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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1

十-1

「八木先生?」
「叔叔不願意參加生命保險吧?你對女學生和生命保險,最討厭的是什麼?」
「啊?是他送的?真是沒事幹了。」
「八木先生的講演是這樣!」雪江終於開口了。「據說從前,有一個十字路口,中間有一座石頭地藏菩薩像。可是,偏偏那地方是車水馬龍的熱鬧場所,石像很是個障礙。於是,街上很多人聚到一起,互相商量,怎樣才能把石像遷到某個角落去。」
「腰帶缺一面,就算了吧!我乾等了三個小時,寶貴時光糟蹋了半天。」
「這是真事兒嗎?」
「丫丫也港(講)!」小三從兩位姐姐之間伸出腿去。她說的不是聽故事,而是說她要講故事。
「走一趟?多玩一會兒吧!」
「見他的鬼吧!什麼傻阿竹。我才不想當個傻阿竹呢。金田家的富子小姐等人說:『講話太失禮啦!』她們氣得要死呢。」
「嬸子張口閉口總是錢呀錢的,多俗氣!難道愛情不比金錢更重要嗎?沒有愛,就不能結為夫妻。」
「是啊。那麼雪江,你想嫁給誰?」
「可是,你叔叔非常怕警察呀!」
「是呀,就是那位摩登女郎喲!」
他從睡衣的袖口裡答話的樣子,真乃一大奇觀。妻子常常上他的這份當:以為他會起床,便放下心來,誰知他又酣然大睡。因此,妻子覺著不可輕信,便又催他:
「因此才有意思哩!你也並不文雅,和你嬸子不分上下,真糟!」
「滿行嘛!像他那樣落落大方,穩穩重重。……不久前還在學校講演了呢。」
「是東風先生吧?」
好一個「暴君」也顯得聽從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保持沉默。
「是呀。於是,公司那個人說:『人若不死,就不需要保險公司了。然而,人的生命既堅實又脆弱,不知不覺的,說不定會碰上什麼危險。』你叔叔說什麼:『沒關係,我決心不死!』簡直是蠻不講理!」
「保險,我並不討厭,那是有必要的。凡是想到將來的人,都要參加。而女學生,卻是沒用的廢物。」
「噢,真會!」
這時,一直文靜地吃著鹹菜的澄子,突然從舀上一杓的醬湯中發現一塊煮爛的地瓜,大口填進了嘴裏。讀者諸公大概也都清楚,再也沒有湯煮地瓜使嘴裏燙得更難受的了。就算是大人,不加小心,也會像遭了燙傷似的。何況敦子之輩,吃地瓜缺少經驗,當然要吃苦頭的。澄子「哇」的一聲叫喊,將嘴裏的地瓜吐在飯桌上。其中兩三塊,不知是怎麼一股子勁兒,滾到丫丫面前,當保持一定距離的時候停住。丫丫本來就特別愛吃地瓜。既然特別愛吃的地瓜飛到眼前,自然要放下筷子,用手撿地瓜塊,吧嗒吧嗒地吞下。
「是在吉原買的?喲——」
「不為什麼,反正在家是老虎,出門是豆腐!不像嗎?」
「是啊。」
「那麼個小壺,何須到吉原去買,到處都有嗎?」
「哪裡是什麼油壺?說那種沒趣的話,真糟!」
「別吵!都安安靜靜地坐下!你雪江姐正講有趣的故事哪。」說著,她把針線活放在牆角。
「『喲』什麼!還沒了解真相就……」
忽聽車馬聲止於門前,立刻有人傳來雄壯的聲音:「您回來啦!」大概是主人從「日本堤」警察分局回來了。車夫遞出一個好大的包袱,主人叫女僕接過,便悠然跨進了客室。
媽媽和雪江聽了這不平常的回答,覺得太過分,連再問的勇氣都沒有,齊聲笑得前仰後合。這時,二小姐澄子對姐姐問道:
這時,房後車夫家的孩子阿八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是車夫家的老闆娘下的命令:只要主人發火,阿八就一定要大哭。也許這樣,她會收到一點賞錢吧!不過,這對於阿八來說,夠為難的了。有了這個娘,到頭來定要從早哭到晚的。假如主人對此能夠稍微體諒些,也就會控制一點火氣,阿八的壽命也就會延長些。然而,不妨這麼評定:不管金田先生怎麼懇求,車夫老婆竟能幹出那種糊塗事來,可見她比天道公平來得更加險惡。
「八木先生是你們學校的老師?」
「這,就更壞。在家裡是老虎,出門是豆腐!」
①岩崎男爵:明治時的大資本家。
「是個了不起的傻子喲!大家聽了他的話,都說:『白貓黑貓,抓住耗子是好貓。』反正他幹不成,不妨叫他試試。於是就央求傻子。傻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竟答應了。他制止那些腳夫和無賴說:『別那麼吵吵鬧鬧地搗亂,都住口!』然後他飄然來到地藏菩薩面前。」
「故事就這樣結束?」
「決心,也難免一死。像我,儘管決心考試合格,可是終於落榜了。」
「叔叔太像那個地藏菩薩了。」
「他為什麼那麼睏呢?一定是神經衰弱吧?」
「就是怪嘛!太怪啦。他說:『若是拿出保險金去,倒不如在銀行存款好得多。』」
女僕卻滿不在乎,全然不睬。這女人說不定是個聾子。聾子就不可能當女僕。也許單單聽不見貓叫聲?世上有的人是色盲。儘管本人認為自己視力很好,但叫醫生說,則是個「睜眼瞎」。而這位女僕,大概是聲盲吧?聲盲也是殘廢。殘廢嘛,還那麼傲慢!夜裡不管咱家怎麼要去解手,她也不給開門。偶爾也放咱家出去,卻又不準回屋。即使夏天,夜露也很惱人,更何況秋霜?在那屋檐下徹夜蹲著,等待日出,多麼凄苦啊!簡直不敢想象。前些天咱家吃了閉門羹以後,甚至發生了這樣的事:竟然遭到野狗的襲擊,眼看要一命鳴呼。幸虧跑到一個倉房的屋頂,整夜都在發抖。這一切,都是由於女僕的不通人情而釀成的不幸。面對這麼個女人,縱然哭給她聽,也不會有任何反響。然而,「餓極拜佛腳,貧極起盜心,愛極寫情書」,這種時候,什麼事都幹得出的。
「胡說!」
