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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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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一瞧,來者年約十七八歲,和雪江年齡相仿,是個學生。他坐在屋子的一個角落。好大個腦袋,頭髮剃得光光的,幾乎根根見底。臉心盤踞著個蒜頭鼻子。此人沒有別的特徵,惟有腦袋特別大。即使剃個禿子,腦袋還不見小,若是像主人那樣蓄起長發,就會更引人注目的。凡是長了這樣腦袋的人,一定沒有多大學問,這是主人一貫的立論。事實上,也許真的如此。不過,冷眼看來,他很像拿破崙,十分壯觀。衣著和一般學生一樣,看不出那是薩摩產的,還是久留米或伊予產的花紋布。總之是一種花紋布的夾袍,袖子很短,穿得還合身。裡邊好像既沒穿襯衫,也沒有穿背心。雖說穿空心夾袍和光著腳倒也風流,但是這位學生給人以非常不潔之感。尤其他像個小偷似的,在床席上清清楚楚地印下三個腳印,這是他赤足的罪過。他在第四個腳印上端坐,畏畏縮縮的。假如本來是個膽小鬼,這樣老老實實地坐著,倒也不必大驚小怪。然而,像他這個推平頭、禿亮亮的野蠻傢伙,竟也如此誠惶誠恐的樣子,總有點不大對勁兒。這傢伙即使路遇主人,也不會施禮,還會以此而自豪。現在他卻和一般人一樣坐著,哪怕只坐半個小時,也一定很難受的。他坐在那裡,彷彿是個適得其所的謙恭君子或盛德長老;誰管他自己是否吃苦頭,反正從旁看來,樣子非常滑稽。一個在教室里或操場上那麼吵吵鬧鬧的傢伙,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量約束著自己?想來,既可憐,又好笑。
「噯,我不稀罕雨傘。」
「噢,請進!」主人只說這麼一句,依然坐著沒動。
「是誰來了?」主人問道。
「不過……」
嬸子笑眯眯的。主人可綳起臉來。
「說是姓金田,住在對面衚衕口的一個女人。」
「不,沒有寫校名。」
就此而言,毋寧說主人屬於拙者之流。既拙,便不被看重;不被看重,便將內心中的冷漠出乎意料、毫不掩飾地傾瀉出來。他對武右衛門反反覆復地說「是嘛」,從中便可以聽出他的心音了。
咱家有點心事,暫且失陪,到飯廳去轉轉。
主人到客廳去了。咱家為了採訪並研究人類,便尾隨著主人轉到檐廊。為了研究人類,如果不選擇波瀾乍起的時機,那將毫無收效。素日平常的人都很一般。因此,聽其言、觀其行,無不庸庸碌碌。平平凡凡。然而,到了緊急關頭,那些平凡的現象突然由於某種奇妙的神秘作用,一些奇特的、怪誕的、玄虛的、荒謬的情景源源而來。一言以蔽之,足夠我們貓類日後三思的事件到處叢生。像雪江的紅淚,便是其中現象之一。雪江有著一顆不可思議的玄機莫測的心。這一點,在她和女主人談話的過程中並不怎麼突出,但是當主人歸來而扔下油壺時,便像用蒸氣泵給一條死龍注射了氧氣似的,她那深不可測的、巧妙的、美妙、奇妙、玄妙的麗質便猛然發揮得淋漓盡致。然而,她的麗質是天下女子通有的,遺憾的是輕易不得發揮。不,倒是整天不停地發揮,只是不曾這麼顯著,不曾這麼惶惶然發揮得淋漓盡致。幸而咱家有一個動不動就逆撫貓發的彆扭的怪主人,才得以欣賞這出好戲!只要跟著主人走,不論到什麼地方,台上演員肯定會不知不覺中也跟著表演的。幸虧一位有趣的人做我的老爺,咱家的短暫一生中,才能有豐富的經歷,謝天謝地!這回來的客人又是個幹什麼的?
