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男人居然認得他。

李尋歡道：「哦？」

大歡喜女菩薩道：「但你卻沒有逃走？」

堆酒萊的桌子旁鋪著七八床絲被，最胖的一個女人就坐在那裡，還有五六個男人在旁邊圍著她。

鈴鈴搖頭道：「絕不會，這鎮上住的幾十戶人家我都知道，他們日子過得都很節省，就算偶爾想弄頓宵夜吃，最多也不過煮碗面，打兩個蛋而已。」

樓上的門是開著的。

大歡喜女菩薩笑道：「藏劍山莊的廚子做不出這麼好的炸雞來么？」

這些男人一個個都穿著極鮮艷的衣裳，年紀也都很輕，長得也都不算難看，有的臉上還擦著粉。

大歡喜女菩薩道：「你跟我在一起，日子過得開心不開心？」

李尋歡聳然失聲，竟幾乎忍不住要叫了出來。

李尋歡道：「是。」

劍光已閃電般刺入了她咽喉！

後面還有刀勺聲在響，一陣陣香氣傳來，這次炒的是「干炒雪腿」，正是滇貴一帶的名菜。

碧森森的劍光宛如一池秋水。

那男人倒真聽話，乖乖地走到後面去。

李尋歡搖了搖頭，道：「我只知道鎮上那小店絕沒有這麼好的酒，也做不出這麼好的菜。」

大歡喜女菩薩皺眉道：「你叫他李探花？哪個李探花？」

大歡喜女菩薩也怔住了。

他笑了笑，柔聲接著道：「只有那些見不得天日的人，才喜歡走地道，一個人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還是莫要走地道的好。」

桌上的杯盤碗盞「叮噹」直響，就像地震。

滿屋子的人都隨著她震動了起來，本來伏在她背上的一個穿綠衣服的男人，竟被彈了出去。

鈴鈴笑了，道：「痴也要學？」

但是他並沒有回頭，反而大步走了進去。

那男人笑道：「李探花只有一個，就是大名鼎鼎的小李飛刀，李尋歡。」

她居然抬起了頭，伸直了脖子在等。

李尋歡仰面向天，長長吸了口氣，道：「你看，這裡有清風，有明月，還有如此清的流水，這些事，那些專走地道的人哪裡能享受得到？」

她坐在那裡簡直就像是一座山，肉山。

這時他們已轉出了山口。

大歡喜女菩薩目光閃動，忽又笑道：「你的人他雖已不認得，你的劍法他想必還是認得的。」

屋子裡所有人的眼睛都發了直。

鈴鈴垂下頭，似在咀嚼著他這幾句話中的滋味。

就算他心裏有這種感覺，表面也絕對看不九*九*藏*書出。

鈴鈴道：「我先上去瞧瞧，你……」

大半隻炸雞已變成四片，一連串穿在劍上。

看他的五官輪廓，看他的眼睛，他以前想必也是個很英俊的男人，以前認識他的人只怕做夢也想不到他會變成這樣子。

被幾十個女人盯著，並不是件好受的事，尤其是這些女人，她們好像將李尋歡看成只炸雞，恨不得一齊伸出手將他撕碎。

李尋歡道：「是！」

大歡喜女菩薩道：「藍蝎子和我，若要你選一個，你選誰？」

這男人笑嘻嘻道：「老朋友畢竟是老朋友，你到底還是沒有忘了我。」

笑聲中，她已將手裡的大半隻炸雞向這男人拋了出去。

大歡喜女菩薩道：「你想將她帶走？」

「奪情劍！」

他這一生中見到的胖女人，加起來還沒有現在一半多。

李尋歡笑道：「我為何要逃走？」

大歡喜女菩薩道：「我若已殺了她呢？」

李尋歡道：「是。」

鈴鈴指著自己的鼻子，笑道：「就是我。」

李尋歡道：「是。」

李尋歡並沒有。

李尋歡道：「久仰得很。」

但見寒光閃動，如驚虹，如掣電。

鈴鈴道：「你可嗅得出這味道是從哪裡來的？」

她又皺了皺眉，接著道：「所以我才奇怪，我還沒有下廚房，這酒菜的香氣是從哪裡來的呢？」

她嫣然一笑，又道：「這裡能燒得出好菜的只有一個人。」

游龍生道：「吃不到。」

李尋歡道：「還是我先上去的好。」

大歡喜女菩薩笑罵道：「小兔崽子，憑你也能傷得了我，放心刺過來吧！」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只不過也很餓了。」

