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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1

十一-1

「不聽就不聽。把那個子兒給我拿掉!」
「那麼,學生大多數在那兒住宿吧?」獨仙決不放過。
壁龕前,一張棋盤擺在當央,迷亭和獨仙相對而坐。
惟有獨仙泰然安坐,哪怕你講到明天早晨、後天早晨,管它秋日烈焰火辣辣的,也絲毫不為之所動。
「閑言少敘,來吧!」
主人背著臉剛一說,迷亭便伸出通紅的長舌頭,獨仙彷彿毫不介意,還在催促迷亭:「喂,該你下啦!」
「那就泡在鹼水裡,咔咔搓它一通總行吧?」
主人喟然嘆曰:「還是黑臉好吧!若是臉白,一照鏡子就孤芳自賞起來,那才糟糕。女人是很難纏的呀!」
「自古以來天才都要受迫害喲!」東風先生深表同情。
主人問:「那個細長的黑影是什麼?」
「話是這麼說,我也不能白揀呀!」
「因為沒地方放,就和小提琴一塊兒裝進行李袋裡,上船那天晚上就被耗子咬了。如果光是咬了木松魚乾那還沒什麼,偏偏耗子把小提琴的琴身當成了木松魚乾,也被咬了一點點呢。」
「這正是天才的本色!如果不是天才,不會這麼痴情的。太羡慕了。一年來我總盼著自己也能夠激起那麼熾烈的情感,但是,畢竟事與願違。參加音樂會的時候,儘管以最大的熱情傾聽,但也總是興味索然。」東風一直在拍馬屁。
主人提出抗議說:「說什麼『人跡罕見』,太過分了吧?」
「迷亭君!你這盤棋下得太野蠻,哪有從那兒進子兒的規矩?」
寒月接著說:「我從被窩裡一露頭,只見日影還高,等得不耐煩。沒辦法,只好把頭縮進被窩,閉上眼睛等待。可還是受不住。我又露出頭來一看,秋日烈焰灑滿了六尺高的紙屏,火辣辣的。我勃然大怒。這時,只見紙屏上端有個細長的黑影,不時地在秋風中搖搖曳曳。」
「阿—門—!」迷亭先生好像在毫不相干之處啪的投下一個子兒。
「有好幾回哪。後來我下了床,拉開紙屏,吃了一個柿餅子,又鑽進被窩默默對神佛禱告:『快些黑天吧!』」
「漸漸夜深了。我總算放下心來,舒了口氣,走出鞍懸村宿舍。因為咱家生來不喜歡喧囂之地,才特意遠離交通便利的市內,在人跡罕見的荒村結成蝸牛式的草廬……」
「未免不太乾淨吧!」
寒月說:「如果興味索然,那就幸運嘍!如今好像在心平氣和地做介紹,可在當時,那苦楚是難以想象的呀……後來么,先生,我發奮圖強,終於買到手。」
「咦?慢著!四六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以為不大個地方,可是有四十六個眼呢。本想再多贏你一些,可是排起來一看,才差十八個子兒。這是怎麼搞的?」
「得道,了不起!到底是『春風影里斬電光』!」
①煢獨:煢音窮。無兄弟為煢,無子嗣為獨。
主人問:「你裝起病來,連學都不上?」
「嗯。管它夠不夠的。這兒要補上個子兒才行。」
「船上?怎麼回事?」
「我也不耐煩啦!」
迷亭也似乎有些不耐煩。他說:「不過,如果有那麼大的恆心,萬事都可以成功的。假如沒人干擾,說到明天早晨,恐怕也還是那麼幾句話:秋日烈焰,火辣辣的。那麼到底打算幾時才買一把小提琴呀?」
「噢,饒命吧!說上一千遍也沒完。」
①臣死且不辭……:《史記·項羽本紀》樊噲在鴻門宴上要救沛公,項羽讓他喝酒,吃豬肩生肉……樊噲說:「臣死且不避,危酒安足辭。」這裏信口說的顛三倒四。
「嗯。怎麼買的?」
「白玩可不幹。誰輸了要請客的。是吧?」
「可以理解呀!」這是迷亭先生的評語。
東風益發受感動地說:「不,如果感覺不是那麼敏銳,就不可能成為藝術家,不愧是天才呀!」
「沒什麼奈何不奈何的。『一劍倚天寒③』,……咦?麻煩啦!下決心,隔開它吧。」
