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十一-2

十一-2

「唉,拉丁文之類,暫且壓下不表,還是敬聽寒月兄的高論吧!現在正是高潮,眼見到了會不會被發現的千鈞一髮之際,是吧,寒月兄,後來怎樣了?」迷亭突然來了興緻,又加入「話說小提琴」一夥,拋下主人孤零零的一個。寒月先生氣勢大振,便說起小提琴的藏處。
「還沒買?時間太長了。」主人像說夢話似的,說完又看起書來。
東風問道:「那裡有狐狸嗎?」
「遺憾得很,還不到。我渡過染房橋,沿河向東,有三人在按摩。並且有狗汪汪地叫呢,先生!」
「這就是所謂的『江戶風趣』吧?」
迷亭說:「雖然不協調,卻可以吟成詩,放心吧!『寂寞清秋,提琴箱中收。』怎麼樣?二位!」
「咦?男子漢就要不得嗎?」
寒月說:「哪裡,這回的火辣辣,僅僅火辣辣那麼一回,請別太擔心。我在燈影里默默一瞧,只見那小提琴微微映著秋夜燈火,依次排列的圖形琴身泛著瑟瑟寒光,只有綳得緊緊的一部分絲弦白亮亮地映入眼帘……」
寒月說:「看你偷煙的手段,還有什麼好說的?」
迷亭裝作撫胸定神的樣子說:「總算一塊石頭落體了!」
獨仙仍在沉默,白子兒和黑子兒已經擺滿了半盤棋。
寒月說:「假如這種精神狀態持續下去,說不定直到明天早晨,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小提琴都拉不成,一直茫然地在磐石上打坐哩……」
「我知道是拉丁文,怎麼念?」
「為什麼?剛剛黑天,還有很多人來來往往嘛。」
迷亭先生在胡謅八扯,東風君有些厭煩,便沉默不語。寒月卻笑著接下來說:
「如果放在天棚里,豈不也不大協調嗎?」寒月回敬了東風一句。
「哈哈哈,那老頭兒真有眼力,錢褡子的事暫且不提。單說他拉開紙屏一看,我已斷煙兩天,而現在那濃濃的煙霧卻瀰漫在整個房間。常言道:『壞事傳千里!』一下子事情敗露了。」
「就是它!就是那把小提琴!我這麼一轉念,突然激動得兩腿顫抖,站不穩了。」
「到底是年高有德!他什麼也沒說,將用白紙卷好了的五六十支煙遞給我說:『對不起,如果這粗劣煙葉您不嫌棄,就請吸吧!』說完,他又到浴池去了。」
獨仙擠眉弄眼地說:「這叫做『心神一死天地新』啊!」
「也許要得。但是,我沒要。」
「這可是一件古董,似乎和小提琴不大協調。是吧?東風先生!」
「還不到賣的時候呢。」
「唉,與其這麼煞費心機,何不要來一點兒抽?」
「不對。」
①小督局:日本第八十代天皇——高倉天皇的愛妃,善彈箏。皇后之見平清盛妒恨她,將她藏於嵯峨野。源仲國奉御旨,憑《思夫嘆》的琴音發現小督局,遂帶回。後為平清盛所捕,削髮為尼。故事見《平家物語》謠曲《小督》。
迷亭說:「嗬,你總算出去了。說不定又是什麼地方停電了吧?」
迷亭說:「是嗎?對不起。我洗耳恭聽,洗耳恭聽!」
「東風君,當時我是這麼想的:夜幕乍垂時分,畢竟是不行的,話又說回來,如果是深夜,金善老闆就入了夢鄉,那更不行,不論如何,一定要趁學生們散步歸去而金善老闆尚未安眠之前去買!否則,苦心安排的計劃就要化為泡影。然而,掐准這個時間,可不那麼容易喲。」
寒月說:「沒有。以下才熱鬧呢。正是故事高潮,你就聽下去吧!順便提醒一句在棋盤上睡大覺的那位,叫什麼啦?對呀,獨仙先生……那麼,獨仙先生也請聽聽吧!如何?你那種睡法對身體是有害的。叫起他來好嗎?」
迷亭說:「你是拉『無弦之素琴』的人,沒什麼受不了的。而寒月兄恐怕要拉得吱吱哇哇,聲震三鄰五舍,那才大大受不住呢。」
「隨便你說吧!暫且用英文翻譯一下給我聽。」
「啊,哈哈哈,人世間的事哪有那麼痛痛快快的!」寒月說著,鎮靜地把朝日牌香煙燃著,噴吐起雲霧來。