由於寒月頻頻催促,主人也動了心,便一同出發了。
「真蠢,一句話翻來覆去的。」
人們儘管看來神氣十足,但總有昏庸之處。說什麼「萬物之靈」,到處扛著這麼塊招牌,卻連上述那麼點小事都理解不透。至於如此也還大言不慚者更逗人發笑了。他們扛著「萬物之靈」的招牌,卻吵吵鬧鬧問別人:「我的鼻子在哪裡?」既然如此,你以為他們會辭掉「萬物之靈」的頭銜嗎?不,休想!他們死也不肯的。他們在如此明顯的矛盾面前,卻過活得心平氣和,真夠天真。天真倒是天真,但同時不得不甘心承認:人類是愚蠢的。
「是啊,那就沒說的了。不過,你有前些天給我買雨傘的錢,說不定參加保險更好些呢。人家一再不要不要的,可你偏給買。」
雪江把話說到這裏,似乎不勝感慨,不禁一掬清淚,潸然滴于紫色裙褲。主人好像在研究那淚水是從何種心理出發,在獃獃地凝視著雪江的裙褲和她低垂的臉。這當兒,女僕人在廚房,卻將紅赤赤的雙手伸到門內說:「有客人來了。」
「不是。」
「三年級?」
「有客人嗎?」寒月依然探進那半張臉在反問。
「古井?古井什麼?名字呢?」
咱家此時此刻之所以對武右衛門、主人、女主人和雪江感興趣,並不單純是由於read.99csw.com外部事件互相衝突,以及其衝突的波環又向著微妙之處延伸,老實說,是由於其衝突的反響在人們的心裏撩撥了各種不同的音色。
「是的。現在不行。先四處遛遛,夜裡十一點才去上野呢。」
「那麼,我就說啦。」說著,禿小子猛地一揚頭,滿懷希望地望著主人。那雙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兩腮,噴吐著「朝日牌」香煙的煙霧,稍稍扭過頭去。
「多麼無聊。你還是先請進吧!」
「郵了一封情書。」
「是學校的事?」
「我並不想那麼干,可是終於幹了。不能幫幫忙不開除我嗎?」武右衛門幾乎用哭腔苦苦哀求。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紙屏后咯咯地笑了起來。而主人始終一貫地假裝正經,一再重複:「是嘛!」真有意思。
「我本不想干那種事,可是,濱田總說:『借給我吧,借給我吧……』」
「『不過』什麼?」
武右衛門先生一失足鑄成大錯,因而,表現得十分忐忑不安。他也許心裏在想:我這麼忐忑不安,她們卻在背後竊笑,豈不失禮。但是,因為他年小幼稚,以為正在別人失禮時惱火,人家會說他小器。若是不願落個這等名聲,還是穩重些好。
「心情變得那樣,又將如何?」
「怎麼也不怎麼。」雪江登時裝出一副扭扭捏捏的臉,目光低垂,彷彿在看身旁的《讀賣新聞》。
「是的。」
「那麼,所謂『只借給了名義』,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是誰。」
「叔叔不也是一句話翻來覆去的嗎?」
「啊?太過分了,不覺得太刻薄了嗎?好不容易給我買來的,又往回要。」
「既然這麼放心,那就沒說的了……」
「所以我說,礙難開口呢。」
「是姓金田的那個實業家嗎?」
「魑魅撲鼻是怎麼回事?」
「怪啦!又混又犟,真沒辦法!你們學校不教邏輯學嗎?」
「我是說啦。不要倒是不要,但是不想還給你。」
「濱田?就是濱田平助嗎?」
①小笠原派:室町時代的武將小笠原長秀創始的一整套武士禮法。
寒月先生哪裡知道這齣戲,正在房間里大發奇談怪論哩。
「好嘞,走哇!今天我請你吃晚飯。然後活動活動,到達上野的時辰剛好是最佳時刻。」
「這可是近來的巨大成果,傑作!那個大腦袋,居然給女人寫情書,多麼有趣啊!」
「正因為我說不定會娶她,所以才沒關係嘛。」
「怎麼?」女主人有點愣住,立刻收住笑容說。
咱家覺得這出滑稽戲,還算開心。
「唉,我說,別借名字,我當個傳書人吧!」
「那時,公園裡古木森森,很嚇人的吧?」
「乙班,我是班主任那!是吧?」主人激動起來。
「怎麼?金田小姐也沒關係!沒事兒。」
「你看哪!」女主人說罷,雪江小姐喊道:「呀,不得了!」她向廚房跑去,是要拿抹布吧?
