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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國軍抱著月月,在屋裡連轉幾圈,老鷹叼小雞似的在旋轉中一口一口啄著這張粉中透紅的臉,當轉到最後半圈,國軍特意放鬆手上的力度,讓月月有被甩出的感覺。月月嗷叫一聲,猛力抓住國軍臂膀,國軍開心大笑用足力氣將月月死死箍進懷裡,約兩分鐘,雕塑一樣一動不動,而後突然的就將月月拋進綿軟的床上。
火澆息之後,幫忙救火的人們悄聲離開現場,沒有任何人去議論起火的原因。分產到戶之後,在遼南鄉下,在歇馬山莊,小隊隊長、村長村幹部家草垛起火、莊稼被砍、菜苗被拔已不是新鮮事,只要你有機會為征糧或分地得罪了誰,或者你路數不正貪贓枉法,一根火柴就發泄了所有的情緒。去春后川隊長扣了一個村民一袋化肥給自己小舅子,這村民口吃不能爭辯,夏天苞米苗剛長一尺高,一夜之間,就被攔腰砍斷在田壟上,讓人目不忍睹痛心疾首。這種發泄因為是暗地裡的行為,人們叫它「黑眼風」。在遼南鄉下,黑眼風是法律威懾不到的非法行為,即使每個人心都十分清楚是誰所為,也不會有人舉報。在現代鄉村,再好的村幹部,只要你天天走門串戶收費收稅,總會有人生氣和嫉妒。黑眼風於是在鄉下就像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他們嘴上罵著放風者缺德,多日來積壓的微妙的情緒卻會得到平衡平和——當幹部真是沒什麼好處!
林治幫也沒有向散去的人們道別,相對的靜默其實是在昭示人們猜測和思考。他走回家去就當著驚魂未定的家人們打開禮單,他朗朗地念著上邊排列有序的名字,念完后看看國軍、小青和老婆,說,咱屯有誰沒來嗎?眾人想一想,都搖著頭。林治幫馬上合上禮單,自嘲地笑了笑,媽的,我也真傻,能不來就是和你明著來了。
火花其實是在大火熄滅、一家人重又躺下很久以後,才躡手躡腳走出家的。夜重又歸復平靜之後,她的神經清醒異常,滿耳朵都是白天與小花貓一起捕捉蝴蝶噗啦噗啦的聲音。她一直是側棱耳朵,那噗啦啦的聲音開始在窗根底響動,那聲音不像小貓抓蝴蝶,而是用唾沫洗澡之後用力晃耳朵,不久,就變成了大人鞋底磨擦地面的聲音,噗啦啦變成嘁嚓嚓。火花輕輕爬起來,她想是不是有人點了草垛再點房子,她要跟出去看看究竟是誰。她儘管很小,但跟著爸媽天天在屯子轉,屯子里的人她都認識。火花穿過爸媽屋裡時看到爸爸躺在那裡抽煙,火星一閃一閃,嚇得她差點絆倒。火花輕輕推開風門,在一股焦糊的氣味中走進院里。院里什麼聲音也沒有,白日辦喜事用的大鍋在那裡仰望黑洞洞的天空,大鍋下的黑影比天空還黑。火花走過去,蹺腳去望大鍋,看是否有人躺在裡邊。正蹺腳時,她發現聲音原來不在院子里,而在屋子裡,在哥哥結婚的屋裡,不過這聲音不是噗啦啦也不是嘁嚓嚓,而是哭泣。她不明白白日歡天喜地的哥嫂為什麼會哭泣,於是趴到窗前去看,窗紗是遮嚴的,沒有縫隙,但她透過薄薄的紗幔能夠看出,兩個人是在光著身子打仗。這樣的場面她曾在南梁姑嫂石篷里見到過,那是一個要過吃粽子節的日子,她跟鄰居夥伴于冰冰用槐葉夾了濕泥學包粽子,包好后假裝往鄰居家送,姑嫂石篷是他們假設的鄰居家。就在她和于冰冰氣喘吁吁竄上山樑鑽進石篷,一個女人蓬亂著頭髮被一個光腦袋男人壓在身底,石篷邊一束陽光照在男人光光的腚蛋上,恍如地里裂瓣的大蒜,她幾乎是一露面就被那人身底的女人罵了出去。那女人她不認識,那光頭男人她知道是常到家裡串門的治亮老叔。