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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月月的母親,是一個性格溫良的老輩女人,同秀娟一樣,她的父母就是衝著翁古家族在遼南地區的響亮名聲,從東城子遠嫁過來的。與秀娟不同的是,她嫁過來時正趕上翁古家族做三代農民,日子在土地上大有起色的時候。咬緊牙關供完四兒一女讀書的婆母四十幾歲當上婆婆,家規家業就現出了與百姓人家不同的風範,大兒子當國兵,二兒子在瀋陽讀美院,三兒子在安東跑買賣,四兒子在興城做鐵路工人。四個兒媳,除了月月母親是山裡地主的女兒沒有文化,其它三個全部讀過國高。月月母親嫁給經商的父親,便全權承擔了翁家大家族的日子,養活老人,供奉在外面工作的兄弟媳婦回鄉下的衣食住行。多少年伺候公婆,月月母親是遼南鄉下極有名望的好媳婦,她賢惠的名望是跟婆母當家立業強女人的名望比翼雙飛的。並且在婆母的引領下,省吃儉用供四個孩子讀完高中。然而,極少有人知道她的忍耐她的包容她的付出。看上去她是那樣嬌小懦弱,但關鍵時是那樣堅強無比。她的堅強同婆母不同,不是血氣上的衝動語氣上的尖銳,而是打進骨頭揉進肉的那種冷靜。那年月月父親因倒大布被土匪綁架,屯裡人傳過話來說要零割活埋,號稱強女人的婆母在岡樑上手抓泥土大哭不止,好像她的兒子已經埋在地下,月月母親卻把孩子牽到山坡,擼一筐槐花,回家蹲在灶坑蒸槐花窩頭兒。文革期間月月父親被定為投機倒把分子回鄉種地,一有雷雨就坐在炕上大叫,完了,你聽這雨,完了,莊稼完了。月月和哥哥們聽到父親大叫,用被蒙頭以為真要大禍臨頭,她卻無聲無息若無其事,但如果是晚上,與母親一個被窩的月月會發現她的身上洗了澡一樣汗水淋淋——誰不曉得莊稼對庄稼人日子的重要。多年之後,月月懂得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女人,她們從不把怕和疼表現出來,她們的坦然是做為母親大怕大疼之後的責任的外化。而這個從不流淚,對日子從不氣餒的鄉下女人,面對讓兒女來為自己負責,卻無聲地流出眼淚。
林家從未有過的和樂氣氛令火花感到非常奇怪,飯桌上她邊吃飯邊冷冷地看著大家,她覺得哥哥和月月嫂子真有意思,他們夜裡打架哭成一個團,早上又有說有笑,一定是哥哥找回了手錶。火花想到哥哥找回了手錶,月月嫂子沒做壞事,就對她生出好感,火花直直地看著月月,她的動作非常好看,伸筷收筷都像小貓在玩耍蜻蜓,關鍵是她那笑,她笑的時候叫人心裏發亮,就像水庫里的水被日光照著一樣亮。吃罷早飯,趁一家人在外邊繼續收拾東西的工夫,月月把小青叫到西屋,月月先是翻廂倒櫃拿一些新衣服給小青看,而後瞅准一個合適機會,啟齒說話。月月話沒出口臉先一紅到脖,原本紅腫的眼皮驀地變成深紅。月月說,小青,想跟你說一個事兒,這事按理不該跟你說,可我覺得你學醫你懂。小青突然警覺,說是不是達不到高潮?月月說不是,你哥他……昨晚起火時,你哥他……嚇回去了,再硬不起來了,可怎麼辦?小青馬上輕鬆下來咧咧嘴,我以為什麼呢,你以為那是自來水,擔一千遍都不完,你們做的次數太多了還不累的。月月狠擂小青後背,你個鬼妹子,哪是呢,我們一次都沒做完。小青一聽,眼睛當時瞪圓,我的媽呀,那是多長時間呀,從睡覺到起火,那是一個多小時,一個多小時沒做完一次,那是你讓人硬挺著,人家生氣了。