「哪兒的話,沒事!耗子只咬去那麼一點點,不會中毒的。」
寒月說:「一點不錯。」
「個頭稍大一點,這便是成為名產的理由吧?」
「那邊大概講起趣聞了。獨仙君!咱們這盤棋就適可而止吧!」
「你是把人里的古董和小提琴里的古董混同了吧?即使人里的古董,不是還有金田者流,至今也還走運嗎?至於小提琴,那是越舊越好……喂,獨仙君,怎麼樣?快下呀!我倒不是演慶政的哪場戲:『秋日短喲!』」①
迷亭和獨仙正在佛龕前大賭輸贏,寒月與東九-九-藏-書風挨肩坐在客廳門口。在寒月與東風身旁落坐的主人,如黃臘般端坐。寒月面前的床席上放著三條魚乾,赤條條排列得整整齊齊,煞是壯觀。
「不知去哪兒,是一時高興出去遛遛。」
「按規矩,可沒有這種走法呀!」
「又來啦!棋逢如此仙骨,難免累殺人也,恰似《群仙列傳》中的人物呢。」
「那聲音,是否琅琅然,鏘鏘然?」獨仙搬出了這套艱深晦澀的字句,但是沒有人理睬,怪可憐的。
「不是早就對你聲明了嗎?這地方是不許進子兒的。」
「和你這樣忙叨叨的人下棋可真是受罪。連動動腦筋的工夫都沒有。沒辦法,在這兒放個子兒,填上個空吧!」
「鼻子是聞不出魚乾是好是壞的呀!」
「用什麼都行。」
「哼!後來呢。」
「『有那麼下棋的嗎?』若這麼說,我可就下子兒啦……那麼,拐個彎,在這個犄角放一個子兒。寒月君,你的小提琴太廉價,所以耗子都欺負,把它咬啦。長點志氣,再買把好些的吧。我從義大利給你函購一把三百年前的古貨好嗎?」
「沒擺就沒擺吧!無關緊要的地方都送給你好了。」
「還有比這更值得嘉獎的故事哩!聽說那裡的煙盤上沒有煙灰盤。我的一位朋友在那裡任職期間,出門想買一個帶有「吐月峰」商標的煙盤,結果,不要說『吐月峰』,根本就沒有煙盤這種玩藝兒。他很奇怪,一打聽,人家心平氣和地說:煙盤啊,只要到後邊的竹林里去砍竹子一節,誰都能夠做。因此,沒有必要買它。那麼這也夠得上質樸剛健風尚佳話之一了吧?嗯?獨仙君。」
「我在說,你也是『娶上老婆愁事多哪。』」
「唉呀呀!到底讓你把棋走活了。真可惜!我生怕你把子兒擺在那兒,才胡扯幾句。用心良苦,終究枉然哪!」
③一劍倚天寒:出自無學禪師,形容殺頭后,身如利劍刺向青天。將生死置之度外。
「又吃柿餅子!你總去,總吃柿餅子,這不是沒完沒了嗎?」
東風先生又問:「柿子的事就壓下不表吧。後來怎麼樣了?」
「你不是從一開始就是一副拿輸贏不在乎的架勢嗎?」
「臣死且不避,何況彘肩①乎?」
獨仙聚精會神地拿起白子兒,填滿了白空,再拿起黑子兒,填滿了黑空,口裡不住地數著。而寒月卻繼續說:
「有那麼下棋的嗎?」
「嗯。不過,若是只求個一般水平,誰都能學會的。」
「這倒無所謂。你就說說怎樣自學的,以便引以為戒。」
「你是幾時學琴的?」
「呀,看得果然十分厲害!嗬,我還以為你沒心看住呢。『撞吧,八幡鍾②』我這麼走,你將奈何?」
「我是輸贏不在乎。但是不高興你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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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子兒先走是規矩。」
「那就費心啦。就手,付款的事也一併拜託。」
「不錯。那麼,讓著你點兒。按規矩從這兒先走。」
「這一段聽過了。」
「為什麼?」
「哪裡,沒事。」
他的棋友獨仙先生語調有些激動,吵嚷著說:「現在該你走了。等著你哪!」
「你這人記性真好。以下將比過去加倍地悔棋呢。所以,叫你把那個子兒拿掉。你真夠固執。既然坐禪,就應該超脫些嘛……」