「一點也沒什麼害羞的。」現在女主人笑著,特意將茶碗推到《讀賣新聞》上。雪江小姐說:
「無妨嘛!」主人順口答道。
「濱田借你的名字幹了些什麼?」
「心情變得那樣時,稍微站一會兒,會忽然聽到動物園裡老虎的嗥叫聲。」
「你借給濱田房費了嗎?」
「三人合夥給金田小姐寫了一封情書?越說越離奇。這豈不好像一人份的西餐,要由三個人享用嗎?」
雪江退下之後,二人一時默默無語。主人忽然意識到,這簡直是活受罪,才開口問道:
①瀧澤馬琴:(一七六七——一八四八)作家。生於江戶深川,本名解。中年失明。靠口述由別人記錄,用了二十八年著有《南總理見八犬傳》等。志乃、小文登都是書中犬妖的名字。
「怎麼?會開除嗎?」
「什麼事?非常撓頭,所以才來。」
「是嗎?你要走?有事嗎?」
「噯。」
「就這麼辦吧,假如他是個再大些、再懂事些的大孩子,怎麼會這樣呢?他們會幹了壞事,可還裝作不知道!如果把這個孩子開除,那麼,不把那些大孩子們統通趕出校門是不公平的。」
「降班也不跟叔叔要學費!」
「你是那麼不想要嗎?」
「說真的,是請你來了。」
「送情書?給誰?」
「喲!真壞!」她想把報紙從碗下抽出,不巧碰翻了茶托,茶水毫不留情地從報紙上流進床席縫裡。
「咳,幹了糊塗事!他給金田小姐送了情書。」
「如果真的是這樣,也就沒什麼了。可是,寫情書的人事後良心發現,害怕啦,誠惶誠恐,跑到我家來討個主意。」
「哪裡,沒有。」
關於主人,暫且壓下不表。再說說在飯廳里大笑的女流之輩。她們把主人的冷漠又向前推進了一步,一躍而入滑稽之境引以為樂。她們對於使武右衛門頭疼的情書事件,卻高興得像菩薩的福音。沒有理由,就是高興。硬要解析九*九*藏*書,就是:武右衛門陷於苦惱,她們才覺得高興。列位不妨問問女人:「你是否拿別人的煩惱開心大笑?」那麼,被問的人一定會咒罵提問者愚蠢。即使不罵此人愚蠢,也會說這是故意刁難,豈不侮辱了淑女的婦德?侮辱了婦德,也許是真的,但她們是拿別人的煩惱開心,這也是事實。照此說來,豈不等於事先聲明:「我現在要做侮辱我自己品格的事給大家看,卻又不許別人說三道四。」豈不等於強調說:「我去偷,但是決不允許別人說我不道德。如果說我不道德,就如同往我臉上抹灰,侮辱了我。」
「是的,去聽吧!兩三天內我要回一趟老家,因此不論去哪兒都不能奉陪。今天是抱著一定要一同去散步的目的才來的。」
「那麼,是誰送的?」
「簡直是胡鬧,竟然給一個沒見過面的女子寫情書。那麼,你到底是出於什麼動機才幹出這種事的?」
「我是不要。不過,你太刻薄了。」
「那就還給我好啦。剛好敦子要。就給她吧!今天帶來了吧?」
理學家嘛,說話是玄奧的。
本來武右衛門作為中學二年級學生,是擅於詞令的。雖然頭腦不像大腦瓜那麼發達,但是論口才,在乙班卻是個佼佼者。剛剛叫老師教給他們「哥倫布」用日文怎麼翻譯,以至把主人難倒了的,正是這個武右衛門。這麼一位赫赫有名的先生,一直唯唯諾諾,像個口吃的公主似的,內中一定有什麼緣由。當然不能單純地理解為客氣。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蹺。
