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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3

十一-3

「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主人補充說,「也是英國,有一個大兵營,團部士官曾多人宴請一名下士。餐畢,端來了玻璃瓶裝的洗指水。那名下士似乎對宴會生疏,竟嘴對嘴地喝乾了瓶中水。於是,團長邊祝福下士身體健康,邊將洗指缽里的水一飲而盡。據說同桌的士官也都爭先恐後地舉起洗指缽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
「小姐呢?」
獨仙說過的一切話語,寒月都一句也不懂。不僅寒月,恐怕任何人也無從分曉吧!
獨仙彷彿眾人皆醉我獨醒似的,不住口地說:「所以,『處處不失善良心』這句話很了不起。不入這種境界,人是苦不堪言的喲!」
迷亭和獨仙言來語去,不斷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這時,主人卻對寒月和東風頻頻抨擊文明。
①寶生派:日本能樂唱腔五派之一。
「咦?」
①亨利·阿瑟·瓊斯:(一八五一——一九二九)英國戲劇家。作品有《馬爾加及其失去的天使》、《說謊者》等。
「反正得死,怎樣死才好呢?這就是第二個問題。『自殺俱樂部』,就是命運註定將和這第二個問題同時誕生。」
「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卻更痛苦。神經衰弱的國民活著比死亡更加痛苦萬分,從而,為死而受苦。並非怕死才以死為苦,而是憂慮怎樣死才最好。只是一般人因智力不足,便在聽天由命的過程中慘遭社會的殺戮。然而,有點個性的人,不會滿足於社會上那種零刀碎割式的殘殺,必然要對於死亡方式進行種種探討之後,提出一個嶄新的妙計。因此,未來世界的趨勢,必然是自殺者不斷增加,自殺者無不依照獨家發明的方式辭別人間。」
①桑德拉·貝羅尼:英國小說家喬治·海瑞狄斯(一八二八——一九○九)同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
①三更月下入無我:中國禪僧偃溪廣聞的詩句:三更月下入無何。無何,即烏有鄉,意為無心心境。
獨仙嘆息道:「好人竟在魔窟里鬼混!可惜呀!」
「不,前此我因歸鄉省親,暫時中止。磨玻璃球的事我已經有點厭倦。老實說,我正在想是否算了。」
「我是密探?」
「還有這樣的笑話呢。」不甘寂寞的迷亭說:「卡萊爾①第一次謁見英國女王時,由於這位先生是個不諳宮廷禮節的怪物,突然說了聲:『可以嗎?』便噗嗵一聲在椅子上落坐了。這時,站在女皇身後的眾多待從和宮女都嗤嗤地笑起來。不,不是笑了,是禁不住要笑。於是,女王對身後的人們嘀咕了幾句,眾多待從和宮女轉眼也都在椅子上落坐,卡萊爾才沒有丟面子。竟有這樣無微不至的關懷!」
「那麼,你家鄉的姑娘,也是臉色漆黑吧?」
主人說:「這就太胡鬧了。嗯?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九-九-藏-書道吧?」
「遠在發明鍊金術以前,這一點就清楚了。」
迷亭說:「你別那麼神氣!像你這號人,說不定在電光影里兩腳朝天而喪命呢。」
寒月說:「還沒有孩子哪!結婚不到一個月就生孩子,那就成問題了。」
「喂喂,討論嘛,別吭聲,你聽著。懂嗎?當明確了無論如何也非死不可時,又出現了第二個問題。」
「那件事,指的是『鼻子』夫人嗎?如果是,那就不只是你我知道,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而天下周知了。如今,總有人糾纏不休地找我來問:幾時才能光榮地在《萬朝報》等報刊上,以『新郎、新娘』的標題刊載男女雙方的照片呀?東風君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做好了長篇大作——《鴛鴦歌》。只因寒月還沒有當上博士,那嘔心瀝血的傑作才非常擔心會不會黃金變成糞土。喂,東風君,是吧?」
