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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女性Ⅰ(23)(24)(25)

自由女性Ⅰ(23)(24)(25)

「你自己怎麼樣,安娜?」
「哦,安娜!你說這話完全是因為邁克爾。也許過幾天他還要來找你,那時你就什麼地方跌倒什麼地方爬起來好了。如果他不願意,那你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不過你還有你的寫作。」
摩莉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全都是一幫豬玀。」摩莉開心地說,有意加強語氣想引安娜發笑。
「殖民地那幫人」這個名稱指的是一群美國人,他們都因政治的原因住在倫敦。
伏案寫作時她通常坐一張舊式琴凳。這一次她把凳調高了,幾乎與桌子取齊。她然後便坐了下來,低頭看著那四本筆記,就像一位將軍站在山頂上檢閱他的部隊在下面山谷中操練隊列。
「是的。還有誰?」
自由女性Ⅰ(24)
「摩莉!」安娜痛苦地懇求她別說了。「什麼事?再談下去沒有什麼好處,是不是?」「是的,但我正在想,你知道,我們有可能犯了一個錯誤。」「什麼錯誤?只有一個嗎?」
兩人熱烈地相互親吻。她們還裝出十分滑稽的樣子輕輕地捏了一把對方的手,以示她們前段時間未能見面的遺憾。安娜來到街上,朝自己的家走去。她就住在一個叫伯爵府的地方,走上幾分鐘就到了。在她拐入她所住的那條街以前,她有意不去看眼前的景色。她不是沿街而住,甚至可以說不是住在大樓里,她住的是公寓的套房。在她關上房門以前,她不想正眼看一看周圍的一切。她的房間在那幢公寓樓頂部的兩個樓層里,共五個大房間,兩個在下一層,三個在上一層。四年以前,邁克爾就勸說她搬進這套公寓來住。他說,她住著摩莉的房子,老是處在這位大姐的羽翼庇護之下,這對她來說是不好的。當她抱怨自己會付不起房租時,他建議她把其中一間轉租出去。她於是搬了進來,並想像他會與她在一起生活;但他不久便離開了她。好一陣子,她繼續生活在他為自己所設計的模式之中。兩位學生住了一間大房間,她https://read•99csw•com的女兒住了另一間,她自己的卧室和客廳都是為兩人生活而布置的———即她自己和邁克爾。其中一位學生走了,但她沒有想辦法找人替代他。她厭惡那間本來為了與邁克爾同住而設計的卧室,於是便搬進客廳,就在那裡就寢,寫她的筆記。樓上住著的那位學生是個來自威爾士的青年。有時安娜會覺得她是在跟一位青年男子同住一套房間;但那人是個同性戀,這種安排不會導致關係緊張。他們幾乎難得見面。當簡納特到距家兩個街區之遙的學校去上學時,安娜就一個人在家。簡納特一回來,她就忙於照顧她。一位老年婦人每周一次過來為她打掃房間。為數有限的錢不定期來自她的惟一一本小說《戰爭邊緣》,它曾經是一本暢銷書,如今仍為她贏得錢財,剛好夠她維持生計。這是一套雅緻的房間,牆壁白白的,地板亮亮的。樓梯的護欄是紅色的,與白色的牆壁形成鮮明的對照。這就是安娜生活的基本情況。這種生活是寂寞的,一個人住一間房子,就她一個人。房間呈長方形,壁凹處擺了一張小床。床的周圍都是成堆的書和紙,還有一部電話機。朝外的那堵牆上有三扇窗。房間的一角,即壁爐附近,有一張桌子,上面擺了台打字機。來往信件就憑這台打字機處理,偶爾還用它來寫寫書評和文章。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裡有一張漆成黑色的檯子。其中一個抽屜里存放著四本筆記。這張桌子的檯面一直保持清潔。牆壁和天花板刷得很白,但倫敦陰暗的天氣使它們變得寒磣了。地板被漆成黑色。床罩也是黑的。長長的窗帘紅不稜登的,顯得很難看。
「你的朋友瑪斯朗———那個非洲人,你還記得吧?」
