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黑手的拇指
燕南飛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連他的臉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明月心道：「到目前為止，江湖中了解這組織情況的人還不多，因為他們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見不得天日。」
她的身子卻已在車廂外。只見一個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倒在馬蹄下。
明月心道：「你認得這個人？」
酒杯斟滿，他一飲而盡，才轉身面對傅紅雪，緩緩道：「我的心愿未了，只因為有個人還沒有死。」
明月心道：「幾個人？」
明月心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道：「這小城本來並不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可是最近這幾天，卻突然來了很多陌生的江湖客。」
她在嘆息，嘆息著彎下腰。
小姑娘在倒酒，從罐子里倒人酒壺，再從酒壺裡倒人酒杯。
明月心道：「黑手！」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問，不忍再問。
燕南飛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要殺他，既不是為了爭名，也不是為了復讎。」
明月心嘆了口氣，道：「看來你脫離江湖實在已太久了，居然連這個人你都不知道！」
因為他本是宮中的太監，從小就是太監，皇宮大內中的幾位高手，都曾經教過他武功。
只有風雨，沒有燈。
傅紅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長身而起，出手如風，將一雙銀筷塞進他嘴裏，又順手點了他心臟四周的八處穴道。
燕南飛有很好的解釋：「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個不是人的人。」
一隻手有五根手指，這組織也有五個首腦。
燕南飛忽然問道：「你有沒有看見那個陪我到鳳凰集，為我撫琴的人。」
明月心道：「葉開的名字也不在，這也許只因為他已完全脫離了江湖，已經是人外的人，已經在天外的天上。」
傅紅雪道：「既然我已來了，你為什麼還不說？」
他寧可流血，也不願讓人看見他的痛苦和羞辱。
傅紅雪沒有反應。
人群一陣驚呼，馬蹄終於踏下，地上的青衣人明明就倒在馬蹄下，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卻偏偏沒有被馬蹄踩到。等到這匹馬安靜下來時，這個人也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停的喘著氣。
小姑娘道：「不是我選的，是我們家姑娘說，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這罐就是最好的酒！」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條條鞭子在抽打著他。
一條纖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他面前。他沒有看見她的人，只看見了她的腳。
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只有三個人能解唐家的毒，你就是其中之一。」
酒杯又滿了，他再次一飲而盡：「他不但是天皇貴胄，又是沈浪的惟一傳人；不但是文採風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絕的大俠客！」
——在歡樂的地方，為什麼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明月心道：「是燕南飛！」
傅紅雪道：「人。」
中午。
他立刻就找出了這問題的答案，可是問題並不止這一個。
傅紅雪板著臉，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像中那種貴客。」
明月心抬起頭，才發現他臉上這種奇異的變化，大聲道：「難道你也中了毒？」
酒壺和酒杯都是純銀的，酒罐上的泥封絕對看不出被人動過的痕迹。
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據說他不但在少林寺當過知客僧，在丐幫背過六隻麻袋，還曾經是江南風尾幫，十二連環塢的刑堂堂主。
屋子裡沒有人，只有一個濕淋淋的腳印。
剛才還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現在已醒了，先伸了懶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的把一口茶噴到地上去，打濕了旁邊一個人的褲腳，他就趕緊彎下腰，賠著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褲腳。
傅紅雪閉上眼睛，也不知是為了要避開她的眼波，還是因為不願讓她看見他眼中的傷痛。
明月心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現在還沒有瘋……」
傅紅雪沒有反應，可是他的身子忽然就已站了起來，面對著窗戶，背對著她。
小姑娘點點頭，蘋果般的臉已嚇成蒼白色。
