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只要你真正愛過，痛苦也是值得的！

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個跟那馬車夫走入客棧中的女人。

星還在天上，月還在天上。

「你再說我就殺了你。」

有過痛苦，當然也有過快樂，有過煩悶，也有過甜蜜。

拔刀又如何？

秋風颯颯，秋意更濃了。

你只有在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痛苦。

人生，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

薛大漢看著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將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強點了點頭，道：「好，我說，她……她是跟一個人一起走的。」

愛情和仇恨同時消滅，生命也同時消滅，豈非還落得個乾淨？

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一雙柔滑美麗的手伸過來，握著了他的手。

傅紅雪怔住。

他微笑著，又道：「我殺人比你們內行，我可以保證，這裏絕不是殺人的地方。」

她痛哭，咒罵，將世界上所有惡毒的話全都罵了出來。

薛大漢道：「不說別人，就說袁秋雲自己，他這一生中，就不知殺錯過多少人。」

應該羞慚的本是別人，可是他竟覺得沒有臉去面對他們。

薛大漢道：「跟那個趕車的小夥子。」

「你說謊！」

傅紅雪沒有拒絕。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一個人在真正痛苦時，非但已不再有拒絕的力量和尊嚴，也已不再有拒絕的勇氣。

無論誰都知道這種眼淚是沒有人能勸得住的。

丁靈琳眼珠子又一轉，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來你嘴巴說得雖凶，心裏卻是怕我們的。」

秋月更明。

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別人的確沒有理由請他喝一輩子酒。

丁雲鶴嘆息著搖了搖頭，皺著眉看了看葉開冷冷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沒有死。」

「現在怎麼樣？」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還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丁靈琳道：「你好像說過你要殺他的。」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但這種愛才是最真的！

現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他的痛苦已接近瘋狂。

記得又如何？

他只是將自己面前的一碗給傅紅雪。

他身材修長，儒雅俊秀，可以說是個少見的美男子，但神色間卻顯得驕傲，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顯然不多。

丁靈琳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們葉家的人呢？」

薛大漢的神情沉著而鎮定，凝視著傅紅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可是她現在卻走了；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連一句話，一點消息都沒有留下。

他知道傅紅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於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別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況完全一樣。

丁靈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麼還是一見面就罵人？」

薛大漢冷冷道：「我以前請他，因為我覺得他還像是個英雄，誰知道他竟是個專吃白食的狗熊，連一點出息都沒有。」

現在這一切難道已永遠成了過去。

屋子裡還留著昨夜的旖旎殘香，牆壁雪白，傢具發亮，棗木架上的一盆秋菊開得正艷。

他不願她陪著他去冒險。

她身邊還有個小夥子，正是那趕車的小夥子。

丁雲鶴嘆了口氣，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真不假。」

傅紅雪道：「我……我已該走了。」

他已在這裏醉了六天。

「現在你已不能說這句話，已不配說！」

雖然他剛才也是自己一個人走了的，但他是為了要去復讎。

他眼看著他們，走入了對面一家最大的客棧。

麻木難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丁靈琳道：「為什麼？」

這還是昨夜一樣的星，一樣的月。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時候，傅紅雪心裏忽然起了種很奇異的感覺。

桂花的香氣，從高牆內飄散出來。

他的聲音中不但充滿譏誚，而且充滿自信。

傅紅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嗎？」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誰能了解。

她怎麼能這樣對他？

他總算沒有哭出聲，可是這種無聲的眼淚，卻遠比號啕痛哭還要傷心。

這是為什麼？

刀已入鞘。

這地方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對他說來，這世界已是空的，因為翠濃已經rｅａd•９９cｓw.ｃom不在這裏。