「我在南鄉街的大路上走了九-九-藏-書二百來米,從鷹台街進入市內,再跨過古城街,拐過仙石街,越過喰代街,依次穿過長街的一段、二段、三段,然後穿過尾張街,名古屋街、鯨鉾街、蒲鉾街……」
「何須請教!只要看一眼聖地白牛①,就會立見分曉。」獨仙說得玄虛莫測。寒月斷定這是獨仙睡眼朦朧中信口胡謅的奇談,便故意不理他,接著話碴兒說:
「以下才值得一聽呢。說過的那些,不過是序幕罷了。」
「不知道啊!」
寒月聽了,眯眯地笑。「你搶先都給我說破了,我只好告饒。那麼一步跨越,就算到了十點鐘吧!且說,到了預定的十點鐘,我來到金善商店一瞧,由於正是寒夜時分,就連繁華的兩替街都幾乎不見人影,連迎面響來的木屐聲都顯得凄涼。金善商店已經關了大門。只留下個小腳門。當我從腳門進去時,不知怎麼,總覺得被狗跟上,有點發瘮……」
迷亭譏諷道:「那不會是劣等刀工的產品吧?」
①聖地白牛:見日本的《碧岩錄》,以進入清凈境界的無垢白牛,形容佛門聖潔。
「住口!連拉丁文都不會念,還……」
「賣樂器的商店,主人是金善,也就是金子善兵衛先生,所以,距買到手還遠著哪。」
迷亭說:「古人有雲:暖爐待其主,誰知相思苦。又說:等待最難捱,不見玉人來。我想,那吊在檐下的小提琴一定急死了。但是,你像個漫無目標的偵探一般驚魂不定地蕩來蕩去,那苦頭一定更甚於小提琴的,怏怏焉如喪家犬。噢,真的,再也沒有無家可歸的狗更可憐的了。」
主人終於合上書本,邊起身邊求饒地說:「小提琴完事了吧?」
「為什麼?」
「什麼?Quid aliud est mulier nisi amiticiae inimica……①這麼,喂,不是拉丁文嗎?」
「嗯?」獨仙哼了一聲抬起頭來,順著他那山羊胡流下一串長長的口水,像蝸牛爬過似的,那口水閃閃發光。「啊,好睏!『山上白雲閑,恰似我偷眠』,啊,睡得真香!」
「這兩個星期,煙捲都是老頭兒請客吧?」
「老頭兒說什麼了?」
「就要買啦。」東風回答說。
「『會念倒是會念,可是不知道這幾行念什麼。』這叫什麼話?好厲害!」
「你睡啦,這已經公認。你快起來如何?」
①正岡子規:(一八六七——一九○二)俳人,歌人。本名常現,號獺祭等。因致力於俳句改革,名聲大噪。
即使東風不予慰藉,寒月也自然要接著講下去的。
「堅持不堅持的,暫且不提。假如就此收場,那等於修了佛像卻忘了給它注入靈魂。我就再說幾句吧!」
「還有?這可不簡單!一般人碰上你,都會堅持不住的。」
迷亭覺得大勢不妙,慌忙撤退:「你平時不是說會拉丁文嗎?」
「不知道。是放在雨窗的護板里了嗎?」
「遵命!於是我來到金善商店一瞧,火油燈亮得火辣辣的……」
「唉呀呀!」
「不是要,而是偷!」
「起來也好吧!有什麼趣聞嗎?」
「當然會。會念倒是會念,可是不知道這幾行念什麼。」
當東風與寒月就小提琴的藏處進行如此回答之時,主人和迷亭也在不住地談論著什麼。
「何必走那麼多的街?關鍵是到底買到小提琴沒有?」主人不耐煩地問。
東風說:「馬上就該拉琴啦。」
東風讚美道:「多麼美的敘述啊!」
寒月又說:「後來,我蘇醒過來,四周一看,庚申山一片靜悄!連雨滴那麼點聲音都沒有。唉,我心想:剛才那是什麼聲音呢?若說是人語吧,太尖厲;若說是鳥叫吧,又太高亢;若說猿猴在啼吧……這一帶又不會有猿猴。到底是什麼聲音呢?頭腦中一旦泛起疑團,便總想解開這個謎。於是,至今寂寂無為的萬千神經便紛然雜沓、熙熙攘攘,在頭腦中翻騰起來,宛如京城人士歡迎英國的康諾特爵士①時一樣的瘋狂read.99csw.com和混亂。這當兒,全身的毛孔突然張開,就像多毛腿噴上了燒酒似的,毛孔中號稱什麼勇氣、膽量、智謀、沉著等等貴客,統通不知去向,一顆心在肋骨下跳起了抓鼻舞。②兩條腿像風箏的響笛似地顫抖起來。這可吃不消!我突然將毛毯蒙在頭上,將小提琴挾在腋下,飄飄搖搖地從磐石上跳了下去,從崎嶇小路向山下一溜煙似地跑了下去。回到住處,便蒙頭大睡了。東風君,即使今天回憶起來,再也沒有那麼叫人毛骨悚然的了。」