這人也笑了笑，淡淡道：「今天我運氣不好，比我運氣更壞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今天我倒霉，明天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霉！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姑娘又何必看得太認真？」
傅紅雪握刀的手一陣抽緊，又慢慢放鬆。
他正在看著一個人。
就在這時，高牆后突然飛出兩個人，一個人「噗」的跌在地九*九*藏*書上就不再動了，另一個人卻以「燕子三抄水」的絕頂輕功，掠上了對面的高樓。
明月心輕輕放下了撥開的窗帘，輕輕吐出口氣，道：「你看這個人怎麼樣？」
他寧可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願讓這個人看見。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麼會在心裏？」
傅紅雪道：「這個人究竟是誰？」
無論到了什麼地方，無論要在那地方耽多久，他每天都一定在同樣的時候起居飲食，吃的也一定是同樣的菜飯。
「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這裏吃飯，每天都要吃到這時候才走。」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樣菜和兩碗飯，一壺酒，連菜單都沒有換過！」
也許他並沒有吐出什麼東西來，他吐出的只不過是心裏的酸苦和悲痛。
所以傅紅雪才能將一瓶葯倒入他嘴裏，手指在他顎上一夾一托。
無心的是薔薇。
風從窗外吹進夾，門上的帘子輕輕波動，裏面一點回應都沒有。
屋子裡忽然靜了下來，連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傅紅雪道：「她是誰？」
「我進去，你等著。」
「還在，就在裏面的屋子裡！」
傅紅雪搖搖頭。
這三個字本身就彷彿有種令人懾服的力量。
「你既然能找出這根釘，就應該能看得出它的來歷。」她的聲音也變得尖銳了些，「這是蜀中唐家的獨門暗器。死在外面的那個老人，就是唐家惟一的敗類唐翔。他到這裏來過，這裏也並不是禁衛森嚴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沒有上鎖。」
也許都不是。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冷冷道：「該死的人，遲早總要死的，你為什麼一定要自己動手？」
燕南飛道：「我並沒有算上你，你……」
明月心苦笑道：「說不定我也得等到他的刀已刺入我心口時才知道！」
小姑娘道：「什麼病？」
釘長三寸，酒罐卻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釘從罐底打進去，釘尖上的毒，就溶在酒里。
燕南飛恨恨道：「因為除了我之外，決沒有別人知道他該死。」
等他穿過窗戶，才發現傅紅雪已站在屋子裡。
燕南飛道：「公子羽！」
他的臉雖然已因驚懼而變色，看來卻還是很平凡。他本來就是個很平凡的人，連一點特殊的地方都沒有。
燕南飛冷笑道：「今日之江湖，當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
看見了這雙眸子，他心靈深處立刻又起了一陣奇異的顫抖，就彷彿琴弦無端被撥動。
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來只不過是個臃腫愚蠢的胖子。」
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著血塞進自己的嘴。
傅紅雪道：「連你也不知道？」
傅紅雪不問，只因為他根本不必問。
明月心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眼睛里反而露出讚美之色，又問道：「你看見的是哪七個？」
遠方天邊，涼風習習，一個人衣袂獨舞，彷彿正待乘風而去。
明月心道：「綁票、勒索、暗殺！」
傅紅雪道：「你說的是沈浪、李尋歡和葉開？」
他終於開口：「什麼事？」
對他說來，他的病不但是種無法解脫的痛苦，而且是種羞辱。
明月心又撥窗帘，讓傅紅雪看了很久，才問道：「你看見了什麼？」
明月心道：「但是你很注意他。」
等他醒來時，又已回到小樓。
他腳上穿的價值十八兩銀子一雙的軟底靴，還是嶄新的。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蒼白的手裡，還是緊握著那柄漆黑的刀。
傅紅雪道：「七個。」
燕南飛道：「到沒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
如今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麼來的？是不是也別有居心？
明月心道：「殺氣？」
「為什麼要坐車？」
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
明月心道：「據說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筆，榜上一共只有十三個人的名字。」
明月心又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的眼比你的刀還利。」
他走了沒有？
可是燕南飛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里的毒是從哪裡來的？
傅紅雪沉默著，目光似已忽然到了遠方。
昔年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高手，雖然很公正，還是引起了一連串兇殺，後來甚至有人說他是故意在江湖中興風作浪。