「原來是掛在屋檐下剝了皮晾曬的澀柿子。」
「哈哈哈,我還以為這時候差不多都顛顛倒倒的呢,不曾想還有正正經經。那麼,無話可說,我認了。」
「還有兩三處沒有擺好哩!」
「向上之路,不是自學小提琴所能開拓的。那種純屬遊戲的事兒,若是能夠認識宇宙真理,可就怪了。如果想認識箇中奧秘,沒有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的氣魄是不行的。」
「你用白子兒?」
「我可不聽那一套!」
「哈哈哈,倒也沒什麼愁的。因為我老婆從來都愛我。」
「不過,不吃掉這個子兒,我可就輸了。」
「沒有的事!」
「唉,先生!別那麼性急,往下聽啊!後來約三四個小時,我在被窩裡忍著。以為這時可以了吧?我猛然探頭,只見秋日烈焰依然灑在六尺高的紙屏上,上端有個細長的黑影在搖搖曳曳。」
「不愧是個天才!」這是東風先生的讚歎。
「噯,我家鄉的名產。」
「那是十一月,剛好是天長節①的前夕,鄉親們全都到溫泉去了,準備外宿,村裡一個人也沒有。我聲稱有病,那一天,連學都沒上,在屋躺著。我躺在床上,一心想著一件事:趁九-九-藏-書村民們今夜出門,我要把夢寐以求的小提琴買到手。」
「地面太小,如果買來,立刻就會被發現。一旦被發現,人們就會說:『好神氣呀!』要挨整的。」
「拍無線之電報嗎?」
「你再貧嘴,還要輸的。」主人警告迷亭。可是,迷亭滿不在乎地說:
「那種古董,頂用嗎?」一切茫然的主人大喝一聲,訓斥了迷亭。
「聽的人也有點發愁呢。」東風也暗暗地鳴起不平。
「為什麼?」
迷亭邊笑邊警告主人說:「口出此言,回頭嫂夫人會不高興的呀!」
「也許出家人下棋沒有這份規矩。但是,按『本因坊』流派的下法,可就有這份規矩。有什麼法子呢。」
只有獨仙先生毫不介意地拈著鬍鬚。
只有東風誇獎他:「事實如何不去管它,這語言倒是蠻有詩意,感覺還好。」
「質樸剛健,實堪嘉獎的好風尚啊!」
「這就是『本因坊派』、『金田派』、『當代紳士派』……喂,苦沙彌先生!獨仙君不愧到鎌倉去頓頓吃鹹菜,不為物慾所動喲!實在是佩服之至!別看棋下得不高明,膽子可夠大的。」
東風先生依然認真,面對迷亭先生說:
「唉,耗子嘛,不管住在哪兒,也是冒失的。所以我把魚乾帶到公寓,又被咬了。我看危險,夜裡就摟著它睡了。」
「那個子兒也悔?」
「簡直是天才!」
「是呀,這『魂靈』①嘛,我還以為要焚燒麻桿迎接才行呢,原來作新體詩就能請得來呀!」迷亭又不顧下棋,嘲笑了一番。
「從高中時期。先生!我曾經向您介紹過我學小提琴的始末吧?」
迷亭也有些誠惶誠恐的樣子說:「不假,這才像點天才哩!」
「管它是誰說的!你沒聽說嗎?飯盒裡裝一個好大的飯糰,像個袖子似的別在腰上,到時候就吃它。與其說是吃,莫如說是啃,啃到當央,就露出一個咸梅干。據說就是為了露出那個咸梅干,才聚精會神地將四周沒有鹹味的飯啃光。真是些生龍活虎的小傢伙!獨仙君,這故事好像中你的意吧?」
「高中時期是經老師教,才拉起小提琴的嗎?」
迷亭這才收斂鋒芒。於是,獨仙君煞有介事地對東風訓戒式地說教了一通:
「可,家鄉人全都那麼黑,有什麼辦法!」
東風卻問得有理。他說:「假如全鄉下的人臉都是黑的,難道他們不會以黑為榮嗎?」
「不是『春風影里』,是『電光影里』。你弄反了。」
這一解釋,遠處迷亭先生也加入了這邊廂的對話,高聲說道:
「是呀,是呀!該聽維特先生講講自學小提琴的故事。喂,講啊!不再打攪你。」
「我不想當屈原。」
「在這兒斜著添了個白子兒。」
「為什麼?那是被耗子吃了。」
寒月說:「噢,實際上也許真的瘋了。那音色可夠絕的呀!其後直到爾今,彈了這麼久,但是,再也沒有彈出過那麼美妙的聲音。是啊,怎麼形容才好呢?畢竟是不可言喻的喲!」