「喂,有那麼便宜的小提琴嗎?怕是玩具吧?」
「哼!」獨仙暗笑道。
迷亭說:「他剛想洗,忽然想起忘了拿錢褡子,才從走廊折了回來。誰稀罕偷他的錢褡子?首先,這是對我的冒犯!」
「裹在被裡,放進了壁櫥?」
寒月說:「不懂。如果有這樣的方法,倒要請教。」
「我心一橫。闖了進去,說:『賣給我一把小提琴!』這時,火爐旁有四五個小夥計和小崽子在說話。他們驚惶之餘,不約而同地朝我看來。我不由得抬起右手,將大衣帽子往前一拉,又喊了一聲:『喂,賣給我一把小提琴!』坐在最前邊盯著我看的那個小夥計有氣無力地說:『噯!』他站起來,將吊在店頭的三四把小提琴一下了全都擇下來。我問他多少錢,他說:『五圓二角錢一把!』……」
東風說:「迷亭先生今天很會作俳句呀!」
寒月說:「多嘴的只有你一個!」
「然後,從徒街穿過百騎街、從兩替街來到鷹匠街,在縣衙門前數罷枯柳,又在醫院旁算過窗燈,在染房橋上吸了兩支煙,這時一看表……」
寒月咕嘟嘟地向人世毫不客氣地噴著長長的煙縷,不多時,又以原有的節奏繼續他的談話:
「怎麼樣,苦沙彌先生也聽聽吧?寒月已經買下了小提琴,喂,先生!」
「那怎麼辦?」
「我不禁闖了進去,從衣袋裡掏出錢包,從錢包里拿出兩張五圓的票子……」
「你是今後想乾的。」
「終於露頭啦!」
「什麼?『晃嘴』是怎麼回事?」
①英國作家托馬斯·納西(一五六七——一六○一)所著《蠢動的分析》中的句子,意為「妻子如果不是友誼的仇故,又是什麼……」
「好歹想出了個妙計。第二天是天長節,從早到晚我都在家,把藤箱開了關,關了開,一整天都在心慌意亂中度過。終於天黑了。當藤箱下蟋蟀嘶鳴時,橫下心,將那把小提琴和琴弓取了出來。」
②抓鼻舞:用手捏鼻像要扔掉似的舞蹈。
迷亭喊道:「喂,列位!叫你們閉上嘴哪!噓——噓——」
寒月說:「我將小提琴挾在腋下,穿著草鞋穿過草門,跨出二三步。啊,且慢……」
「那就更不值得一聽。」
這時,主人從那本臟里臟氣的書本上抬起頭來問道:「喂,買到小提琴了嗎?」
「終於藏在一箇舊藤箱里了。這個藤箱是我離開家鄉時祖母送給我的,聽說是祖母出閣時的嫁妝。」
寒月問道:「他沒有去洗澡嗎?」
迷亭說:「且慢,說什麼只要不出聲……有時候不出聲也瞞不住。從前我們在小石川的廟裡自己起伙時,有個人叫鈴木藤,此公非常喜歡喝白酒。他用啤酒瓶子買來白酒,便樂呵呵地自斟自飲。有一天藤先生出去散步,真是不應該,苦沙彌偷了一口白酒喝……」
迷事說:「一切都替你記著呢,你就放心地拉琴好了。」
寒月說:「我先拿起琴弓,從弓尖到弓把都檢查一遍……」
「真是徹夜漫步。」東風同情地說。
「九點啦。其後,在那漫漫的黑夜,我獨自走了八百多米山路,登上大平嶺。若在平時,我本來膽子很小,一定會被嚇昏的。然而,一旦精神高度集中,實在神奇。當時我心裏壓根兒沒有考慮,怕呢還是不怕,滿心想著的只有一件事——要拉小提琴,多有意思。那個大平嶺位於庚申山的南側。晴朗之日憑臨遠眺,可以從紅松林的縫隙間俯瞰山下的城九*九*藏*書市,實為觀光絕佳的平地。是啊,寬約六十丈見方,中間一塊石板,大約八張席那麼大。北側是叫做『鵜沼』的一片池塘,池塘周圍遍是三摟粗的樟樹。因為是山上,有人煙的地方只有采樟腦的一間小屋。池塘近處即使白天也不是個賞心悅目的好地方。幸而工兵為了演習開闢了一條路,攀登並不吃力。我總算來到那塊大石板,鋪好毯子。暫且落坐了。這麼晚登山,還是第一次。我坐在石板上,稍微平靜些,四周的靜寂便漸次襲上心頭。此時此刻,亂了方寸的只有恐怖感。如能除卻這種恐怖感,餘下的全是皎皎清洌的空靈之氣了。我獃獃地坐了二十多分鐘,彷彿在水晶宮裡孑然索居。而且我那孑然索居的身軀,不,包括心地與神魂全像用涼粉製成的,十分透明,這太神奇了。我幾乎弄不清是自己住在水晶宮裡?還是水晶宮住在我的心中……」