這聲音快捷,且又一波三折地在翁正安家院里著落,將月月剛剛有點好轉的心情打翻在地,它全面而詳盡地描述著村書記林治幫家大喜之日如何遭到黑眼風,牆頭揀來的女孩如何夜闖姑嫂石篷,它乾脆就斷定這個有權有勢的林治幫好日子已經到頭,那個火花就是山神廟裡派下來給林家送災送難的怪物。牆頭那邊的講者本是衝著大嫂一人,牆頭這邊read.99csw.com卻有大嫂之外的好多雙耳朵。月月的心情一下子就由母親的遭遇回到自己的遭遇上,使她一整晌午和下午,胸口都塞了亂麻一樣憋悶難受。
老人混濁的淚水在月月白皙的掌心上滾動,月月母親說,媽就是要等你回來再走,媽怕你撲了個空心裏難受。說到這裏,老人又鼓了鼓腮幫希望鼓出一絲笑來,好久,笑終於和淚花一起淌了出來,老人說,不難受,都是兒子家,其實一樣的,走,咱上你嫂子家吃飯。說著老人一手撐地用力站了起來。走哇鳳卜,走。臉上的笑淌得更歡。
林治亮女人是村裡有名的萬事通,誰家男人外面有手兒,誰家兒子在學校偷看女生廁所,以至誰家牲口|交配時叫了幾聲她無所不知。她的通曉世事不是紀實,而是通過自己腦袋加工和創作了之後的故事,如果聽人講某某男人趕集拉著某某女人,這個男人在她那裡,就一定是在後山小樹林里扒了女人褲子幹了壞事。她通曉和創作的故事全跟褲帶下有關,卻永遠不知道自己男人褲帶下有什麼故事,那副樂天的態度,就像全歇馬山莊所有人都在受罪,只有她大富大貴。她在門口站了一下午了,等來月月和國軍,眉眼低低地看著兩人突然就笑個不停,笑夠了上前堵住月月,說那天哪,那場大火肯定是驚了你倆,是不是正歡暢著就……咯咯咯……月月驀地兩頰飛紅,國軍也在一旁局促不安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她說,有什麼差頭可全是火花那小鬼頭造的孽,你治亮叔說他親眼看見你們新婚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她就從姑嫂石篷下來,走道火苗似的一顫一顫,你們可一定要躲著她點。
這具膀大腰圓的軀體最初來到月月生活中她並不是十分接受。月月喜歡高個,但必須是瘦削的身材,屬於寬肩細腰那一種,類似美國電影中的西部牛仔。過早發胖的男人總給月月油滑黏膩的感覺。然而那些寬肩細腰的追求者最終沒一個打動月月的心。月月後來發現,她是那種不喜歡用語言和行為追求的女子,她對殷勤有一種本能的拒絕。國軍從不和她說話,上班下班路上相遇目光總是冷冷的,他總是攆上她后,一聲不吱超過她給她一個後背,不像那些人蚊子似的嗡嗡營營在她前後左右。國軍的冷漠讓她大大生出興趣,使她的目光常常透過身邊小夥子的縫隙盯上國軍的後背。國軍是用冷漠的方式進攻月月的,讓月月反過來用盡一個女孩全部的聰慧追趕國軍,讓他變冷漠為火熱。國軍一路迎著風塵氣喘吁吁,在月月靈動手指彈撥下,他心情變得開朗、輕鬆。騎到下河口河套小樹林的時候,他下車陡然轉身盯著月月,說都怪你彈撥,我現在就想要你。月月眯眼看著國軍的眼睛,一縷霞光驀地飛上三天來日漸瘦削的面頰,說,那怎麼辦,這樹又沒長葉。國軍說咱就在這光天化日之下。月月狠勁向國軍捅去,喝喝的笑聲豆腐腦似的,一顫一顫隨溪水流去。當兩人以婚後幾天來最好的心情回到翁家老宅,一個奇異的景象使他們目瞪口呆——一隻單輪車上放著老母碎花布面被褥,一個老式麻織的包袱打著蝴蝶樣的扣結放在被褥上面。老母坐在門口,目光直直地盯著回門的女兒,眼裡盈滿淚花。
初春時節的山路上黃草已微微返綠,野地裡間或冒出的羊奶|子探頭探腦,顯出一種小心翼翼的神情。下河口在一派暖暖的春光中很快映入眼帘。月月手搭在國軍後背上,凹凸不平的土路使自行車一顛一顛像小兔子蹦高。月月自己有自行車的,結婚那天隨陪嫁的車一同拉來,可是一早國軍執意載月月走,那個說不出口的病症帶來的恐懼,使他一刻也不願離開月月。月月一路一個勁兒地咯吱著國軍,中指一會兒伸到他的腋窩,一會兒伸到他的腰間,寬闊厚實的身軀彷彿一架五弦琴,讓月月彈出喝喝嘿嘿的聲響。
