下就匆匆套上。
我還是決定去參加社團。將自己混跡於人群,裝做天真無邪,裝做興高采烈,是我與生俱來的本事。
我的眼淚流下來。天地良心,我真的沒有恨過誰誰誰,從來都沒有,每個人都要過自己的生活,我發誓我懂,我真的懂。我只是恨他們的隱瞞,這麼多年來,感覺自己像個白痴。
說著,她一個翻身,坐在床上,雙腿來回晃蕩著,說:「大人就是這樣,你不證明給他看,他永遠當你是小朋友。」她伸出一隻手臂,舉起若獲得力量,捏緊拳頭,表情認真。似乎在宣告她的強大。
我知道我跟她之間會有戰爭,我只是沒想到,戰爭會演變得如此激烈,甚至有一天會到無可收拾的地步.
不過好在這樣的日子很快就會結束了,爸爸說得對,他也要有他自己的生活,我無權干涉任何,隱瞞我,欺騙我,只是我的不幸,我該得的恥辱。
這場風波讓整個女生樓在一夜之間認識了住在307的新生蔣藍。
清晨的時候我終於慢慢睡著,早上感覺到宿舍電話鈴聲不斷,但我沒法起身接,也不想接。持續到中午,蔣藍貼著一臉的黃瓜從她的屋子裡憤怒的衝出來,拚命敲我們宿舍的門。我爬起身來拉開門,她衝著的劈頭蓋臉就喊:「你他媽是不是欠了高利貸?電話不接就拔掉,這點破常識要老娘教你啊?你知不知道這樣會吵我睡覺!」說完這話,她臉上的黃瓜為她咬牙切齒的表情而動容,甚至掉了幾片在地上。
爸爸替我把一個簡單的旅行箱搬進宿舍,是四人間,陽光很充足。上床下桌,是大學公寓的模式,我自己選了靠近窗戶的床。爸爸看了看說:「挺好,比我想像中好。」
而且,難道,關於他的那些事,我就不生氣嗎?我應該比他更生氣才對!
她選擇了我旁邊的鋪,然後大聲對我說:「我叫米砂。以後互相幫助!多多指教!」
米礫錘胸頓足地叫起來:「靠,敗給你了!」
我別過頭去說:「阿布,我要回家了。」
狠的還怕不要命的,外面終於安靜了。
「醒醒!」
米砂看著宿舍地板上一堆零食的外殼,驚訝地問我:「誰吃的?」
伍優尖叫著撲到窗邊,忽吼吼地要去關我們的窗:「是不是真的啊,誰翻進來了,男生嗎?」
「試一試紅色。」蔣藍建議說,「你的眼睛很漂亮,皮膚也白,紅色會適合你。」
7月7號的早晨,有微微的小雨。我悄悄卸掉喜氣的紅色胸針,和爸爸一起撐一把傘,走向南山的墓地。——這是她去世后的第9個年頭。
我沒理他,身邊忽然有人伸出手來拉我:「莫醒醒,來我和坐。」
「生日快樂。」我對阿布說。
「我忘了拿東西。」我說完,卻什麼東西也沒拿,帶上門,飛快地跑下樓了。
「這裏結束后我們一起去西落橋吧。」蔣藍說,「阿布問起你呢。」
我並沒有聽到樓下有聲音。
我沒有說話。他沒有逼我,只是輕輕嘆息了一聲,然後說:「我們走吧。」
「靠!」蔣藍尖叫著,仍然心有不甘地踢了那扇陳舊的木門一腳。
我又遲疑了一下,把電話掛了,跑上樓,推開閣樓的小窗戶,看到兩個腦袋,都在往上看,月光照在阿布的臉上,他正在沖我做鬼臉。
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到左手的冰涼。點滴懸在頭頂,像枚玻璃炸彈。又歪過頭一看,看到皺著眉頭的爸爸。
「來,」阿布忽然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看我給你帶回了什麼禮物?」他的手很大,冰涼的手指緊緊地握住我的,我有些慌亂,但並沒有抽回我的手,而是任他把我拉到橋下,我的眼睛看到一個巨型的風箏,是鳥?還是燕子?還是老鷹?