當丫丫大顯身手、挑起筷子之時,恰是敦子將臟飯裝進飯桶之刻。不愧是姐姐,不忍心看丫丫的臉上濺得亂糟糟:「呀,丫丫,太不像話,臉上全是飯粒啦!」說著,急忙去給丫丫揩臉。首先要除掉棲身於鼻尖上的飯粒。本以為她會將揩下的飯粒扔掉,卻出乎意料,她竟將飯粒扔進了自己的嘴裏,真令人吃驚。然後她揩丫丫的臉蛋。這裏的飯粒成群結夥,看數量,兩者相加,總有二十粒吧!姐姐一心一意的,拿一粒,吃一粒,終於將妹妹臉上的飯粒全都吃光了。
「我呀,說真的,本想嫁給『招魂社』①,可是,我討厭過水道橋②,正發愁哪!」
「啊,真意外,小偷也進步了。全部拆洗過了。喂,你看呀!」
「怪呀!」
「有個屁!他自己一蹬腿,後事全不管!」
「雪江姐!日薪是什麼?」澄子問道。
「變成王爺也不靈。吹牛大王毫無辦法。據說他認輸,說:『憑我這點本事,對地藏菩薩是莫可奈何的喲!』」
主人的這一聲呵欠宛如鯨魚遠嚎,聲音十分奇特。他打完了這個呵欠,便慢騰騰地換上衣服,到洗澡間凈面去了。妻子早已等得不耐煩,突然擋起被,疊好被褥,例行公事地開始掃除了。如同掃除,主人的洗臉也是例行公事,十年如一日。和前些天介紹過的一樣,依然「啊、啊」「嘎、嘎」地叫個不休。少頃,分完了頭髮,將毛巾往肩上一搭,駕臨客廳,在長方形火爐旁悠然落坐。提起長方形火爐,說不定有的讀者會想到如下景象吧:山毛櫸的魚鱗花紋木和全銅鑲的裡子,姐兒披散著剛剛洗過的頭髮,支起一條腿來,將長煙袋在柿木爐邊上敲打……至於我家主人苦沙彌先生的長方形火爐卻絕不那麼排場。它很典型,究竟是用什麼原料製做的,外行人無法辨認。長方型火爐本應擦得鋥亮才是上乘,而主人的這個貨色,究竟是山毛櫸、櫻木?還是桐木的?壓根就不清楚,而且幾乎從來沒有擦過,因九*九*藏*書此,陰沉沉的,極不顯眼。若問:「這玩藝兒是從哪兒買來的?」卻又絕對記不起曾是花錢買的。若問:「那麼說,是白來的?」可又好像沒人贈送過,如果追究:「如此說來,難道是偷來的不成?」不知怎麼,對這種提問,主人都態度曖昧。從前親戚當中有個老太太,逝世時曾求主人看門很久。後來主人自己成家,據說從老太太家搬走時,原來用之如己物的那個長方形火爐,便被毫不客氣地帶走了。這似乎有點品格不佳。但是思量起來,這類事,人世上還是常有的。據說銀行家整天存別人的錢,漸漸的就把別人的錢看成了自己的。官吏本是人民的公僕、代理人,為了辦事方便,人民才給了他們一定的權力。但是他們卻搖身一變,認為那權力是自身固有而不容人民置喙。既然這類人布滿了人間,也就不便因長方形火爐事件而斷定主人具有賊癖。假如主人具有賊癖,那麼,天下人便無不生性好偷了。
「丫丫!故事就這麼多?」雪江問道。
「那麼,是什麼?」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地藏菩薩!」
這時,抹布被姊妹二人,你拉我扯,從水分最多的中部嘀嗒嘀嗒地流出水來,毫不留情地淋在小妹的腳上。如果只淋在腳上,倒也罷了,把雙膝也淋得濕漉漉的。小妹這時還穿著花布衫。什麼是花布衫?聽來聽去才明白,大約凡是帶有花紋的布衫,都叫做花布衫,不知是誰教給她的。
主人是醒了,還是在睡?他只背過臉去,概不答話。
「對呀。」
「誰知道呢。那位先生整天到學校去磨玻璃球,大約不清楚吧!」
在這場風波中比較鎮靜的是二小姐澄子。澄子將從架上滾下來的撲粉瓶蓋打開,在不停地化妝。她先用伸進瓶里的一根手指在鼻尖上抹了一下,立刻出現一條豎道道,於是,鼻子的輪廓有些清晰了。接著又用抹過鼻子的手指往臉上抹了一下。無獨有偶,那裡又白花花的一塊。打扮剛完,女僕進來,擦完丫蛋的花布衫,又順手給澄子揩了臉蛋。澄子顯得怏怏不快。
「領了錢么……哈哈哈,澄子真是個討厭鬼……嬸子,那些人白天夜晚地吵鬧。當時街上有個傻子,都叫『傻阿竹』,誰也不認識,誰也不理他。這個傻子見了這番情景,問道:『你們吵什麼?多少年多少月,也動不了地藏菩薩嗎?真可憐……』」
「不過是擺擺臭架子。並且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叼著長長的雪茄,在地藏菩薩周圍邊吸邊走。」
「當然是虔誠啦。真的,我的朋友當中就有三個人看過這封信。」
「作為花瓶來說,嘴兒太小,肚子又太大。」
車夫如此叮問,真有點滑稽。
「喲,來得這麼早!」
丫蛋(本人並不這麼叫,而總是叫丫丫)發現花布衫濕了,哭著說:「布衫狼(涼)!」
「啊,雪江姐來啦!」兩個姐姐歡天喜地地高聲嚷道。媽媽說:
「這就叫虔誠?」
「你還是個孩子,口氣可怪大的。近來的女學生嘴太不濟。讀一讀《女子大學》就好了。」
「哈哈哈,煩人!是誰教給你這些話的?」
丫蛋也是死犟死犟,不會那麼輕易聽從姐姐的話。
「還有哪。最後,雇了好多腳夫、無賴,在地藏菩薩周圍嗷嗷地狂呼亂叫。他們說,只要氣氣菩薩,叫他在這兒呆不住就好。因此,他們換著班晝夜不停地吵嚷。」
說是洗臉,可是兩個大的才上幼兒園,三號的更小,只能跟在姐姐身後轉,因此,不可能正規地洗臉和靈巧地化妝。最小的竟從水桶里撈出濕抹布不停地在臉上揩來揩去。用抹布揩臉,大約是不大好受的。然而要知道,地震時每當大地顫動,她便呼喊:「太有意西(思)啦!」像這樣的孩子,縱使用抹布揩臉,這點小事,又何足為奇。說不定她比八木獨仙要懂事得多。大小姐不愧是長女,擔負起姐姐的職責,哐啷一聲摔了自己的漱口盂,說:
這話和十七八歲的姑娘很不相稱,說得婆婆媽媽的。
「那個壞女僕!教她這種話!」女主人苦笑著說,「好吧!這回輪到雪江啦!丫丫要安安靜靜地聽喲!」
「是啊,有什麼事嗎?」
「丫丫也去!」
「一般!並不像她自吹的那樣。只要像她那麼擦胭抹粉,叫個人都能顯得好看些。」
「還能動?和叔叔一樣嘛!」
