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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牙

門牙

班長說:「他奶奶個熊,你這顆手榴彈是他娘的魔術彈?」
「他偷雞不對你把他推進坑裡難道就對了嗎?」
我們主任滿面青紫地站了一會兒,就提著木槍向業務辦公室那邊走,路過一個躺在牆邊上的汽油桶時,我看到主任像頭豹子似的端著木槍衝上去,捅得汽油桶咕咚一聲響。汽油桶遍地打滾。一隻大耗子沿著牆根,唧唧叫著逃跑了。
我提著一顆手榴彈站在畫出來的那條線上,這時我望著蘋果樹蘋果樹也望著我。
騾子說:「班長,您開什麼玩笑,就是天仙下凡,您也不喜要呢!」
「投啊,不想吃蘋果?」班長說。
我認為有時那棵蘋果樹在哀求著我們,垂著成千上萬閃爍的果子。
班長說:「看到那棵『伏花皮』了嗎?那就是我們的目標,誰投下來蘋果誰吃,我已經跟仲書記說好了,他說支援解放軍苦練殺敵本領甭說一棵『伏花皮』,十棵『印度青』也豁得出來,遺憾的是『印度青』要到老秋才熟。」
班長用雙手捧著彈片和門牙,迷迷糊糊地說:「咦,則稀磨東希?」
班長命令我:「小管,去把那個噴糞的小兔崽抓住,騸了他的蛋子!」
班長集合起我們,莊嚴宣布了幾條紀律。
「你別小瞧我們,我們練了兩個月了。」我說。
「他要不要給我道歉?」
班長帶我們去鬧洞房的事不知怎麼傳到四十三團去了,八月份我去四十三團軍務股領手榴彈時,一個當倉庫保管員的老鄉詭秘地問我:「哎,老三,聽說你們帶著槍去地主家鬧洞房,把人家新媳婦的褲子都給剝了?」
騾子說:「你……抬起頭來……給解放軍看看……」
班長接過手榴彈和蘋果,把手榴彈扔在地上,把蘋果舉起來,對我們說:「看到了吧?勝利果實!」他把蘋果放在衣襟上擦了擦,喀喳咬了一口,咯咯吱吱地嚼著,嗚嗚嚕嚕地說:「開始吧,一個挨一個投,自己投完自己撿。」
我說:「純屬放屁!你去問問那個騾子,他可感謝我們啦!」
「是么是么,承認了錯誤就是好同志么!」
「共產黨允許打人嗎?」
「不是你介紹我入的嗎?」
班長拿著一支煙,盯著新媳婦問:「你叫什麼名字?」
班長說:「騾子,讓你媳婦抬起頭來。」
班長說:「小管,輪到你投了。」
班長說:「去你的!這樣吧,騾子,我回老家把俺妹妹領來嫁給你,你把她讓給我。」
「擰開蓋子。把套環掛到小九*九*藏*書手指上。」
手榴彈在河道里炸出一個西瓜大的坑,十幾塊像五分硬幣那麼大的彈片緊湊地擺在坑裡。
「笑去吧!笑去吧!笑我就是笑他娘!小肖啊,要不是你們主任有病,我早有了一群孩子呢!」女人像糖一樣黏在我們班長身上。
正說著呢,就見一個女人餓鷹般從家屬小院那邊飛過來。扯住我們主任又撕又擄又叫喚:「老頭子老頭子你不給我作主誰給我作主杜家那個賣腚的臭婆娘又指雞罵狗罵我光吃食不下蛋我不下蛋關她屁事她下了兩個斜眼歪歪蛋老娘連腚都不願夾噢喲喲親娘啊叫人欺負嘍……老頭子不是我的毛病一定是你的毛病你去醫院檢查檢查咱養幾個孩子爭爭氣……」
「李家田!」我們班長喊了一個老兵,一人架著一條胳膊,把老羊送走了。