我搖搖頭。
就在老師說:「上課——」的時候,大家嘩啦啦站起來。米砂一點也沒閑著地將手伸到后桌,一個橫掃,所有的書和文具一個不落地被掃到地上。
我和父親坐了公車,沉默不語地回到家裡。剛進家門他就去廚房,很快給我端出來一大碗稀飯,用命令一樣的口氣說:「你給我吃下去!」
我悄悄地在閣樓的樓梯上坐下來,伸出雙臂抱住自己。聽到他居然開始唱歌,低低的嗓子,在唱多年前白然喜歡唱的一首歌:「你的歲月是我未完成的路,回頭千里塵煙零亂的腳步,目往事孤雁飛向深秋處,我的心海澎湃多年留不住……路越走越遠,越懂一生一世只等一個人,夢越久越真,我的心沒有回程。」我很久很久都沒有聽過他唱歌了,一個人的夜裡,他喝了酒,唱得那麼認真,那麼深情,一點兒也沒有走調。
當我明白我依然活著的時候,我很害怕,因為我知道我真的是病了,和白然一樣的病。
那個女人不是別人,竟是許阿姨!
幾乎每天回來,她都要宣布一兩個關於蔣藍的新聞。
是的,消失。
等我終於平息自己,發現他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舊空調發出巨大的聲響,我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拿了一張張大毛巾,替他蓋到肚子上。然後我在餐桌上坐下來,用一把小鐵勺,慢慢地吃他給我乘的那一大碗稀飯。在空調房裡吹了許久的稀飯冰涼,爽口,等我心滿意足地喝完它,發現他正睜著眼睛滿意地看著我。
「你呢,你叫什麼?」她問我。
「99秒。」她說。
我看著他,不言語。
停頓了一會,他疑惑地看著我。又嘆了口氣繼續說:
那天半夜,我渴了,想喝水。為怕吵醒他,我沒有穿鞋,當我光著腳從閣樓上走下來的時候,聽到他正在跟別人講電話。
而這漫長的暑假,我必須找點事情來做。
我關掉電腦,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從那以後,我很少上網。
「我也要過我自己的生活。」他咬著牙說。
我想我知道他是誰。
我點頭。「可是,」我咬著手指頭傻傻地說,「現在應該不是放風箏的季節吧?」
他們是這樣的小心翼翼。
「沒有。」我依然回答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蔣藍在一旁很有意味地嘻嘻地笑。我的胃又痛了,於是我皺著眉頭對阿布說:「對不起,我胃痛。」
那個晚上,我和米砂擠在一張床上。半夜米砂睡著以後,我側著身子去取窗台上的沙漏,反反覆復將它掉過來掉過去。
有時候我常常想,我是一個病孩子。
我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加仇恨白然。
?的含義,是在表明他的懷疑。
我抬起頭,「騰」的站起來,勇敢地迎著蔣藍的目光。剛剛開學,我也不是愛惹事的孩子。但是她https://read•99csw•com提到了白然。我不能坐在那像個蠢豬一樣繼續忍受下去。
「誰?」爸爸轉頭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
她是那樣微笑著,輕而易舉地,把我成長時一直背負著的疼痛展示在眾人的面前。我當時很想上去扇她一耳朵,但只是想想而已。所幸的是初中三年,不僅僅是我,班上的同學大都不喜歡她.但縱是如此,蔣藍也自有她的驕傲和她的天地,因為她的美,因為她的家境。所以,她不必在乎周圍所有人的目光。
他正在說:「結婚?哈哈,不可能。」
回到家裡,許阿姨的電話就來了,是爸爸接的,他一直在唔唔唔,掛了電話,他轉頭對我說:「許阿姨請你去劇團排戲,你去不去?」
那個醫生,年紀看上去很大了。白頭髮梳往腦後,前腦殼閃閃發亮。他扶扶眼鏡,用藍墨水在病歷上寫:「交替性厭食暴食症?」
為了給不回家一個理由,我又給爸爸發去簡訊:「明天要去補數學,這周不回家了。我一切都好,不用記掛。」
「你這孩子!」他看著我說,「對了,家裡沒油了,你去超市買點來。我累得不行,不想動了。」說完,他打著哈欠從口袋裡掏出五十塊錢來遞給我。
正愣神的時候,突然門鎖發出「喀嚓」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原來是剛才我拎著油進來,忘了關門,虛掩的門被風吹得緊閉了。
「我不放心。打電話你不接,我擔心你有事。」她擔心地說。她把手背放到我額頭上替我擦汗。屬於她的體溫一瞬間傳遍了我的身體。我的淚水,就在這個時候流了出來。連同她放下的手一起,迅速地滑落下來。
「傻莫莫,只要有風,風箏就可以上天。」阿布說,「管什麼季節不季節呢?」
阿布看著我,他嘴裏叼著一根煙:「怎麼不打算送我生日禮物嗎?」
「噢。」我說。
她怪叫起來:「莫醒醒,就是一直不要醒,一直睡覺的意思嗎?」
「莫莫,是你嗎?」他問。
那是阿布的風箏!