主人從前在一個寺廟裡住宿時,只隔一扇紙屏,裡邊住著五六個尼姑。本來,尼姑嘛,是壞心腸女人當中心腸最壞的。據說有一位尼姑,似乎摸透了主人的脾氣,邊敲自己的飯鍋邊打著拍子唱道:「烏鴉在哭叫,轉眼又在笑。」「烏鴉在哭叫,轉眼又在笑。」據說主人特別討厭尼姑,就是從這時開始的。不過,尼姑雖然可厭,卻叫她說個正著。主人忽哭忽笑,忽喜忽悲,甚於常人,但都不持久。說實在的,他沒有長性,心眼兒太活。若用俗語翻譯成白話,他不過是個不深沉、太淺薄、死犟死犟的磨人精罷了。既然是個磨人精,那麼,他彷彿要干一架似的猛然起床,卻又突然改變主意,看起隔扇上露出的「腸子」來,這就不能不說是理所當然了。
「煩你,嘎咕!」說著,又搶回那條抹布。
①招魂社;明治初各地建立,祭奠明治以來為國殉難的英靈。一九三九年改稱「護國神社」,但惟有東京一處稱「靖國神社」直至今日。
「真叫人不放心。他為什麼那樣呢?就說常到這兒來的人吧,像叔叔那樣的人一個也沒有。」
「是啊,本該順手懲辦他一下的……且說街上的人們憂心如焚,又接著討論;但是,再也沒有人冒這份險,大家都難住了。」
「丫丫過一會兒再講!讓你雪江姐先講。」媽媽哄著說。丫丫怎麼肯聽!
嬸子說:「偷聽他們的談判,可有意思啦。『當然,我不是不承認有參加保險的必要。只因有必要,保險公司才存在。』可是,他又死犟死犟地說:『我既然沒有死,就沒有參加保險的必要!』」
「多多良先生就是『飄然』?」
「一定。」
這時,主人將咱家昨天介紹過的他那混沌的太古雙眼怒睜,一定是看見了對面的那個壁櫥。這個壁櫥高六尺,分成上下兩廂,各帶一個櫥門。下邊那個櫥窗幾乎和棉被的下角只有咫尺之隔,起來端坐的主人只要睜開眼睛,便自然地會將視線投向那裡。主人一瞧,那裱糊的花紋紙已經百孔千瘡,公然露出了腸子。那腸子五光十色,有的是印刷品,有的是手寫體,有的里朝外,有的腳朝天。當主人瞥見這些「腸子」時,想看看上邊寫了些什麼。本來主人一直惱火,恨不能把車鋪老闆娘抓來,把她的嘴臉往松樹上蹭。可是,突然又想讀這些廢紙上的字跡。這似乎有點荒誕不經,然而,在一個直爽面性情暴躁的人來說,卻也不足為奇。這就像小孩哭時,只要分給他個豆包,他就會破涕為笑是一樣的。
①告朔汽羊:「朔」,每月初一,餼(音戲),活牲畜,按周禮,諸侯每月初一要用活羊祭祖廟,后流於形式。見《論語·八佾篇》。
這「嘎咕」二字,究竟是一句什麼話,來自何種語源,沒有人知道。只知道這位小姐發脾氣時,時而用之。
「寶的過火了。叔叔到底在哪兒閑逛?」
「花瓶嘛!」
「對八木先生,一般來說還是心服口服的。不過,昨天迷亭先生來,說了些他的壞話,因此,也許不會像想象那樣奏效了。」
「丫蛋!花布衫濕了,算了吧!嗯?」
當雪江小姐和嬸子就婚姻大事發生激烈舌戰時,一直表現得不懂卻又洗耳恭聽的敦子,突然開口:
「反正我不文雅。我不會從警察分局拿回來個油壺的。是吧?嬸子!」
「雪江姐!地藏菩薩不餓嗎?」敦子問道。
此後半個小時,家裡平安無事九九藏書,沒有發生足以構成創作素材的事件。但是,突然有個奇怪的來客。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學生。穿著一雙歪跟的皮鞋,紫色的裙子,頭髮捲曲得像一堆算盤珠,連招呼也不打,便從便門闖了進來。
「不妨對鈴木先生談談,求他給叔叔提提意見。人家多穩重,一定過得很快活呢。」
「領了錢,做什麼用?」
「這又能怎麼樣?」
「不過,你叔叔對鈴木先生評價不好呀!」
姐姐說得很溫柔,可她這位萬事通近來竟把「花布衫」和玩骰子的「雙六點」①念混了。
「哈哈哈……好嘛。我今後也依此照辦。」
「聰明人兩次失敗,又造了一些偽鈔,將假票子晃來晃去:『喂,想要嗎?來呀!』可是這一招也不靈。那地藏菩薩十分頑固哩!」
「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就是對面衚衕口那家的?」
「不!只因是婦女開會,才去旁聽的。真夠時髦,簡直嚇死人了。」
「叔叔去哪兒啦?真新鮮。」
「『飄然』,就是『沒法說』?」
「在銀行有存款嗎?」
②大藏卿:相當於財政大臣。
「那麼,是對質去了?麻煩。」
「沒有像你叔叔那麼能睡懶覺的……並且,一喊他,就氣哼哼的。今天早晨本來事先告訴我,七點鐘一定叫醒他,這才喊他起來的呢。可是,他鑽進被窩裡,硬是不答話。我擔心,才又叫了一遍。他竟在棉睡衣的袖子里不知說些什麼。真拿他沒辦法!」
「別看他傻,倒很神氣哩!」
「說是今年春天闖進家來的那個小偷被捉住了。」
「喲,是嘛!叔叔原來是那麼一副表情?看來,再也沒有比警察更可怕的了。不過,據說地藏菩薩可一動不動,泰然自若。這時,那個吹牛大王勃然大怒,脫下警察服,將粘上的假鬍鬚扔到紙簍里,然後,穿上闊老闆的服裝走來。在今天來說,就是以一副岩崎男爵①的神氣出場了。多可笑!」
「咦?那時候就有王爺?」
「女士(仆)!」
主人在長方形火爐旁安營紮寨,前面擺著飯桌。另外三面,有剛才用抹布揩臉的「丫丫」,在「御茶醬湯」學校讀書的敦子和將手指插|進撲粉瓶里的澄子。愛女坐齊,正在用餐。主人平分秋色地打量一遍這三位公主。敦子的臉,輪廓很像南洋鐵刀的刀把;澄子因為是妹妹,多少帶點姐姐的面相,若說像琉球漆的紅盆,倒也蠻有資格的。只有「丫丫」獨放異彩,長了一副長臉。如果是豎長,人世上還不乏其例,而這位丫丫的臉部卻長得模寬。不管時興的款式怎麼多變,總不會流行橫寬的面龐吧!本是自己的孩子,主人竟也邊看邊感慨系之。就憑這副模樣,也是非成長不可。豈止成長,其速度之快,大有禪廟裡的竹筍轉眼變成嫩竹之勢,在飛快地長大。「又長高了!」每當主人興念至此,彷彿身後有追兵逼近,心裏便惶惶不安。不管主人怎麼沒心沒肺,這三位小姐都是女的,這一點他並不糊塗。既然是女的,總要嫁人,這也還清楚。只是清楚,卻沒有本事安排她們出嫁,這一點也有自知之明。雖然是自己的親骨肉,卻感到有些棘手。既然棘手,就不該生養她們。不過,這就是人生!若問人生的定義是什麼?無他,只要說「妄自捏造不必要的麻煩來折磨自己」,也就足夠了。