小青沒有等到假滿,當九-九-藏-書天下午就起程返回縣衛校。月月回家「沾酒」這日,是結婚之後的第三個早上。鄉間俗規,姑娘婚後第七天,必須雙雙回娘家給爹娘送酒,重視孝道的祖先為讓出嫁女子永遠記住孝敬父母,特意用一個規矩加以強調。不知是如今孩子少,父母初送女兒過於想念,有意改了規矩,還是剛出嫁的女兒太想父母,不想倍受熬煎,不知不覺就變七日為三日。婚後第三日,月月和國軍帶著八瓶酒一條四斤重的大魚,帶著新婚獲得的滿腹抑鬱,踏上了通往水庫下游下河口的山路。
這種火熱的氣氛是林家很少有過的。很長時間以來林家吃飯很少有話,先是國軍在外邊念中專,國軍回來到歇馬鎮糧種站上班,又是小青上縣衛校念書。村裡人眼熱有兒女在外,他們卻不知道一家人到不了一起的空落。現在一家人都全了,國軍娶回了月月,小青從衛校請假回來,關鍵是有了媳婦,家裡有了媳婦的日子就是不一樣,以往國軍不但沒有笑面,說話的時候也是並不多見的。以往古淑平要說起小青如何,不管是誇是貶,他會轉身就走,惟一的反應就是一句愚昧!只因有了一個媳婦,每個人都有了另一種面目,古淑平的眼角邊綻出菊花瓣樣的笑容。
夜裡發生的事情並沒影響早飯的氣氛,古淑平滿臉帶笑話語不斷,邊吃飯邊用眼睛盯著月月和小青,說她們倆那麼像姊妹,都是大眼睛,尖嘴巴,都是柳眉麻桿腰;說就是月月個子比小青高,月月笑和說話慢條斯理,不像小青愣頭愣腦。為了不使家人感知婆母是在有意無話找話,月月噗哧一聲笑了,月月說媽可真是不知道,人家小青這叫口齒伶俐,反應機敏。古淑平說可別像季敏,那老季家敏子說起話來像狗咬仗似的汪汪直叫,可別像她。全家人於是一陣鬨笑。一早一直沒話的國軍也笑了起來,他用肩膀捅了一下月月,誰知這一捅月月愈發憋不住,咯咯咯笑個不停,端著飯碗的手一個勁顫抖。月月的笑一團火似的烘熱了新家的氣氛,所有人臉上都盪開了笑意。
秀娟告訴月月,是在昨天上午,下河口隊長厚運成領人在前坡量地,按一年裡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登記,搞每年一次土地調整時,才使她生出與婆母分家念頭的。厚運成是秀娟的表哥,月月三哥興安不愛下地又不愛出民工,每天在家聚一伙人泡天泡地做發財夢。秀娟管不了去找表哥,要他幫忙勸勸,勸興安出工到外邊掙錢。表哥厚眼皮裹著黑黑的眼球,看一眼秀娟,說叫你當初攀高枝,你以為翁家都是好種,我那麼追你你都不幹,躲我像躲瘟疫。秀娟低下頭去,說誰能走到前邊看看,這都是命。看秀娟可憐兮兮的樣子表哥動了惻隱之心,說就興安那樣子掙一個花倆,逼出去你就放心?月月結婚,地我就不收了,他能老老實實種地就不錯。誰知昨天量地厚運成一口否認許諾,說三百號人六百隻眼睛我可不能有偏有向。如果不是表哥答應,如果不是因為還有更多的地值得男人留在家裡,秀娟準備月月婚前就提出分家,讓老人輪著養活的,她要在婆母不在身邊的日子里放心大胆吵嘴打仗,叫興安知家顧業惜力做活。秀娟得知被表哥耍了的結果沒吵沒鬧,當即找到正在屯街上悠蕩的興安,告訴他她要分家,要哥仨輪著養活老媽。
其實自從月月父親去世,自從兒子分家那天定出養老費,不管她還能做多少活路,都證實了她已是被兒女負擔著的。然而,只要沒有離開睡了五十多年的大炕,她都還覺得自個有根基,有力量。在那並不明亮的屋子裡,有掛在牆上五十年不壞的俄式掛鐘,日偽時期丈夫買回家來的銅製梳妝台,景德鎮陶磚鑲嵌的迎面櫃,檀色棗木立櫃、太師椅,還有說不清楚哪個朝代留下來的花瓶。有它們在,她就覺得身後有一大群人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她,伴著她。面對三個兒子和分家人、隊長,月月九九藏書母親說:想叫俺活下去,俺這屋就別動,興安秀娟誰嫌礙事,就吱個聲,把俺和它們一塊兒埋掉。