我的天!
我掙脫他,繼續往樓上走,聽到他在後面有些絕望的聲音:「是不是真的不願意繼續,連網友都不可以做嗎?」
我跑進家門,把鐵門關上。生日快樂。對不起,阿布,我要做個乾乾淨淨的女孩,原諒我不能輕易原諒那些年輕的錯。
「七點多了。」我說。
第一個周末來臨。我們宿舍只留我一個在這。
「我不餓。」我說。
第二天課間的時候,米砂去上廁所。我一個人坐在位置上。突然感覺身後被一個軟軟的東西擊中。低頭一看,是一個紙團。不能確定是不是給我的,所以我沒有揀。喝了一口水,乾脆趴在桌子上休息。沒想到沒過一會,又一個很大的紙團重重打在我的後腦勺上,彈落在桌子上。我抬起頭,一伸手,把它捋到地上,繼續睡覺。沒想到,紙團接著又飛過來。
事實證明根本就不用怕,蔣藍那天不過是在「做夢」而已,不過能把夢做得如此登峰造極,全天下恐怕也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吧。
「晚上下麵條吃吧。」我仍然沒有理會他。
我彷彿突然醒悟過來似的,瘋狂的用左腳的鞋底踩他,晃動身體以尋求掙脫。他踉蹌了幾步,身體失去平衡倒在牆上。我瘋狂地邁開腿,用盡全力奔跑離開。
「醒醒。」米砂說,「不知道為什麼,從見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感覺你是與眾不同的。」
那天晚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白然和父親吵得很厲害,我用被子把耳朵捂起來,我怕聽到他們說任何責備我的字眼,我怕有一丁點兒的不快是因為我而起,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很乖,自己收拾好書包,自己吃了早飯,自己穿上那雙很難穿的有很多帶子的紅色球鞋。後來是爸爸送我去上的學,白然靠在餐桌上看著我,她的怒氣好像還沒有消,她一句話都沒有跟我說,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就在那天中午,她死於車禍,再也沒有回來。
「你回來了嗎?」我說。
我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我要做個乖小孩,我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這是白然走後我對我自己的要求,我不想違背。儘管我在實施這一對自己許下的承諾的時候心往往痛得不可開交。
米砂把椅子挪過來,把我放到椅子上坐下。
我發現這時候她臉上的黃瓜片已經掉的差不多了。
「有沒有暴躁易怒的癥狀呢?」
爸爸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然後他放開我,奔到窗口。我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卻見風箏搖晃了幾下,被拉扯著遠去了。
他沒回簡訊,而是直接來了電話,告訴我他在上海,問我有什麼需要的沒有。
「有月經不調的癥狀嗎?」
我沒有看爸爸放到地板上的書包,我不關心它是什麼樣子,我也不準備用。
和班裡很多喜歡大聲說我愛某某某的女生不同,其實我很羞於提起「愛情」這個字眼,我感覺它離我很遠,不真實。以至於我每一次想起阿布的時候,都有一種犯罪感。
我楞在原地。
這一天,伍優一回來就激動地說。
永遠都沒有回來。
我委屈地看著她。
「送給你的。」阿布說,「喜歡不喜歡?」
我點點頭。
她喘著氣蹲在我面前,說:「你怎麼了?怎麼會這樣呢?」
高一(17)班,我的新班級。
午夜醒來時,看到窗幔被風高高吹起。有月亮,照著窗口的綠樹熒熒爍爍地閃著珍珠色光芒。
「你真的不知道嗎?」
那天我把白然的一條白色的連衣裙改小了,領口加了花邊,袖子加長,裙擺上綉了幾隻紫色的蝴蝶,我正在試穿的時候爸爸忽然敲門,我打開門,看見他手裡拎著一個新書包,對我說:「許阿姨來過了,這是她送你的新學期禮物。」