領回實彈后,班長帶著我騎著自行車到處看地形,最後把地點選在南堡村東一條幹涸的河道里,河灘上叢生著紅柳樹。河道里凈是結著白鹼的鵝卵石。踏在鵝卵石上,可以北望大海。
戰友們在柳樹叢子里喊:「班長,帶著弦飛出去的——沒拉弦——」
我越投越遠。彈片在半空中飛行。
「那就算了吧,主任,他給我道,我再給他道,跟不道不是一樣嗎?」
一個小男孩大聲喊:「解放軍!別進去,他家是富農,他媳婦家是地主!」
班長說:「你們都到柳棵子後邊趴著去,我先投兩顆試試。」
就是那天晚上,我們班長帶我們到唐家埠「騾子」家鬧洞房。「騾子」家院子里出出進進好多人,紅窗紙被電燈照得那麼漂亮。班長和院子里的人打著招呼。一個女人喊:「大嬸子,解放軍來了,快出來接待!」
我稀里糊塗把手榴彈扔出去,一頭撲到掩體里趴起來。
我的手榴彈還是那樣穩穩噹噹地飛行著,滿以為它能飛到蘋果樹上方再下落,誰知道它在籬笆上空突然停住,一頭紮下來,離蘋果樹還差著三五米遠啦。
那個叫騾子的新郎穿著一身鐵板樣的新衣,站在班長面前,搔著後腦勺子,傻呵呵地笑。班長撞他一膀子,說:「小子,快帶我們去看看新媳婦。」
班長給我們示範。他從腰裡拔出一顆手榴彈,活動了一下胳膊腿,他讓我們也活動一下關節筋骨。他撤步、扭腰,胳膊一揚,手榴彈疾速地翻滾著飛到蘋果樹上。蘋果樹上成千上萬個半邊紅半邊黃的蘋果像活物一樣靈活生動,手榴彈飛進九_九_藏_書去,像老鴰闖進了鸚鵡巢,噼里啪啦亂一陣,挾帶著幾個蘋果掉下來。
班長撿起兩塊彈片看看,憤怒地說:「這尿彈,質量糟透,塞到屁|眼裡也炸不爛屁股!」
班長幫我把套環掛到小手指上。我的小手指緊張地翹著。
班長命令:「去撿彈撿蘋果。」
「你抬起頭來讓我們看看。」班長說。
我苦練兩個月也未能改變從我手中飛出去的手榴彈的反動軌跡,所以,蹲在干河道外的紅柳子叢里,心裏始終忐忑不安,為什麼我按照班長教給的要領卻投不出班長式的翻滾彈?它為什麼總要平穩滑行然後垂直落下?班長播下龍種,收穫的是跳蚤。我那時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事物的複雜性和最簡單的事物里包含的神秘因素。投彈不但是肉體的運動而且是思想的運動;不但是形體的訓練更重要的是感情的訓練。手榴彈呆板麻木大起大落的運動軌跡也許就是我的思維運動方式的物化表現。投彈訓練有時就是感情訓練,飛行的手榴彈多麼像飛行的思想。我多麼希望你就是那棵蘋果樹,你結滿了豐|滿誘人的果子,我的同伴是那麼貪婪地想攫取你或者攫取到了你幾顆果實。我一投不及,二投不及,三投方及。我的愛情的運動多麼像我投出的手榴彈的運動。我不想得到一時的口腹之樂,我只想讓我的心棲息在你的濃密的樹冠里,得到你的溫暖和庇護,我的心為你跳動。如果我死了,請把我的肉體埋在你的蔭下。
班長看著河道中騰起煙霧的地方,高興地說:「小子,投得不近,再投!」
我的手哆嗦得厲害。
我嚴格按照動作要領,把手榴彈撇出去。我撇出去的手榴彈都是反拋物線飛行,它依然不翻筋斗,平穩如鳥兒滑翔。在蘋果樹上空,它猶豫片刻,輕輕地掉下去。蘋果樹梢頭輕動,良久良久,不見手榴彈掉下來,更不見蘋果掉下來。
那糖好酸啊!