「噯,想對您說說,就……」
「不,不是我。」
「不,二年級。」
「算了吧!參加什麼保險!莫如用那筆錢買點什麼倒好。是吧?嬸子!」
「雪江小姐!勞駕,把這個送去。」
「是么,沒大聽說過。然後……」
溯本求源,這都是金田小姐的摩登和驕傲惹出的麻煩。假如武右衛門喪命,不妨化為幽靈,殺了金田小姐。那種女人從這個世界上消滅一兩個,對於男人來說,絲毫也不煩惱,寒月可以另娶一個像樣的小姐。
咱家正在思忖,覺得蠻有意思,忽聽紙格門嘩啦一聲開了。門后露出半個臉來,叫了一聲:「先生!」
「噢。什麼事?快說吧!」
「是的。不過,事後一想,事情若是暴露,被學校開除,那可壞了。所以非常擔心,兩三天睡不成覺,總有些昏昏沉沉的。」
「是呀。」
咱家說有意思,也許有人要問:「有什麼意思?」
「那麼,怎麼樣?去上野聽老虎叫吧?」
「可也是啊!」
「越說越亂套!那麼,你是公然簽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嗎?」
「沒寫學校名嘛,這還好。若是寫上學校名你試試,那可真是關係到學校的聲譽了!」
「會的呀。」
「難怪,有點丟手藝。那一帶糊成了超越曲線,畢竟是用一般的方程式無法表現的呀。」
首先,主人對這件事毋寧說是冷淡的。關於武右衛門的老爹如何嘮叨、老娘如何給他繼子待遇,主人都不大吃驚,也不可能吃驚。開除武右衛門,這和他本人被革職又風馬牛不相及。假如成千的學生都退學,當教師的也許衣食之計陷於末路窮途;但是僅僅武右衛門一個人,管他命運如何變幻莫測,也與主人安度晨昏毫不相干。關係疏淡時,同情心也自然微薄。為一陌生人皺眉、流淚或聲聲嘆息,決不是淳樸風尚。咱家很難肯定人類是那麼深情,那麼富於憐憫心的動物,不過是生而為人,作為一種義務才不時為交際而流幾滴淚、或是裝作同情的樣子給別人看看罷了。說起來,都是虛假的表情。說穿了,大多是非常吃力的一種藝術。擅於做假的,被稱之為「富於藝術良心的人」,為人世所深深敬重。因此,再也沒有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不妨一試,定有分曉。
「嗯。」
「怎麼?不致於說不道德吧?沒什麼了不起。金田小姐可能認為這是光榮,在到處瞎吹哩!」
「是學生。」女僕側臉瞧著雪江的淚面說。
「是的,很好。是常常光臨貴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嗎?」
「壓根兒沒有交往,也沒見過面。」
「小孩子嘛,不胡亂翻譯出來,他就不再信服你了。」
寒月先生面帶疑色,望著那個大腦袋。
飯廳里女主人正在格格地笑,往廉價的京瓷茶碗里嘩嘩地斟茶,然後放在一個鉛制茶托上說:
武右衛門卻眼睛只顧盯著下面,一言不發。
「是嘛,……」主人如同對武右衛門的懇求表示冷漠,對寒月先生的探險也並不熱情。
「說說也不妨嗎?」武右衛門還在舉棋不定。
「叫我學什麼?」
「是的。」
「不,這是時代思潮。先生太守舊,所以,把任何事情都說得嚴重。」
「這嘛,是開了個玩笑。他們三個人,認為金田小姐又摩登,又驕傲,就想耍笑她一番。於是read.99csw.com,三人合夥……」