「莫醒醒,別學你媽媽。」爸爸說完這句話之後就開始看著我,那是一種非常悲痛和失望的眼神。
「莫莫……我……是多麼喜……喜歡你,莫莫……一直……」他呢喃著,另一隻手努力地將我往他的懷抱里攬。
8月28號,離開學還有三天。
阿布是在初一那年離開西落橋的,因為他父親工作調動,他們全家都去了北京。後來是蔣藍把他的QQ號碼告訴我,和一個有些熟悉的男孩隔著網路聊天是件新奇的事,我和阿布每個周末都聊天,我在和我阿布敲出的一行一行的對話里發現一個嶄新的自己,一個擅於表達的幽默可愛的女生,所以一度沉迷於這樣的交流。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對我說:「莫莫,我喜歡你。」
家裡沒有別的食物九*九*藏*書,只有躺在地上的大盒子里的康師傅方便麵。我將盒子倒過來,只取麵餅,抱在手中,走上樓去。回到閣樓,輕輕帶門。我跪在地上,把干硬的麵餅堅決地塞進嘴裏。幾乎沒有咀嚼。卡在咽部的方便麵屑被不斷從腮壁湧出的口水一點點濡濕,跌進食道。直到吃出血的味道,張嘴便有刺痛感,伸手一抹,才看到嘴角已滲出血。
她沒有理我,我愣在門口的時候突然有人拍我的背,我轉過頭,看見一個女生。她對我微笑著說:「麻煩讓一讓!」
半夜的時候,整幢女生樓被驚醒,始作佣者是蔣藍,她的尖叫聲差點把樓房整個震翻。很多的女生都擠在過道上觀看,米砂也去了,過了一會兒回來,氣乎乎地說:「隔壁那個,非說有人翻進宿舍了。」
住校生要求前一天下午報道。31號早上,我從醫院出來,到家裡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下午,爸爸執意要陪我去,他開著他的那輛二手桑塔納送我。
「我也不知道。」爸爸說,「她說了半天,我也沒聽明白。」
男生後退一步,問我:「同學,敢問貴姓?」
他一隻手抓著我的胳膊不放,另一隻手舉起來,又要打我。我閉上我的眼睛,等待疼痛的到來,然而就在閉眼的那一刻,我忽然看到窗口升起一個巨大的東西,彩色的,招搖的,拖著個巨大尾巴的東西憑空而來,像夢境一樣。
這些都是米砂自己告訴我的,她對她的家庭,沒有我這樣的忌諱。
「看來這次他還真是不惜血本了。」米砂躺在我的床上,把她手上的一個綠色的東西遞給我。
我們宿舍里的伍優,是那種熱愛學習,同時也熱衷八卦的女生。
我起身,把腳伸進紅色拖鞋裡,走出閣樓,摸索著走下樓梯。
「聽說只選三個主角,你瞧卻來了一屋子人,」蔣藍說,「你想報誰?」
一個歌手不停地唱著:「theres 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
「哦。」我說。
我有些不明白地看著他。
99秒的時間。
我又一次與她見面,在這個平靜而涼爽的仲夏之夜。之前那些颳風落雨或者尋常如是的夜裡,我們已有過太多太多次相逢。這一次的她,是在殷紅若玫瑰叢的血泊中對我微笑。她身後的大雪,就在此時間紛紛落下。大雪是柔軟的鵝毛,不一會就蓋住了她微笑的眉眼,蓋住了她削瘦若果仁的面容,蓋住了她風乾的身體,就好象要把她變消失一樣。
我只感覺頭疼欲裂,雙腿不由自主跪在地上。米砂一把推開蔣藍衝進來,將門狠狠關上。
她看著我,很有經驗地問:「是不是痛經?」
「嘭!」那些好奇的目光,那個瘋子般的蔣藍,終於都與我們隔離開來。
「我怎麼了?」
全世界,只有阿布不叫我醒醒,而是叫我莫莫。
我拚命忍住眼淚,沒有回頭。
「放在冰箱里?還是酒櫃?酒櫃怎麼鎖了?」他站在「酒櫃」前,用手抖上面的那副鎖。
他大步跨進自己房間,重重地將門關上。
「家裡還有酒沒有?」
「沒有。」我說。
救我的人是米砂。
「我們去酒吧喝酒。」阿布說,「保證酒到病除!」
我又聞到空氣中瀰漫的酒味,他一定喝了很多的酒,以至於他說話的時候,舌頭都有些打結:「是的,醒醒是最重要的,你說對了……不高興,不高興可以不在一起……」我聽到他罵了一句粗話,然後掛了電話。
「你好長時間不上網。」阿布說,「我只好從北京跑回來看你。」