「噢,怪不得。否則,叔叔從來不這麼早出門嘛。若是平常,現在還正睡覺哩!」
「寒月先生真的想娶她?可憐!」
「太對了吧?可你叔叔聽不懂。說什麼:『不,我決不死!我發誓不死!』可神氣哪!」
第一眼看到的是兩腳朝天的伊藤博文①,只見上端還標有「明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字樣。可見這位朝鮮總督,早從這時就開始緊跟著政令走路了。主人心想:不知大將軍此時任何職?他漫不經心地讀下去,只見有「大藏卿」②三個字。真了不起!儘管怎麼兩腳朝天,卻是個大藏卿呢!稍微向左一看,只見又是大藏卿,卻在躺著午睡哩。難怪,拿大頂是持續不了多久的。下面有一個木版印刷的「爾等」兩個大字,很想往下看,可是趕巧沒有露出來。下一行只露出「迅速」二字。這一句本也想念,可是只露出這麼點,也就念不成了。假如主人是警察廳的偵探,即使他人之物,說不定也會給他扯掉的。偵探這一行,因為沒有人受過高等教育,為了拿到真憑實據,什麼事都幹得出,真是拿他們沒辦法。但願他們能夠稍微客氣些。若是不客氣,就不准他們來取證,這樣就對了吧!據說他們甚至羅織和捏造罪狀誣陷良民。良民花錢雇來的人,竟然反而誣陷僱主,真是十足的瘋子。
「可,昨天老師說,今天休息呀!」姐姐膀不動身不搖。
「喂,你知道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嗯?那麼,雪江姐,你想成為傻阿竹嗎?」
「這石像真夠重的。」
「所謂『岩崎的神氣』,究竟什麼樣?」
「奇怪的酒瓶啊!這玩藝兒是從警察分局拿來的?」雪江邊將那個摔倒的玩藝兒扶起,邊問叔父。叔父邊看看雪江的臉邊自豪地說:
「前些天保險公司來人,勸他一定要參加保險。還說了一大堆的理由:這麼有利,那麼有好處等等,差不多跟他說了一個鐘頭,可他說什麼也不肯參加。家裡既沒有存款,又有三個孩子,索興加入保險,叫人多麼放心。可他,一點兒都不關心這些。」
「啊,來啦!」他邊和雪江打招呼,邊將手裡一個類似酒瓶的玩藝兒啪的一聲扔在那個聞名的長方型爐旁。說是類似酒瓶,當然不是純牌的酒瓶,可也不像花瓶,不過是一個奇特的陶器罷了。無以名之,才不得不這麼稱它。
主人又轉動一下眼珠,往中心區看了一眼。中心區有「大分縣」三個字在翻筋斗。連伊藤博文都拿大頂,大分縣翻筋斗也是理所當然。主人看到這裏,雙手握緊拳頭,高高地向天井伸去。這是他打呵欠的預備姿勢。
「遺憾的是沒有啊!這可是個罕見的東西喲!」
「這……倒不怎麼有趣。可,那位先生是一張大長臉吧?還長著一副天父一般的鬍鬚,所以大家都敬佩地洗耳恭聽。」
「姓名倒是寫得一清二楚。不過,據說是個沒人知道的陌生人。還有,那封信寫得好長好長,足有六尺哪。據說寫了好多花花事兒,什麼『我愛慕你,宛如宗教家對神靈的憧憬』,『為了你,我願變成祭壇上的小羊,任你宰割,這將是我無上的光榮』,『心臟是三角形的,三角形的中心插著丘比特的箭。如果是吹氣的玩具箭,那就百發百中了……』」
小姐們卻夠沉著的,根本沒想上學。
「有吧?八木先生是這麼說的。據說那個人真的變成了個王爺。雖然膽戰心涼,可他總還是變了。一個吹牛大王的身份,首先,豈不是犯了不敬之罪嗎?」
「放什麼假?快走!」媽媽申斥了幾句。
「簡直像說單口相聲一樣逗趣。那麼,順利地把菩薩像蒙在煙霧裡了嗎?」
「保險公司的人說得太對了。」
「這,天曉得!連點影子都沒有呢。」
「喲,煩人!少說兩句。我不知道。不過,金田小姐太矯揉造作,儘管她有錢……」
有問不答,是這位先生的特性。只在必須開口的時候,才「哼」的一聲。連一聲「哼」,也不是輕易發出的。人如果懶得連答話都嫌麻煩,也許別有風趣,但是偏偏這號人沒有一個能討女人的喜歡。現在,連陪伴在身邊的妻子都似乎對他不大敬重,至於其他人,若說「可想而知」,也沒有多大出入吧!常言道:「見棄于親兄弟的人,怎能得到陌生美女的憐愛?」主人既然連妻子都不敬重他,怎麼會得到世上一般女士們的垂青?倒也沒有必要趁此機會揭露一番主人在異性中毫無魅力的老底。然而主人總read.99csw.com是把事情想得乖謬,硬編理由說,妻子之所以不喜歡他,完全因為他年事已高。這是他糊塗的根源。咱家為了促其覺醒,不過從關心的角度出發略抒己見罷了。
「我也想嫁人哪!」
「哪裡,不是朋友。」
澄子卻搶先說:「我饞豆餡粘糕啦!」
「怎麼樣?樣式美吧?」
「雪江姐,你講什麼故事?我最愛聽故事了。」說話的是敦子。
如果只是主人發怒時叫他哭幾聲,那還算留有餘地。然而,金田先生僱用了近鄰的癟三,每當他們裝扮醜女人的鬼臉時,阿八一定要哭。這是在不知道主人是否動怒時,估計這麼做他一定會發火,阿八才提前哭上幾聲的。於是,也就弄不清到底主人氣阿八,還是阿八氣主人。若想捉弄主人,也就無須費什麼周折,只要把阿八臭罵一通,便等於輕而易舉地打了主人的嘴。傳說古時候西方的犯人如果臨行前逃亡國外,未能逮捕歸案,便製造一個偶人作為本人的替身予以火葬。可見金田公館里大概也有通曉西洋故事的軍師,傳授過巧計。落雲館也好,阿八他娘也好,對於毫無本領的主人來說,大約都是些難於對付的敵手吧!此外還有形形色|色的力敵,也許全街人都是他的勁敵。不過,暫且與本文無關,那就隨時穿插,斷續介紹吧!