這男人掌中的劍，竟是奪情劍！

但誰也不能說她們是豬，因為像她們這麼胖的豬世上還少見得很，而且豬也絕沒有她們吃得這麼多。

她語聲忽然頓住，因為她已嗅到一陣酒菜的香氣，隨風傳來，這種味道在深山中自然傳播得特別遠。

這真的就是游龍生？這真的就是兩年前雄姿英發，不可一世的少年豪傑？

山林中的人都睡得早，家家戶戶的燈火都已熄滅了，但一轉入楓林，就可發現那小樓上依然是燈火通明。

金杯的容量很大，足可容酒半斗。

黃澄澄的炸雞串在碧森森的劍上，果然顯得分外誘人。

李尋歡道：「我可不是老鼠，為何要走地道？」

李尋歡道：「炸子九*九*藏*書雞、紅燒肉、辣椒……還有極好的陳年花雕。」

他自己心情雖然沉重，卻總是想令別人覺得開心些。

他還是隨隨便便地走著，就算是走上金殿時，他也是這樣子，他就是這麼樣一個人，無論誰也沒法子使他改變。

他從來也未曾見過這麼多，這麼胖的女人。

她咽了口口水，又嘆了口氣，道：「老實說，我肚子實在餓了，餓得要命，回去后，第一件事我就要下廚房，做幾樣好吃的……」

大歡喜女菩薩笑道：「來，露一手給他瞧瞧。」

這女人的眼睛亮了，道：「你知道我？」

屋子裡坐著十來個女人，她們都坐在地上，因為無論多麼大的椅子她們也坐不下，就算坐下去，椅子也要被坐垮。

她開始笑的時候，還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但忽然間，她全身的肥肉都開始震動了起來。

這「好」字出口，他劍也出手！

這男人擰身，拔劍，劍光匹練般飛出，劍花點點。

鈴鈴笑道：「你也聞到味道了？」

鈴鈴道：「何況那小店早就關門了。」

無論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變得很局促，很不安。

一個人落到這種地步，居然還笑得出口。

李尋歡暗暗嘆了口氣，也用雙手接著金杯，道：「多謝。」

那穿紫花衣服的男人又捧了杯酒過來，笑嘻嘻道：「李探花千杯不醉，請，再盡這一杯。」

大歡喜女菩薩緩緩道：「你沒有忘，快去拿你的劍來。」

他無論對什麼人都很客氣，他覺得「人」，總是「人」，他一向不願傷害別人，就算那人自己在傷害自己。

李尋歡並沒有辯駁，反而微笑道：「女菩薩若肯成全，在下感激不盡。」

大歡喜女菩薩道：「她殺死我那寶貝徒弟，就是為了你？」

李尋歡笑道：「年紀大了的人，耳朵雖會變得有點聾，眼睛也會變得有點花，但鼻子卻還是照樣靈得很的。」

那些酒菜的香氣，正是誘他來上當的。

鈴鈴怔住了。

那男人的身形雖已有些佝僂，但走起路來倒不慢，還不到半盞茶工夫，就捧著柄烏鞘長劍走了出來。

鈴鈴道：「絕不會，她說過至少也要等三五個月後才會回來。」

只聽「叮」的一聲，劍光一閃！

游龍生嘆了口氣，道：「他們做出來的炸雞簡直就像木頭。」

他們身材其實也不能算十分瘦小，但和這女人一比，簡直就活像個九*九*藏*書小猴子，這女人不但奇肥奇壯，而且又高又大，一條腿簡直比大象還粗，穿的一雙紅緞軟鞋，至少也得用七尺布。

