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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的誕生 第十八章

悲劇的誕生 第十八章

當潛伏在理論教化核心中的禍患逐漸使現代人感到不安,當他焦急地搜索枯腸尋找避禍的方法,那怕對這些方法不甚信仰,因而開始預料到自己的結果,那時,有些博學多才的偉大人物已經煞費苦心地使用科學武器來證明一般科學的局限性和條件性,從而決然否定科學自稱普遍有效性和普遍目的性之誇談。由於這種證明,以前自命憑藉因果律就可能探究事物之秘奧的思想,才第一次被視為一種幻想。康德與叔本華的非凡勇氣和智慧終於取得了最難得的勝利,戰勝了隱藏在邏輯本質中的樂觀主義,這種樂觀主義也是我們文化的根基。這種樂觀主義依賴不加考慮的aeternao veri-taates(永恆真理),相信一切宇宙之迷都是可知的,可解的,並且把時間、空間、因果完全當作普遍有效的絕對規律。反之,康德卻證明:其實這些範疇的作用不過是把純粹現象,幻(Ma C ja)之產物,提到唯一最高實在的地位,以現象代替事物的真正內在本質而已,因此事物本質是不可能真正認識的;也就是說,象叔本華所云,這不過是使做夢的人睡得更香甜("意志read.99csw.com及表象之世界")。隨著這種認識開創了一種文化,我不妨稱之為悲劇文化,它的主要特徵是:智慧代替了科學作為最高目的;不受科學之惑亂欺騙的大智大慧,以冷靜的目光綜觀世界,竭力以同情的博愛視世間的永恆痛苦有如自己的痛苦。試設想:方興未艾的世代具有此種大無畏懼的眼光,此種英勇的壯志;試設想:這些屠龍之士,以果敢的步伐,以傲岸的英姿,毅然拒絕這種樂觀主義的病態學說,以便"堅決地生活",美滿的生活;——那末,豈不是這種文化的悲劇人物,以嚴肅畏懼的情緒來鍛煉自己,就必然要求一種新藝術,超脫的慰藉之藝術,也就是說,要求悲劇,做自己的眷屬、做海倫嗎?他會跟著浮士德喊道:
現在,我們不要迴避蘇格拉底文化核心中隱藏著的東西——想入非非的樂觀主義;是的,我們也不必大驚小怪,如果這種樂觀主義的果實已經成熟;如果社會染上這種文化的細菌深入骨髓,逐漸在熱情和慾望的襲擊下開始發抖;如果信仰一切塵世幸福,信仰這種普遍智育之前途,一旦變為不得不追九_九_藏_書求這種亞歷山德里亞式的塵世幸福,乃至乞靈於一種歐里庇德斯式的"神機妙算"!然而,我們也應該看到:亞歷山德里亞文化必須有一個奴隸階級,才能維持長久,但是它以樂觀主義的人生觀否定這一階級的必要性;因而,一旦"人的尊嚴"和"勞動的光榮"這些誘惑和安慰的話業已失效,它便逐漸走向可怕的毀滅。野蠻的奴隸階級是可怕不過的,他們已經覺悟到他們的生活是一種不正義,而且準備復讎,不但為自己,而且為世世代代。面臨這威脅的風暴,誰還敢滿懷信心,訴諸我們的蒼白虛弱的宗教呢?現代宗教基本上已經蛻化為學術信仰;所以神話,一切宗教所不可缺少的條件,在各方面都陷於麻痹狀態;甚至在神話領域,樂觀主義精神——我們曾目為敗壞社會的病菌——已經獲得了統治權。
悲劇的誕生