兩人燒完紙許完願磕完頭,挽著手一起往回走的時候,月月給國軍講了一個從母親那裡聽來的故事。說古時候有一對新人婚後如膠似漆,結果沒到一年女人就得了癆病死了,在給女人出殯的時候,只見對面過來一個白鬍子老翁,老翁走近棺木,鼓樂聲奇異地嘎然而止,這時只聽老翁說,夫妻本是一對冤家,不是冤家不到頭。男人聽了直搖頭不信,再娶妻時還如膠似漆,一年以後又死,再娶妻時,一天吵三遍,沒事也要找事來吵,結果活到八十多歲。國軍說那今後咱就吵架,月月說倒不是讓你信這故事,是說,信點什麼會使咱們解脫出來。
夜裡十點,伸手不見五指,月月和國軍輕手輕腳走出家門直奔姑嫂石篷,他們每人手捧一隻裝有信紙的信封,兩手合抱,行為端正步履輕快。兩年來他們在這裏做過無數次只有夫妻才做過的事,每次月月給學生補課,讓國軍晚上接她,他們都要在姑嫂石篷親近一番。是不是過早地享用了女孩子不該享用的東西觸怒了俗規,或者不該那樣忘形忘我,或者不該在姑嫂石篷里,姑嫂石篷是唐代一個將軍的墳的傳說歇馬山莊大人孩子無人不曉。說心裡話,如果不是在歇馬鎮上教書,做著婦聯主任的宮玉蘭偷偷送她一盒避孕套,再忘我她也會保留最後一道防線。在姑嫂石篷里親昵做|愛的遠不止他們,他們常常在走近時聽到有人便返身走開。可是是不是別人都沒有達到他們那種無與倫比的高峰?他們在石篷南面跪下,兩封信每人背誦一遍,然後划火點著,然後三拜九叩。月月說,老天爺,我們錯了,不要以這種方式懲罰我們,我們發誓再也不瘋了,我們發誓。只要你還我們自由,我們肯定不瘋了,肯定不。說到後來國軍隨上,肯定不,肯定不瘋了。
這晚,他們沒有再試,他們因為有了那個願,踏踏實實睡了一宿好覺。
月月家是遼南有名的大戶人家,祖上曾經出過朝廷里的御史,出過大學士。翁氏祖宗翁占鰲明末清初以小舢板起家,四十歲時就成為海上鉅賈。康熙年間,海外貿易發達,他駛一艘帆船,販蘇州紡織品、景德鎮陶瓷周遊東南亞各國,會七國語言。傳說翁占鰲四十五歲時穿過馬六甲海峽,從印度島販回一個居住在印度的古巴女人。他獨佔這個洋女人,在茫茫無邊的海上瘋狂地揮灑了二十八個晝夜之後回到半島海岸。因為孤獨,因為雄心,因為海天茫茫一色,被愛和欲而徹底吞沒的男人,無法體會家人長年望海盼望的心情,當他興緻盎然將一碧眼女郎領出船艙,一岸族人一哄而上,欲將洋女人驅向海底。為了逃命,他上船重新啟航一直北上,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來到黃海北岸一個叫紅崖子鎮的地方登陸。從此,一個高男人領一個洋女人常常在小鎮的染坊、貨棧上露面,勾來眾多小鎮人的目光。後來翁占鰲在紅崖口給洋女人蓋了座三出三進的中國式洋房,十幾年間,生下了五男三女八個混血孩子。於是,一個洋女人和八個半洋不洋的孩子,從此成為紅崖鎮的一道風景。鄉下人每到集日趕上馬車滿街吆喝,走哇,去看翁古人。後來人們知道那洋女人叫古麗絲。翁占鰲和他的古麗絲在紅崖山上作古。他們的八個孩子有三個成了紅崖鎮的大商人,一個搞金融、一個開染坊、一個倒煙絲,兩個考中進士,祖業的興旺令全鎮人震撼,交口稱讚雜貨水的優良。據傳,紅崖鎮被翁氏兄妹的商品和名氣大包圍時,紅崖鎮從此一點點被演化成翁古城。一百五十年後,翁占鰲的後人因為販賣鴉片再創祖業輝煌,可是不過幾十年,到了月月爺爺的爺爺,翁氏的家道被大煙一口一口吞沒,敗落的家族已經無法住進鎮上的老宅,攜兒帶女一路逃荒北上。窮途末路的乞討者走到水繞山https://read.99csw.com過、樹圍路長、凄迷蒼鬱的歇馬山莊突然再不動步,他們先是露宿街頭草垛,在這裏吃草穿草蓋草,而後蓄滿了力氣打基造屋。