「他的事是這樣的:他跟他妻子回到了錫蘭———你還記得嗎,她是不想回去的。由於他寫了信給你而得不到回答,他於是寫信給我。他來信說錫蘭是個美妙的地方,九-九-藏-書到處都有詩。他妻子馬上又要生孩子了。」
「還有你的朋友德?席爾瓦。」
摩莉站起來用一塊有條紋的紫紅色的手帕慢慢地擦拭眼鏡片,並把每塊鏡片拿到電燈前一一照過,然後放下,「你的故事已讓我厭煩了,我想我不會再麻煩你談它。」
但安娜沒有笑,「別這樣,我在說正經的。我們兩人總讓人覺得太固執———聽不進別人的意見。我在說正經的。我的意思是說,當婚姻破裂時,我們就說,我們的婚姻是一次失敗,太糟了。男人拋棄我們時,我們又說太糟了,但這無關緊要,我們沒有男人照樣撫養孩子———沒什麼,我們能對付。我們在共產黨的圈子裡花了許多年的時間,然後我們又說,好了好了,我們犯了一個錯誤,太糟了。」「你這是想說明什麼呢?」摩莉十分警覺地說,站得離安娜遠遠的。「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變得那麼糟,我想,至少有可能,很有可能是因為我們自己沒有把事情弄好。當問題出現在我面前時,我覺得自己就沒有真正理解過邁克爾。我只是想,我的事就此了結了。哦,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說,好了好了,他把我拋棄了———在開始另一種生活以前,我們畢竟一起生活了整整五年啊。」「在另一種生活開始以前,那也是不得已啊。」
「沒有。你想證明什麼呢?」
「是嗎?還好不是寫給我。」摩莉的意思是:如果你存心要無中生有為自己編造什麼,千萬別把我也扯進去。
「是的。」但安娜覺得自己不能把他們間發生的事全都告訴摩莉。說出來有什麼好處呢?自從那天下午他們間輕易發生了一場激烈而乏味的爭吵以後,她就發誓從此再不跟他來往,他們的關係將就此了結。
安娜和摩莉突然同時笑了起來。她們一下子又變得步調一致了。「後來他又來信說他很想念倫敦和它的文化自由。」「我想我們隨時都可以請他回來。」
「好了,我們不談他們了。我在羅https://read.99csw•com馬也碰到了一幫美國人。他們過得很悲慘。」
「哦,老天,別說了。我對他們也感厭煩。我倒想知道納爾遜怎麼樣了,我很喜歡他。」
「他曾經是我的朋友。」摩莉又笑了起來,但因見安娜板著面孔便又止住了笑。
「有趣的是,我是討厭了。是的,我知道這很不正常。兩三年以前,只要在空余時間里不去組織點什麼事,我便感到很內疚。如今即使我什麼事也不做,整天懶洋洋的,也一點不覺內疚了。安娜,我再也不關心那些事了。完全不關心。」
「是的,但我不會拿它們作為法庭上的證據,如果你指的是這個意思的話。」
自由女性Ⅰ(25)
「是的。仍把它們放在一起。這些信可能全都是一個人寫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你剛才不是說簡納特跟一個朋友在一起嗎?」「是的,但我還有事要做。」
「我們這一類人為什麼從來不承認失敗呢?從來不承認。如果我們敢那樣去做,事情也許會好得多。這不僅僅是愛情和男人的問題。我們為什麼不可以說這樣的話呢?———我們是人,我們在歷史上的定位純屬偶然,什麼我們是一個偉大的夢想的極其重要的一部分———這種重要性也僅僅出於我們自己的想像。而問題的關鍵是:現在我們不得不承認這個偉大的夢想已經逐漸消亡,而真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們將永遠起不了任何作用。摩莉,這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損失,因為那些曾經說過自己懷有那種夢想的人,那一部分特殊的人,如今都已銷聲匿跡。為什麼不承認失敗呢?不承認失敗差不多就是一種傲慢自大的行為。」
