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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林治亮女人走後買子騎車一口氣兒蹬到鎮里理髮店,進門一言不發坐在那裡看著慶珠。慶珠見他來旁若無人,繼續迎客送客繼續干她手中的活,直到天黑下來屋裡斷了客人,才轉過身沖買子笑笑,示意幫她關門。兩人關門從店裡出來,就一直奔向通往歇馬山莊的山路。買子一路無話,不像以往接她時扯東拉西說個沒完。買子故意以不說話的方式讓她警覺他在生她的氣——生她跟鎮長套近乎的氣。可是買子無話慶珠也不說話,好像完全明白買子在想什麼故意置之不理。慶珠的置之不理使買子心裏的氣越來越盛,臨到慶珠家前川的岔道時,見慶珠並無下車的意思,買子猛蹬一陣超過慶珠在前邊擋住她,之後依然一言不發,將慶珠往以往每回都要在那親近一會兒的小樹林拽。慶珠沒有強扭,順從地跟到小樹林,只是臉上始終沒有現出平常治氣之後的嬌嗔和溫柔。到了小樹林,買子沉著臉,心底因嫉妒和氣憤欲|火中燒,神情卻是異常冷靜。他盯著慶珠長睫毛下陰鬱不動的眼睛,盯著她開理髮店以來在屋裡捂得有些發白的脖頸,想象她一笑起來就如喇叭花一樣明媚的臉龐,再加上格外的親熱是怎樣的楚楚動人。買子這麼看著想著,心裏一陣陣灼疼,像被火苗燎了心尖一樣灼疼。這灼疼一點點燒著升騰起來的欲|火,使他直直站著就順慶珠白皙的領脖解開衣扣。一條餓了多時的狗遇到生肉似的貪婪地將頭拱入慶珠懷裡,舌尖在兩乳間胡亂舔著,正當買子體下一股潮濕的洪流讓他欲猛力摜倒這個讓他又愛又恨的軀體,另一股濕濕的東西流進他的脖子。他從游移的醉態中驚愣鎮定下來,而後抬起頭來重新盯住慶珠。這時,他發現她的目光蓄滿委屈和一種難以表達的跟孤傲相近的東西,當他用感覺觸到這份孤傲,剛剛被灼疼的心尖再次疼痛起來。他突然推開慶珠,在呼哧直喘的不平中喊著,厚慶珠你說話呵……
走火入魔的慶珠卻一見她就對比國軍和買子,或者說見她的目的就是為了對比國軍和買子。她說買子血管里裝的是苦水,國軍血管里裝的是甜水,苦生澀,澀才有味,甜生糖,糖最膩人。月月說你不能拿生活條件比較,依你看外國人都是又粘又膩的大糖包。月月的反駁使慶珠大為激動,一再強調她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可是是什麼意思她一時又說不清。直到有一天,慶珠在鎮上開了一個理髮店,她才從買子支持鼓動她干這件事的事實,試著說清買子與國軍的不同。她說在買子那種不拘小節的隨意和散漫裡邊,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忘我,這忘我火一樣自顧自地燒著,以至於能烘烤別人,而國軍的優雅平穩,恰是將這種火澆滅,他身邊不會有任何人受他任何心情的感染。
作為歇馬山莊一個無職無權的男人,他希望他和潘秀英的事被所有人知道,只是不希望他的老婆知道。自從火花發現他那勾當,他一直害怕火花通風報信兒,可是今天來勸哥哥絕對是為了他好,幾乎全街人都在詛咒火花。
月月笑了,說那是電影里的人物,那種人咱歇馬鎮里沒有。