他左腿先邁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夠多了。」

他慢慢的走過人群，眼睛筆直地看著前面，他已沒有勇氣再去看地上的屍體，也沒有勇氣再去看別的人。

但他卻只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傅紅雪全身又已因羞憤而發抖。

傅紅雪已準備拔刀。

丁雲鶴沉下了臉，還未開口，丁靈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袖，悄然道：「你看見門口那個人沒有？那個腰帶上插著柄劍的人？」

路小佳道：「當然要。」

薛大漢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頭！」

他不能拔刀。

昏燈和濁酒，就在他面前。

他又灌下這碗酒，重重地將酒碗摔在地上，咬著牙道：「我根本就不是個人。」

薛大漢道：「我們萍水相逢，當然也不敢說能了解你，但我卻敢說，你不但是個人，而且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萬不要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棄。」

路小佳剝了個花生，拋起。

現在已連拒絕別人的心情都沒有，他只想醉。

路小佳點點頭，道：「這花園裡就不錯，你們無論從什麼地方倒下去，我保證都一定倒在花下。」

那雖然只不過像是一眨眼就過了，但現在想起來，那每一個白天，每一個晚上，甚至每一時，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憶。

他供應的傅紅雪都接受。

丁靈琳卻忍不住道：「他滿意什麼？」

走過葉開面前的時候，她又停下來，用那雙已哭紅的眼睛，瞪著葉開，忽然道：「現在你總該滿意了吧。」

這種把握正如傅紅雪一刀刺入袁秋雲胸膛時的把握一樣！

一個人正施施然從後面走過來，羽衣星冠，白面微須，背後斜背著柄形式奇古的長劍，杏黃色的劍穗飄落在肩頭。

薛大漢看著他，道：「你以前從來沒有喝過酒？」

薛大漢道：「他付了多少？」

薛大漢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但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在笑。

三個月，他們已在一起共同度過了三個月，九十個白天，九十個晚上。

路小佳正在看著那粒花生落下來。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黃昏。

但痛哭和咒罵是殺不死傅紅雪的。

第二天醒來時，他的痛苦也許更深，但那裡又有女人和酒在等著他。

丁雲鶴卻皺起了眉，道：「你在外面還沒有野夠？還不想回家去？」

傅紅雪跳起來，道：「你……你說。」

丁靈琳道：「他說他要殺了你。」

「算了，算了，算了……」

傅紅雪道：「為什麼？」

情是何物？

因為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翠濃替他買來的，她已將他這個人買了去。

傅紅雪站在那裡，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們馬車剛才停下來的地方。就站在剛才和翠濃分手的地方。

秋雲低垂，大地蒼茫。

他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迎著風走過去。

傅紅雪推開了月洞門，一陣清涼的秋風正迎面吹過來。

馬芳鈴頭髮已披散，瘋狂般嘶喊。

他想出去走走。

可是他已完全喪失了那種一刀置人于死的自信，那麼奇妙的自信。

沒有人能想像這種悲苦是多麼深邃，多麼可怕。

因為他的勇氣尊嚴和自信，都已傾入酒中。

本來他想毀滅的，只不過是他的仇人。

這種變化是誰造成的？是怎麼樣造成的？

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結下的，和這些人完全沒有關係。

燈昏。

丁雲鶴道：「因為他若死了，你也許就會安安分分地在家裡躺著了。」

他從未喝過酒，可是現在他想醉。

薛大漢沒有勸他。

薛大漢也沒有再問，卻又為他倒了一碗。

但大家心裏還是在奇怪：「這個人為什麼還留在這裏？」

這種朋友並不多，絕不多。

傅紅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來縱然還有一線希望，現在希望也已完全斷絕。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他為什麼不能喝酒？

長巷靜寂。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經跟她好過的男人，他的心裏就會像針一樣在刺著。

但是在他感覺中，這世界已變了，完全變了，變成了空的。

傅紅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潰。

她應該知道他愛她，愛得有多read.99csw.com麼深。

然後他的眼淚就像青山間的流水般流了出來。

有時他對她雖然很兇惡，很冷淡，甚至會無緣無故地對她發脾氣。

這是種什麼樣的心情，這是種多麼可怕的痛苦。

他穿著雖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樣東西都用得極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極合身，一雙保養極好的手上，戴著個色澤柔潤的漢玉扳指，無論誰都看得出那一定是價值連城的古物。