但是,既然蘇格拉底文化,在兩方面被搖憾了,只能以發抖的手執住它的權威王杖:它初則擔心自己的結果,而且終於開始料想到它的末運了;繼則,因為它對它的論據的永遠有效性再沒有以前九*九*藏*書那樣天真的信心;——那真是一個悲慘的景象:它活躍的思想不斷眷戀追求新的艷影,要擁抱她們,但又大吃一驚,突然把她們放棄,象靡斐斯托突然放棄那些誘惑的蛇妖①。這當然是"崩潰"的朕兆,今人往往稱之為現代文化的根源悲劇。也就是說,理論家對自己的結果感到恐懼和不滿,再不敢信賴生存的恐怖冰流。他戰戰兢兢躑躅岸上,他再也不敢求全,全總帶著事物的自然暴力;他被自己的樂觀主義觀點驕縱慣壞了!況且,他覺得,一種建築在科學原理上的文化,一旦開始顯得不合理,也就是說,在結論前知難而退,就勢必遭到毀滅。今日的藝術已顯出這種普遍的困難:他們徒然依賴一切偉大創造時代和創造天才作為榜樣;人們徒然搜集全部"世界文學"放在現代人周圍以安慰他;人們徒然使人置身於歷代藝術風格和藝術家中間,以便一一命名,象亞當給走獸命名那樣;然而,讀者始終是飢腸轆轆,"批評家"則愁眉苦臉,沒精打彩,象亞歷山德里亞的學者們那樣,他們畢竟是圖書館員和校勘者,可憐讓書上塵埃和read.99csw.com誤刊錯字弄得失明。
我豈不要憑眷戀的痴情,
這是一種永恆的現象:貪得無厭的意志,憑藉籠罩萬物的幻象,把芸芸群生拘留在人生中,強使他們生存下去。有人被蘇格拉底的求知慾所桎梏,妄想藉此可以治療生存的永久傷痕;有人迷戀于拓展在眼前誘惑人心的藝術美之幻幕;有人陶醉於超脫的慰藉,以為在現象的旋渦之下有一道川流不息亘古長存的永生之流,而絕不提及意志每一剎間在手邊都有更一般的但總是更有力的幻象。這三個幻象階段,總之只有得天獨厚的人才能體會,這種人一般地感覺到生存的沉重負荷,深惡而痛絕之。所以需要尋找一些刺|激來麻醉自己,以忘卻生存的不愉快。所謂"文明"的一切,就是用這些刺|激劑製成的;照其成份的比例,主要在蘇格拉底文化,或藝術家文化,或悲劇文化,如果允許我用歷史的例證,那就有亞歷山德里亞文化。或希臘主義文化,或印度(婆羅門教)文化。
我們整個現代世界陷於亞歷山德里亞文化的網羅中;它所目為理想的人物,是具備最高知識能力,努力為科學效勞的理論家,蘇格拉底就是這種人物的原型和始祖。我們https://read•99csw.com所有教育方法最初就以這種理想為目的;其餘一切生存方式都在它旁邊艱苦掙扎,彷彿是一種姑且允許的而非其所欲的生存。很長時間,有教養的人只以學者的姿態出現,實屬驚人;甚至我們的詩藝也不得不從淵博的仿作演繹出來,即就韻律的主要作用而言,我們也見到我們的詩體不是出自鄉土之音,而是源於博學雅言的藝術試作。浮士德,現代文明人的典型,是可以理解的現象,可是在真正的希臘人看來,定必是多麼不可思議:浮士德貪得無厭地攻究一切學術,為了求知的衝動而獻身於巫術與魔鬼。我們只要把浮士德放在蘇格拉底旁邊來比較,就不難明白:現代人開始預料到這種蘇格拉底求知慾的極限,所以對著滄茫的知識之海悠然嚮往彼岸。歌德有一次講到拿破崙,便對厄克爾曼說:"是的,好朋友,在事業方面也有一種創作力。"他天真得可愛地提醒我們:對於現代人,非理論家總是可疑可畏的人物。所以,我們還需要有歌德的聰明,才能發現這樣一種驚人的生存方式不但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可以原諒的。
帶給人間那唯一的艷影?
①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中的一場。
第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