當她跳躍著穿過田邊的草地直奔老嬸家要把事情告訴老嬸,治亮老叔一呼哧從後邊攆上她,一把把她抱起,一邊親著她的臉蛋一邊說,火花,那個女人偷過你嬸手錶,讓我抓著揍了一通,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老叔光光的腦袋從此就給了火花有力氣的大好人的印象。她只是不知道男人打女人為什麼要光著身子,衣服里的力氣是不是只有脫下后才能使出來?火花看著哥哥嫂子,心裏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新嫂子剛進門怎麼就偷哥哥的手錶,重要的是,為什麼要在結婚這天里又要起火又要打仗。火花想到起火,夜晚出來的初衷就又read•99csw•com回到了她的心中,她走出牆根兒向遠處望去,院牆外的遠處是一片隆起的山樑,山樑的黑與天空的黑不一個樣,是什麼顏色她也說不清楚。火花想那點火的人怎麼就不怕大山看見他呢?她是一直把夜裡對面的山當成一個人來看的,就在這時,一個念頭撞擊了火花小小的心靈,她想那壞人會不會藏在南梁的姑嫂石篷里呢?壞人也許都要躲到石篷里,專等治亮老叔這樣的好人發現,去把他打個稀巴爛。她站在門口靜靜地往姑嫂石看了一會兒,就決定摸黑到山樑上去看一看。
國軍說,不,你不知道歇馬山莊,歇馬鎮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我可從來沒有踏實過。
月月結婚正是一個風暖河開,地頭青草返綠的初春時節,這時節,爬行在遼南歇馬山莊曠野上的日子,經歷一個古老節日「年」的引渡,由忙臘月、耍正月、鬧二月的熱鬧,再次走向平常的空落、孤寂,出民工的男人們紛紛收起與家人相聚的歡顏,打點行裝等待那個心底謀定的時辰的到來。月月的婚禮,事實上為她娘家婆家所在的歇馬山莊的男人女人創造了一個以酒話別的氛圍。他們以「趕人情」為借口,在八人一桌的宴席上,大碗地喝著酒,大聲地喊著話。男人們原本告別的是妻兒、土地,他們在酒桌上卻不看自家婆娘,個個賊賊地睃著月月,好像他們告別的是月月;女人們原本幾天來就煩亂不安,無事找事地罵雞罵狗,這一天卻扯耳抓腮地朗朗大笑,好像她們恨不得男人們快一點滾蛋。歇馬山莊的男人女人,在青草返青的陽春三月,借一對青春男女的結婚喜慶,把他們對家園的留戀,對丈夫的依戀,以一種外人不易察覺的方式,傾灑得淋漓盡致。而月月,則用鄉村女子特有的敏感和聰慧,自覺自愿地配合他們,與新夫親嘴,給公公點煙,給客人倒酒,一跳一跳地飄動在人群中間,一直鬧到日頭滾進谷底。
月月說林國軍這一回你踏實吧,我向你正式宣布:一隻白鵝飛出鳥(我),西下美女長得好(要),君人單爾一世寶(你)。
火花一步一步從山上走下來時,屯裡已有好多早起送糞的男人在那裡驚詫地觀望。這個牆頭上揀來的野種曾使許多人不拿正眼看她,雖然林治幫把她當成大福的跡象向全村人展示,但她那大白天躺在牆根兒跟狗貓混在一起的毛病,一雙魚一樣圓圓的小眼,從無畏懼的冷冷的目光,尤其長到六歲了還說不清楚話的事實,都讓人想到她的來歷。許多人傳講她是水庫上邊仙人洞廟裡尼姑生的,那尼姑跟了廣宇寺的和尚。老輩人說凡是廟裡跑出來的,都是陰|道兒上偷跑出來的不吉之物。關於火花的傳說伴著她的成長鋪天蓋地,起初人們真的相信是誰家大姑娘生的,看上林治幫做包工頭有錢,希望送他托個福地。後來就演繹出許多離奇古怪的枝節,人們從火花愛睡牆根兒的毛病推演出她是人狗交合之物,從她冷漠無話的毛病推演出她是人魚交合之物。人們把姑嫂石篷當成她的出生地一遍遍傳講她的怪異她的不祥。可是這些話在林治幫那裡毫無作用,他總是抿嘴竊笑,說大家是眼饞他不勞而獲。