一個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還要活著，那無論為了什麼原因也不值得。

剛從門外走進來的人，正是路小佳。

這句話剛說完，就聽見身後有個人冷冷道：「他們葉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靈琳已歡呼著迎上去，身上的鈴鐺「叮鈴鈴」地響個不停。

因為他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羞侮，竟不敢去面對他們。

傅紅雪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不是條好漢子。」

漆黑的刀！

除了痛哭和咒罵外，馬芳鈴已完全沒有別的法子。

翠濃！

小酒鋪里的昏燈，本就永遠都帶著種說不出的凄涼蕭索。

那裡不但有花香，還有脂粉香、女兒香。

「你不能喝這種酒。」

渾濁的酒，裝在粗瓷碗里。

原來這本就是個陰謀。

「難道現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咬著牙吞下去，勉強忍耐著，不咳嗽。

沒有回答，還是無話可說。

他從沒有想到自己的錯，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

可是薛大漢的手卻已先伸過來，突然一掌打翻了這杯酒。

城裡最豪華的妓院和客棧，都在這條長巷裡。

薛大漢臉上已沒有以前那種充滿豪爽友情的笑容，沉聲道：「你今天還想喝酒？」

傅紅雪垂下頭。

傅紅雪不知道，他已記不清，算不清。

少女嫣然道：「因為他是薛大爺的客人。」

他無法回答，也無話可說。

白雲庄的客人已散了。

薛大漢道：「前三天的帳，我可以請你，但後面的十一天……」

路小佳帶著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玉，你們難道就準備在這裏拚命？」

這是種多麼可怕的變化。

據說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種人將各種痛苦全都忘記。

桌上的昏燈，彷彿已明亮了起來，他身子本來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現在卻忽然有了這種說不出的奇異活力。

傅紅雪卻聽不見，他整個人都已麻木。

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號「無垢道人」的丁大少爺，丁雲鶴。

「算了，算了，算了……」

還是無法移動。

他似已完全喪失了拒絕的力量和尊嚴。

馬芳鈴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臉，冷冷道：「我不是你們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還沒有嫁到袁家來，從現在起，我跟你們袁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連痛苦都已可偶爾忘記。

所以他想走出這樊籠去。

他帶著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這句話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胸膛。

這句話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經過了無數痛苦，無數折磨之後，他忽然看見了翠濃。

可是他忽然覺得這地方像是個樊籠。

丁雲鶴點了點頭。

風吹在身上，突然似已變成熱的，就像是從地獄中吹來的那麼熱。

他從來沒有想到，有句話是一定要說出來的，你若不說出來，別人怎麼會知道？

他的表情更嚴肅，聲音更緩慢，接著道：「尤其是不要為了一個女人。」

他的心正在滴著血。

還是沉默。

若是永遠忘不了呢？

這老人滿臉淚痕，聲音已嘶啞。

丁靈琳嘟著嘴，道：「大哥你為什麼老是要咒他死呢？」

因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裡，而在他的心上！

他全身都似已燃燒。

他已定下決心，要將這杯苦酒喝下去。

馬芳鈴狠狠地瞪著她，冷冷道：「你也用不著太得意，總有一天，他也會甩了你的。」

他的頭腦發漲，胃卻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飲食都已對他沒有吸引力。

現在他還沒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丁雲鶴淡淡道：「我現在還活著。」

那少女立刻接著道：「後面十一天的賬是兩千八百五十兩。」

現在無論誰也看不出他曾經是個趕車的，現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兩銀子一件的長衫，正是城裡最時髦的花|花|公|子們穿的那種。九九藏書