一雙纖巧而秀氣的腳，穿著雙柔軟的緞鞋，和她衣服的顏色很相配ｒead.99cｓｗ•cｏm。
可是這條無人的陋巷裡，卻偏偏有人來了。
這七個有的坐在角落裡，有的坐在人叢，樣子並不特別。
他的臉色也變了，變成種詭秘的慘碧色。
她的神色卻很冷，淡淡道：「你什麼話都不必說。我帶你回來，只不過因為我要救燕南飛，他中的毒很深了。」
傅紅雪握緊了手裡的刀，道：「只有殺人無數的高手，身上才會帶看殺氣！」
明月心道：「我幾乎已將他們每個人的底細都調查得很清楚，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傅紅雪道：「其實我只要看見一個人就已足夠。」
「決不肯再讓燕南飛多活三天的人！」
燕南飛道：「我能去的地方，你為什麼不能去？」
明月心道：「最靈活的是哪根手指？」
明月心道：「心病。」
傅紅雪並不驚奇。
他生怕自己會像野獸般呻|吟呼號。
「好酒！」他微笑著道：「連我到這裏來，都沒有喝過這麼好的酒！」
傅紅雪沉默著，又過很久，才問道：「現在你還要帶我去看什麼人？」
傅紅雪看見的七個人是——兩個下棋的，一個剝花生的，一個和尚，一個麻子，一個賣唱的小姑娘，還有一個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
門是虛掩著的，一個春衫薄薄，面頰紅紅，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著個食盒，右手拿著一罐還未開封的酒走進來，就用那雙靈活的大眼睛盯著傅紅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們家姑娘說的那位貴客？」
不是人是什麼？
燕南飛道：「明月心。」
雨點從屋檐上滴下，密如珠簾。
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慘碧色的毒釘。
傅紅雪道：「最近十年？」
明月心輕輕嘆了口氣，道：「他的毛病的確已很深。」
因為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病！
——就因為你不是我，所以你決不會知道我的悲傷和痛苦。
是野獸？是鬼魅？是木石？還是仙佛？
傅紅雪道：「決不去。」
——痛苦與歡樂的距離，豈非本就在一線之間？
——所以你用不著逃避，任何人都用不著逃避。
傅紅雪道：「到哪裡去？」
剛才那個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嘆息著道：「因為他也是個傷心人。」
明月心道：「我知道葉開是你惟一的朋友，難道你也沒有他的消息？」
燕南飛道：「但是你畢竟已來了。既然來了，又何妨留下？」
近年來他已習慣被人盯著打量了，每個名人都得習慣這一點。
日正當中。
明月心在心裏嘆了口氣，轉回話題，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榜上有沒有你的名字？」
難道他認為這胖子也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過了很久，才聽見他的聲音從門帘後傳出：「解藥在桌上。」聲音還是冰冷的，「他中的毒並不深，三天之後，就會清醒，七天之後，就可以複原了。」
傅紅雪問道：「是誰？」
他當然不能這樣做，因為他現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她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傅紅雪，嘴裏說著話，人已轉過身去收拾桌子，重擺杯筷。
每當他穿著嶄新的靴子踐踏自己的影子時，他心裏就會感到有種奇特的衝動，想脫掉靴子，把全身都脫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
燕南飛道：「你不去？」
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說的這些話，只是痴痴地看著她，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臉上的雨水剛乾，冷汗已滾滾而落。
燕南飛說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根尖針，刺入了他的心。
傅紅雪雙手緊握，還是忍不住在發抖，突然翻身，箭一般竄出窗戶。
他盯著傅紅雪，慢慢地接著道：「是不是因為這兩樣事都傷過你的心？」
他連看都沒有向那邊看一眼，就沿著陽光照耀的長街，走向他住的客棧。每一步跨出去，都準確得像老裁縫替小姑娘量衣服一樣，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巧是一尺二寸。
銀筷拔出，葯已入腹。
然後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覺，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脫。
馬車又繼續前行，窗帘已垂下。
「這七天內你決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著說下去：「中午的時候，還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帶你去看幾個人。」
也許她並不能算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可是她走進來的時候，就九*九*藏*書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進窗戶，讓人心裏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美，說不出的恬靜幸福。