慶珠說著說著淚沒有了,話語清楚而柔和,目光漸漸的有了嬌嗔。買子握住慶珠手,說慶珠我愛你,我沒想到情況會是這樣,我不知道會是這樣,咱不幹了,咱馬上結婚,回家來干點別的好嗎?當買子聽到慶珠說出了憋了多少天的話,買子發現,慶珠目光中的嬌嗔抽絲一樣消失了,她重新恢復剛才的委屈和孤傲。她的表情幾乎呈現一種躲避災難的冰冷,這種含在慶珠表情里的冰冷驀地劃出一道距離。慶珠緩慢地搖著頭,她的搖頭說不上是對買子的做法感到意外,還是在回答買子的話。她沒有接上買子的話,倒是過了許久,她才文不對題似是而非的補了一句,你為什麼不是鎮長?!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突然的過世,在人們心中產生了強大的悲痛和震撼,為慶珠家哭喪的女人沒有一點浪聲浪氣。她們特別投入,她們的淚融合著鼻涕,每一聲哭喊都揪著人心讓人心口發疼,她們將心比心,投入而痛切地體會著做母親失去女兒的滋味,體會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難過,她們在門口隨來人一遍一遍走近慶珠屍體,觀瞻她那已經完全走了相的容顏,哭已經融會了鄉下女人情感里最最無法表達的語言。
慶珠出殯那天天陰沉得很,雲翳疊成絲織布一樣的紋路隱匿了從不疲倦的太陽。十幾個年歲大的男人,抬著一隻紫紅棺木緩慢蠕動在歇馬山山脊上,恍如搬家的螞蟻。因為同慶珠沒有結婚買子進不了墳地,他只有退出送葬的隊伍跪在村頭地邊遠遠地目送。月月請了假傳了課一直送慶珠安息到地下。她同許多人一樣不想返回厚家大院去吃午飯,潘秀英一路帶著小跑攆上月月,要月月無論如何也要守一會慶珠母親和爺爺。聽主事人相勸,月月真的去見了慶珠母親和爺爺,兩位老人握住月月的手嘴唇發抖,眼看月月卻喊慶珠。月月見她留下對老人並無好處,就說下午學校有課堅持走掉。月月走出厚家大院時,感到太陽恍如一汪血水。
人們無法想象,那場只燒了草垛的當代鄉村司空見慣的黑眼風,會使歇馬山莊村委主任林治幫陷入深深的憂慮之中。他的憂慮好像並不為是誰放的火,而是由放火事件引起的另外的什麼東西。他似乎真的相信,那火https://read.99csw.com併不是人為縱火,而是冥冥之中的事情。一星期之後,他召集全村各小隊隊長開會,研究征報化肥和布置慶國慶文藝匯演,對於黑眼風的事他竟隻字未提。
慶珠說中專畢業一下子就沒了純樸,舉止優雅顯得很有修養,四平八穩。
歇馬山莊三百多戶人家,林治幫確實記不住當村長以來得罪過哪戶,一年前為了一樁地邊糾紛罰過動手打人的愣頭小夥子。過後那小夥子負擔不起傷者醫藥費他幫忙交齊。倒是另一樁事情讓他一次性得罪過幾十戶人家,那是大前年春天,省外貿來鎮里推廣葫蘆菌種的種植技術,說葫蘆條是日本特需蔬菜,一年下來一戶農民可賺五千元。他們大張旗鼓宣傳種植出口菜是鄉村致富的好途徑。他因為在外邊闖蕩過,知道這些出口日本的蔬菜曾發過一批又一批城郊農民,就在鎮長無論怎麼向各村宣傳都無動於衷的情況下,他沒經商量大胆上報二十戶,之後回村苦口婆心動員歇馬山莊農民。結果,那年秋天省外貿下來一個紅頭文件,因為對日貿易關係的暫時緊張葫蘆條一律不收。因為相信公家,春天沒有合同,秋天無據可依,一輩子精明強幹的他沒想到一陣腦熱上了公家的當。