月月沒有當即返身,她起身時走進住過二十八年的老屋。棗木立櫃老式掛鐘桌椅花瓶,張揚著一種強烈的陳舊的氣息把她包圍,這氣息與上河口林家的新婚居室很不相同,然而它和新婚居室一樣叫她感到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月月母親那代,媳婦永遠是受命于婆母之下,在月月嫂子這代,媳婦則永遠是婆母的權威,因為時代給鄉村生存結構帶來變化。上學的時候,月月用少吃飯少說話多幹活這種一般女孩少有的懂事,找尋著在這個家庭中的位置,上班之後,她用交給嫂子鄉下女孩所沒有的豐厚的工資,維繫著她和母親寄生哥嫂家中的踏實。父親去世以後,這個房間的物件無論多麼沉重,她都時時感到她與母親分量的飄浮。在遼南鄉下,只要婆母把操持生活的權力交給媳婦,做小姑子的,就不再擁有主人的感覺。為了讓母親永遠感受自己的分量,她幾乎付出了幾年來做代課教師工資的全部,外加對嫂子姐姐似的體貼關照,對日子主人似的操心……卻不想結了婚,嫂子就不再相信自己。
第二天早上,小青趁哥哥不在屋的時候鑽進西屋,看見月月一雙美麗的大眼腫成櫻桃一樣透明的紅泡泡,小青明白事實已經不可逆轉。
母親、侄子、國軍、月月一行四人推著一輛三輪車來到長街拐彎處大嫂家的時候,大嫂正在一隻偌大的菜板上切著酸菜,腐爛的酸菜水瀰漫著刺鼻的酸臭氣息。月月剛入門口就喊了一聲嫂子,我們來了,故意用略顯隨便的話語打破母親在她回門這天改換門庭的尷尬。幾年以前,妯娌分家的時候,大哥大嫂曾以長子身份要過母親。母親卻用大嫂家孩子多為由,執意跟了三哥,當時誰都曉得母親心中的小九九,是想替小兒子分擔生活困難,如今年歲大了,干不動活了,月月結了婚無人往家送錢了,才想起三個兒子輪著養……走進大嫂院子最初一瞬,敏感的月月就像小時候弄壞了黑板怕見老師一樣緊張,她實在不願一生忍耐付出的母親在年老之際自尊心受到半點挫傷。還好,大嫂是個無論心底想什麼,面子上都會叫人過得去的女人,她一邊喊,正安,媽來了,一邊逗著月月和國軍,說大嫂正給你們包回門餃子呢。大哥馬上要出民工,正在屋裡收拾瓦工器具。月月把婚禮選在初春就是為了哥哥們能夠在家,卻想不到出發的日子這麼快就來到。
見總也引不起小青的重視和同情,又不願把床上的事說得太細,國軍畢竟是小青的哥哥,月月深沉下來不再說話。見月月無話,小青說嫂子,你說的是真的?月月點頭,眼淚唰一下滾珠子似的滾下來。月月說其實我倒不在意,不管怎樣我都愛他,可他老說這很重要,壓力很大,他說聽說驚嚇得的病最不好治。小青說不會的,我後天假滿上學,給你找縣裡大夫打聽,不過一定要再試試,你要多用一些方法,要有耐心,要動手去操作,懂嗎?月月蒙住淚花的眼睛充滿了感激,她羞怯地看著小青——向一個未婚女子訴說房事讓她羞怯。
月月掏出一百塊錢,差只比自己小五歲的侄子鳳卜上集買肉買菜。因為大哥加入歇馬山莊洶湧的民工潮,給家庭帶來了一年收入幾十張嘎嘎新大票的希望。大嫂的情緒同三嫂大不一樣,那長年在山地幹活晒成栗色的臉皮,在灶坑的蒸氣里隨便一抖,都能見出恍如少女正值初戀似的甜蜜。大嫂的歡欣由大哥開始,借了大哥出走這個主題,卻發揮在婆母的到來和小姑子回門的內容上,使她女主人的姿態體面而又有光彩。然而,正在一家人因為女主人的營造而沉浸在過年一樣歡快的氣氛中時,牆頭上飛來了一個尖刀劃破玻璃似的聲音。