「倒也是有的,她若是稍微變成個傻阿竹就好了。硬是瞎張狂。聽說最近有個叫什麼的詩人獻給她一本新詩集,她在所有人面前大吹大擂哪!」
「這樣還是不中用,地藏菩薩也夠犟的。」
對於這大胆的期望,就連洋溢著青春氣息、理應深表同情的雪江都有些驚呆了。媽媽還算比較冷靜,笑著問道:
「日薪嘛,就是工錢呀!」
咱家和主人不同,從來都習慣於早起。此時,肚子已經餓得受不住。但是,連家人還沒有用餐,就憑敝貓的身份,畢竟是找不到早點享用的,這正是貓的可悲之處。不過,我心想:蛤蜊殼裡說不定正裊裊騰起香嘖嘖的熱氣呢!於是,再也等不下去了。當明知希望渺茫、卻仍是追求渺茫的希望時,最好只把那追求描畫在心裏,平心靜氣地一動不動,這是上策。而咱家卻做不到這一點。一定要試探一下是否「事與願合」才行。即使試探也肯定失敗的事,也定要不撞南牆不回頭。咱家餓得受不住,便爬進廚房,先向鍋后的蛤蜊殼裡瞧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昨晚舔凈的地方,依舊在天窗泄來的初秋陽光下悄然閃爍著奇異光輝。
「那麼,雪江姐若是像金田小姐那樣化妝,會比金田小姐漂亮一倍吧?」
「你想嫁給誰?」
「光說是王爺,可是哪位王爺呀?」
「保險公司的職員也是那麼說的呀!他說:『壽命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如果只要下決心就可以長生不老,人就誰也不會死掉的了』。」
「那,是個什麼?」
當咱家「咪喲,咪喲!」叫第三聲時,為了引起女僕的注意,特意用了複雜的奏鳴法。咱家確信自己的聲音優美,不亞於貝多芬的交響樂。然而,這對於女僕卻絲毫也不起作用。她突然跪下,掀起一塊活板,抓出一根生炭來,然後在火爐邊上卡卡地敲,斷成三截,使周圍被炭粉弄得烏黑,似乎還有一點飛進菜湯里。女僕是個不拘小節的女人,立刻從鍋后將三截炭投進火爐,始終不肯側耳傾聽我的交響樂。沒辦法,咱家便躡手躡腳地想回到客室。路過洗澡間時,只見三個女孩正在洗臉,十分熱鬧!
「喂,算啦,算啦,那就由丫丫先講。什麼故事?」雪江表現得很謙遜。
「噯,是啊。件數總好像不夠。全都還了?就這些?」
「下邊介紹一下演說。」
她是主人的侄女。據說是學校里的學生,有時星期天就來,和叔父大吵一通便告退。這位小姐名叫雪江。的確,模樣不如名字動人。只要出門走上幾百米,就不難碰上這樣一副普通面孔。
「『飄然』么……唉,沒法說。」
「那個吹大牛的人幹了些什麼?」
「沒寫姓名嗎?」
妻子隔著紙屏呼喚道:「喂,已經七點啦!」
主人聞聽阿八的哭聲,但見他一大清早就大動肝火,忽地起來,撲通一聲端坐在被褥上。這時節,什麼精神修養、八木獨仙,全都不復存在。他邊起來,邊嘩嘩地搔頭,險些把頭皮扒下一層來。於是,攢了一個月的頭皮毫不客氣地飛落到脖梗和睡衣領上,那可是一大壯觀。鬍鬚如何?一瞧,更令人吃驚:怒發挺立,十分悲壯。料想那鬍鬚,也許覺得主人發怒,單是自己無動於衷,有些愧對,因此才根根暴怒,以迅猛之勢,向四面八方恣意挺進,那情景實在是好看極了。昨天由於照過鏡子,鬍鬚都服服貼貼排列得整整齊齊。像在德皇凱撒的臉上似的。但是僅一夜之隔,一切操練都白費工夫,鬍鬚又恢復了本來面目,各顯其能。這宛如主人一夜速成的精神修養,天一亮便忘得乾乾淨淨,又立刻全面暴露出野豬伎倆。如此粗野的男人,蓄有如此粗野的鬍鬚,居然至今還沒有被免去教師職務。想到這裏,方知日本天下之大。正因為天下大,金田老闆及其走狗,才都算得上人而周旋於世吧!主人似乎確信:只要他們算得上人而周旋於世,那麼,就沒有理由革他的職。必要時可以給巢鴨瘋人院發封信,請教一下天道公平先生,自然會立見分曉。
「為了用煙霧將地藏菩薩蒙起來呀。」
「講得有趣?」
「乙若是挨(來),會打擾的!」
終於,丫丫也決定嫁給招魂社了。假如三人一同嫁給招魂社,料想主人也會高興的吧!