「她不在家嗎?」
①熏風自南來:唐文宗吟道:「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柳公權接道:「熏風自南來,殿角生微涼。」見《唐詩紀事》卷四十。
「唉,你嘗嘗看。」
「可能是的,藝術家本來就多愁善感。你落淚,我同情。不過,你的話也該快點說呀!」東風是個好人,應酬中總是嚴肅而又滑稽。
①魂靈:日文與生靈同音,迷亭是在故意找茬。
「新體詩與俳句不同,很難那麼匆匆揮就的,但是,一旦寫得成功,就會發出觸及人們靈魂深處的妙音。」東風嚴肅地說。
「那一帶的柿子可甜啦。東京人畢竟是不解其味的喲!」
「不愧是仙人,好大的氣魄!你用白子兒,按自然順序,我就用黑子兒嘍。好,來吧,誰先走都行。」
寒月說:「各位既然那麼發愁,沒辦法。那就講個輪廓就結束吧!總之,我吃完了柿餅子就鑽進被窩;鑽進被窩以後又出來吃,終於把吊在屋檐下的柿餅子全都吃光了。」
寒月接著說:「我天天散步時從店前走過,其間總算三次聽到了那種妙音。第三次聽到時,我心想,非買下這把小提琴不可。哪怕鄉親們譴責,哪怕外鄉的人們予以輕蔑。唉,哪怕飽吃鐵拳而絕命,犯個錯誤而被開除,這把小提琴我非買不可!」
「聽的人比你更不耐煩!」
「是啊。你還是單身漢,多好啊!」
這魚乾出處是寒月的懷裡,取出時還熱哩,手心可以感到那赤條條的魚身read•99csw.com子溫乎乎的。主人和東風卻將出神的目光傾注在魚乾上。於是,寒月隔了一會兒說:
「可是,傳說學生都光著腳做軍操,向右轉,因此把腳皮都磨得很厚很厚。」
主人終於忍無可忍,說:「太陽總不落,聽眾也難受,那就結束吧!」
寒月說:「如果不肯放棄,那就照你的希望,講講我學小提琴的經歷給你聽吧!像剛才說過的那樣,我到開始學小提琴的時候,已經費了千辛萬苦。首先,買提琴就很是發愁呢,先生!」
「你已經悔了六步棋啦。」
「然後再一時高興隨便地回來?」
「唉,假如沒有學校,那就杳無足跡了……說起當夜的服裝,穿的是家織布的棉襖,外加銅鈕扣的學生大衣。我格外小心,用大衣領子將頭蒙住,以便儘可能不被人發覺。正是柿子樹落葉時節。從我家走到南鄉大街,一路上鋪滿了樹葉。每邁出一步,都發出沙沙的聲響,使我忐忑不安。身後總像有人跟著。扭頭一看,東嶺寺的森林格外陰沉,是在黑霧中映著漆黑的影子。這東嶺寺本是松平氏的家廟,位於庚申山麓,距我居室只有百米左右,是個十分幽靜的古剎。林木上方,是月明星稀的浩渺夜空,天河斜身躺在長瀨川上,尾巴……是呀,天河的尾巴大約流到夏威夷去了……」
迷亭先生譏諷道:「危險!瘋病種類繁多:山瘋,水瘋,人瘋……你既然是維特,那就是『提琴瘋』了。」
「剛才帶孩子出去了。」
「高論!像我這號人,畢竟是不可能進入純情境界嘍!」
「豈止寒月一人,這樣的例子多得很!」
「並非如此。所以我吃了最後一個柿餅子,以為差不多了,探出頭來一看,依然是秋日烈焰灑滿了六尺高的紙屏……」
「我倒非常渴望說得快些。可是,太陽怎麼也不肯落,愁死個人。」
「又是天才!請千萬別稱我什麼天才吧!後來呀,我天天散步。每當路過賣小提琴的商店門前時,沒有一天心裏不在嘀咕:『買一把多好啊!』『把小提琴抱在懷裡時將是什麼滋味?』『啊,真想有一把!』」
發明棋盤的是人。假如是人類的癖好反映在棋盤上,那麼,就不妨說,棋子兒進退維谷的命運正標志著人類的本性。假如從棋子兒的命運可以推論人類的本性,那麼,便不能不斷定:人,喜歡把海闊天高的世界用小刀零切碎割,劃出自己的領域,並在其中畫地為牢。只在固守立足之地,任何時候也不越雷池一步。一言以蔽之,說人類硬是要自尋煩惱,也不為過吧?