「豈止今天!我任何時候都是心裏滿腹詩情。提起我做俳句的造詣,就連已故的正岡子規①先生都讚不絕口哪!」
「夏威夷?太離奇了。」迷亭說。
獨仙說:「是嗎?寒月兄難道不懂操琴卻不驚鄰的方法嗎?」
「那麼,藏小提琴的地方倒是有了,可是現在怎麼往外拿?這又難住了。如果單純是拿出來,只要背著人們的眼目,打開看看,倒也不是干不來。然而,只是看看又有什麼意思?不彈響它是沒用的。彈則發聲,聲發則被發現。剛好只隔一道木槿籬笆,南鄰便住著渣滓黨的頭目,多險哪!」
迷亭說:「不妨再計算一遍街名呀!假如時間還多,就再一次『秋日烈焰火辣辣的』呀!假如還有時間,再吃它三打澀柿子餅呀!你講到什麼時候我都聽,一連講到十點鐘吧!」
主人有些厭煩,突然站起,進了書房,拿出一本不知什麼名的外國舊書,撲通一聲趴在床席上開讀。獨仙不知什麼工夫跑到神龕前獨自下棋,自己和自己決戰。
「怎麼回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東風同情地隨和:「糟糕!」
東風說:「真是個天才!」緊接著迷亭說:「真是個瘋子!」主人說:「快拉琴就對了!」獨仙卻流露出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終於買下了?」主人問道。
「不,買了。」
「的確,是不容易。」
主人突然大聲說:「我何嘗偷過鈴木的白酒?偷酒喝的不是你嗎?」
寒月說:「諸公這麼七嘴八舌的,實在是憾甚,憾甚。我只好對東風一個人講了……好吧,東風。我邁了兩三步,又折了回去,把離開家鄉時花三圓兩角錢買的紅毛巾蒙在頭上,噗的一聲吹滅了油燈。唉,我對你說呀,這下子眼前漆黑。連草鞋在哪兒都看不見了。」
「啊,糟糕!東風君,熱心聽的只有你一個,真有點掃興!啊,沒辦法,那就草草講完算了。」
「我干過什麼壞事嗎?」
「我問他:『都一個價嗎?』他說:『噯,全是一個價。』他還說都做得沒問題。我便從錢包里掏出五圓的一張票子,用準備好了的一個大包袱皮將小提琴包了起來。這當兒,店夥計不吭聲,死死地盯著我的臉。我的臉因為用大衣帽子裹著,他是不可能看清的,但是,總覺得心慌意亂,恨不得立刻竄到大街,總算將包袱放在大衣裡邊,走出了店門,掌柜們這才齊聲大喊:「謝謝您光顧!」來到大街上四周一瞧,幸而沒人。但是走了一百米,對面走來兩三個人,邊走邊吟詩,聲音幾乎傳到市內。我心想,這下子可糟了。我便從金善商店的路口往西拐,從河邊走到藥王路,從榛木村到了庚申山麓,好歹回到住處。到家一看,已經是下半夜兩點前十分……」
寒月說得如臨其境,還特意瞧著迷亭。
「好不容易把小提琴買到手,爾今第一難題是沒有地方放。我的宿舍常有人來玩,如果在一般地方掛起來或是撮著,立刻就露餡兒。挖個坑埋起來吧,又怕費事。」
三人不由地哄堂大笑。主人也邊看書邊格格地笑。惟有獨仙,read•99csw.com似乎由於過分地巧用機關,有些累了,所以伏在棋盤上,不知什麼工夫已經酣然入夢。
主人氣哼哼地說:「即使有二百人、三百人來來往往,又有什麼關係?你這人太怪啦。」
迷亭卻警告說:「率爾操琴,那可危險喲!」