傅紅雪臉色更蒼白。
每當他的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時，他的病就會發作，他就會一個人躲起來，用最殘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
縱然他並沒有真的笑出來，可是眼睛里的確已有了笑意。
明月心道：「因為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
倒在地上的，卻是個臉色蠟黃，乾枯瘦小，還留著山羊鬍子的黑衣老人。
傅紅雪冷冷道：「天上無月，明月無心，哪裡來的明月心？」
傅紅雪承認。
傅紅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當然不在榜上。」
經過十七年的苦練，五年的奮鬥，大小四十二次血戰後，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一點。
這裏只不過是個妓院而已，本是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為什麼會引起他如此強烈的痛苦？莫非他在這種地方也曾有過一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飛看著他，卻忽然嘆了口氣，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這個不是人的人居然也會笑。」
明月心忽然問道：「一隻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
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看起來你今天的運氣真不好，剛才被人打濕了褲子，現在又跌得一身都是土。」
傅紅雪道：「他們做的是些什麼事？」
鑲著寶玉的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著他這柄刀，對面一輛黑漆馬車裡，好像也有兩雙眼睛在盯著他。
明月心道：「是杜雷，『一刀動風雷』的杜雷。」
傅紅雪道：「什麼榜？」
薔薇在天涯。
傅紅雪道：「但是你卻要殺他。」
傅紅雪再問：「你是從哪裡拿來的？」
傅紅雪不懂，連燕南飛都不懂。
聲名顯赫的武林豪傑，固然必有所長，可是一些無名的人卻往往更可怕。因為你通常都要等到他的刀已刺入你心臟時，才知道他的可怕。
他第三次舉杯，突聽「波」的一響，酒杯竟在他手裡碎了。
——若沒有歡樂，哪裡來的痛苦？
燈光中只看見一條纖弱輕巧的人影閃了閃，就穿窗而人。
傅紅雪搖頭。
會賓樓的樓高十丈。
燕南飛皺起了眉，喃喃道：「會不會是她？」
她的聲音很好聽，笑得更好看。她的態度很幽雅，裝束很清淡。
燕南飛道：「我知道你沒有看見，因為你從不喝酒，也從不看女人。」
他的確有病。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她的眼波也溫柔如春月，可是當她看見傅紅雪手裡拈著的那根毒釘時，就變得銳利了。
傅紅雪道：「拇指？」
她就站在那裡，看著他慢慢地走進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勢，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一種難以解釋的痛苦和哀傷。
傅紅雪目光閃動，又問道：「葉開呢？」
風還在吹，帘子還在波動，他還沒有走。
「我很了解你，也知道你過去有段傷心事，讓你傷心的人，一定長得很像我。」明月心的聲音很堅定，接道：「可是你一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別的人。」
燕南飛笑了，道：「看來她請客的本事遠比我大得多了。」
燕南飛點點頭，還沒有開口，外面已響起了敲門聲。
她聽見了他的嘆息，立刻道：「如果你真的想讓他再活一年，就應該做到兩件事。」
傅紅雪道：「只有三個？」
小姑娘又道：「我們家姑娘說，有貴客光臨，特地叫我準備了酒菜，可是你看來卻一點也不像是貴客的樣子。」
已人立而起的健馬，前蹄若是踏下來，他就算不死，骨頭也要被踩斷。
小姑娘聲音發抖，道：「我們家的酒，都藏在樓下的地窖里。」
小姑娘吃驚地看著他人影消失，皺眉道：「這個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腳印也很纖巧，剛才那條飛燕般的人影，顯然是個女人。
小姑娘已被嚇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發現一雙比刀鋒還冷的眼睛在盯著她！
因為他希望別人都認為他是個準確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對這種人總懷有幾分敬畏之心，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在他眼中看來，這世上彷彿已沒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一笑。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
傅紅雪沒有動，沒有開口，可是臉上每一絲肌肉都已抽緊。
燕南飛道：「我為的是正義和公道，因為我知ｈｔtpｓ://ｒeａd•99ｃｓｗ•coｍ道他的秘密，只有我……」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會殺人，不會救人。」