「到底是在哪兒被耗子咬的?」
「不過,那是死路一條喲!」
「生死事大,轉眼嗚呼。你認了吧!」
「所以,吃它的時候,要洗一洗。」
「嘗是總要嘗的。可這條魚怎麼沒魚頭呀?」
「別管我要輸還是要贏,反正對方已經成了釜中之魚,手腳全都動不得了。我感到無聊,不得已才加入小提琴這一夥的。」
「好吧!補,補,補。這回補齊了吧……我聽了那番話,實在吃驚。在那種環境里自學小提琴,太令人景仰了。《楚辭》里說:『既煢獨①而不群兮。』寒月君簡直就是日本明治時期的屈原!」
「看你丁是丁、卯是卯的,簡直不像個禪學家。那就一氣呵成,下完這盤棋……寒月講得太有趣兒了……就是那所高等中學吧?學生都光著腳上學……」
「走到哪兒?」
「那麼,是二十世紀的維特①吧!什麼?拿出棋子兒來數一數?你也太一本正經了,何須數,我輸了,沒錯!」
「噢,來啦,好吧!『熏風自南來,殿角生微涼。』①這樣看住你,就沒事了。」
「沒問題嘛!你如果學,一定會精通的。」
咱家閱歷太淺,棋盤這玩藝兒是最近才見到的。越想越覺得這玩藝兒真怪。在一個不大的方盤上畫了些小格,亂糟糟地擺了些黑白子兒,令人眼花繚亂。然後就輸啦、贏啦、死啦、活啦的,下棋人流著臭汗,吵吵嚷嚷。那棋盤頂大不過一尺見方唄!就算用前爪一搭,就會掃它個稀哩花啦。不過,常言說:「結則草廬,解則荒原。」何必淘這份氣!倒不如袖手旁觀,逍遙自在得多。開頭那三四十個子兒的擺法還不怎麼刺眼,可是到了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你瞧,唉呀呀,光景真慘哪!白棋子兒和黑棋子兒密密麻麻,幾乎要從棋盤上摔下去,互相喊叫著:「擠死啦!」「擠死啦!」但又不能因為太擠,就讓其它https://read.99csw.com的棋子兒閃開;也沒有權利因「阻擋」而喝令前邊的棋子兒退下。個個棋子兒除了認命,紋絲不動地呆在那裡,別無他策。
只要迷亭一參言,中心話題就不知扯到哪兒去了。
「你說什麼,摟著小提琴睡覺?這可太風雅了。『春又別人間。獨抱琵琶重幾許?意闌珊。』這是一首俳句。可是明治年代的秀才若不抱著提琴睡覺,就不能超越古人,我吟道:『薄衫裹憂魂。漫漫長夜相廝守,小提琴。』怎麼樣?東風君,新體詩里可以寫這種內容嗎?」
「不過,難說呀……」
「名產?好像東京也有哇!」主人說著,拿起最大的一個,湊在鼻尖下聞聞。
「同樣是藝術嘛。愛好詩歌的人,學起音樂來,一定會進步得快吧?所以,我自覺心中有數。怎麼樣?」
「一娶上老婆,都愛說這種話。是吧?獨仙兄!你大概也屬於『娶上老婆愁事多』之流吧?」
「小提琴太大,摟著睡是辦不到的……」
「先生太性急,故事就講不下去,真發愁!」
「那把小提琴,你是摟著它睡嗎?」
「可以想象。在沒有麻里草鞋的地方,不會有小提琴的。」
「怪不得覺得這麼肅靜。去哪兒啦?」
「那麼,恕我莽撞,獨仙嘛,就是與眾不同。」這時,寒月先生為天下妻子略盡辯護之勞,說:
「順手把旁邊那個白子兒也拿掉!」
經迷亭提醒,獨仙依然捻著山羊胡說:「那樣一來,難得的一次高尚遊戲,可就弄得俗了。醉心於打賭之類,多沒意思。只有將勝敗置之度外,如同『雲無心以出岫①』,悠然自得地下完一局,才能品嘗到其中奧蘊!」
「這可危險。胡吃起來,會患霍亂症的呀!」