在外面個人承包基建的時候,他是從不會上這樣的當的。那時他以私對公,格外小心,現在做了村幹部,做的是公家事,以公對公,就放鬆了警惕。後來他當眾人作了檢查,許諾由他個人賠償大家三年損失。這次的教訓使他再不敢大手大腳做事,他開始懂得,改革開放,公家事因為不像私人事那樣含有濃重的感情|色彩將愈發難做,然而正是這事使他林治幫的為人品格在歇馬山莊得到張揚光大,使更多的人了解到,他在外面賺夠錢之後回到村裡當村長的目的,是真心為大家做事。應該承認,最初他回來競選村長有許多人抵觸,認為他會像當年的大地主一夜之間把歇馬山莊變成他個人的天下。幾年來他利用他的活絡通達為歇馬山莊安了自來水,每家每戶上了電磨,做了許多好事,他與大家的磨合,幾乎有些嚴絲合縫,他對自己暗自里是非常滿意的,可是……
遭了黑眼風之後,林治幫人前打招呼說話和以前一樣,調轉頭回到家裡就變了模樣,默默地像有了重重心事。林治幫一想到黑眼風心口就有些慌亂,有些做了壞事似的不安。誰都知道當個村頭,得罪人實屬正常,大可不必往心裏去,可是他怎麼勸自己都作不到。這使他想到那年競選村長,十四個代表得十二票,所有人都為他慶賀,他也高興得不得了,可是沒有多久,他就被到底誰沒投自己票縛住了心情,因為十四位代表都當面向他表過態。當然這一次縛住和上一次不同,這一次好像勾起了他封存多年的往事。
在遼南鄉下,哭喪是女人無師自通的一種抒發感情的方式,誰家死人,不管是否沾親帶故,只要自家成員曾經與亡者家庭成員有過倒進倒出借借換換之類交往,就毫無疑問要前去哭喪。哭作為一種形式的存在,既交流了兩家人的情誼,又抒發了哭喪者自己打發日子的艱難和傷感,嘴上哭是他爺你死得好慘,心裏罵的是他爸你活得好窩囊。什麼兒媳不孝順,兒子不聽話,什麼田裡莊稼遭了害蟲,隊長逼著交稅錢,不拘各種內容只要不順心全可以表達。有的哭著哭著竟忘了亡者,邊哭邊將委屈說了出來。當然也有日子過得舒坦或無論多難都不知愁的人家,這樣人家女人哭喪則更有趣味,她們唱唱兒似的號嘹,調子沒有抑揚沒有起伏,下河口一對女人哭喪時表達的語言竟被大家講成笑話。那是給下河口一范姓老人送殯,浩浩蕩蕩一群女人帶著孝帽跟在靈柩後邊,前邊女人發現道上有牛屎,就邊哭邊說,她二嬸呀,地上有牛屎呀,留心別踩上呀。後邊的女人邊哭邊接上,他大媽呀,俺聽見了,謝謝你呀。大家雖講,卻並沒有詆毀的意思,只是當成一段生活趣事。
月月說林國軍是哪一種人?
不管林治幫怎樣自我琢磨、折磨,不管閑暇里人們有多少猜測和議論,歇馬山莊村民還是沒有忘記庄稼人在春天裡的主題。留在家裡的老男人們牽了牲口到庫區邊遛馬飲水,因特殊情況不能離開的年輕的男人們則在房前屋后挖土翻地,在院里地里收拾農具晾曬糞土,年富力強有手藝有力氣的泥瓦匠則紛紛收衣打包,準備出發。這時節,正是歇馬山莊的人們剛剛從對土地的迷醉中醒悟過來的時候。才幾年以前,林治幫還是一個好吃懶做遊手好閒的人,他當小隊會計,田邊地頭走走站站總有脫產的機會,分田到戶則一下子顯了原形,比莊稼還多的山辣椒細甜谷三夾菜在地里隆重聚會,使能過日子的村人誰見誰笑。然而笑到秋天人們發現,林治幫並不在家,小年那天一輛小解放拉了一車年貨駛過水庫大壩,在上河口林家門口停下,鞭炮米面啤酒搬個不停——那時歇馬山莊剛剛興起喝啤酒,人們知道在歇馬山莊外邊,在翁古城或更遠的什麼城市,有著庄稼人可去賺錢的地方,只要肯去就能賺著大錢。