「那麼,對於金田家,你打算怎麼辦?」
獨仙畢竟與眾不同,他提出了一個與時局無關的比較超脫的問題:
「沒想怎麼辦?」
「那可有點兒說不過去。是吧?迷亭兄!」
①亨利:(一八四九——一九○三)英國詩人,批評家。一條腿。史蒂文生的小試《金銀島》的主人公,就是以他身殘志堅為模特的。
迷亭問:「不過,像金田老闆那種人,會因何而亡呢?」
寒月說:「唉,即使有一個兩千名密探在上風頭列隊進攻,也沒什麼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學士水島寒月喲!」
「你呀。」
「隨便你怎麼『覺得』,事實如此呀!怎麼樣?各位!」寒月巡視全場,神氣十足。
「想拉也拉不成呀!不是嘎地慘叫一聲嗎?縱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
「為什麼?」
①下愚不可移:《論語》《陽貨篇》:「子曰,唯上智與下愚不可移。」
東風說:「總還不到擔心的程度吧?反正希望把那篇充溢著滿腹情思的作品公之於世的。」
「這一點,我曾煞費思索。依我之見,現代人的密探化傾向,全怪個人自覺意識太強。我所說的自覺意識,絕不是獨仙君所說的什麼『修鍊成佛』、『與天地渾然一體』等等悟道之類……」
東風回答說:「是由於不懂藝術情趣吧?」
「關懷人者的個人意識倒是可敬。」獨仙進一步說:「不過,正因為是個人意識,想關懷別人也很吃力呢。可憐!常人說:隨著文明進步,殺機就會消失,個人之間的交往就會變得斯文,這就大錯而特錯了。自我意識這麼強,怎麼會平安無事呢?不錯,冷眼看來,很像甚是平安無事的樣子,然而,相互之間卻極其痛苦。大概很像摔跤人在擂台上雙方扭成一團,一動不動的樣子吧?從旁看來,多麼平平安安,但是,雙方的內九_九_藏_書心裡豈不怦怦在跳嗎?」
迷亭說:「呀,這一招厲害!你是什麼工夫秘密結婚的呀?這種年月可含糊不得喲!苦沙彌兄,你已經聽見,寒月君說他已經有老婆了。」
寒月簡評曰:「既然是卡萊爾,即使眾人都垂手而立,說不定他也滿不在乎呢。」
「為什麼?我已經有個名媒正娶的老婆。」
「會的。一定會的。亨利·阿瑟·瓊斯①寫的劇本里,就有一個一貫主張自殺的哲學家……」
獨仙說:「老婆因鼻子而斃命,老闆因罪孽而喪生,下人因充當密探而消亡。」
迷亭回答說:「是由於人們長了文明角,像芝麻糖似的,麻麻癲癲的。」
寒月自己卻意外地輕鬆:「博士嘛,嘿嘿……當不成也無妨嘍。」
寒月泰然自若,模仿『寶生派』①的腔調氣焰萬丈地說:
「所謂現代人的自覺意識,指的是對於人際間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利害鴻溝了解得過細。並且,這種自覺意識伴隨著文明進步,一天天變得更加敏銳,最終連一舉手、一投足都要失去天真與自然了。西方有個人叫亨利①,他批評史蒂文生說:『他走進懸挂著玻璃鏡的房間,每當從鏡前走過,如不照一下自己的身影便不舒服。他就是這樣一個剎那間也不肯忘記自我的人。』這番話生動地描繪了今日世界的趨勢。睡時不忘我,醒時不忘我,我字無處不纏身,弄得舉止言行,無不矯揉造作,作繭自縛,使人間充滿了辛酸,不得不以男女對相對看時的那種忐忑心情捱過晨昏。什麼『悠然自得』、『從容不迫』等等字樣,變得徒有其名,毫無意義了。從這一點來說,現代人都密探化了,盜賊化了。密探乾的是掩人耳目、只顧個人行樂的營生,勢必加強個人意識。而盜賊,他們念念不忘是否會被捕或被發現,勢必個人意識強。因為現代人不論是醒來還是夢中,都在不斷地盤算著怎樣對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不得不像密探和盜賊一樣加強個人意識。他們整天賊目鼠眼,膽戰心驚,直到進入墳墓,片刻不得安寧,這便是現代人,這便是文明發出的詛咒。簡直是愚蠢透頂!」
迷亭說:「瞧!你到底能不能當上博士,這影響已經波及了四面八方,你就加把勁兒,去磨玻璃球吧!」
輪到主人發言了。他裝腔作勢地開始發起如下的議論:
迷亭問:「那麼,你就是這號人的標本?」
主人似乎余意未盡,便又針對密探,煞有介事地大發議論:
「我和誰結婚?」
「到此結束!」
寒月說:「嘿嘿。多蒙掛心了,對不起。不過,我已經不當博士也無妨的。」