誰說酒是甜的？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不錯，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會在外面亂跑了，因為那時我已進了棺材。」

薛大漢道：「你要替我們選個地方？」

現在他所畏懼的事已只剩下一種——清醒。

丁靈琳道：「你難道就這樣『哦』一聲就算了？」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沒有回頭。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左腳先邁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路小佳慢慢地嚼著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剛巧不想殺人。」

青石板鋪成的路，在秋日午後的太陽下，看來就像是一面銅鏡。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傅紅雪並沒有爭辯，可是他自己心裏知道，沒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傅紅雪道：「我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了嘴，哭聲就立刻停止，嘴唇雖已咬出了血，但她卻拉直了衣服，將頭上戴的鳳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亂的頭髮，挺起了胸，大步從吃驚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她們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應該怎樣去討好男人。

傅紅雪霍然回頭，連眼睛都已變成血紅，可是他總算看到了薛大漢的真面目。

握刀的蒼白的手，卻似已有些顫抖。

每個男人心裏，都有個女人是其他無論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

因為她應該了解他的。

可是他還沒有伸出手，旁邊已有隻手伸過來，拿起了這碗酒。

「拔你的刀！」

沒有清醒的時候，難道就真的沒有痛苦？

薛大漢道：「不錯，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請他一兩次，但你總不能要我請他一輩子吧。」

既然她果然是這種人，還有什麼悲哀，值得痛苦的？

薛大漢皺眉道：「誰說的？」

對，喝酒。

他知道薛大漢誤會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手裡還有刀，他可以衝過去，可以在一剎那間就殺了這個人。

薛大漢突然道：「你想走？」

她為什麼會如此狠心？

他剛穿過濃香夾道的小徑。

傅紅雪推開了這扇門。

看到了那柄劍，江湖上還不知道他是誰的人並不多。

是路小佳在笑。

「算了，算了，算了……」

人在哪裡？

長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門，門外清陰遍地，門裡濃香滿院。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衝下傅紅雪的咽喉。

但他卻是走在翠濃身後的，就正如翠濃永遠都走在傅紅雪身後一樣。

他並沒有否認，因為他的確對一個人有些畏懼。

他已決定拔刀！

薛大漢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們，誰沒有殺錯過人？」

薛大漢在對面看著。

薛大漢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她非但不值得你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那笑渦很深的少女卻甜笑著道：「到今天為止，傅大少的酒賬已經有三千四百兩。」

他想轉過身，不再去看他們。

酒也是渾濁的。

原來薛大漢對傅紅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為了等著說這句話。

刀也似已燃燒。

薛大漢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證別人絕不會這麼想。」

「你怎麼站在這裏發怔？薛大爺正在到處找你喝酒呢。」

他走得更慢，因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他已有把握。

刀上的血當然絕不會幹的。

一個男人為了愛情而痛苦時，那種神情本就明顯得好像青綠的樹葉突然枯萎一樣。

尊嚴、勇氣、力量，都已傾入樽中。

「你們難道不是袁秋雲的朋友？你們難道就這樣讓兇手走出去？」

他眼睛里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任何事。

他並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記一切，可是他想醉。

一百個人跟著走。除非是真正肝膽相照，患難相共的朋友，誰也不願意再留在那裡。

因為他很了解傅紅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紅雪這些天來失去了些什麼。

他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他的心彷彿也被人捏在手裡，捏得很緊。

無論哪種人，都遠遠地就避開了傅紅雪，好像只要靠近了這個人，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

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後面突然傳來痛哭的聲音。

是馬芳鈴在哭。

而且就在心的中間，還插著一根針。

「因為這酒不配。」

現在他走起路來，已能昂首闊步。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也應該明白的。

他也已看出薛大漢說的並不是謊話。九九藏書

薛大漢又為他斟滿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條好漢子，你……」

那也正是她永遠無法從傅紅雪身上得到的。

「你說謊，你說的每個字都是謊話。」

「這句話如果是你以前說我也許還會相信，只不過現在……」

但翠濃並不是一個人。

他還不懂得愛。

他只是在旁邊等著，看著，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紅雪心裏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淚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們換一個地方再去喝。」