可是,儘管人們對小解放上卸下的東西不無羡慕,卻依然以為庄稼人只有種地才是人間正道,私下裡對林治幫並不正眼相看。林治幫第二年帶走了幾個不願干農活的小青年,第read.99csw.com三年又帶走一群。從泥瓦工到包工頭,他幹了六年,他用六年時光將歇馬山莊山民對土地的認識翻了個個兒,當他不知什麼原因一氣之下打道回府,民工潮已經滾雪球一樣勢不可擋。這雪球荒蕪了山莊的土地卻芳草萋萋地成長著莊戶人的希望。男人們由喝自釀的黃酒改為喝馬尿味的啤酒,女人們小花棉襖上套出了質地略差的羊毛衫。在歇馬山莊,一年四季活躍在山裡田裡的其實只剩三八六部隊——女人和老人,而活躍在人們心底里的,卻是掩飾不住的熱滋滋的過日子的希望,就像雨天過後歇馬山山頭上繚繞的白霧,怎麼也掩不住山尖明亮的日光。
這種撼動二十六歲的買子看在眼裡不敢相信,到有一天她穿一身素色外衣來到窯前,仙女似的站在月光下,他才知道,他從此將因一個女孩的走近不再孤獨,他的家族將由他和女孩的開始有所光大。為了表達對慶珠不嫌自己無根無底的感激,他一開始就擺出大男人的架式,大張旗鼓鼓動她到鎮上開店——一直沒有家族感的買子,把厚家家族當成自己家族,他希望慶珠把厚家老爺子的手藝帶到鎮上去。慶珠走後他才知道,別人的永遠是別人的,慶珠代表著的永遠是厚家家族,沒有任何人會把她跟他聯繫起來。尤其重要的是,她隨時可以和任何人聯繫起來,卻並不牢固地屬於一個沒根沒底的打土坯燒窯的他。
她們是中學最要好的同學,雙雙高考落榜,畢業後學校留了月月而沒留慶珠,月月好像自己欠了慶珠,每到周日都走過大壩去找慶珠說些安慰話。而慶珠總是金魚眼一眯,說你別以為當教師好就想我也愛干,那根本不是我的理想,我喜歡自由自在。一個鄉村女子,考不上大學,卻說當教師不是自己理想,月月一直以為是善解人意之後的推託之辭。可是一天夜裡,她卻突然小馬駒似的,一跳一跳跑到下河口翁家老宅,把月月拽到幽黑的月光下,直言不諱地告訴月月,說我越來越發現,咱倆心裏追求的東西很不一樣。
昨天下晌,林治亮女人從歇馬鎮街燙頭回來,直奔在門口擺弄磚頭的買子,說買子你怎麼還不結婚呵?再不結婚不怕媳婦飛啦?買子抬頭看看滿頭羊卷的女人,驚詫地眨著眼沒有搭話。林治亮女人吱吱扭扭停了一會,欲言又止欲止又不肯的樣子,最後終是憋不住,就坦坦蕩蕩地說,買子你可得留心眼兒,我今兒個在慶珠那燙頭,看見一些戴墨鏡流里流氣的小夥子在那裡里出外進,那些人倒不怕,慶珠不是那樣人,要知道那裡離鎮政府近,要是有些頭頭常去……
月月「沾酒」那天午後,林治幫的三弟林治亮一路哼著小曲來到林家大院,他好像十分清楚哥哥心病似的,進門就把火花擎到脖上玩耍,一會兒往後仰一會兒往前傾,腰身前後扭動暴露著粗糙的豬皮褲帶和白白的肚皮,動作靈活一點不像五十多歲。逗完玩完踱到正在院里拆鍋灶的哥哥跟前,佯裝幫忙,悄聲對哥哥說,燒把草垛,正常事,想開就是。見哥哥沒反應又說,我也喜歡這孩子,可是她真是太怪了,你得想個法子,不能讓她禍害了咱林家的日子,你說你當六年村幹部,哪一點不好?這不眼看著是一場鬼火。
我喜歡隨意散漫、不拘小節,不管是在深淵還是在天堂,都能泰然自若。
月月說那麼你喜歡哪一種人?