我按著班長告訴我的要領,用力把手榴彈甩出去。一剎那間我停止了呼吸蘋果樹也停止了呼吸。我看著我的手榴彈平穩地向前飛行,它一點也不打滾翻筋斗,它飛得非常慢,好像伸手就能非常容易地抓住。我的這顆手榴彈根本違背了物體運動規律,它筆直地飛行著,突然垂直地下落,像中了槍彈的鳥兒一樣掉在沙地上。離蘋果樹還差一大截子呢。
我看著那一箱子手榴彈,心裏別別地跳。
實彈投擲正式開始。
我們正前方是唐家埠https://read.99csw•com村的蘋果園。
我的老鄉搬出兩箱手榴彈,說:「我們這些稀拉兵,會不會放真手榴彈?」
我飛快地跑過去,跳過那道又稀又矮用紫穗槐枝條夾成的籬笆,鑽到龐大的蘋果樹冠下,撿起斜立在沙土上的教練彈,又撿起兩個蘋果,跑回來向班長交差。
班長從掩體里抬起頭,驚異地說:「他奶奶的,一分鐘啦,怎麼還不響?」
騾子手忙腳亂地為我們倒茶遞煙。
女人愣了愣,蔑視著那鑲著橡皮頭的木槍,有條不紊地解開衣扣,露出囊囊的肚皮。她拍著肚子說:「反動派,開槍吧!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一個倒下去,一千個站起來!哎喲我沒有孩子……」
「是,主任。」
千萬顆果子一齊翻動著,好像落了一樹翠鳥。
戰友們都有收穫,圍著班長像一群貪吃的小獸,緊張地啃著蘋果,大家都興高采烈,固然不久以後我知道了這種「伏花皮」蘋果並不好吃,它有一種讓人涕淚交流的味道。
我們班長說:「恭喜大娘!恭喜大娘!」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顆彈。
新媳婦那兩顆醞釀已久的淚珠滾出眼眶。她從身後不知什麼地方,摸出一個紙包,剝出二十幾顆水果糖,遞給班長,說:「大哥,讓同志們吃糖吧!」
我們禿頂主任手持一根裝著黑橡皮頭的練刺殺用的木槍,跑到我們班裡來訓斥我們班長。
班長把那顆手榴彈撿回來,交給我,說:「再投!怕死鬼是上不了戰場的!」
那棵蘋果樹我有時認為它在藐視著我們,擎著成千上萬閃爍的果子。
幾個業務參謀把林參謀抬回去,打熱水的,打涼水的,忙成一團。
「按說也不對。」
「去你們的。小肖,帶著新同志好好訓練,先練射擊,后練投彈。」
蘋果樹憂悒地望著我,我憂悒地望著蘋果樹。
主任可能因為當著我們新兵的面,有點不好意思,用力推開老婆,雙手端著木槍,威嚴地喊:「你給我滾回去!」
有時我認為那棵蘋果樹在仇視著我們,抖著成千上萬閃爍的果子。
班長說:「投吧,五顆。」
「沒事啦,有空給林參謀道歉。」
「肖萬藝,你是共產黨員嗎?」
「真俊,活活地跟我妹妹一個模樣,騾子,你真是好福氣!」班長拍了騾子一巴掌,轉臉又對新媳婦說,「哎,你家還有姐姐妹妹嗎?介紹個給我。」
小孩子們憤憤不平地站在院子里,看著我們魚貫進洞房。
訓練投彈是在蘋果園外的沙read•99csw•com地上進行的,連續兩個月,只要輪不到站崗就去。
班長在腳下劃出一條線,說:「踩著這根線投,不準過線。」
我們在沙地上排成一行,每人的粗線腰帶里別著兩枚教練彈。班長站在隊前,陽光照得他睜不開眼,他把帽檐往下一拉,說:「手榴彈是共產黨的傳家寶,這玩意兒打起仗來沒準還用得著,投七十米八十米屁用不管,投四十米就夠了,關鍵是要准,準頭怎麼練呢?關鍵是要有目標,我們的目標在哪裡啦?在正前方。」
班長弓著腰走到十幾米外那顆手榴彈旁,審視了半天。
班長說:「預備——投!」
「共產黨允許偷雞嗎?」
班長扯過我的右手一看,說:「你沒蜷起手指?」我點點頭。
「當然要。」
騾子像領了將令一般,跑進洞房,轟趕著滿屋的小孩子。
班長吃完蘋果看我們投彈。
老女人興奮得渾身哆嗦,說:「謝謝解放軍……謝謝解放軍,騾子,騾子,快來。」
班長說:「投!」