薛大漢凝視著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他剛殺了一個無辜的人，心裏竟似已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竟只記著一個女人。一個背棄了他的女人。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出現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裏，他才淡淡地道：「我說過么？」

薛大漢臉上卻帶著種惡毒的獰笑，現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他臉色雖然仍是蒼白的，但已不是那種透明般的蒼白，已接近死灰。

傅紅雪沒有拔刀。

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路小佳笑了。

傅紅雪道：「跟誰走的？」

傅紅雪遲疑著，還是點了點頭。

薛大漢冷笑，道：「一文錢都沒有付，憑什麼還在這裏喝酒？」

他腰帶上掛著個翠綠的鼻煙壺，無邊的軟帽上還鑲著粒大珍珠。

可是他只有忍受。

但這種感情卻使得他想毀滅自己，想毀滅這整個世界！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見他們。

丁靈琳道：「你現在為什麼不過去動手？」

痛苦、悔恨、羞辱、憤怒。

長巷裡只有四戶人家。

沒有人阻攔他，沒有人敢阻攔他。

「留下你的刀來！」

忘不了又能如何？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本就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規律。

喝完最後一杯，他就倒下去。

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情感，現在難道已必須忘記。

這是薛大漢說的話。

沒有回答。

所以他更痛苦。

傅紅雪沒有拒絕。

他為什麼要清醒著忍受這種屈辱和痛苦。

薛大漢道：「殺人難道還要選地方？」

有多少次甜蜜的擁抱？多少次溫柔的輕撫？

薛大漢道：「你欠的酒賬呢？」

連眼睛都不能移動。

最重要的是，他絕不會真的把她一個人留下這裏，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丁靈琳還沒有回頭，葉開又嘆了口氣，道：「你大哥果然來了。」

「我從不說謊。」

丁靈琳嘆了口氣，用一雙大眼睛狠狠地去瞪著路小佳。

所以有時他明知那些事早已過去，卻還是會痛苦嫉妒。

丁靈琳輕輕嘆了口氣，道：「想不到她竟是這麼樣一個無情的人。」

傅紅雪也許並沒有忘記，可是他的確已麻木。

沉默。

他一張開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傅紅雪瘋狂般瞪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應該明白。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滿。

因為他現在還不能死！

丁靈琳道：「那邊站著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見了沒有？」

薛大漢道：「我不能說。」

他用力咬著牙，慢慢地站起來。

傅紅雪剛想端起這杯酒，他知道只要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已減輕。

於是他再喝，再醉。

他身子還在發抖，正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自己。

內家劍法講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靜制動，能后發制人的，才算懂得內家劍法的真義。

但是他畏懼的人卻絕不姓丁。

葉開只有苦笑。

少女吃吃笑道：「當然，他又不是薛大爺的兒子，薛大爺憑什麼要請他一輩子。」

「留下你的頭！」

可是眼淚卻已嗆了出來。

他覺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覺得她本來應該是個高高在上的女神。

難道他心裏最愛的女人，竟真的只不過是那麼卑賤下流的人？

可是他全身都無法移動。

又不知過了多久，傅紅雪才從他緊咬著的齒縫中吐出九個字：「誰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漢沉著臉，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喝了我多少酒？」