「算啦!反正我少教育!隨便你說吧!叫人家把東西還回來!即使外人也不會說出這種冷冰冰的話的。你哪怕像一點兒傻阿竹也就好了。」
「既然如此,就不該輕舉妄動。」
「郵了什麼?」
「那,總算翻譯了。了不起!」
「你沒關係,可……」
「唔,那就出發吧!」
「咦?這麼點事,就那麼頹喪?可見是個氣魄不大的人。先生,您是怎樣發落他的?」
「你是想活一百年、二百年,因此才那麼四平八穩的?待理性再發達些,你瞧吧,會感到參加保險的必要,這是自然的。下個月我一定參加生命保險。」
「我不嘛。」
「老虎?」
「那麼,有事?」
「你這個蠢材,想不到這麼固執。因此,你才降班了呢。」
「全怪腦袋太大,才提出那類多餘的問題。先生,你怎麼回答的?」
「難開口?」主人說著,察看一眼武右衛門的臉色。但他依然低著頭,什麼也看不出。不得已,主人稍微改變了一下口氣,安詳地補充說:
主人遞過去一個座墊,說:「喂,請鋪上!」禿小子卻像個殭屍似的,只哼了一聲,動也不動。那個開始褪色的洋花布座墊找到了個自己的位置,並不道一聲「請坐在我身上」。它身後獃獃地坐著個喘氣的大腦袋,場面可真絕。那座墊是為了給人坐的,女主人絕不是為了供人欣賞才從商場買來的。作為座墊來說,如果不是給人們坐,等於毀壞它的名聲,這對於讓客的主人也要丟幾分面子的。至於禿小子,卻寧肯瞪眼瞅著座墊,使主人丟面子也在所不惜。他絕不是厭惡座墊。說實話,除了為他爺爺舉辦祭祀活動外,他有生以來還很少在座墊上端端落坐過。因此,他早已坐得兩腿發麻,腳尖有點受不住了。儘管如此,他還是不肯鋪上座墊。主人勸他:「請用!」他也不肯坐。真是個難纏的禿小子。假如真的這麼客氣,當人數眾多時,或是在學校、在住處,哪怕稍微客氣一點也好呢。用不著客氣的事他拘拘束束,該客氣的時候卻毫不謙讓。不,簡直是耍野蠻。這個禿小子!絕不是個好東西!
「哪裡,沒關係,請進!」
女主人再一次進行協商:
「咦?」
「不過,還是刻薄。」
「老師,我很擔心,怎麼辦呢?」
「你也有些像迷亭,說的可倒逍遙自在。」
「那麼,你認識他家女兒嗎?有過交往嗎?」
「凈說些混話!你說不要我才叫你還給我,這有什麼刻薄的?」
「是個有點難開口的事……」
「在甲班嗎?」
「今天沒事。好久沒出門,走走吧?」
列位!千萬不要由於主人態度冷漠,便厭惡他這樣的善人。冷漠乃人類本性,不加掩飾才是正直的人。假如這時候,列位期望主人超越冷漠,那就不能不說將人類估價得過高。人世上連正直的人都晨星寥寥,如果再過高要求,那除非瀧澤馬琴①小說里的人物誌均和小文登走出書本,《八犬傳》里的狗男狗女搬到眼前的東鄰西舍來居住;否則,便是渺茫與荒誕的期冀。
「為什麼開除?」
「老實說……事情糟了。」
女人可真聰明,怎麼說怎麼有理。既然生而為人,那就不論被踩、被踢或是挨打,甚至受到冷遇,不僅要有處之泰然的決心,而且,即使被吐一臉唾沫、潑一身糞污、反被高聲嘲笑時,也必須欣然接受;否則,便不能和號稱「聰明的女人」打交道。
「是的。文章是濱田寫的。我借給他名字,由遠藤連夜到她家去送信。」