①培根:(一五六一——一六二六)英國哲學家,英國唯物主義和整個現代實驗科學的真正始祖。
「咦?」
https://read•99csw•com亭說:「唉呀,越說越玄虛了。苦沙彌兄,既然連你都鼓簧弄舌地講那套大理論,迷亭在此,也不揣冒昧,接下來將對現代文明的不滿,堂堂正正地議論上一番嘍!」
「是呀,漆黑漆黑的,和我很般配。」
「沒拉小提琴嗎?」
主人說:「不外乎熊坂長范之流吧!」
「不愧為詩人,多麼落落大方。」
迷亭說:「聽啊,聽啊!實在佩服!到底是新婚的學士,真箇是神采奕奕!不過,苦沙彌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都是一夥,那麼,僱用密探的金田家是和什麼人一夥呢!」
「咦什麼?不是約定了嗎?」
「所以呀,『貧為鎖,富為鏈,憂為網,喜為絆。』才子死於才,智者敗於智。像苦沙彌這樣脾氣暴躁的人,只要利用你的暴躁,你立刻就會竄出去,中了敵人的奸計……」
「沒什麼。嫁給別人還不是一樣。反正所謂夫妻,不過是摸黑撞頭罷了。一句話,本來用不著撞頭,卻偏要瞎撞,真是多此一舉。既是多此一舉,管他誰和誰相撞,都無所謂。只是作《鴛鴦歌》的東風君可憐哪!」
「的確。」
「結婚?誰?」
主人活像個預審的法官,問道:「到底是何時、何地結婚的呀?」
隔了一會兒,迷亭將話鋒一轉,說:「這件事就這樣吧!你近來還到學校去只顧磨玻璃球嗎?」
主人還是掛牽著金田小姐:「對金田家謝絕了嗎?」
「後來呢?」
獨仙道:「是呀!這就是禪語中所說:『鐵牛面者鐵牛心;牛鐵面者牛鐵心。』」
寒月說了一句冷冰冰的格言:「生來時,無人深思熟慮而後生;臨死時卻無人不煩惱。」
「還和水力發電一樣。順著水力,發揮巨大的作用……」寒月一開口,獨仙立刻接下來說:
迷亭立刻一語道破:「死吧!不必客氣。」
「提起密探來,二十世紀的人,似乎大多數有成為密探的趨勢。這是什麼緣故?」
主人混犟犟的說:「死,更不情願。」
「有。多得很。你們前此敬刑警如鬼神,而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盜賊,這變化簡直是前後矛盾。至於我嘛,從打沒出娘胎,直到現在,始終一貫,不曾改變過自己的學說。」
「乘人不備,探囊取物者小綹也。乘人不備,巧竊心曲者密探也;神不知鬼不覺,撬門開窗拿走他人什物者盜賊也。神不知鬼不覺,誘人失言以窺其心境者密探也;將砍刀插在席上,硬是勒索他人錢財者強盜也;羅織恐嚇言詞強|奸他人意志者密探也。因此,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本是一家,畢竟頂風臭出四十里。若是聽他們的,就慣壞了他們。決不能服軟。」
獨仙卻以飄飄欲仙的姿態說:「如同借債不想還錢的人才幸福,同樣,視死如歸的人也是幸read.99csw.com福的。」
「唉,鴛鴦歌么,看情況,轉讓給我也行啊!待金田小姐結婚時,我再另做一首。」
「何時?我回到家鄉的時候,她早已在我家一直等著我哪。今天給苦沙彌先生帶來的木松魚,就是婚禮上親友們送給的。」
「對呀。對呀!」迷亭拍手叫好時,苦沙彌先生笑嘻嘻地回答說:「不過,人們不會那麼如願以償吧?」全場人聽了,一同大笑起來。
獨仙開口了:「解釋得十分有趣。」碰上這樣問題,獨仙是決不肯自甘落後的。「苦沙彌兄的解釋深得我意。古人是敬人忘我的,爾今,是教育人們不要忘我,完全翻了過來。一天二十四小時,全被我字佔據了。因此,一天二十四小時沒有片刻太平,永遠是水深火熱的地獄。若問天下的良藥是什麼?再也沒有比『忘我』更奏效的了。所謂『三更月下入無我』,①就是吟詠這種最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對人親熱,也有欠自然。連英國自吹的『紳士』行為,也意外地強化個人意識。聽說英國國王去印度旅遊時,曾和印度的皇族同席共餐。那些皇族沒有意識到天子在場,以至拿出本國吃法,將手伸到盤子里去抓馬鈴薯吃。後來他們滿臉漲紅,羞愧難當。而英王卻佯裝不知,也伸出兩個指頭在盤子里抓馬鈴薯吃……」