月月說我早就是你的了。
新的一天到來的時候,林家又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小女兒火花不見了。小青說後半夜她其實一直沒睡,傍天亮時眯了一覺,醒后就沒看見火花。林治幫老兩口也覺非常奇怪,火花出門必經他們的屋子,而一晚他們自覺沒睡怎麼就毫無感覺?火花失蹤的事他們沒讓任何人知道,一場大火已讓他們喜慶的一天罩了陰影,不能再讓大家說三道四,他們相信太陽出來之前一定能夠找到。林治幫說,定是失火嚇毛愣了,看看廁所和廈子里,還有東牆根兒,她不就愛睡牆根兒?古淑平看了一通,搖搖頭,說貓娘養的孩子就是怪,能上哪兒去?古淑平上廁所找時,順便蹲下撒一泡尿,當撒完尿提褲站起,她看見西南岡梁姑嫂石篷的東坡,有一個貓一樣的小東西在向家的方向蠕動。
一萬二千元錢在林治幫眼裡還是一個很有分量的數字,它的分量絕不是林治幫沒有見過大錢,十年前,他作為第一批基建隊的包工頭從山裡殺出去,賺過幾十萬元,雖然幾年來大手大腳九九藏書,蓋房子,為兒女辦工作折騰一些,手頭禮錢的十倍還是有的。林治幫看重這一萬二千塊錢的分量,是因為它展示了山莊人對村主任的尊重,展示了他作為一個農民兒子辦事過日子的寬闊道路。在歇馬山莊,誰家喜事收五千塊錢都是少有的,一萬二千元絕對是天方夜譚,那些自己曾恩典過的、鎮里來的、過去的好友,禮錢都是一百二百。林治幫把錢往櫃里裝的時候狠勁揉了揉發澀的眼睛,之後眼仁里含定一絲知足瞅准老婆。然而就在這時,他看到一縷紅紅的火光在擋著窗帘的窗外鬼火似的閃動,林治幫一愣,揉揉眼睛,再瞪眼去看,一個可怕的事實已經清清晰晰打進了林治幫的腦際。林治幫大喊著火了……林治幫大喊著火時,國軍和月月正在那裡忘我地向那個極樂世界攀爬,汗水和潮氣雨霧一樣包圍著他們。那時那刻,世間的一切都離他們遠去,肌膚的交合所生髮的癲狂便是他們的一切。可是不知為什麼,那個並不很高的聲音卻穿透雨霧滑進他們正激蕩不已的神經的中樞,林國軍突然球似的彈起,月月驚愣一瞬也一躍爬起。他們顧不得那個溫熱而兇猛的搏擊是怎樣的形狀,迅速穿上衣服跑到院外。
火是在院外苞米秸垛上燃起的,三月的雨水未到,乾脆的草捆一瞬間噼噼啪啪跳起歡快的舞蹈。儘管是夜裡九點,屯裡人卻在林治幫挑來兩桶水時就紛紛趕來。好在白天操辦喜事在院子里設了水缸,餘下的大半缸水挑起來十分順手。火勢很快減弱,一股焦糊的氣味和濃密的煙霧很快罩住林家大院。
國軍和月月新婚之夜的大好時光讓一場大火給攪了,但他們並不氣餒,他們關上屋門相互都做出再次衝刺的姿態,月月這次自己脫|光衣服鑽到被裡,在那裡靜靜等待國軍的動作,而國軍此時彷彿一個欲上戰場的士兵,火的騷擾已經使他失去了初夜時的耐心,三下五除二脫|光衣服就掀開被子。他大山似的一下壓下去,兩手緊緊撫住月月光潔的臂膀,嘴咬著月月冰涼的唇。他用半瘋半痴的語調說,我要給翁月月下種子了,多少人想給翁月月下種偏偏輪到了我,我可是專搞良種研究的,月月你聽著你是我的地。然而,兩個軀體蛇一樣扭動半天,瘋話痴語說了半籮筐,終是不見那個下種的器具深入土地,它在那裡沒頭沒腦的亂躥,怎麼也硬不起來。月月雖然沒有經驗卻無師自通地用力配合,可是,他們花樣翻新扯爛了新婚的被子,終是沒有奏效,兩個人同時爬起來緊緊摟到一起。國軍寬寬的肩膀在燈光下反著肌膚的光亮卻再也沒有了初夜時的抖動,他幾乎是直聲地叫著,月月,月月,我……我完了。濕濕涼涼的東西於是同時濡濕了兩人的肩膀,月月撫著國軍水洗似的面頰,失聲說,我愛你國軍,你不會完的,你是嚇的,肯定會有辦法的……