我坐在紅柳子叢里胡思亂想,想著駐地那位大姑娘。我們班長指揮兩個戰士在柳棵子後邊挖了兩個半米深的掩體。
一個小腳女人跑出來。
房間很小,地上站不下,班長帶頭上了炕。新媳婦坐在炕角上,滿臉通紅不敢抬頭。
新媳婦抬起頭,果然很漂亮,鵝蛋臉,圓眼睛,鼻子小巧端正,兩顆淚珠在新媳婦眼裡骨碌碌打轉。
班長又教了我一遍動作要領,允許我跨線十米再投。
四十三團徐團長批評我們工作站紀律鬆弛作風不正派也許是有道理的。剛由新兵連分到工作站第三天晚上,我們班長就跟天津市一個大幹部的兒子——我們工作站的業務參謀「磷化鋅」打了一架,原因是「磷化鋅」把我們班長養的五隻老母雞偷走一隻,在值夜班時煮著吃啦。後來我才知道「磷化鋅」真名林華欣,是天津市革命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的兒子。我們班長像老鷹叼小雞一樣把值了夜班白天睡覺的「磷化鋅」從被窩裡拖出來,拖到我們宿舍門口一個碾盤口那麼大的臭水坑邊上。正是古歷的三月初頭,凍人不凍水的時節。「磷化鋅」穿著一條大褲衩子,赤著腳,麻稈一樣的細腿上生滿黑毛,肋巴骨從破背心裏露出來。池子里水明如鏡,映著飛馳著白雲的藍天和池邊那株萌著米粒大花骨朵的小杏樹,「幹什麼幹什麼,你媽的『小玩意兒』!」「磷化鋅」罵著,跳換著腳,「幹什麼?你這個『鼓上蚤』,偷read.99csw.com雞偷到你二大爺頭上來了。」我們班長連續屈起膝蓋猛頂著瘦骨伶仃的「磷化鋅」的尾骨。班長頂一下,「磷化鋅」往前一打挺,口裡同時叫一聲親媽。班長說:「老實交待,我的雞是不是被你煮吃了?」「磷化鋅」哼哼唧唧地怪叫著,卻不回答問題。班長說:「你說不說?不說我把你推到坑裡去了——」「磷化鋅」用力後退著說:「是我吃了,肖班長,你放開我,我賠你只雞就是了。」「放開你,便宜,堂堂天津市主任的大公子,偷窮百姓的雞吃,我讓你變只落湯雞。」班長抬膝頂屁股,伸手推頸子,只一下,就把「磷化鋅」給弄到臭水坑裡去了。池裡沉澱物攪動,清水變成黑水,臭氣撲人。林參謀是海河岸邊長大的,熟諳水性,頂著一腦袋黑泥爬上來,褲頭子汗衫子緊貼著骨頭,站在三月的小涼風裡瑟瑟打抖,像生理解剖圖上的骨骼標本從挂圖上跳了出來。
新媳婦的頭垂得更低了。
「咦——小子,你投的什麼怪彈?」我們班長把蘋果核扔了,親自跑過去,圍著我的手榴彈轉了三圈,然後像捏著一條蛇似的走回來。
肖班長走上去,勸著她:「老羊老羊,回去吧,讓新兵們笑話你。」
班長高興,又賞我一顆彈。我握彈在手,望著那醜陋的爛河灘,用力一揮臂。手榴彈嗤嗤地叫著,在空中疾速翻滾著,落地后立即爆炸。我聽到撲哧一聲響,慌忙側目一看。我們班長一低頭,從嘴裏吐出一塊烏黑的彈片,又吐出兩顆雪白的門牙。
騾子和騾子的母親都垂下了頭。
沒等我出門,那個小男孩就一溜煙走了。
「我承認錯誤啦!」
班長跑向河道,我們也跟著跑去。
「拿一顆。」班長說。
「噢,邪門!你這個小子。」我們班長陘聲怪氣地說。
新媳婦像蚊子嗡嗡一樣回答。
我們回到掩體邊,班長說:「小管留下,其餘的到柳棵子後邊趴著去。」
班長讓我換了一顆手榴彈,又讓我前跨五米。
我們貼地趴著,看著班長撬開木箱,揭掉兩層油紙,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顆把兒雪白頭兒漆黑的手榴彈,擰掉把上的鐵蓋子,把一個銀亮的小鐵環套在手指上,喊一聲「注意隱蔽」,然後用力一甩胳膊。手榴彈翻滾著飛進河道,一、二、三、四、五,我暗暗數著。手榴彈爆炸了,響聲非常單薄,我感覺它薄得像刀刃一樣。
我橫下一條心,下死勁把手榴彈撇出去。手榴彈冒著白煙飛走了。一會兒,河道里響起了爆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