李尋歡怔住了。

李尋歡舉杯一飲而盡。

大歡喜女菩薩道：「若不是我，你能吃到這種炸雞么？」

李尋歡淡淡道：「那麼……我也許就要替她報仇了！」

游龍生道：「那不行，若是傷了女菩薩，那怎麼得了，我也要心疼死了。」

那最胖最大的女人眼睛已眯了起來。

這男人已笑嘻嘻走了過來，道：「這雞炸得還不錯，李探花請嘗一塊。」

她一挑大拇指，接著道：「但藍蝎子也真可算是個了不起的女人，講義氣，有骨頭，她殺了我的徒弟，非但沒有逃走，反而敢來見我，以前我倒真未想到她是這麼樣的一個人，跟你倒可算是天生的一對兒。」

李尋歡走到門口的時候，恰巧有一大盤炸子雞剛端上來，這十幾個胖女人正好一齊在吃炸子雞。

游龍生劍法之快，雖不及阿飛，但也可算是武林中頂尖的高手，李尋歡曾經和他交過手，對他的劍法自然清楚得很。

李尋歡道：「痴並不可笑，因為惟有至情的人，才能學得會這『痴』字。」

游龍生笑道：「開心死了。」

大歡喜女菩薩道：「你是為了藍蝎子來的，是不是？」

鈴鈴道：「為什麼？這些人既然在樓上又燒萊，又喝酒，鬧得這麼厲害，顯然並沒有什麼惡意，你難道還怕我先上去有危險不成？」

看游龍生遲疑著，眼珠子不停地在轉，突然道：「好！」

幸好李尋歡很久沒吃東西了，否則他此刻只怕早就吐了出來，他平生再也沒有瞧見過比這更令人噁心的事。

李尋歡失聲道：「好劍法！」

李尋歡沉吟著，道：「也許他們家有遠客來了，所以特別招待……」

那男人笑道：「李探花真是貴人多忘事，連老朋友都不認得了么？」

這男人穿著件緄著花邊的紫紅衣服，身材本不矮，此刻卻已縮了起來，臉上居然還抹著厚厚的一層粉。

李尋歡只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少年竟會變成如此模樣，他不但為他悲痛，也為他惋惜。

大歡喜女菩薩撫著肚子大笑起來，格格笑道：「好，這小子總算是有眼光的，也不枉我疼你一場！」

她眼睛本來也許並不小，現在卻已被臉上的肥肉擠成了一條線，她脖子本ｒｅad.９９cｓｗ.cｏｍ來也許並不短，現在卻已被一堆堆的肥肉填滿了。

只見他雙手捧著金杯，送到李尋歡面前，笑嘻嘻道：「請。」

鈴鈴果然笑了，道：「好，我聽你的話，以後絕不做老鼠。」

李尋歡默然半晌，道：「至少我會先陪你回去。」

李尋歡一直在盯著他的臉，忍不住道：「卻不知閣下是……」

她的腿一伸，將伏在她腿上的一個男人彈了起來，道：「去，替這位客人倒酒。」

還有兩個臉上擦著粉的，就像是條小貓似的蜷伏在她腳下，她手裡撕著炸雞，高興了就撕一塊喂到他們嘴裏。

不但那酒菜的香氣是從小樓上傳來的，而且樓上還隱約可聽見一陣陣男女混雜的笑聲。

鈴鈴道：「那麼，我們為何不走地道？那條路豈非近得多麼？」

大歡喜女菩薩突又大笑起來，道：「好，久聞小李探花不但有色膽，也有酒膽，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除了你之外，別人也沒有膽子到這裏來。」