看火花在南梁姑嫂石篷往下走,一夜未睡的古淑平感到一種驚懼襲來,她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發緊,肌膚一陣陣起栗。幾年來,人們的傳講並沒有影響她對收養這個私生子的看法,她喜歡女孩,重要的是火花非常懂事,從揀回家那天她就不哭不鬧,九個月會走,十二個月會哼歌,惟一缺欠是不愛說話,如果不是同與她同齡的孩子一塊玩,她幾乎從不說話。與貓狗睡牆根兒其實是孩子兩歲那年,古淑平與村裡女人上水庫洗衣服將她扔在院里的緣故,那次回來她發現孩子哭累了睡在牆根兒,從此她有事沒事都去牆根躺上一會兒。而現在的舉動卻讓她不寒而慄,一個六歲的孩子居然夜裡上了歇馬山樑,關鍵是這個夜晚發生了黑眼風,這個夜晚又是林家的大喜之夜。
聽了婆母的話月月頓然醒悟,可是解釋或者改口已經沒有必要,好在婆母並沒馬上停活進家。月月的臉唰拉拉紅到脖的同時,與國軍四目相對,月月一咧嘴露出一副嬌態,轉身回到香氣四溢的新房。
這時東邊已經現出微微的光亮,老天好像專門為了不讓她害怕為她壯膽,其實她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她沿著門口的街道向西邊水庫壩邊的大道上走去,那大道通著山樑的坡地,在坡地中間有一條絨草鋪成的小道,火花因為步小走得很慢,當一里半路走到,晨光已經能夠使人辨出哪是房子哪是樹。read.99csw.com石篷里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一堆亂草,露水洇濕石篷使篷屋充滿涼氣,火花失望地站在那裡,心裏再次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她原以為她還會抓著壞蛋讓老叔來打,之後讓治亮老叔抱她下山,那種被大人抱著一躥一躥的感覺真好。然而,就在火花剛要轉身時,她看到亂草里有幾根火柴棍和幾顆煙頭,這一發現令她大喜過望,她證實壞蛋真的在這裏呆過,只是她晚來了一步。
月月得意而深情地看著他,水紅麻紗內衣托著豐|滿的乳峰,在那裡靜靜地扇情,兩條滾圓的大腿于欲攏還張的情景中訴說著無盡的語言。默默中月月聽到洪水裹挾山石從屋外滾滾而來的咔嚓聲,這聲音如同外邊劇團來演出的搖滾樂,讓人頭暈心跳。然而國軍並沒像往常那樣立時瘋狂,他一步步走到月月跟前,兩手在她衣扣上輕輕彈動,動作優雅而緩慢,就像在糧種場工作時搞種子檢查,月月水紅的內衣和潔白的乳罩被他剔除壞種子似的褪到床邊,兩隻粉紅的乳|頭立時裸|露在透著紅色的燈光下。國軍小眼睛依然隱在深深的眼眶裡,臉上看不出欣喜和激越。他給月月脫了上衣,手又在她的褲腰上動作。當袒露著上身的月月感到下身一點點涼到腳底,她驀地爬起來抱住國軍,先是在國軍臉上狂親狂吻,而後鬆開他,一雙機靈的小手一瞬間就除掉了裹掩國軍軀體的衣衫。