一品香是個很大的茶館，茶館里通常都有各式各樣的人，越大的茶館里人越多。
明月心道：「也許你本來就不必問的，榜上當然有你的名字，也有燕南飛的！」
傅紅雪的目光冷如刀鋒，冷冷道：「這罐酒是你拿來的？」
江湖中高手如雲，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卻只不過十三個。
傅紅雪冷冷道：「一年內他若還不死，一定會變成瘋子。」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為我剛才回來的時候，衣服也已濕透。」
傅紅雪道：「你怎麼會選中這罐酒？」
她沉吟著，又道：「這名人榜雖然註明了排名不分先後，可是一張紙上寫了十三個名字，總有先後之分。」
明月心還沒有開口，忽然間，拉車的健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車廂傾斜，幾乎翻倒。
「但是你現在還不能走！」她說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你很不願意看見我，現在還是不能走！」
他早已發現她絕不像她外表看來那麼樣單純柔弱。在她那雙纖纖玉手裡，顯然也掌握著一股巨大的力量，遠比任何人想像的都大得多。
傅紅雪冷冷道：「那隻不過是他的掩護而已，就正如刀劍的外鞘一樣。」
眼看著馬蹄已將踏下，明月心非但連一點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
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現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準確。
近年來他已學會忍耐。
有時他雖然吃得要發瘋，卻還是不肯改變！
燕南飛道：「是個該死的人。」
明月心道：「你猜對了。」
她正在床頭看著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卻亮如秋星。
傅紅雪道：「拇指。」
可是傅紅雪只抬頭看了一眼，眼睛里的笑意就冷得凝結，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
傅紅雪喉嚨里突然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就像是頭腹部中刀的猛虎。
傅紅雪面對著窗戶，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問你，近四十年來，真正能算做大俠的人有幾個？」
傅紅雪道：「你為的是什麼？」
明月心道：「你已發現他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傅紅雪翻轉酒罐，酒傾出，燈光明亮，罐底彷彿有寒星一閃。
傅紅雪道：「無名指為什麼可怕？」
他聽見了她的嘆息，他感到一隻冰冷的手在輕撫他的臉。
小姑娘道：「她在換衣服，因為……」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瞳孔卻已開始收縮。
——一刀劈裂車廂，挖出那兩雙眼睛來。
——毒是從釘上來的，釘是從哪裡來的？
傅紅雪沉默著，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這個人有殺氣！」
傅紅雪笑了，居然笑了。
她衣服的顏色總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
傅紅雪道：「這組織叫什麼名字？」
明月心道：「就因為他無名。」
小樓上有酒，也有燈光，在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來，甚至比傅紅雪的笑更溫暖。
傅紅雪道：「是什麼人？」
他們手下各有一組人，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
傅紅雪道：「食指。」
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顯得更佩服，輕輕嘆息著道：「我只知道你的刀快，想不到你的眼更快。」
所以他們暗殺的行動，從來也沒有失敗過。
明月心道：「但是這組織中最可怕的人，卻不是他們兩個。」
她戴的是個彌陀佛面具，肥肥胖胖的臉，笑得好像是個胖娃娃，襯著她纖柔苗條的腰肢，看來實在很滑稽。
傅紅雪道：「不但會笑，還會聽。」
這一點江湖中決沒有人能否認。第一個十年是沈浪的時代，第二個十年小李飛刀縱橫天下，第三個十年屬於葉開。
車馬又在「一品香」對面停了下來。
傅紅雪終於忍不住問：「排名第一的是誰？」
她顯然認得這個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細。
可是傅紅雪看著他的時候，眼神卻變得更冷酷。
一輛馬車停在後園的小門外，車窗上的帘子低垂。
傅紅雪的目光忽又變得刀鋒般冷酷，冷冷道：「我沒有朋友，一個都沒有。」
他希望別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樣準確。
明月心的一雙眸子卻在面具后盯著他，忽然問道：「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個九_九_藏_書要帶你去看的人是誰？」
燕南飛又笑了笑，走過去拍開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陣酒香撲鼻。
明月心道：「是無名指。」一隻手上，最笨拙的就是無名指。
杜雷從會賓樓走出來的時候，他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腳下。