主人說:「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此是前此,今日是今日。不改變自己的學說,這便是不發展的鐵證。《論語》中說:『下愚不可移①』指的就是你。」
「比作熊坂,太妙了。戲詞①不是說么:『只見一個長范,卻成了兩個,原來是身首異處。』像對面衚衕的那個『長范』,靠著放閻王債起家,貪得無厭,物慾橫流,活一千年也不會斃命的。叫那些傢伙抓住可是報應嘍!一輩子要倒霉的。寒月,可要當心喲!」
接著,主人嚴肅地評說道:「本來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這太洋氣啦,因此才嚇唬你哪!」
寒月問道:「這便是英國情趣嗎?」
「那可太慘了。」東風因為獻上過新體詩,立刻提出抗議。
「和金田小姐呀!」
「沒有。沒有謝絕的必要。我從未向對方求婚,或是表示要娶她,所以,默不作聲就蠻好……真的,默不作聲就蠻好。即使現在,也有十名二十名密探盯著,會把我們的談話一五一十全給告密的。」
迷亭說:「照此說來,乾脆,厚顏無恥便是悟了道?」
「那可夠熱鬧的了。」
這時節,惟有迷亭才能應答如流:「這就像借債時漫不經心地把錢借到手,到了還錢的時候卻心疼起錢來。」
①戲詞:日本謠曲《烏帽子折》的最後一句唱詞。
「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當不上博士呀!」主人眉峰微蹙地說。
主人說:「請便。你有什麼可說的!」
寒月回答九-九-藏-書說:「是由於物價上漲吧?」
主人一聽密探二字,刷的板起面孔宣布:「哼!那就住口!」
「的確。像你吧,怎麼看怎麼像出現神經衰弱症以前的天民。」
「不成問題。借錢非還不可。」
寒月卻意外地冷靜:「倒也並不怎麼遺憾。」
主人說:「總之,在這文明日益昌盛的今天,我是活膩了。」
「唉,總覺得你這個故事講得不太過癮。」
「哈哈哈,你真有兩下子!把故事編到這麼個程度,大概已經煞費苦心了吧?我還以為是男桑德拉·貝羅尼①在東方的君子國出場了呢,因此,我一直虔誠地洗耳恭聽哪!」迷亭料想會有人讓他解釋一下桑德拉·貝羅尼是怎麼回事,但是很意外,別人什麼也沒有問,便不得不自做講解了。「桑德拉·貝羅尼在月下彈起豎琴,在森林中唱起義大利情調的歌曲。這和你抱著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謂『同曲異工』啊!遺憾的是,人家震驚了月里嫦娥,老兄卻怕透了池中怪狸。正是:人生緊要處,出現了崇高與滑稽的巨大逆差。一定是很遺憾的嘍。」
寒月說:「哪裡!在一大堆里只拿了這三條。」
「但是,拖延婚期,雙方都要煩惱的吧?」
講話輪到迷亭的頭上了。「就說打架吧!從前打架是以暴力進行壓迫,反而不犯罪;邇來變得非常巧妙,這更是由於個人意識增強了的緣故。培根①說過:『順從大自然的力量,才能戰勝大自然。』今日爭鬥,正是遵循培根格言的產物,這可有點奇怪,恰如柔道一樣:想的是利用敵人的力量消滅敵人……」
迷亭說:「只送三條魚乾賀喜?夠吝嗇的!」
「約定個毬!至於把這件事到處宣揚,那是對方的自由。」
「喂,討論嘛,別吭聲,聽著。正如怎樣才能借錢不還了事一樣,怎樣才能長生不死,也是個問題,不,已經成了問題。發明鍊金術,正是為了這個,一切鍊金術都失敗了。無論如何人總是要死的,這已經清楚了。」
「正因為你不是密探,我才說你坦率得招人喜歡。別吵,別吵!喂,且聽你那番宏論的下文吧!」
「好厲害!密探如果這樣正面進攻,倒也還有可愛之處。」
「怎麼?好吧!戲詞中還說『唉呀呀,你這兇惡的強盜!老子刀法,諒你早已知曉。如此還不知趣,膽敢破門而入,管叫你大禍臨頭嘍!』」
「小姐嘛,我沒有見過,無從說起……不過,不外乎穿得捂死,吃得撐死,或是喝死之類吧!總不至於因戀愛而死的。弄不好,說不定會像坐過墓碑的小野小町那樣死於路旁哩。」
「怎樣才能借錢不還了事,這是個問題!」
①卡萊爾:(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國作家、歷史家、哲學家。
「倒也不是。不過,以死為苦,這是人類發明了『神經衰弱』以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