當泥坯壘就的鍋灶里的柴火燃盡了最後一星火苗,當趕禮的人終於吃飽喝足,留下一串讓人臉紅的戲弄新娘的瘋話揚長而去,歇馬山莊林家大院里哄嚷了一天的喜慶氛圍也彷彿鍋底里的火苗消盡,餘韻餘熱漣漪似的被大院外面汪汪的狗叫聲扯散。月月站在新家的門口,粉紅的臉蛋汪著一團迷人的紅暈,她微笑著,細眯著化了妝的眉眼,滿懷柔情地看著新家裡正在打掃庭院的公公婆母、小姑子小青、火花和新夫國軍。她是執意要參与的,可是婆母堅決不讓,說新媳婦結婚這天幹活都是不可以的。為了表示順從聽話,月月就一直袖著手站在木杆舉著的燈下。燈光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閃爍、跳動。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團紅暈,這紅暈既像火爆、喧鬧的白晝充足了底色,又像厚重、沉寂的夜晚凝結了白晝的浮色。這光輝一剎那融化了月月,罩住月月,使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與這個原本陌生的家庭的親近、親切。月月走近正在掃院的公公,輕輕地叫了聲爸,走近正在擦桌的婆母,輕輕地叫了聲媽。月月說,爸媽,你們太累了,這些活留明天干吧,明天換了衣服,我來干。這句本是月月融入陌生人家的體己話,卻對症下藥似的一下子起了另外的作用,月月婆母馬上停住手裡活計,抬頭說,真是的他爸,當是沒有明天,趕緊睡覺吧。
歇馬山莊村主任林治幫家在兒子結婚的夜晚遭了黑眼風,這是外人誰都知道的不幸,而林治幫的兒子林國軍因為一場大火,沒能盡嘗人生滋味,便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緊緊地擁在纖塵不染的新被褥里,用重複一萬遍也不厭倦的體己話打發著漫長而凝重的深夜時光。一對新人的心疼被時光分分秒秒沖淡,當晨曦爬上地面抹上了貼著大紅雙喜的窗帷,當他們從漸亮的窗帷上看到新的一天的來臨,他們懷抱一定能從老人那裡討回偏方的希望,相擁著睡去。
國軍將月月拋了出去,拋得很重,很有力度,但並不顯得粗野。國軍的心情是急切的,動作卻是優雅的。他遠遠地看著小鳥一樣瑟縮著的月月,眉頭微蹙,剛才燈光下放浪痴迷的神色隱匿起來,變得難以琢磨,撲朔迷離。月月平息著激動,慢慢翻轉身體,仰面向上,將優美的曲線挑戰似的划進國軍的眼睛。月月感受著國軍將神情隱匿起來的時刻,她知道這是他激|情爆發的前奏,他們第一次在南山姑嫂石篷幽會,他親她吻她之後,就這麼一下子把她推遠,神情突然由熱情變得陰冷。當時月月以為他有什麼恐懼症,驚嚇得面色蒼白腿肚發軟,兩分鐘之後,他猛虎似的將她掠進懷中瘋狂地撕扯她,邊撕扯邊呻喚著月月我的月月。月月知道這靜止的兩分鐘正是激|情如脫韁的野馬在體內兇猛狂奔的兩分鐘。
一個大喜之日被人放了黑眼風的人家,不勞而獲的六歲的孩子,天剛蒙蒙亮時從姑https://read•99csw•com嫂石篷翩翩而下,村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送糞的男人們遠遠的相互傳達著眼神,心說看吧,不是什麼好兆頭。
歇馬山莊人人皆知的好小伙好姑娘就在這一刻全部暴露在彼此的目光下。這一刻,他們徹底的震撼了。其實他們一年以前就走到一起,可是那時是在漆黑的野地里,在說不出的緊張中,而眼前他們完全不同,他們因為有了一個儀式,可以光明正大,可以肆意放縱。月月長久地望著國軍,嘴唇花瓣遇到微風似的翕動著,國軍把月月的身體放在床上然後躺下來偎著她,手臂的交合和大腿的相觸不是瘋狂的撕扭而是輕輕的撫摩——當月月真正徹徹底底屬於國軍,他居然一改以往的急躁火爆,手悠悠地撫摩著月月的脖頸、後背、乳|房。國軍始終不去理會那個生命交合的關鍵部位,他親遍她的全身惟獨漏下那塊芳草地。他用短暫的冷落積蓄著自己的熱情,就像一個饞嘴的孩子把一塊雞肉叼在嘴邊而不吞咽。月月受不住蠱惑,動作有了某種暗示,這時國軍痴迷的眼神終於亮開來,國軍說月月你知道嗎?你可終於屬於我了,是我生命里的了。
