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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的誕生 第四章

悲劇的誕生 第四章

這種個性原則的崇拜,作為一般強制的道德律來說,只有一條規律——個性規律,也就是說,守住個人的範圍,亦即希臘人所謂適度。德行之神阿波羅,要求他的信徒們凡事適可而止,為了有節有度,則須有自知之明。所以,除了審美的要求以外,還提出"認識自己"和"慎勿過分"這些要求;同時,自矜與過份被視為非夢神境界的真正惡魔,從而是夢神以前的原始鐵旦時代的特徵,夢神以外的蠻邦世界的特徵。普羅密修斯因為以鐵旦神族之愛來愛人類,所以應該被蒼鷹啄食;奧狄普斯因為解答斯芬克斯之謎的過分聰明,所以應該陷入紛亂的罪惡旋渦。狄爾斐之神阿波羅是這樣的解釋希臘古史的。
第四章
關於這種素樸的藝術家,若以夢境為喻,可以給我們一些啟發。試設想一個做夢的人;他沉湎於夢境而不願驚擾其夢,對自己說:"是夢吧,我索性夢下去呵!"我們由此可以推斷:他在夢的靜觀中體驗到一種深刻的內心快九-九-藏-書感;另一方面,為了能在靜觀中心滿意足地夢下去,他必須完全忘掉白晝現實以及迫人的憂患。所以,憑解夢神阿波羅的指導,我們對這一切現象可以作如下的闡明:雖然在生活的兩面,在醒和夢中,前者確實似乎是無比地更可取,更重要、更可貴、更值得體味,而且是唯一身受的生活;然而,若論我們身為其現象的存在之神秘根源,我坦白地主張我們對於夢也應予以相當的重視,雖則這似乎是奇談妙論。因為我在性靈方面愈覺察出這種萬能的藝術衝動,見到它力求表現為假象並且通過假象而得救的熱情,我便愈覺得有必要作如下的形而上學假設:真正的存在和太一,這種永劫和矛盾,同樣也需要醉心的幻影,快樂的假象,不斷地來救濟它;我們既然置身在這種假象中,而且是由它構成的,就勢必覺得它是真正的虛無,是時間、空間、因果的無窮變幻,換句話說,是經驗的實在,假如我們暫時不看自己的"實在",假如我們把我們的經驗的實在read.99csw.com,和一般的世界的實在,看作太一所不斷顯現的表象,那就不妨把夢看作假象的假象,從而看作原始的假象快|感之高度的滿足。正因此故,性靈的心靈深處對於素樸藝術家和素樸藝術品,亦即對假象的假象,感到難以形容的愉快。拉斐爾是這些不朽的素樸藝術家之一,他在一幅象徵畫中,給我們繪出假象轉化為假象的過程,素樸藝術家以及夢神文化的原始過程。在他的畫"耶穌變容"的下半幅,凝神的孩子,失望的仵工,困惑不安的信徒,反映出原始而永恆的痛苦,世界的唯一根基,畫中的"假象"就是萬物之源的永恆矛盾的反照。現在,從這一假象,宛若襲來一股芬芳的天香,升起了一個新的虛幻的假象世界,但是置身於第一個假象中的人們卻視而不見——它是飄蕩在最純粹福樂中的浮光,它是在身心舒暢時睜目驚嘆的觀照。這裏,在最崇高的藝術象徵中,我們體會到了夢神的美之世界及其根基,西列諾斯的可怕的警九-九-藏-書句,我們憑直覺領悟到這兩者的互相依存。然而,夢神再度以個性原則之化身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唯有這樣,才能完全達到太一的終極目的,它通過假象而得救了。夢神以他的崇高姿態對我們指出,這個痛苦的世界是完全必要的,因為,通過它,一個人才不得不產生救苦的幻覺。
於是,在靜觀自得中,他安坐在這慈航,渡過苦海。
同樣,在夢神式希臘人看來,酒神文化的影響就似乎是鐵旦的和野蠻的了,但同時他卻不能不承認自己在心靈深處與那些傾覆了的鐵旦神統和英雄們息息相通。不僅如此,他也覺得他的一切生活,儘管是美麗的、適度的,畢竟建築在痛苦與知識之根基上,而酒神文化卻對他揭露了這根基。試看,夢神就不能離開酒神而生存!那麼,鐵旦的和野蠻的教化之重要性,就不下於夢神的教化了。現在,試想這個以假象和適度為基礎,以藝術為堤防的境界,酒神祭佳節的消魂盪魄的狂歡之聲侵入這境界了,在這些歌聲中,我們聽到一切率性而行的大喜、大悲、大智、大慧、甚至鏤九九藏書心刻骨的呼嘯;那末,我們試問:頌歌詩神阿波羅的幽靈似的琴音,同這惡魔似的民歌相比,還有甚麼意義呢,在這種在陶醉中說出真理的藝術面前,假象之藝術的女神暗然失色!西列諾斯的智慧,對著這位靜穆的奧林匹斯夢神高呼:"哀哉!哀哉!"此時,安分守己的個人便陷入陶然忘我之境,頓然忘掉夢神的清規戒律了。過份變成真理,物極必反,悲中生樂,這是發乎性靈心中的呼籲。所以,每當酒神文化入侵之時,夢神文化就被揚棄,被消滅。然而,反過來也是如此。每當酒神的進攻受到挫敗,夢神的威嚴就顯得空前地盛氣凌人。因此,以我看,我只能把多里斯境界和多里斯藝術理解為夢神文化的慘淡經營的堡壘。因為,如此頑強、冷漠、警衛森嚴的藝術,如此嚴格尚武的訓練,如此冷酷無情的政治制度,唯有不斷反抗酒神文化的原始野性,才能維持長久。
①在希臘悲劇中,安提戈妮是維護傳統道德堅強不屈的女性,嘉珊德拉是所謂"蠻幫"的女子,這裏,read.99csw•com前者代表夢神文化,後者代表酒神文化,希臘悲劇是兩者相結合的產物。
悲劇的誕生
到此為止,我只發揮了我在本文章首的意見,即酒神與夢神兩類型文化,新陳代謝而相得益彰,始終統轄著希臘天才。在夢神的愛美衝動統治下,荷馬世界從青銅時代及其鐵旦神統戰爭和嚴厲的民間哲學發展而成;荷馬的"素樸"的繁榮又被酒神文化的滔滔狂潮淹沒了;於是夢神文化起來反抗這種新勢力,終於達到多里斯藝術和多里斯世界觀的威嚴。這樣,如果把希臘的古代史分為四大藝術階段,我們現在就有必要進一步去探索這些發展和進步的終極目的,否則我們也許以為那最後達到的時代,多里斯藝術的時代,就是這些藝術衝動的高峰和歸宿。到了那時代,阿提刻悲劇和酒神祭戲曲的崇高而著名的藝術作品出現在我們眼前,它們是這兩種傾向的共同目標;久經波折之後,這兩種傾向終於慶賀這段神秘的姻緣,產生了這個孩子——她既是安提戈妮(Antigone),又是嘉珊德拉(Cassandra)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