「我知道。」阿布說,「聽說你考上天中了,我們是不是應該好好慶祝一下?」
我看著他,沒有做聲。
「莫莫,」他有些蠻橫地拉住我,「不許走,我還有話對你說。」
「莫醒醒。」我說。
他問我:「你怎麼樣了?」
一瞬間我驚呆了。雙手從他壓過來的身軀中抽出,死命想要摳開他的雙手。一個順勢,他卻將我更緊地摁倒牆壁上,沉重的壓力使我難於喘息,關節發出卡嚓的聲音,像要被這架豎立的輾土機輾碎。漫天席地的恐懼,將我層層包裹。哭不出,喊不出,掙脫不了。身體宛若一片風乾的鯧魚,內臟幾乎蜷縮到極限。
米砂試圖把我從地上拖起來。可是她不能成功,她著急地說:「你自己動一下好嗎?我真的……使不上勁了。」
「為什麼?」他語氣里有隱藏不住的失望,「我們這麼長時間不見。」
因為白然根本沒看我,她好像有重重的心事,正抬頭看河邊長起的一棵高樹,碩大的白色花朵擠擠挨挨,開了半邊天。
我甩開他,跑上橋,不顧他在我身後的呼喊,頭也不回地往回家的路上奔去。我氣喘吁吁地推開門,又一個打擊不打招呼轟然而來——父親竟然和一個女人坐在我家的沙發上,他們貼得很近,像是一個人,見到我進門,那個女的像彈球一樣從我爸身上彈了起來,立在我家茶几前,臉紅紅地看著我。
我搖搖頭,心裏的絕望像洪水一樣的來襲。時間真是一個讓人討厭的東西,它不經任何人同意就任意地改變一切。你瞧,我不再是從前的我,阿布也不再是從前的阿布了。
我轉身要往閣樓上走。他一把拉住我,狂吼:「我叫你吃飯,你聽到沒有?」
「封套上畫著一簇綠色玫瑰?絲絨制的外盒?」
隔壁的蔣藍好像還在打電話,時哭時笑,我真服了她。
一個耳光憤然甩過來。
他醒過來,他用手摸自己的半邊臉,伸了一個懶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幾點了?你看我都睡著了。」
我不顧老爸的反對,決定住校。我小心眼地想,我不在家,他和許應該更方便一些。我總是忘不掉許從他身上跳起來的那一幕,那是我不認得的許,這麼多年,你一直親近的人忽然變得陌生,是很害怕的一件事。
「知道了。」爸爸在我身後回答。
在我小的時候,曾經目睹過白然與食物對抗的過程。她企圖用手把一個紅色的番茄塞進嘴巴里,她的身體在顫抖,她無法使自己接受那枚小小的水果。她沒有注視到年幼的我,因為無法安睡,懷抱玩具悄悄來到她的房間尋找她,想給她一個驚喜。正是路過餐廳的時候,看到她那樣痛苦地閉著雙眼,淚水慢慢落下。
我拉住她搖搖頭,臉估計已經疼得發青。
回到家的時候,爸爸房間的燈還亮著。我踢掉鞋子爬進閣樓,迅速地關上門,然後鑽進被子里,用手臂圈住自己的頭,竭力想控制自己不要發抖卻依然抖個不停。
「是你扯壞九*九*藏*書的!」
「女大十八變。」他搖著他的頭,「我看了好半天才敢確認呢。」
用米砂的話來說:「所謂一叫成名,不過如此。」
現在,輪到我了。我捂著胃,痛得想失聲叫喊,但我知道我不能叫喊,我感覺頭上的虛汗像雨一樣地滴下來,然後,我就跌入夢裡不知不覺了。
他突然用求饒似的眼神看著我,走到我跟前說:「醒醒,爸爸再喝一點。你知道爸爸不喝酒睡不著,你告訴爸爸酒放在哪裡好嗎?你不要把爸爸的酒藏起來,爸爸不喝酒睡不著……爸爸不喝酒睡不著……」
「滾!」我拼盡全身力氣。
我的秘密是藏在心裏的一個一個的小顆粒,沒有人知道。所以我心裏的慌張也只有我自己能體會。當我努力想正常起來的時候,那種慌張就變成尖銳的小刀,將我一顆本就不堪負重的心刺得傷痕纍纍。
我一直沒有睡著,半夜的時候我起床,到樓下去找吃的。1天沒有進食的我,在短短的半個小時之中啃下11個干方便麵塊。
也不知道蔣藍有沒有聽出我語氣里的譏諷,反正她是開心地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完后她說:「莫醒醒,其實你很漂亮,不過你不應該穿黑色的衣服,這讓你看上去顯得有些老氣。」
我也笑了笑,因為實在是不知道能說什麼。
外面陽光茂盛。我撐開傘,在炎熱的大街上一個人慢慢走。太陽像小火球,我像被傘包裹起來的燙粽子。我對傘有種說不出的喜愛。晴天或者雨天都是撐著傘。第一把傘是白然送的。後來每年我都會買一把。所以現在我有10把傘。