這當兒,他身後的紙屏嘩的一聲開了。雪江端著一碗茶畢恭畢敬地獻給禿小子。假如平時,那禿小子一定會奚落一句:「嗬,野蠻人來啦!」但是現在,連面對主人都惴惴不安,何況這位妙齡少女又採取了在學校學會的小笠原派①敬茶方法,以硬裝文雅的手式遞上茶來,這使禿小子顯得十分局促不安。雪江關上門時,只聽她在門外嗤嗤地笑。可見,即使同齡,也還是女子厲害。比起禿小子,雪江的膽子大得多了。尤其她剛剛氣憤得灑下一滴熱淚,這嗤嗤一笑使她顯得更加嫵媚。
「古井武右衛門。」
「因為幹了那麼不體面、不道德的事情。」
「好吧,不管什麼,儘管說吧!沒有外人聽,我也不對別人講。」
「先生!紙屏重新裱糊啦?是誰糊的?」
「就是形容那種場合嘛,恐怖!」
「喲,真是個怪人!是寒月先生呀,沒關係。」
武右衛門明白,照此下去,不論哀求多麼久,畢竟是沒有希望的,便突然將他那偉大的頭蓋骨頂在床席上,默默無言中表示了訣別之意。
「討人嫌,大多因為缺乏常識。救救他吧!會積德的呀。看他那樣子,會到華岩瀑布去跳水的。」
「惹出大亂子啦!」
「好大個腦袋呀!有學問https://read.99csw•com嗎?」
武右衛門一直以羡慕的心情默默地聽別人講「話說老虎」,忽聽主人說:「是么!」這時似乎又想起自己的事。重又問道:
「送情書啦。」
「不過,他們有分工。一個寫信,一個送信,一個借名。剛才來的,就是借名的那個小子。他最蠢。而且他說,他還不曾見過金田小姐的面呢。那又為什麼干出那種混帳事來?」
「是濱田送的嗎?」
「然後,千萬要找個林木茂密、大白天都不見個人影的地方去走走,肯定會變得這麼一種心情:不知不覺,忘卻在萬丈紅塵的都城,彷彿在山中迷路了似的。」
「老虎那麼愛叫嗎?」
主人正一再重複地對武右衛門說:「是嘛!」忽聽有人喊他。是誰呢?一看,那從紙屏后斜著探出來的半個臉,正是寒月。
「嗬!不錯。」寒月邊說邊獃獃地盯著那扇紙屏。「這邊糊得平平的,右角上紙太長,出褶了。」
「老師!我老爹是個非常嘮叨的人。何況老娘是個繼母,我如果被開除,那可糟糕。真的會被開除嗎?」
身後是女主人和雪江肆無忌憚的哈哈大笑聲。
「唉,到底是什麼事呀?」
「可是,這不是太蠢了嗎?給一個根本不認識的人送什麼情書。簡直是缺乏常識。」
「幹了一樁意外的蠢事!你是寫了『文明中學二年級古井武右衛門』嗎?」
「那麼,借給他什麼?」
「總之,很可憐。雖說干那種事不好,但是,叫他那麼擔心,會害了一個男孩子的。他雖然腦袋大些,可是相貌並不怎麼丑。鼻子直忽扇,很招人喜歡。」
「是從右角開始糊的。難怪呀,還沒經驗嘛!」
「可不是嘛!」主人在信口應酬。
「古井武右衛門?不錯,真是個長長的名字。這不是當代的名字,是個古人的名字。四年級了吧?」
「噢,是三人合謀幹的?」
「怎麼惹都沒事兒,對方是金田小姐嘛。」
「夠嚇人的。」
問得有理!不論是人還是動物,要有自知之明,這是平生大事。只要有自知之明,人就有資格比貓更受尊敬。那時,咱家也就不忍心再寫這些混話了,一定立刻停筆。然而看來,人們似乎很難認清自己是個什麼貨色,正像自己看不見自己的鼻子有多高是一樣的。因此,連對他們平日小瞧的貓,也會提出上述疑問的吧!