大哥聞聲先是將老婆臭嚼爛罵一頓,說熊老娘們舌尖比馬鞭還九-九-藏-書長,而後瞅機會把國軍叫到一邊,正顏厲色地說,治幫叔弄到這般好光景也就可以了,我看那主任不易再當,天下民眾哪個不恨官,你治幫叔再公平,也有不周正的時候,你就是周正了,也有人看中那位子,說你壞話……大哥說你回去轉告你爸,就說我說的,退下來過兩年安閑日子。國軍殷殷點頭,說誰願意他干?他愣是貪戀吆五喝六一呼百應,還張羅著搞什麼村辦企業。
三哥三嫂都不在家,只有大哥的兒子鳳卜木然地坐在小車車杠上。見到老母面容蒼黃,月月和國軍趕緊蹲下。月月喊媽。國軍喊媽。老母笑了,凄楚地笑笑,而後翕動嘴唇,說分家了。沒事。我輪著過。老母低緩的語言在笑容中滲出,有一種石頭落井的感覺。這感覺在月月心頭蔓延時,三嫂秀娟從屋裡走到月月面前。
月月看著三嫂,臉上沒有絲毫抱怨的意思,她從兜里掏出三百塊錢放進三嫂掌心,說春天買化肥用吧,三哥那樣,我知道你的難處。三嫂一邊推脫一邊掛不住眼淚。
雖然剛剛送走小姑子就提分家不是什麼光彩事情,可秀娟已經義無反顧。講虛榮已經讓她大吃苦頭,結婚十二年她從來沒像別家女人樣充充裕裕花錢,婆母疼她,分家故意提出和老三一起過,把月月和兩個哥哥給的養老費交給她花,這種姑息遷就,使一個大壯男人從來不知過日子的難處,伸手花老人的錢已令秀娟在翁家哥嫂面前丟盡面子,她寧願丟了孝順兒媳的名聲,也要要回自食其力的體面,這也算對老人盡了真正的孝道。可是,秀娟想不到的是,當從下街找來隊長表哥,找來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丈夫興安頭撞南牆以死相挾,說要分家我就去死。這種靠威脅來充當孝順兒子的方式並沒引起人們的同情,分家人當機立斷:老人從此以後,由三個兒子輪著撫養,每月逢一搬家,大月小月攤誰是誰,輪到誰處,誰必須主動去搬老人行李,老人的兩間房子作價五千,老三撫養十年,作掉兩千,其餘三千三份均分,現房由老三來住,必須在一年內返給老大老二各一千塊錢。耍了秀娟的隊長厚運成,見到秀娟沒有流露半點慚色,坐在人群中間念著契約的樣子,好像正是他成全了一樁好事。
做著中學代課教師的月月堅決不信村裡人的謠言,廣大的空間沒有盡頭的時間,是謠言產生的最好土壤。然而當她走進家門,與火花冷冷的目光突然相對,她不禁打了一個冷戰:火花偎在牆根,一雙小手不住拍打地面,直直地審視月月,樣子就像在心裏許著什麼諾言。
月月爺爺的爺爺淪為農民之後,從零做起。到月月爺爺這輩,已略微有了點家業,已經供得起兒女上學。月月的爺爺老實巴交,奶奶卻伶牙俐齒說一不二。爺爺因為娶了奶奶這個遼南東溝縣城基督教教徒的長女,從此威風大振。奶奶重家教講排場講體面,勒緊褲帶也要將四兒一女供上私塾學堂。自此,人們看到討女人對光宗耀祖有多麼重要。月月也因此在妙齡時期,在歇馬山莊身價倍增,那些日子平平從無起色的草房人家,都曾被月月牽動過熱辣心腸。高考落榜之後,歇馬鎮中學在數十名落榜生中留下月月做代課教師,校長在支部會上一再提到翁氏家族人的修養,說做教師知識重要,修養也很重要,它能使學生耳濡目染。家族使月月十幾歲起就在心底有種無形的依託,無聲的驕傲。即使後來父親被斗,叔叔被打成黑五類,哥哥們因為社會關係問題當不上工人,那種無形的支撐也從未削弱過。
一雙新婚夫婦從下河口返回上河口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鍾。可怕的謠言,使月月想從母親和嫂子那裡討問治療男人陽痿偏方的念頭徹底消失,她決心將自己的遭遇守口如瓶,不在任何人跟前流露半句。如果有人知道事情真相,說不定自己也會被說成災星四下流傳。然而臨近門口,治亮老嬸心直口快的一席話,叫他們又在心底鑄定了另外一番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