我執意相信這是上帝的安排,他要讓我明白,原來白然就是這樣死去的。那天以後,我變成一個病孩子,嘔吐常常伴隨著我,讓我食不知味。我無法拒絕內心的噁心,就像我無法拒絕那一幕在我腦子裡和夢境里一次一次地閃回一樣。
「是吧。」我說。
「下面這一個月,要好好調養,不要吃硬的米飯或堅果類,流質並有營養的食物是最好的。」這點是在囑咐爸爸。
「這個全落下來,要多久?」
那天我遲到了,許老師是劇團的發起人,我收起傘走進小教室的時候,她已經在台上講話:
我豁出去了,沖他大聲喊:「不要喝酒,酒我已經扔掉了。從此以後你不要喝酒。你的胃不允許你喝酒,白然也不喜歡你喝酒!」
我把拴在脖子里的兩枚銅錢按住,順著絲線將他們死死打在一起,這樣他們便不會發出聲響。然後我蹲下身去,開始尋找食物。腸胃的冷凍感幾乎要把我整個身體冰住,以至於在尋找食物時,我彷彿一個僵直的木偶。
「最近有沒有覺得視力下降很快,有時候不由自主地流眼淚?」
第二天,爸爸又出差了,飯桌上放著嶄新的一百元。我沒有再看它第二眼。
我冷靜地說:「我。」
「最多的時候連續幾頓不吃飯?」
「你知道你為什麼昏倒嗎?」
「飲食正常。」我說。
我對她說:「你放開我,我可以自己來的。」說著我扶著身邊的床腿,掙扎著站起身來。
穿白大褂的醫生走近來,面對著我的眼淚,冷冰冰地問我:「是否有控制不住飲食的現象發生?」
阿布說:「別看他這麼龐大,但它可以飛得比任何風箏都高,你相信嗎?」
「天中女子劇團和天中的歷史一樣悠久。希望在座的大家珍惜入選機會。你們中的大多數都是高一新生。在報名檔案中,你們都在興趣一欄里填上了表演——」
我鎮靜地說:「請你從這裏出去。」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報你挑剩的唄。」
「早上不見你起床,去敲你的門,竟然發現你昏倒了。」
我換上我的新裙子,悄悄地溜到了樓下。
阿布應該是歡迎我們去的,但他很少理會我們。通常我們都搬一個小凳坐在橋尾,無聲地看著他一個人忙來忙去,直到他手上出現一個新的玩具。
「對不起。」我說,「我要上樓去了,請你們不要再打電話,我爸爸睡覺了,他不喜歡我晚上接電話。」
我的心溫暖得讓我有些承載不住。我終於抬起頭來看阿布,他溫和地對我笑著,然後他說:「莫莫,我一直都沒有忘記過你。」說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煙來,抽出其中的一根,熟練地點著了,眯起眼睛看著我。
「我什麼也不想干。」我說,「我要去睡一會兒。」說完,我走上了我的小閣樓,一步一步,我走得很慢,很穩重的樣子。
「當然,我爸帶的,我一盒他一盒,很貴的。」
西落橋,是小時候我們一起玩耍的地方。住在西落橋下游的部隊奶奶家的孫子阿布比我和蔣藍大一歲,會編葦葉口哨,做坦克模型,有很多很多的變形金剛。每次去他家,蔣藍總是穿得花枝招展,她每一條裙子都不一樣。而我,卻剪著男孩子一樣的短頭髮,短褲短衣,只因為白然沒有給我買過一條像樣的裙子。
他好像一直就等在那裡,在我經過的時候,伸出細長的手臂,輕輕地攔住了我。
「怎麼了?」她問我,「吃多肚子痛了吧?我去給你買點胃藥來。」
我注意到一雙眼睛,一直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那是蔣藍的眼睛,我知道,她不想讓我好過。
「沒有。」我說。
後來我知道了那個男生的名字,米礫。是米砂同胞的哥哥,奇怪的是他們長得並不是很像,而且性格也完全不一樣,米砂成績很好,考進天中來的時候是前三名,一看就是乖乖女,但米礫卻性格頑劣,唯一愛好掌機遊戲,學習一塌糊塗。交了10萬贊助費才進的天中。
她站起身來,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我知道我的樣子嚇到了她,我挺起胸脯,我就是要讓她想到白然,我就是要讓她心裏發虛!