「說得稀里糊塗。到底是誰幹了什麼?」
「不過,你說不定會娶她的呀!」
「先生,他是個學生嗎?」
「是啊!」
「今天他可有點不爭氣。混帳東西!」
「他自己說一定會被學校開除,非常擔心呢。」
「古井……」
「沒問題,會叫的。那叫聲,即使白天也能傳到理科大學。到了夜闌人靜、四顧無人、鬼氣襲身、魑魅撲鼻的時候……」
「是的。有點事。總而言之,走吧?」
「咦?就他這個大腦袋?近來學生們可真厲害。太驚人了。」
最後,關於武右衛門介紹幾句。他是憂慮的化身。他那顆偉大的頭顱寸裝滿了憂慮,如同拿破崙的腦殼裡塞滿了功利心。蒜頭鼻子不時地翕合,那是憂慮像條件反射似的,沿著顏面神經躍動。他像吞下了一顆大炸彈,心裏有一個無可奈何的大疙瘩,兩三天來正一籌莫展。苦痛之餘,又想不出什麼好主意,這時想到:如果去班主任老師家,也許能有點辦法。於是,將自己的大腦袋硬是運到他所討厭的這個家裡來。他平時在校,忽而耍笑我家主人,忽而煽動同班同學給主人出難題。這些事,他現在似乎都已忘卻,還似乎堅信:不論曾經怎麼要笑或為難老師,既然名之為班主任,肯定會替他分憂的。他太天真了。班主任並不是主人愛乾的角色。是因為校長任命,才不得已而接受的。說起來,很像迷亭的伯父頭戴的那頂大禮帽,徒有其名而已。既然徒有其名,便毫不頂用。到了關鍵時刻,假如名義也能頂用,雪江就可以只用姓名去相親了。
「先生也變成了了不起的政治家。可是,看他剛才的樣子,總像非常無精打采,看不出他會給先生出難題。」
「然後老虎嗥叫得幾乎將上野的老杉樹樹葉全都給震落,可嚇人啦。」
「也不是濱田。」
說真的,這個大腦袋學生,從入學那天起,主人就見過的,決不會忘記。何況他那大頭,主人銘刻在心,時常夢裡相會。然而,粗心的主人竟然沒有把大頭和一箇舊式名字聯繫起來,又沒有和二年級乙班聯繫起來。因此,當記起敬佩得夢中相會的大腦袋原來是自己負責那一班的學生時,不由得內心裡叫好:「是呀!」然而,這個起了個古老名字的大腦袋,又是本班學生,現在究竟為什麼事闖進家來呢?這就完全無法預料了。主人原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所以,學生們不論年初歲末,幾乎從不登門。登門的只有古井武右衛門這麼一位堪read.99csw.com稱帶頭人的稀客。但卻不知貴客來意,這倒叫主人忐忑不安。他不會是到如此令人掃興的人家來玩耍的。假如是來要求主人辭職,應該更硬氣些才是。不過,武右衛門可能是來商量他自己的私事。想來想去,還是搞不清。看武右衛門的樣子,說不定連他自己也弄不清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前來造訪。沒辦法,主人只好公開問:
「你叫什麼名字?」
「你說不要,我才叫你還的呀!一點也不刻薄。」
「他家女兒又時髦,又驕傲,就給她送了情書。濱田說:『這個名字不行。』我說:『那就寫上你的名字吧』。他說:『我的名字沒意思,還是寫上古井武右衛門這個名字好……』所以,終於借用了我的名義。」
「哪裡,一點兒也不擔心,反而覺得有趣兒。不管飛去多少情書,也不會出事的。」
「你也許有點擔心吧……」
「是啊!要比白天凄涼些呢。」