「是啊!這個白子兒斜著這麼一放,吾將休矣。那麼,我……我……我日暮途窮了。怎麼也想不出個好出路啦?喂,讓你再下個子兒,隨便放在哪兒都行。」
「距學校不過四五百米。原來學校是在鄉村的……」
獨仙板著面孔說:「這就對了。」逗得大家不由地哈哈大笑。
①天長節;明治元年制定,每年天皇誕生日為天長節。戰後改稱天皇誕生日。
①維特:德國作家歌德名著《少年維特的煩惱》中的主人公。
「地方風俗本就如此,故鄉的人們又非常頑固。只要有一個人軟弱一點兒,他們就說:這在其他縣份的學生面前名聲不好,便胡亂地從嚴懲處,可麻煩啦。」
「沒辦法,我跳下床,拉開紙屏,到了檐廊,拿了柿餅吃了。」
「哪裡,沒有老師,也沒人指點,是自學。」
寒月又從容不迫地說:「問我幾時去買嗎?我想,一到晚上,立刻出去買下。遺憾的是:不管多久,只要探頭一看,總是秋日烈焰,火辣辣的……唉,提起我當時的痛苦,畢竟不能和現在各位的焦急萬狀相提並論。我一看,吃完了最後一個柿餅子太陽依然不落,不由得啼泣漣漣了。東風君,我的確是感到可悲才落淚的呀!」
「那麼個小地方,怎麼會有小提琴?這首先令人懷疑。但是想一想,就會明白這是理所當然。為什麼?因為這裏也有女子學校。作為課程,女學生必須天天練琴,因此,自然有小提琴。毋須說,沒有好的,只是不得不稱之為小提琴罷了。因此,商店也並不重視,將二三把琴綁在一起,吊在門市裡。唉,我時常散步從店前走過,由於風吹或小夥伴用手碰過,嗬,有時候發出聲音哩。一聽到那種聲音,我的心就像碎了似的,不知如何是好。」
「如今,一些年輕人拎著個提琴盒,不時地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可是那時候,高中學生幾乎沒有人搞西洋音樂。尤其我們那個學校,簡直是鄉下的鄉下,簡樸得連穿麻里草鞋的人都沒有,至於學校,當然沒有一個人拉小提琴……」
「那就聽!你快點說『太陽已落』,這不就行了嗎?」
「甜嗎?」主人問得簡直像個孩子。
迷亭也抱怨地說:「『蝸牛式的草廬』,也太誇張了。莫如說是個『沒有客室的四鋪半草席的屋子』倒也逼真,還蠻有趣呢。」
「進得失禮,失禮!喂,你把這個白子兒給我拿掉!」
獨仙卻繃著臉問:「住在那裡,上學可夠困難吧,幾里路?」
「當然。你不是下棋,是在蒙棋。」
主人說:「說來說去還是那一套呀!」
訓得倒是蠻夠勁兒的。可惜東風連個禪字怎麼寫都不知道,所以看來,他絲毫都無動於衷。
「咦?也許你說得對。但是我想,還是read.99csw.com藝術才標志著人們渴慕的最高境界,因此,我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棄它。」
「那怎麼說得上『人跡罕見』呢?」獨仙給他當頭一棒。
①源於歌舞伎《戀女房染分手綱》中人物慶政的一句台詞:「天黑了。秋日短喲!」
「沒有就沒有。這是我新發明的規矩。」
「哪裡,未曾聽說。」
「你是從什麼時候學小提琴的?我也想學,可是,聽說很難。」東風在問寒月。
「喂,你臉皮太厚了。」
「不,有倒是有。錢也早就留心攢夠了,不成問題。但是,就是買不成。」
「說說可以,先生!我就說說吧?」
「提起你們故鄉的學生來,真是沒法說。不知為什麼要穿那種青一色的和服褲裙。首先,正因為這身打扮,倒很俏皮呢。其次,也許由於海風撲面的緣故,臉色總是那麼黝黝的,若是男子倒也無所謂,可是女人弄成那副樣子,可夠一瞧的吧?」