「只要別人不同情,即使幹了,天大的好事也是個罪人。因此,人世上再也沒有比『罪人』更難以預防的了。耶穌如果活在那種世道,也便是個罪人。好漢寒月先生如果是在那種地方買小提琴,也就是個罪人了。」
「把我比作狗,這太刻薄。從來還沒有人拿我比作狗呢。」
寒月說:「當我想到這便是我的靈魂時,心情正像武士在深夜燈影中將磨得鋒利的寶劍拔出刀鞘。我手握琴弓,不禁瑟瑟發抖。」
「形容炫耀服裝傢具叫做『晃眼』,那麼,炫耀吸煙,只好叫做『晃嘴』了。」
獨仙說:「還是小提琴?真受不了!」
「我把那個時間預定在十點鐘左右。那麼,從現在到十點鐘,必須找個地方混過光陰。回家一趟再回來吧?那太累。到朋友家去談談?又有點心中不安。沒意思。沒辦法我便在街里閑遛了很長時間。不過,若是平常,兩三個小時逛來逛去的,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可是惟有那天晚上,時間過得非常慢。那句話怎麼說啦……『一日三秋』,大概指的就是這種滋味,我算親自嘗到了。」
主人說:「那麼,又該賣小提琴了嗎?那就不必聽了。」
「你猜放在什麼地方?」
「不對。」
「誰知道是『江戶風趣』還是『布疋商風趣』,總之,從此我和老頭兒極其肝膽相照,逗留兩個星期回來。非常愉快。」
「這怎麼念?」主人問。
①康諾特爵十:英國貴族,明治三十九年英國皇帝派他到日本贈給日本天皇勳章。
迷亭說:「的確,真糟糕。空口無憑,有據為證,當年只因發出了聲音,小督局①才敗露了。如果是『偷嘴』或『偽造假幣』,那還不難遮掩;然而奏樂,那是瞞不了人的呀。」
「緊接著就要把小提琴……怎麼回事啦?苦沙彌兄!」
「太愁人啦。那麼,你放在哪兒啦?」
「本想買,可是且慢,這可是關鍵時刻,萬一莽撞就要失敗的。唉,算了。於是,在關鍵時刻,又改變了主意。」
「咳,你就聽著吧!好不容易才找到草鞋,出去一看,正是:『月夜星空柿葉落;紅頭巾下,抱著一把小提琴。』向右,向右!沿著慢坡路登上庚申山。這時,東嶺寺的鐘聲沿著我的頭巾,通過我的耳鼓,響徹我的頭顱。你猜,此刻已是什麼時辰?」
「何必草草?慢慢講好了,非常有趣!」
「你這人真能磨蹭!要買不早些買,若不買就不買,快些決定就對啦。」
「如果是一般人,二千人、三千人也無所謂。可是有學生挽著袖子、拄著好大的文明杖在徘徊哪,這就輕易下不得手。其中有的號稱『渣滓黨』,永遠留級,還很高興。但是論摔跤,沒有比他們更拿手的了。我決不能草率地去動小提琴,因為不知會惹出什麼樣的麻煩來。我肯定是盼著小提琴到手的。可是,不管怎麼,還是惜命的喲!與其拉小提琴而被殺,莫如不拉琴活著好受些。」
「唉,即使沒有交往,也始終通過無線電報肝膽相照的嘛。」
「『給我聽』?這口氣太大。我簡直成了勤務兵。」
東風說:「總算露面啦。」
「那麼,我服輸,就算是個罪人吧!當個罪人倒沒什麼,可是到不了十點鐘,真夠人受的。」
「這,不能要。我是個男子漢嘛。」
「哪兒?」
「倒不是拖拉,一直還沒買嘛,有什麼辦法!」
「遠就遠,你就快些買吧!」
「勤務兵就勤務兵吧!怎麼念?」
「那叫聲遠遠引起反響,伴同著強勁的秋風,掠過遍山的林梢。這時我才蘇醒……」
主人說:「即使回去,也沒有柿餅子了。」
寒月說:「還是閉上你的嘴,光用耳朵聽吧!像你這樣一句一打岔,可就沒法講故事啦……」
「越說越離奇九*九*藏*書了!」迷亭一本正經地奚落道。隨後,獨仙深受感動地說:「進入玄妙佳境嘍!」
迷亭問:「要去哪兒?」
「的確。那麼,是不是藏在天棚里了?」東風說得倒怪輕鬆。
主人催問道:「那麼,到底沒買就收場了?」