但那也只不過因為他太愛她，太怕失去她。

葉開也嘆了口氣，道：「無情本就是他們馬家人的天性。」

這連他自己也能感覺得到。

傅紅雪霍然抬起頭。

「留下你的刀來！九*九*藏*書」

薛大漢道：「你是不是沒錢付賬？好，留下你的刀來，我就放你走！」

傅紅雪閉著嘴。

何況白天羽他在當年也實在死得太慘。

他本來以為她一定會在這裏等他的。

他手裡雖然還是握著他的刀，但已握得遠不及昔日有力。

只要有一個人先開始走，立刻就有十個人跟著走。

傅紅雪耳邊彷彿響起了一聲霹靂。

這也許只因為他還不了解翠濃，不了解女人。

剛走到門口，就有個白髮蒼蒼的老管家趕過來，在她面前跪下，道：「現在老莊主已去世了，少莊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麼能走？」

刀還在手裡，傅紅雪還是隨時都可以拔|出|來。

他的笑聲中，彷彿永遠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譏誚和嘲弄之意。

夜。

長巷靜寂，桂子飄香。

「這些女人難道和翠濃有什麼不同？我看她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比她差。」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沒有付。」

「從現在起，我再也不會踏入白雲庄一步。」

「為什麼我不能喝？」

他連聲音都已緊張而發抖。

翠濃只輕輕動了動嘴，他的耳朵就立刻湊上去。

葉開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著，看來一時還死不了的。」

刀並沒有拔|出|來，淚卻已流下。

丁雲鶴道：「我的劍一向不快。」

這條巷就叫安樓巷。

他們！這兩個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心。

外面的陽光卻還是明亮燦爛的，他已走到陽光下。

丁靈琳忽然大步走過去，道：「喂。」

現在他剛起來，今天的第一杯酒還沒有喝下去。

看來薛大漢不但是個好朋友，而且是個好主人。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動。

人群流水般從白雲莊裡湧出來，有的騎著馬，有的乘著車，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還在竊竊私議，表示他們雖然走了，卻並不是不夠義氣，只不過這種事實在不是他們能插手的。

他本來只覺已能忍受各種痛苦，但現在忽然發覺這種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傅紅雪端起面前剛斟滿的酒，又一口氣灌了下去。

「你可以殺了我，但我說的絕不是瘋話。」

翠濃走在前面，那小夥子跟在身後。

路小佳卻不睬她。

薛大漢另一隻手裡正提著一大缸酒，他將這缸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兩大碗。

丁雲鶴道：「哦？」

一個笑渦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為他們斟第一杯酒。

這裡有各種酒，各種女人——從十三歲到三十歲的女人。

他忽然又有了種新的恐懼。

但痛苦還是在心裏，刀也還是在心裏！

薛大漢大笑。

他並沒有再說什麼，臉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

這地方就是城裡最豪華精緻的。

風還是剛才一樣的風，雲還是剛才一樣的雲。

傅紅雪咬緊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讓秋風吹乾臉上的淚痕。

一根尖銳、冰冷的針。

既不懂得應該怎麼樣被愛，也不懂得應該怎麼樣去愛別人。

薛大漢已站起來，就像是個巨神般站了起來。

黃昏，還未到黃昏。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死又如何？

丁雲鶴又皺起了眉，道：「你難道跟那種人也有來往？」

他忽然發現薛大漢並沒有說錯他。

薛大漢道：「你聽見沒有，二千八百五十兩，你不付清就想走？」

傅紅雪沒有抬頭，他認得這隻手，也認得這聲音——薛大漢豈非也正是堅強而乾燥的人，就像是個大核桃一樣。

丁靈琳道：「你知道他是誰？」

傅紅雪道：「那隻因為別人根本不了解我。」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她會走，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來。

薛大漢道：「其實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們若勉強在一起，只有痛苦……他們才是同一類的人。」

這也正是人類的悲哀之一。

他供應一切。

群星在天上閃耀，秋樹在風中搖曳。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你難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誰的劍快？」

酒是不是已腐蝕了他的尊嚴和勇氣，也已腐蝕了他的力量。

但昨夜的人呢？

可是他的淚卻似又將流下。

薛大漢看著他的刀，忽然道：「殺錯人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手很大，又堅強而乾燥，聲音也同樣是堅強而乾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