「你是不是恨爸爸?」他低聲問我。
是一個沙漏。禮盒形狀,被綠色的絲絨包裹起來,拉開上面的一根繩子,一個晶瑩剔透的柱狀體完整地露出來,隔著厚厚的玻璃,我看到裏面的沙子是白色的。很細很細的沙子,米砂給我的時候已經將它調了個個,可是如果不仔細看,根本不能發現沙子在滴落。
他用血紅的眼睛盯著我,讓我害怕,但我真的不餓,我不想屈服。
「你給我出去!」我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奮力向她撞去,一直把她擠到門口。她失聲尖叫:「你要做什麼!」
是否足夠一個人吞下一鍋冰冷的米飯?是否足夠一個人果斷地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是否足夠一場大雪覆蓋一個不得安息的靈魂?
我站在那裡沒有動,看著碑上的那張照片,她穿著軍裝,扎著麻花辮子,看上去很年輕很美麗。她在我九_九_藏_書七歲的時候離開我,因為救一個過馬路的男孩,她被一輛發了瘋的重型卡車壓得血肉模糊。白然,我的英雄母親,我恨她撲向死亡的時候,絲毫沒有想到過我。
「要考試。」我說。
在我愣神的時候,身後突然一陣發緊。一隻沾染著溫熱酒氣的手突然捂上我的嘴巴,另一隻手在身後幾乎將我抱起,將我死死摜在爬山虎叢生的牆壁上。
「你騙我。」
「對對對。」
「你扯壞了他做的風箏,他討厭你。」
我終於又見到了阿布,在西落橋一成不變的黃昏里。
她救了別人的孩子,丟下了自己的孩子。有很長一陣子,我都在想,她一定是太討厭我了,所以才會這樣的不顧一切。
她很快發現了電話機,徑直走過去將電話線一把扯掉。
「我到底做錯什麼?」阿布說,「我以為,我們可以做朋友的。」
「沒有。」我依然說。
「你猜呢?」
就這樣,開學的前三天,我基本上是沒吃東西,其實吃也沒用,因為吃下去了就是吐。爸爸回來后我發現躺在閣樓上再次虛脫的我,又把我送進了醫院。
我站在樓道里喘息,思考著我可以去的地方,但我其實是沒有地方可去的。這個世界,沒有一個可以收容我的角落。
我搖頭。
許阿姨還坐在我家沙發上。
7月12號是劇團開始排練的日子。
「我才回來就發現了有個很來事的地方。」阿布說,「一個叫『算了』的酒吧,晚上我請你去玩。」
我一直沒有跟米砂說起過家裡的一切,我知道她有些好奇,但她也從來不問。中午晚上,我跟她一起去吃飯,我吃得不多,她總笑我減肥,不知道我是沒有胃口……
我接過穿著紅色洋裝的娃娃,一把摔在地上,什麼也沒說地走掉了。
「恩。」我說。
回到家后,白然為我洗澡。她說:「為什麼你的新衣服上竟然會有泥巴?」
我捂住肚子。
我跟在他的後面往山下走去,下過雨的石梯因潮濕而顯得光潔。一個穿粉色球鞋打著粉色雨傘的女孩正往上走,因為石梯很窄,她很禮貌地讓到一旁讓我們先走,我看到她胸前藍色的校徽,天中。那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地方。等到夏天過去,我也將成為其中的一員。
班主任走進來的時候全班都嚇了一跳。她是個戴副金絲邊眼鏡的小個子女人。與其說是女人,不如說是女生。因為她竟然扎著倆小麻花辮,像是從歷史書里走出來的。
幼年的我和蔣藍,出於對一個男孩子的單純崇拜,都著迷於這樣沉悶的黃昏。直到有一天蔣藍對我說說:「明天,你不要跟我去阿布哥哥家了。」
沒過多久,她又過來我身邊。手上拿著她最寶貝的洋娃娃。她溫和地說:醒醒,你別生氣了。這個給你玩。只要你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去找阿布哥哥玩了好嗎?