月月回到新房不久,小姑子小青和火花也隨之進來。小青進門沖月月詭秘地一笑,靈動的飛眼兒電光似的打在了月月的眼仁里。小青只比月月小兩歲,但對男女婚事的了解和理解並不比月月少,她少女的目光里有一種難以用語言說清的調皮。月月會心地笑笑,心說調皮鬼你也快了。月月知道兩個小姑子這個時刻走進屋來的具體任務,若不是國軍有兩個妹妹,村裡的女人們早就爭搶著把自己的女兒留下來「放被」。這個使女人一生真正發生關鍵性變化的道具是必須由局外人布置的,而這局外人必須是未婚女人。自古以來,遼南鄉村歇馬山莊的女孩對男女婚姻的覺悟是從給崖婚人放被這一情節開始的。小青和火花,早在兩天之前,就被母親攤派了給新婚哥嫂放被的活,並交給她們歇馬山莊說了幾百年幾千年的古話:花被一鋪兒女滿屋,花被一放兒女滿炕。這些老掉牙的舊話小青聽后捧腹大笑,說都什麼年月了,還兒女滿炕,計劃生育不罰死你。小青是縣衛校學生,暗自編了兩句新詞:窗帘一遮只生一個,被褥一碰親密無縫。專等哥嫂結婚這天來讓他們吃驚。可是不知是因為正欲放被時母親走了進來,還是見窗帘早已拉上,臨了還是別無選擇地說出了老掉牙的古話:花被一鋪兒女滿屋,花被一放兒女滿炕。
把這個女孩揀回家的情景古淑平至今歷歷在目。那是六年前正月初八的早上。那年正月,男人在外面做基建隊包工頭五年,突然拋出不再出去,守一家老小過日子的決定。古淑平過夠了一個人的日子,聽到男人這個決定她從心裏往外歡喜,就是這個持續著歡喜的正月初八的早上,朝霞普照,歇馬山樑滿坡銀雪鋥亮,古淑平早晨起來懷著山裡女人不易多得的美好心情,上外面送一早起來的第一泡尿,她在廁所剛剛蹲下,就聽東邊牆頭傳來嬰孩的哭聲,起初她以為是誰家出遠門串親戚因為早起委屈了孩子,後來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像就在眼前,一泡尿尿完,古淑平提著褲子走了出來,一個彤紅彤紅的布包打進她的眼帘。那布包在又高又寬的東牆頭上被初升的霞光照著剛入眼時,恍如一束火苗。哭聲透過彤紅的火苗清脆而又響亮地震動著歇馬山後坡。古淑平三步並成兩步跑過牆頭蹺腳抱下孩子,當時她把孩子抱進家裡送到男人跟前,男人看都不看,他說咱都快五十的人了,哪有精力伺候孩子。古淑平說,你說那話,放在咱家牆頭還能不揀?男人說你不揀肯定有人願意揀。可是不一會兒他就改口,說既然是女孩,你又歡喜,也中,這是瞧得起咱,沒準是咱家的好兆頭。古淑平因為看重她到來的時機,又看重第一眼看見時那紅彤彤的感覺,便真的覺得上天是送福送貴來了。為了讓人記住這個火紅的時候,他們給她起名火苗,後來覺得苗叫起來有些飄忽,不響亮,就改叫火花。火花夜裡出走的事情在林家只有林治幫和老婆知道,他們沒有把驚異轉達給其他人。當古淑平用笑容迎回山樑歸來的女兒,她什麼沒說領回火花,在堂屋裡為她烤著凍紅的小手,之後燒火準九*九*藏*書備這一天的早飯。
未婚女孩巫師一樣的話,讓月月一瞬間感到了由女孩到女人的莊嚴和莊重。月月的新婚之夜,就是在這樣一種莊嚴的時刻開始的。