武右衛門不但一味地任性,而且從過高估價人類的假想出發,認為別人非愛護他不可,不可不愛護他,壓根兒不曾想會遭到嘲笑。他這次到班主任家來,肯定會對人類發現一條真理。為了這條真理,他將來會逐漸成長為一個真正的人。那時,也將對別人的憂煩表現出冷漠的吧?別人發愁時也將高聲大笑的吧?長此下去,未來的天下將遍是武右衛門吧?將遍是金田老闆和金田夫人吧?咱家衷心期望武右衛門爭分奪秒地儘早醒悟,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否則,不論他如何擔憂,如何後悔,向善之心如何迫切,畢竟不可能像金田老闆那樣獲得成功。不,要不了多久,人類社會就會把他流放到居住區以外去,豈止於被文明中學開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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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話,那就快說吧!」
「只是用了你的名義?簡直越說越糊塗!再說得有條有理些!原來收下情書的是誰?」
「哪裡,我胡謅八扯,給翻譯了一下。」
「那麼,你給誰家女子送了情書?」
「沒說的。我一向不在乎。不過,聽說那個大腦袋寫了情書,真感到意外。」
「學問可比不上他的腦袋大。不過,常常提出些奇怪的問題。不久前叫我把哥倫布譯成日文,使我非常尷尬。」
「把名字借給他了。」
「去哪?喂,進來呀!」
「去哪兒?還是赤坂?那地方我算不去了。前些天硬是拉我去,腿都遛直了。」
主人說:「你走嗎?」
「什麼事?」
「聽,老虎嗥叫多沒意思!」
「怎麼啦?冷眼一看,覺得他非常可憐呢。到底怎麼啦?」
寒月先生也許覺得遠距離談判畢竟不便,就脫了鞋,緩緩走進。他依然穿著那條后腚上落了補釘的耗子皮色的褲子。那條褲子並不是由於年深月久或寒月先生的屁股太沉才磨破了的。據本人辯解,是因為近來他開始學騎自行車,對褲子的局部摩擦過多所致。他做夢也沒想到給他自封的未來夫人寫過情書的情敵也在這裏,「噢」的一聲打打招呼,對武右衛門微微點頭,便在靠近檐廊的地方落坐。
「可,我不嘛。」她的視線依然不肯離開《讀賣新聞》。這時候,連一個字也讀不下去的。假如揭穿她並沒有看報,她大概會哭一鼻子!
這樣一比一地相對而坐,不論主人怎麼頑冥不靈,對於學生來說似乎還多少有些分量的。大約主人也很是洋洋得意吧!常言說:「積上成山。」區區學生,如果大量糾集起來,也會成為不可欺侮的團體,說不定會搞起抗議運動或罷工的。這大約和人類中的膽小鬼喝下酒去就變得大胆起來一模一樣吧!不妨把恃眾鬧事,看成人兒喝得爛醉以致喪失了正氣。否則,那名與其說是誠惶誠恐,莫如說悠然自得地緊貼在紙屏上的穿薩摩條紋布的學生,不管主人怎麼老朽,既被稱為老師,就不該予以輕蔑,也不可能冷落得太過分。
「叫你學得正直和坦率些!」
「怎麼樣?不去冒冒險嗎?一定很快活。我想,無論如何,不在深夜聽聽老虎嗥叫,那就不能說聽過老虎的叫聲。」
「你是來玩的嗎?」
「女人糊的。糊得好吧?」
「想去上野,聽聽老虎嗥叫的聲音。」
「簡直是摸不清頭尾。那麼,誰也沒有送?」
「嗯,她也幫了忙。她還誇口說:『能把紙屏糊得這麼好,就有資格嫁出門去!』」
「乙班。」
「是因為你一句話翻來覆去的,我有什麼辦法。剛才還說不要雨傘嗎?」
武右衛門卻無聲無息地趿拉著薩摩產的木屐走出門去。怪可憐的!假如乾脆不理,說不定他會寫出《岩頭吟》①,跳進華岩瀑布而自盡的。
「只是用了我的名義。」
①岩頭吟:一九○三年五月,第一高等學校學生藤村操(夏日漱石的門生)苦於萬象不可解,削岩頭樹寫下遺囑,跳華岩瀑布自殺。
「只因大家都說她驕傲,擺架子,才要調戲她的。」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