「不行!那是石頭嘛!騙人也要有個分寸。聽說他後來又喬裝起王爺來了。無聊!」
「唉,聽說在學校還很溫存的呀!」
「全搞顛倒啦!那麼,那一位可以吧……哎,就是那個文文靜靜的……」
「咦?」
「喂,快上學吧!要遲到啦!」
「是個彆扭鬼吧?叔叔就愛這樣。所以,若想叫他幹什麼,只要反說,就會照你的意思辦。前些天我要他給我買一把雨傘,可我偏說不要不要的。叔叔說:『怎麼會不要呢?』立刻就給我買了。」
「她也在你們學校上學?」
「活該!」
丫丫將從旁掠奪的特大飯碗和又長又大的筷子據為己有,不斷地恣意橫行。因為硬要使用自己沒法使用的食具,用起來勢必大逞威風。丫丫首先將兩雙筷子根攥在一起,哧的一聲往碗底插去。碗里盛了八分滿的飯,上面還飄著滿滿的醬湯。碗里原來還勉強保持著平衡,當承受筷子的壓力時,由於遭到突然襲擊出現了三十度傾斜,同時,那醬湯毫不留情地嘩嘩流向她的胸脯。
「光說講演,可他講了些什麼呀?」女主人剛剛這麼一問,三個女孩早已經在檐廊下聽見了雪江的談話聲,便劈里撲通地胡亂闖進客室。剛才大概在竹籬外的空地上玩耍了吧!
「正因為有這樣的人,事情才糟……另外,還有更逗趣的事哪!聽說最近有人給她郵去了一封情書。」
②水道橋:東京都千代田區北端橫跨神田川的一座橋。
「他真是個濫發脾氣的人。就那樣,還能在學校教書嗎?」
「那麼,都好好玩吧!」說著,她像往常一樣,拿出針線筐,開始做針線了。
「這麼,關於這一點,他什麼也沒說呀!且說大家出了不少主意。街上有個頭號大力士。他說:『這有何難,看我的,一定把石像搬走!』他隻身一人到十字路口,使出雙臂之力,大汗淋漓,使勁兒地拉,可是那石像一動沒動。」
「是嗎,有點像你的叔叔。」
花布衫涼,那還了得!女僕從廚房裡跑了出來,拿起抹布給她擦。
「是啊。下邊單說八木先生。他說:『今天是婦女開會,我特意說了上述故事,是不無原因的。不過,九_九_藏_書說出口來,也許很失禮。婦女有個毛病,遇事常常不正面地抄近路前進,反而採取繞遠的辦法。當然,並不單是婦女如此。在這明治年代,即使男子,受到文明的不良影響,多少也變得像個女人,因此,常常浪費些不必要的過程和精力,反而誤以為這才是正規,是紳士必身體力行的方針,這樣的人似乎還不少哩。但是,這些人都是文明束縛下的畸型兒,這一點,毋須贅言。只是對於婦女們來說,千萬要記住我剛才講過的那個故事,一旦有事,請按照傻阿竹的直爽態度去處理問題。諸位如果是傻阿竹,夫妻之間,婆媳之間,肯定會減少三分之一難纏的糾葛。人啊,心眼越多,心眼就越是慫恿著你。膽大妄為,形成不幸的源泉。多數婦女平均來說都比男人不幸,就怪心眼太多了。好吧!請都變成傻阿竹吧!』」
「噯,是吧!喂,我那條帶子缺了一面。就覺著缺點什麼嘛!」
「沒用就沒用吧!可你還沒有參加保險呀!」
「雪江姐!『飄然』,是傻阿竹的朋友?」敦子正在緊要關頭髮問,惹得媽媽和雪江爆發了一陣笑聲。
不過,這麼點小事,丫丫是不會服輸的。丫丫是個暴君。接著又把插|進碗里的筷子用盡氣力從碗底向上一挑,同時,把小嘴湊近碗邊,將挑上來的飯粒啜了個滿嘴,剩下的米粒與黃色醬湯混和,「呀」地喊著號子,從她的界尖撲到面頰,再撲到下頦;撲得失誤而墜于床席者不計其數。這種吃法,簡直是一點規矩都沒有。咱家謹向大名鼎鼎的金田先生以及天下權貴們發出忠告:諸公待人,如果像丫丫用碗筷一樣,那麼,進入諸公口裡的飯粒必然會少得可憐。而且,並非以必然之勢進口,不過是誤入口中而已。如何?敬請三思。如此,和「諳於事故的幹將」這一頭銜,也很不相稱的嘛。
「儘管矯揉造作,也還是有錢好吧!」
「啊(我)們上田乞(地)割稻去!」
「任何時候都在扯謊!」
主人對於女兒的教育似乎採取了絕對自由放任的方針。哪怕三位小姐立刻成為「海老茶式部」、「鼠式部」①,不約而同地找了個情夫出奔,大概主人也照樣吃他的飯,喝他的茶,不動聲色地觀察。這是「無所作為」的表現。然而,試看當今世界,號稱「大有作為」的,除了謊言虛語欺騙人,暗下毒手殘殺人,虛張聲勢嚇唬人,以及引話誘供陷害人而外,似乎再也沒什麼本事了。連中學生那些小字輩們也見樣學樣,錯誤地以為不這樣就不夠神氣,只有洋洋得意地干那種本應瞼紅的勾當,才算得上未來的紳士。這哪裡是什麼「大有作為」,簡直是「無所事事」。咱家總算是個日本貓,多少有點愛國心。每當看見這號人,就想揍他們一通。這種人多一個,國家就要相應地減弱一分。有這樣的學生,是學校的恥辱;有這樣的人民,是國家的恥辱。雖然恥辱,這號人卻源源不斷地湧向社會,真叫人難於理解。日本人,似乎連貓那麼點氣派都沒有。真可憐!比起這號人來,不能不說主人者流,遠遠是上等好人。說他是上等好人,就因為他的窩窩囊囊占上等;無能占上等;不耍小聰明占上等。
「什麼?」
「不知道是誰在胡說!」
「是呀。那個男子筋疲力盡,回家睡大覺去了。所以,街上的人們又商量起來。這時,一位最聰明的男子說:『這事就交給我吧!我來試試。』他在飯盒裡裝滿了豆餡粘糕。來到石像面前說:『請到這兒來!』他邊說邊拿豆餡粘糕誘惑。他以為地藏菩薩也一定嘴饞,用豆餡粘糕就會使他上鉤。可是,石像卻紋絲沒動。那個聰明的男子才覺得這一招不頂用。後來他又把酒倒進瓢里,用一隻手拎著,另一隻手端著酒盅,走到菩薩像前說:『喂,不貪一杯嗎?想喝,就請到這兒來!』他連哄帶勸三個來小時,可那菩薩像依然不動。」
「就是有妓院的那個吉原附近的日本堤吧?」