「因為我只想讓你看見他們，並不想讓他們看見你。」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見我，所以我已準備在臉上戴個面具。」
燕南飛道：「那麼你就跟我來。」
他見過這個人。剛才被拇指一口茶打濕了褲腳的，就是這個人。
可是傅紅雪在看著他的時候，眼色卻跟剛才看著杜雷時完全一樣。
這是不是因為對面車輛里的那兩雙眼睛，已穿透他鍍金的外殼，又看見了那個赤著腳的野孩子？
現在她對這些人已不再陌生，因為她已調查過他們的來歷和底細。
傅紅雪道：「你想殺他？」
他掙扎著想跳起來，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收縮。
只不過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極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極限。
「什麼人？」
這十三個人，當然都是極可怕的人物。
公子羽！
黑暗中的市鎮，就像是一片荒漠。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道：「黑手的組織中，負責暗殺的，就是拇指和食指。」
傅紅雪終於開口，冷冷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他？」
燕南飛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為你根本不想去做。」
明月心將車窗上的窗帘撥開一點，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來了。」
燕南飛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燕南飛點點頭，道：「只有他們三個人才配。」
傅紅雪點點頭。
他一跌下來，呼吸就停頓。
燕南飛道：「有三個。」
傅紅雪道：「誰？」
拇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有一身別人練不成的十三太保橫練童子功。
他身上穿的還是原來的衣服，他的刀還在手邊，這兩件事顯然讓他覺得安心了些，所以他這次並沒有掠窗而出，只冷冷地問了句：「他還在？」
傅紅雪並沒有聽見過這名字，卻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壓力。
一個人若長得太胖，做的事總難免會顯得有點愚蠢可笑。
趕車的已拉不住這匹馬，倒在地上的人身子縮成一團，更連動都不能動了。
明月心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近年來出現了一個很可怕的秘密組織？」
傅紅雪道：「他是誰？」
他知道自己這次又遇見了一個極可怕的對手。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殺燕南飛的。她殺了這老人，先不露面，為的是也許就此想把傅紅雪引到這小樓上來。
燕南飛道：「看來她不但認得你，你是怎麼樣一個人，她好像也很清楚。」
傅紅雪沒有開口。馬車已停下，正停在一座高樓的對面。
燕南飛牙關已咬緊，卻咬不斷這雙銀筷，所以牙齒間還留著一條縫。
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為什麼永無安寧的一日，你現在總該明白了。」
他知道已經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誰也不肯向誰低頭的！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覺得很不自在，就好像一個赤|裸的少女站在一大群男人中間。
他一定要讓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個終年赤著腳沒鞋穿的野孩子。
傅紅雪道：「明月心就是這裏的主人？」
燕南飛一發覺他的呼吸停頓，就立刻飛身躍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樓，穿窗而人！
明月心道：「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知道誰是無名指，更沒有人見過他。」
為什麼他別的人都看不見，偏偏只看見了這七個？
傅紅雪道：「她人在哪裡？」
後面一句話她並沒有說出來，她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傅紅雪已倒下來，倒在一條陋巷的陰溝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嘔吐。
她再看著傅紅雪。傅紅雪也已到了車廂外，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更沒有出手的意思。
明月心道：「他就是拇指。」
燕南飛出來時，窗子是開著的，燈是亮著的！
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事，就像是暴雨烏雲中忽然出現的一抹陽光。
現在正是茶館生意上市的時候，裏面的客人至少也有一兩百個，他為什麼只看見了七個？
燕南飛嘆了口氣，苦笑道：「你錯了，我本來也錯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
他有這種衝動，卻沒有去做，因為他到這裏來，並不是來找這種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