「老實說:四天前我從故鄉回來。因為有很多事要辦,四處奔波,以至沒能來府上拜訪。」
「啊,說吧!」
「那麼,雖然這個要求令人作難,但是,既然先生出口,就權當眼下已經黑天了吧!」
①雲無心以出岫:見陶潛《歸去來辭》。
「彈天弦之素琴嘛。」
「在船上。」
②八幡鍾:在深州富個崗八幡宮。民謠中說:「敲響吧,八幡鍾,把我的情人叫醒。」日文「看子兒」與敲鐘的「敲」字諧音,便借題發揮。
「是啊,一般家庭都住一兩名學生。」
「那,你就數吧!,我可不去數它。如果不聽一代才子維特先生自學小提琴的軼事,那就對不起列祖列宗!失陪了。」說罷離席,蹭到寒月身邊。
主人說:「這不是重複了嗎?」
自在逍遙的迷亭和神機妙算的獨仙,不知打的什麼主意,偏在今天從壁櫥里拖出一箇舊棋盤,開始干這種熱得透不過氣的遊戲。的確是棋逢對手。一開始,雙方都下得隨隨便便,棋盤上的白棋子兒和黑棋子兒自由地交互飛舞。但是,棋盤的大小是有限的。每填一個棋子兒,橫豎格就要減少一個,因此,再怎麼自在逍遙,再怎麼神機妙算,也要陷於困窘,那是自然的。
「這不是木松魚乾嗎?」
「僅僅洗一洗,是不可能幹凈的。」
「如果結束,就更難受。以下眼看就要進入佳境了。」
「所以,像你那號膽小鬼,就該向別人學著點。」
「總之,我們未婚青年必須接近藝術的靈性,開拓向上的道路,否則,就不可能了解人生的意義。為此,我以為,首先必須從小提琴學起,所以剛才才清寒月君講講經驗談的。」
「這耗子太冒失!一到船上,就那麼不辨真假?」主人依然望著木松魚乾,說些沒人能懂的話。
「咦?你已經走啦!」
「女人也是那麼黑啊!」
主人說:「總而言之,女人全是些要不得的東西!」
「走啦。終於走啦。」
「真是鬼迷心竅!」這是主人的質疑。
「多麼不幸!嗯?苦沙彌兄。」
「連我自己說這話都厭煩死了。」
「後來我又鑽進被窩,閉上眼睛,默默地向神佛禱告:『快些黑天吧!』約覺過了三四個小時,心想差不多了吧?可是我一露頭,誰料秋日烈焰依然灑在六尺高的紙屏上,火辣辣的。上端還是有個細長的黑影在搖搖曳曳。」
這一說,東風有點不高興,寒月卻笑嘻嘻的。迷亭說:
「既然全吃光,太陽該落了吧?」
「自學的人不一定都是天才!」寒月先生板著面孔說。被譽為天才還板著面孔,大概惟有寒月了。
「那,也有人要嗎?」
十一
「啊!危險,危險!這一隔,可就是死棋了。喂,別開玩笑,讓我悔一步。」
「急著來就對啦。不早點把這些禮品獻上,不放心啊!」
「新鮮!這是誰說的?」
「不必急著來嘛!」主人照例說些不招人愛聽的說。
「然後我下了床,拉開紙屏,到了檐廊,吃了一個柿餅子……」
「因此,不早些送來放心不下呀。」
「我也擁護寒月兄的看法。依我看,人要進入純情境界,只有兩條路:藝術和戀愛。因為夫妻之愛代表某一個方面,所以我想,人必須結婚,實現那種幸福,否則便是違背了天意……不是嗎?迷亭先生!」
「你看見那個黑子兒啦?唉,咱倆不是有交情嘛!別說那些見外的話,快給我拿掉!這可是生死關頭。『且慢,且慢!』救命人邊喊邊出場了。正是危急之秋。」
「一娶上老婆,就更進不去了。」主人哭喪著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