「什麼戲?」我問。
「莫醒醒。」爸爸沉痛地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愣愣地看著那瓶沙,真的要這麼久嗎。
他忽然低下眼,不敢看我。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宿舍里,我沒有吃晚飯,晚上十點鐘的時候,我開始感到餓。我跑到樓下的小賣部,買了一大堆吃的拎回宿舍,就在我不停吃著東西的時候,聽到隔壁蔣藍在講電話,她居然也沒有回家!那個晚上我好像不一直不停在吃東西,蔣藍好像一直不停在打電話,深夜三點的時候,我慢慢睡著,大約五點多鍾的時候,我因胃痛和經痛的雙重摺磨而醒來。
那一晚依舊是月光清涼。跪在小閣樓玫瑰色地板上的我僵直了許久沒有移動。眼光決絕,身心劇痛。
「對了,」蔣藍說,「阿布回來了,你知道嗎?」
「美女,看看嘛。」後面傳來的是米礫的聲音。伴隨著周圍男生一些不懷好意的笑聲。
我是一個病孩子,我的病誰也無法醫治。
等我去超市買完東西回來。打開門,發現他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如我所料,那瓶二鍋頭已經空了,我聞著空氣中細微的酒氣,輕輕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端詳他的臉。他臉上粗大的毛孔一張一弛,整個臉頰泛出一股粉紅,以至從耳根蔓延到脖子的潮|紅。額頭上的皺紋此刻倒是舒展的,只有淡淡幾抹,就好象被指甲蓋輕輕劃過一樣。和白然結婚的時候,他是個威武的軍官。黑白結婚照上的兩個人,無論怎麼看都像畫出來那樣般配。
那晚我坐在我的小閣樓上,看夏天的星空,繁星流動,美得妙不可言。蔣藍的電話就是在那個時候打到我家來的,她說:「莫醒醒,出來玩吧。」
米砂「啪」地一聲把窗推開:「透透氣,怕什麼怕!大家繼續睡!」
我冷冷地說:「多謝指教。」
聽到那聲呼喚的我,一瞬間像被電擊中身體。白然?難道是白然,我抬起腦袋,看到的卻是米砂。
我站在教室外的門口,許阿姨已經看到我,微笑著示意我進去坐。我很快發現自己來的很不湊巧,因為只有蔣藍身邊的座位還是空的。蔣藍從小學到初中一直是我的同班同學,我永遠都記得初一的某一天,她當著很多人的面輕言慢語地說:「哦,莫醒醒啊,她媽媽是英雄呢,救人死掉的,難道你們不知道嗎?莫醒醒這次考得不好,也算是照顧進我們學校的吧。」
「哦。」
消失。
我抿著嘴巴沒有說話。她把衣服摔進盆里,說:「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頑皮了,媽媽為你已經操夠心。」
我低頭,眼淚掉到地板上,沒有一丁點兒聲音。我一丁點兒也不覺得自己頑皮,我是那樣乖那樣乖的一個女孩,可是她卻用這種詞來形容我。我只是悄悄的哭,好像是與生俱來的懦弱,對強勢,從來我只有畏懼的姿態。不去相信抗爭,更不嘗試。
我搖搖頭。
她哼了一聲,走到我跟前,抱著臂繼續昂著頭說:「如果我不呢?」
「今天是阿布的生日呢,你忘了嗎?」
我盯著他:「你做錯什麼你自己知道。」
「醒醒,跟媽媽說說話吧。」爸爸說,「你考上天中了,她肯定很高興。」
宿舍里的另外兩個女生也陸續搬來。她們都戴著大大的眼鏡,一個額頭上綴著痘痘,一個脖子上有個小小的褐色胎記。
「沒有。」我抬手把淚擦掉,冷靜地說。
「theres 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
我點點頭,說:「你見過那盒巧克力?」
米砂就在這個時候回來了。她看我們的架勢,把我拉到一邊,一個箭步衝到前面。她踮起腳,整張臉幾乎貼到米礫的鼻尖。她小聲而清楚地對米礫說:「你想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