長街靜寂。

她忽然指著自己的咽喉，道：「來，往我這地方刺一劍，給李探花瞧瞧。」

那五六個男人有的正在替她敲腿，有的在替她捶背，有的在替她扇扇子，有的手裡捧著金杯，在喂她喝酒。

李尋歡道：「當然，無論誰想學會這『痴』字，都不是件易事，因為『痴』和『呆』不同，只有痴于劍的人，才能練成精妙的劍法，只有痴于情的人，才能得到別人的真情，這些事，不痴的人是不會懂的。」

李尋歡笑了笑道：「也許是哪家好吃的人正在做宵夜。」

小樓本來用木板隔成了幾間屋子，現在卻已全都被打通，本來每間屋裡都有一兩張桌子，現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桌子都已並在一起，桌子上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酒菜，堆得簡直像座小山。

那男人笑嘻嘻道：「小李飛刀，例不虛發，這就叫藝高者膽大！」

他搶先走上小樓旁的梯子，走得很小心，似乎感覺到已有人在小樓上設了個陷阱，正等著他上去。

小樓上的地方雖不算大，也不算小，像李尋歡這麼大的人，就算有一兩百個在樓上，也不會擠滿的。

游龍生似乎又想爬到她腳下去，笑嘻嘻道：「當然是選我們的女菩薩。」

大歡喜女菩薩也笑了。

李尋歡忽然道：「這酒菜的香氣，就是從你那小樓上傳來的。」

現在樓上只有二十來個人，卻已幾乎將整個樓都擠read•９9ｃｓw.ｃoｍ滿了。李尋歡想走進去，幾乎都困難得很。

所有的聲音立刻全都停止了，所有的眼睛全都在盯著他。

大歡喜女菩薩又笑了起來，道：「好，你不但有良心，也有膽子，我倒還真捨不得殺你。」

大歡喜女菩薩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居然連動都不動，她若是個男人，倒真像一尊彌陀佛。

但游龍生自己卻似已完全麻木了，臉上還是笑嘻嘻的，慢慢地將挑在劍尖的炸雞取下，挑了一塊最肥的，放在嘴裏咀嚼著，喃喃道：「好，味道果然與眾不同，能吃到這種炸雞，真是口福不淺。」

他似乎笑得太多，臉上的粉都在娑娑地往下落。

李尋歡道：「你們家的客人本不少，也許又有遠客來了，主人既不在，就自己動手弄些酒菜吃。」

那聲音簡直可怕極了，任何人都無法形容得出，小孩若是聽到這種聲音，半夜一定會做噩夢。

那男人格格笑道：「我的劍法……我的劍法連我自己都忘了。」

幸好她笑聲立刻就停止了，盯著李尋歡道：「我雖還不知道你是誰，但你的來意我已知道。」

他實在沒有想到這男人竟有如此高明的劍法，如此迅急的出手，最奇怪的是，他使出的這一招劍法李尋歡看來竟熟悉得很，彷彿在什麼地方見過，而且還彷彿曾經和他交過手。

李尋歡一走到門口，就彷彿呆住了。

大歡喜女菩薩道：「所以你想來救她？」

大歡喜女菩薩笑道：「好，好酒量！好酒量的男人才是好男人，我這些男人誰也不比上你。」

小李飛刀！

大歡喜女菩薩眼睛又眯了起來，帶著笑意道：「想不到你這男人倒還有點良心，她為你殺人，倒還不冤枉。」

過了很久，她才輕輕嘆息了一聲，幽幽道：「和你在一起，我的確懂得了許多事，只可惜……只可惜你就要走了，而且絕不會帶我走。」

李尋歡含笑問道：「誰？」

李尋歡靜靜地站到她面前，淡淡地笑了笑，道：「大歡喜女菩薩？」

李尋歡淡淡道：「莫非是你們家的小姐已回來了？」

近十余年來，江湖中幾乎已沒有比他更響亮的名字！

鈴鈴笑道：「我倒寧願天上掛的是月餅，地上流的是美酒……」

鈴鈴道：「也不會，絕沒有一家的媳婦，能燒得出這麼香的菜。」

望著這男人，李尋歡全身都在發冷，嗄聲道：「游龍生，閣下莫非是『藏劍山莊』的游少莊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