「噢,我以為你在看書。胡謅兩句也沒事。不曾想,你還是聽見了。你這人,不防著點不行啊。所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指的就是你。不假,說起來,我也喝了。我喝了,這一點兒也不含糊。但是發現有酒的可是你。你們兩位聽著!苦沙彌先生本來不會喝酒。但是,他覺得是別人的酒,就痛飲一氣,所以呀,荷,滿臉通紅。唉呀呀,那副樣子,不忍再看他一眼……」
「這兩行。」
寒月說:「謝天謝地,琴弓平安無恙。接著又把小提琴也拿到油燈旁,里裡外外全面檢查。這過程大約五分鐘。您要記住:藤箱下蟋蟀一直在嘶鳴……」
「說不說隨你,反正我是要聽的。」
「到了十點鐘沒有?」
寒月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連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就在這時,突然聽到身後的古池裡『啊』地發出一聲尖叫……」
寒月又說:「不出聲也曾被發現過。我從前去姥子溫泉,和一位老頭住在一起。據說他是東京一家布疋商店的退休老闆。反正是同宿,管他是布疋商還是估衣商的。然而,有一件事可傷腦筋。那是因為我到姥子溫泉以後第三天,我的煙抽光了。諸位大概也都清楚,那個姥子溫泉不過是山裡的一幢房,很不方便,除了洗澡、吃飯就什麼也買不到。在這裏斷了煙,那可是一場大難。越是缺什麼,就越想什麼。我剛剛想到沒有煙啦,就突然想吸。其實,平日井沒有那麼大的煙癮。偏偏倒霉,那個老頭包了一大包煙葉來登山,他拿出一點煙來,盤腿大坐,吱吱地吸起來,彷彿在問:『不想吸一口嗎?』他光吸,還可以忍受,後來竟吐起煙圈,又豎著吐,橫著吐,甚至躺在黃粱一夢的枕上倒過臉來吐;還像變戲法似的從鼻孔吸入鼻洞,再從洞里噴出來。一句話,直『晃嘴』呀!」
「哈哈哈……後來藤先生回來,晃了晃啤酒瓶,發現少了一大半,他說一定是有人喝了。四周一察看,只見這位『大老爺』蜷縮在牆角,活像用紅土捏成的泥像……」
「我看那老頭兒拎著條毛巾洗澡去了,心想:要吸,就趁現在!我便不顧一切地大口猛吸起來。啊,真過癮。不大一會兒,紙屏嘩的一聲開了。我一驚,回頭一看,來者正是煙草的主人。」
這回迷亭布下了防線。他說:「又是火辣辣的。看來你的火辣辣,一兩次是說不完的。這可麻煩啦!」
寒月說:「這時我還沒有拉。幸虧小提琴完整無缺。這就放心了。我猛然站起……」
寒月說:「只要不出聲,總還好說。不過……」
「噯,大致如此。」
「迷亭先生,你和子規先生有過交往嗎?」坦率的東風君問得斬釘截鐵。
「是啊,有點不大協調。」
「哪裡有天棚,那是農戶。」
迷亭說:「馬上就要拉琴啦。到這兒來,你聽呀!」
「怎麼?還沒買?不過是買一把小提琴么,也太拖拉了。」
東風慰藉寒月說:「聽你講故事,彷彿讀古人傳記,不勝同情。至於將你比作狗,那是迷亭先生的一句玩笑,希你切莫介意,快快講下去吧!」
迷亭喊道:「喂,獨仙兄,起來,起來!講有趣的故事。起來吧!人家說,你那種睡法對身體有害!說您太太會擔心的。」
「你到底想去哪兒?」主人問。
「『漫漫秋夜,在岸邊聽到寒犬遠吠。』還真有點戲劇性哩,你是個逃犯的角色吧?」
「可嘆!假如買小提琴是幹壞事,音樂學校的學生就都是罪人了。」
雖是難得入耳的趣話,但因過於冗長,以至聽眾減少一名,又一名,剩下的只有忠於藝術的東風和從來不怕冗長的迷亭先生。
迷亭長出一口氣:「總算買了。哎呀呀,這可是長途跋涉,終獲大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