這時,主人已經醒了。正因為醒了,為了防禦妻子的襲擊,才把腦袋整個鑽進被窩裡的。他大概以為只要不露出頭來,就會躲過了。正懷著這僥倖心理躲著,妻子卻決不肯饒。第一次,妻子是在門口呼喊。他心想:至少相距六尺遠,沒什麼了不起。當妻子嗵的一聲撮笤帚時,距離已經近在三尺左右,他嚇了一跳。尤其是第二次問他「還不起來嗎?喂!」這時,不論從距離還是音量來說,都以比前次近半之勢傳進被窩,他這才明白,已經山窮水盡,小聲應道:「嗯!」
妻子嗵的一聲將笤帚一撮、往主人枕旁一站的姿勢,的確威風凜凜。
「為什麼,她有錢,一旦有事,就有了依靠。這不是很好嗎?」
「下個月就參加!」
媽媽這時大概覺得有些奇怪,便從壁櫥里拿出日曆,翻來複去地看,終於發現印著「皇室節日」四個紅字。主人大概不知道今天是節日,才給學校寫了假條的吧!妻子也不知今天是節日,大概把假條給扔進了郵筒吧!至於迷亭,他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明明知道卻佯作不知,這可有點猜不透。女主人被這一大發現震驚得「啊!」的一聲說:
「啊?為什麼事?」
孩子們果然了不起。她們做夢也不曾想老子對她們是那麼窮於應付。她們在歡天喜地地用餐。不過,難纏的是丫丫。丫丫當年三歲。媽媽動了腦筋,分給她一套適用的小筷子、小碗。然而,丫丫決不答應,她一定要搶來姐姐的碗,硬要用那個拿不動的碗吃飯。舉目人世,越是凡夫俗子,越是格外地橫行霸道,一心要爬上並不稱職的官階,而這種性格,早在孩童時期就完全萌芽了。既然因襲已久,絕非靠教育和熏陶便可以矯正,還是趁早斷念的好。
「是啊。那麼,菩薩像動了嗎?」
「沒還的,只有地瓜。本來叫九點鐘去,可是一直等到十一點,這還像話嗎?因此說,日本的警察就是不像樣子!」
從花布衫聯想起一件事來,順便啰嗦幾句。這位小姐說錯話的故事太多了,經常說得叫人懵頭轉向。例如:「著火啦,直飛蘑菇丁(火星)!」「到御茶醬湯(御茶水)女子學校去上學!」把財神爺和廚房並列。有一次還說:「我可不是草繩鋪里生的。」仔細一打聽,原來是把「草繩鋪」和「小衚衕」讀串了。主人每逢聽到這些錯話都發笑,但是,他自己到學校去教英語時,可能要把比這更嚴重的錯誤也認真地講給學生們聽呢!
①伊藤博文:(一八四一——一九○九)明治維新功臣,山口縣人。曾任第一任的首相、樞密院議長、貴族院議長以及韓國統監、日清戰爭議和全權大使等,后在哈爾濱被朝鮮人安重根暗殺。
「你不說,我也要立刻起來的。」
嬸子哪裡顧得上那些,她打開包袱,瞪大眼睛,在點檢失盜物品。
「喲,不是『挨』,是『來』。」敦子插嘴說。丫丫又是「嘎咕」一聲大喝,嚇倒了敦子。但是,因為敦子是半路插嘴,使丫丫忘了下文,講不下去了。
姐姐敦子被搶走了筷子和飯碗,拿著不好使的小筷子小碗一直湊合著用。那隻碗本來就太小,即使盛得滿滿,一動筷,也三兩口就吃光。因此她頻頻往飯桶里伸碗。已經吃了四碗,現在該是第五碗了。敦子揭開鍋蓋,操起大杓,看了一會兒。她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吃下這一碗呢?還是算了?終於下了決心,在約覺沒有鍋巴的地方下杓子一盛。這倒不難,但是反過手來將飯杓里的飯往碗里一扣時,沒有裝進碗里的米飯成團地落在床席上。敦子毫不驚慌,開始將灑落的米飯小心拾起。拾起它來做甚?全部扔進飯桶里了。這可有點不大幹凈。
丫丫說:「喂,以後別再放屁了。噗,噗,噗的。」
「他可不光是發脾氣呀!你九_九_藏_書叫他向右,他偏向左;叫他向左他偏向右,凡事都不聽別人的。咳,太犟了。」
「噯,和我叔叔一模一樣。最後,聰明人也煩了,不再理睬。後來呀,一個吹大牛的人出來說:『看我來挪走它。請放心。』他像攬一份輕鬆小活似的,一口答應下了。」
「我什麼時候扯過這樣的謊?」
「不是說九點鐘以前去嗎?不快些,要來不及的。」
①日本《源氏物語》的作者為紫式部。「海老茶」,紫紅色女學生褲。形容女才子。這裡是信口編造,猶如我們借「二孔明」的名字說:「三孔明、四孔明。」
主人破例地乘車出門了。隨後,妻子照例吃罷早餐,催促小姐們說:
①按日文,二者發音近似。
「不是的。『飄然』嘛……」
主人以無所作為的方式平安吃罷早餐,不多時便穿上西裝,乘上車,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報到。當他拉開紙隔門時,曾問車夫是否知道「日本堤」在哪裡。車夫嘿嘿地笑了起來。
「討厭!那玩藝兒還拿出去炫耀?她想要嫁給寒月先生的,那封信若被人們傳開,豈不糟糕?」
「樣式美?那個玩藝兒?不怎麼好。一個油壺,拿它幹什麼?」
已經說過就起床,還呵責什麼起床起床的,真彆扭!對於主人這樣任性的人來說,就更覺得彆扭。大約就在這時,主人將蒙在頭上的被子一下子掀掉。只見他圓睜兩隻虎眼說:
「我怎麼會看得見呢?我沒有緣分到吉原那種下賤女人住的地方!叔叔身為教師,竟然去了那種地方,真嚇死個人!是吧?嬸子,嬸子!」
「還是講《咔嚓咔嚓的山》?」問話的是澄子。
「若說日本警察不像樣,那麼,到吉原去閑遛,就更不成體統。這種事若是傳開,會被革職的呀!是吧?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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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還沒完?」