後半夜家裡人誰也沒睡,小青蒙在被裡捂著咚咚跳的心口,慌亂的心跳使她身子抖動不止。火花瞪著亮亮的小眼睛,側臉向窗外看著,沒靠枕頭那邊的耳朵豎著,警覺地搜索著夜籟。林治幫則和衣坐在炕沿,雙喜煙一支接一支地抽,為了不使老婆瞎亂叨叨,他關了燈。閉燈的時候,林治幫眼前立時撞進一個人,那人小臉盤,大眼睛,一口黃黃的牙齒,滿臉橫肉,活生生站在自己跟前,正齜口黃牙衝著自己哧哧發笑。林治幫吸一口煙就用拿煙的手向空中觸去,突然那人消失,眼前又湧來另一個人,這人刀把臉,柳梢眼,肩膀佝僂著永遠低著頭……林治幫在腦里過電影一樣一個一個過著,都像又都不像,那些面孔總是在黑咕隆咚的空間里衝著他笑。
月月和國軍在一股難耐的潮熱中品嘗著至高無上的人生滋味的時候,國軍的父親林治幫和母親古淑平正在東屋燈影里數點白天收下的禮錢。一張大紅方紙上飛翔的姓名、錢數像一排排報春的雁陣。看著這些雁陣,多天來疲勞不堪的古淑平盪著滿臉喜氣。屋裡屋外炕上地下忙活的一個月來,她無時不在盼望睡覺,可是那雁陣後邊托著的結果讓她沒有絲毫睡意。如果說在遼南鄉下,在歇馬山莊,兒女結婚的喜慶,是串在漫長的沒有變化的日子間的一個金墜,讓鄉下人晝里夜裡打發時光有了盼頭,那麼在喜事上回收的禮錢便是這金墜上的寶石,使鄉下人時而的能夠看見庸長凡俗日子的光輝。在城裡人為人情的煩亂抱怨,並極力為掙脫這種煩亂做出冷淡舉動的時候,歇馬山莊仍然被一股強大的相互往來的風氣密不透風地裹挾著。廣闊的土地,日頭連著月亮沒有變化的蒼鬱和寂寞,實在需要人情的攪動,到別人家去攪動是出禮錢,把別人喚到自家來攪動是回收禮錢,一出一收,便是鄉村相對永恆的生活主題。古淑平看著丈夫算賬的目光就像她的兒子看兒媳的目光,生動中蘊藏著激|情。一些年來,他們趕給鄉鄰的禮錢已無法計算,她早就盼望兒子結婚這天一網打盡回收轉來。六年前,一個晨光透明的早上她從牆頭上揀回一個女嬰,丈夫說是天降大福,搞了一次隆重的慶賀,可是那次慶賀丈夫決定不收任何人禮錢,目的是為讓全村人知道林家的福門福地,順便也好在村人的意念里給揀來的孩子報上戶口。自從揀來這個女嬰,林家的好事接連不斷,丈夫當村委會主任,小青上了縣衛校,國軍找了好媳婦。那次五千塊錢的付出把古淑平對收禮的期盼發掘到極致。林治幫一手指著飛翔的人名、錢數,一手在一張寫有中共歇馬山莊村委會的稿紙上,記著二十元五十元不等的數字,四個一組四個一組。
山鄉的夜晚沒有一點響動,夜籟在筆尖嚓嚓的划動中於屋內低徊,偶爾伴有裡屋小青和火花勻細的鼻息,偶爾伴有隔著廚房的西屋一對新人碎碎的細語。當林治幫把最後一組錢數寫完算完,揮筆在稿紙底端寫下合計一萬二千元,古淑平眼睛突然瞪大,她用粗糙的大手使勁刮著丈夫的後背,說你個老東西真有本兒。
國軍進門時,母親和放被的妹妹已經離去,光彩照人的新房裡,月月正在那裡歸弄母親放在犄角旮旯的壓櫃錢、面魚兒。國軍輕輕走到月月身後,合抱攬住月月柔軟的腰肢。國軍高大魁梧、臂長胸寬,月月被他抱進懷裡的情景就像一隻大熊抱住一隻小熊。月月開始做掙扎狀,兩手抓住國軍的手堅硬地抵擋,嘴上連說等等嘛等等。國軍一股熱乎乎的呼吸霧似的噴上月月臉龐,月月徹底鬆弛下來,舌頭蛇信子一樣舔進國軍下齶,嘴唇被國軍死死地咂住,整個身子彷彿一隻氣球,在顫慄中飄浮起來。
不待月月說完,國軍再也控制不住一直束在體內的狂動、野蠻,他把寬闊的胸脯緊緊壓下月月酥軟的胸脯,任那曾被有意冷落的部位肆意撞擊。許是前奏太悠長太曲折,關在門外的激|情在壓抑中不自覺地升騰;許是被冷落的時刻里蓄積了衝天的爆發力,兩具光潔的、沉醉的、癲狂的軀體嚴絲合縫絞到一起,男人女人,都感到了天撼地動、五雷轟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