「他很有禮貌———我怎麼說好呢?你知道,我是個可愛的老朋友。他開車把我帶到一個我想去的地方。他一路上跟我談他的一個同事。他說,你認識迪克嗎?真是怪事,你想想看,如果他記得迪克,我還能把他忘了嗎?當時我們就經常與他見面。迪克在迦納九_九_藏_書找了份工作,邁克爾說,他帶上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想去那裡;她們這班夫人太太都很難對付。邁克爾這麼說,然後便笑了起來。他很誠懇,你知道,我們過得很愉快。但痛苦也就在這裏。他然後顯得很不安,因為他記起我曾經做過他的妻子。他的臉紅了起來,顯得很內疚。」
自由女性Ⅰ(23)
「當然,問題也就隨之而起———我是一個成見很深的人嗎?這些來歷不明的信為什麼都要寫給我呢?」
「這以後就是二十大了,我隨後又馬上收到了另外三封信。都是一些歇斯底里的話:自責、自貶、內疚什麼的。」「你把它們也打出來了吧?」
這是摩莉第一次以安娜能夠回答的口吻提問,於是她馬上回答:「邁克爾來看過我。大約一個月以前。」安娜跟邁克爾一起生活了五年。三年前他們的關係破裂了,但並非出於她的意願。「事情怎麼樣?」
「當然記得。他最近待在監獄里,因此我猜想明年這個時候他便可以做首相了。」
安娜深感失望,因為她的這一發現以及隨之而產生的想法正是她一直想跟摩莉認真談談的話題,她於是馬上說:「哦,這事確實使我感到很有趣。信的內容很廣泛———談到了那個人們通常所說的混亂時期,一些人脫了黨,或者說所有的人都脫了黨———這裡是指那些關鍵時間挺不住的人。然後突然間,就在同一個星期———這真有點不可思議,摩莉……」安娜不顧一切再次想吸引摩莉的注意力———「就在同一個星期,我又收到了三封信。寫信人這次已擺脫困惑,顯得很嚴肅、果斷。寫信的時間正好是匈牙利事件以後一星期。換句話是說,那根鞭子已經斷了,那幾位搖擺不定的人認準了方向開始急起直追。那三封信也是相同的———當然,我並不是說信的具體內容。」安娜說得不耐煩起來,因為摩莉看上去並不相信她,「我指的是風格、措辭,構詞造句的習慣。中間那三封歇斯底里自責自貶https://read.99csw•com的信本來可以不寫。實際上,我相信湯姆、萊恩和勃伯已經不把寫過那幾封信的事放在心上。」「但你一直保留著?」
「某種程度上,都差不多,差不多。」
「他回來了。兩個月以前。他顯然已拋棄了他的妻子。她待他太好了,他說,流了很多淚,但只是不夠多,因為她畢竟離不開在錫蘭的兩個孩子,而且又沒有錢。他如今生活安定了。」「你見過他?」
「我的天!」安娜輕聲叫了起來,「我的天!」過了一會,她又強制自己冷靜了下來,「是的,事情全都怪極了……好了,我必須趕緊回家去了。」
安娜慢慢地從這扇窗移步至另一扇窗,觀看著褪了色的稀薄的陽光照在維多利亞時期建造的高大的樓房上,而樓群縫隙間的人行道卻無法得到陽光的沐浴。她拉起窗帘,愉快地諦聽滑輪在深深的凹槽里發出熟悉的滑動聲和厚重的絲綢在收攏、摺疊過程中發出的柔和的聲。她打亮桌子上的燈,燈光照亮了油亮的桌面,在一旁的帘子上折射出一道紅光。她把四本筆記本一一攤開,並排放在一起。
「就那麼回事,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那當然,你們相互太了解了。」
摩莉什麼也沒有說,她仔細地觀察著安娜。「就這些了,我想。」
「他正在寫他的美國名著。他離開了妻子,因為她神經過敏。後來找了個女孩,非常的可愛,然後卻發現她也神經過敏,於是又回到妻子那裡。結果發現這妻子還是神經過敏,只好又離開了她。如今重新找了個女孩,至今為止她還沒有神經過敏。」「其他人怎麼樣?」
「這不是一個感不感內疚的問題。這是一個需要思考其中的道理的問題。」
「但她不想再要孩子。」
摩莉沒有回答,安娜於是緊接著說:「你想聽聽有關殖民地那幫人的情況嗎?」
「摩莉,我們真的不能再談談此事了嗎?我們做了多年的共產黨員,或至少接近過共產黨,反正怎麼說都行。我們總不能突然就說『哦,我討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