「後來又怎樣?」敦子熱情地問道。
「可,據說是儀錶非凡嘛。」
「故系(事),喂,小孩,小孩,乙(你)到啦(哪)去?」
「喲,缺德!是誰干出那種事來?」
「你嘴說起床,可還是不起呀!」
「啊?丫丫也講?」姐姐笑著說。
「噢,今天到一個不尋常的地方去啦……到警察分局去了。新鮮吧?」
「一定?」
「有意思,後來呢?」
「不過,東風先生可非常虔誠呢。甚至認為他那樣做是理所當然。」
「夠辛苦的了。」
這些醜態,主人一直看在眼裡,但他一言不發,一心吃自己的飯,喝自己的湯,此時此刻,正在用牙籤剔牙。
「不——么,嘎咕!」她大聲叫喊。
「不,不是老師。不過,『淑德婦女會』時常請他去給講演哪。」
「今天過節,我就想早晨來一趟,所以八點半就急忙走出家門了。」
「怎麼會有呢?他是空前絕後!」
「據說不知道是誰!」
女僕已經把煮好的米飯倒進飯桶,現在正在火爐上的鍋里攪拌。飯鍋周圍溢出來的米湯,已經乾巴巴的。粘住了幾條,有的活像粘上了棉紙似的。飯菜都已做好,大概可以進餐了吧!這種節骨眼上還客氣什麼,即使不能如願以償,也根本吃不了什麼虧,便下定決心,催她快吃早飯。咱家再怎麼是個吃閑飯的,一樣知道餓!咱家拿定了主意,咪|咪地叫起來,叫得媚氣十足,又如怨如訴。女僕卻乾脆不理。她生來就擺臭架子,早就了解她不盡人情,但是,叫得動聽,喚起她的同情,這可是咱家的拿手好戲。這回,咱家又試探著咪喲咪喲地叫。那帶有幾分悲壯的叫聲,連自己都確信它定會使天涯遊子肝腸寸斷。
「叔叔這麼說?」
既然遵命在指定的時間通知主人時間已到,而主人只當耳旁風;既然主人背過臉去,也不哼一聲,女主人便斷定錯在丈夫、而不在於妻子。她以一副「誤事我可不管」的神情,扛起笤帚和撣子向書房走去。
咱家從旁看了這番情景,便從客室來到主人的卧室,偷偷瞧一下主人起床沒有。然而,到處不見主人的頭顱在哪兒,但見一隻高腳背的八寸半大腳從被角露了出來。他大概是討厭一露頭就會被叫起床來,因此才將頭縮進去,簡直像個小烏龜。這當兒,已將書房打掃完畢的妻子,又扛起笤帚和撣子走來,同前次一樣,在門口喊道:「還沒起來?」
「哪裡!是返還失物呀。昨天警察特意來告訴說,失盜的東西找到了,叫去認領。」
「喂,起床吧!」
「姐姐也喜歡招魂社?我也非常喜歡。咱倆一同嫁給招魂社吧!喂?不?不同意就算了!我自己坐車很快就去啦。」
他自己拿過油壺,向紙屏方向望去。
「哪兒?日本堤境內唄!還到吉原去過。那兒真熱鬧!你見過吉原的大鐵門嗎?沒有?」
「丫蛋!那是抹布呀!」她急忙來奪抹布。
「後來呀,不論怎麼天天吵鬧,也並不靈驗,人們都有些厭倦了。可是腳夫和無賴不管幹多少天,反正掙日薪,就高高興興地吵了下去。」
「是啊!萬一出點什麼事,可就抓瞎嘍!」
「吵什麼?我說起床,自然會起床的嘛!」
「沒有。只是好久沒見,才走一趟。」
「有什麼糟糕的,她才萬分洋洋得意哩!下回寒月先生來,可以告訴他。寒月先生還一無所知吧?」
「哎,是呀……單說那傻阿竹來到地藏菩薩面前,操著手說:『地藏菩薩!街上的人都要求你動遷,就請動身吧!』這麼一說,地藏菩薩答道:『是呀!既然如此,早些告訴我多好呢。』於是,菩薩像緩緩地移動了。」
不多時,只聽書房裡敲打得叮噹山響。例行公事的清掃工作開始了。究竟清掃的目的是為了運動,還是為了遊戲?咱家不負清掃之責,無須過問,裝作不知便是。不過,像女主人這種清掃方法,卻不能不說是毫無意義。若問為什麼說毫無意義,咱家就告訴他:因為女主人不過是為了掃除而掃除罷了。她把撣子往紙屏上一碰,將笤帚往床席上一晃,這就表明掃除完畢。對於掃除的原因和結果,她是不負絲毫責任的。因此,乾淨的地方每天都很乾凈,而那些污垢落灰的地方永遠是污垢未去,灰塵猶存。自古就有「告朔汽羊」①的故事嘛,說不定比根本不掃要好些的。但是,掃不掃除,對於主人並沒什麼益處。雖然無益,竟也天天不辭辛苦地去掃,這正是女主人的非凡之處。妻子與掃除,按多年的習慣,已經形成固定的聯想模式,二者牢牢地結合在一起。至於掃除的實績,還像女主人尚未降生以前一樣,還像沒有發明笤帚和撣子以前的往昔一樣,絲毫不見功效,思忖起來,這二者的關係,大概像形式邏輯命題中的名詞一樣,不問內容如何,卻結合在一起了。
「那可太有意思了。他先穿上警察服,粘上假鬍子,來到菩薩面前說:『喂,喂,你再不動,可沒你的好處!我們當警察的可不能置之不理!』他抖了一陣威風。可是,如今世上,即使裝出警察的腔調又有誰理會那套?」
「是八木先生?」
「嬸子!還說這個油壺是件寶哪!多臟啊。」
「是啊。」
主人說著,換上了和服,靠在火爐上,泰然自若地玩賞那個油壺。妻子也覺得只好算了,將返還的物品放進壁櫥,便回到自己的座位。
「為什麼?」
「就那麼辦吧!否則要吃虧的。」
「啊,今天放假呀!」
「我怎麼會從警察分局拿回來個油壺呢?是因為等得太無聊,就在那一帶閑逛,這中間在地里挖出來的呀。你們自然不懂,那可是件寶啊!」
她站了一會兒,注視著那個不露人頭的被窩。但是仍無反響。妻子兩步跨進門來,通的一聲將笤帚一撮,再一次催促道:「還不起來?喂!」
「哪位王爺?不論變成哪位王爺,都是一樣地失敗。」
「嬸子,你好!」她說著踢踢踏踏地跨進客廳,在針線筐旁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