你難道不是?月月問。
林治亮盡量把聲音壓得很低,語氣調得溫和自然,可是還是觸怒了哥哥。林治幫突然抬腰,把一塊土坯砸到腳下,雞|巴胡言亂語,盡聽些胡言亂語,你能把一個活條條的人扔了,殺了,還是怎麼著?林治亮知難而進,送人唄。林治幫重重乾咳一聲,吐了一口唾沫,語氣比剛才更重,像把土坯砸進鍋里,我告訴你林治亮,別叫老娘們兒天天瞎巴亂講無事生非,火花怎麼了你們?硬跟她過不去,那是一個人。人還有沒有點血性?哥哥的話火柴頭觸了臉腮肉似的讓林治亮感到臉皮火辣辣疼。二十年前一個新月皎潔萬籟俱寂的夜晚,林治亮送給老婆接生的潘秀英回家。正值初夏,空氣里溢滿黏膩和燥熱。潘秀英只穿一件黃色短袖小褂,舊式家繭絲褲子緊繃腰臀凸著滾圓的屁股,潘秀英走路胳膊前後擺動,胯骨也彷彿吊豆腐布包似的來去亂扭。他倆一前一後,不時有微香的汗味從扭動的腋窩散發出來,明晃的月光映著她前後突出的部位一顫一顫。一路走著,看著,林治亮聽見自己身體內有一股水一樣的東西在流。他已經四個月沒跟女人有事了,當走到歇馬山莊后坡,潘秀英因為害怕慢下來牽住他的手,林治亮就抱豬崽一樣一把把她抱進懷裡。潘秀英與想象不同,猛力地不迭聲地罵著流氓臭流氓我要告你。許是夜晚和四個月沒有靠近女人的緣故,他如入無人之境似的扭她絞她直到她終於息聲斂氣,她的肉體在他的奮力爭取之後荷花一樣綻開時,給了他從未有過的銷魂。臨近末尾,潘秀英竟偎住他的下體厲聲地哭泣起來。她說臭流氓你敗壞了俺你這是強|奸。林治亮說你早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啪,潘秀英狠狠一巴掌打下去,而後奮起身,卻被林治亮光身抱住,我錯了,你是個好女人,我還想要你。那一夜,他們在歇馬山後坡忘乎所以,到最後兩人一攤泥似的偎躺在潮濕的草地上。潘秀英說了句讓林九九藏書治亮一生不忘的話,你是有賊心又有賊膽的男人,我喜歡,我願意為你當破鞋。從那以後,他們不知又有過多少次,二十年來一直沒有中斷。林治亮知道,潘秀英因為給整個歇馬山莊女人接生,又是五十多歲女人中最風流的一個,與別的男人肯定雲雨過,包括自己的哥哥,但他只要跟她在一起從不過問,他只相信一點,二十年前他是她的第一個野男人,這就足夠。
歇馬山莊的人們一瞬間就將堤壩東側的平地圍滿,幾個女人的哭聲清亮亮地震撼著山谷。買子蓬頭撒野撥開人群,直奔人群中心,當他看見一具軟軟的女人體上罩著一層水綠的色彩,他那曾經為這水綠無數次掀動的心窩驀地躥到嗓眼兒,他撲嗵一聲撲到在屍體旁邊,大聲叫著慶珠,你這是怎麼了慶珠……
慶珠說念書時我以為咱倆差不多,畢業后我越來越覺得我喜歡散漫、隨意,比方我就不可能愛上林國軍那種人。
買子木然地握了握月月的手,目光露出一絲活泛和悸動,跟著,就恢復了原來的僵木。
月月驀地彷彿發現奇異怪物似的盯著她。月月的驚訝,絕不是因為慶珠有根有底有模有樣,而買子是個住過窯洞的粗野人——當初聽說有人住山洞,都傳是個野人,而是因為她對那個粗野人和林國軍的對比、評價。在月月心中,買子無論如何不能和國軍類比。
厚慶珠的爸媽幾乎跟買子一同趕到,他們看到是自己女兒,一聲沒哭出來就氣絕倒地。年歲大的女人們這時陷入一陣忙亂,掐人中啃腳跟,嗚嗷喊著叫著。許久,才見兩老人喘上一口氣。老人醒過來,場上突然間陷入寂靜,幾個號哭的女人幾乎是嘎然而止,突然的寂靜襯著買子粗獷的哭聲,一陣陣揪人心肺。
因為同時從水庫撈出自行車,又從壩基上看到車子滾落的痕迹,人們普遍認為是下坡時沒下車一不小心掉下去的。買子也這麼認為。慶珠的死跟他有關,他沒有送她,而只要送她,他們註定是步行過壩的。慶珠一定是一賭氣蹬上自行車拼力加速,一鼓氣兒鑽到水底。出了人命人們自然通知庫區派出所,他們把惟一可疑的對象程買子從現場找去,程買子複述了頭天到鎮上接慶珠的時間,說因為不放心家裡老母,只送她到上河口村口就讓她自己走。他隱去了兩人賭氣和為那句話分手的全部細節。買子在厚家大院守靈時,照樣複述在派出所里複述的話,人們沒有一點懷疑。只是買子在哭殯的人群里,看見林治亮女人忽閃的眼神時,他的心口忽的炙痛了一下。月月得知這個不幸的消息是和國軍一同上班的路上。前川和上河口|交叉而過,從通往歇馬鎮的大道上看,前川是上河口甩在肩下的一隻手掌,水庫堤壩是伸出去的胳膊,月月和國軍騎車半路上坡的時候,前川在鎮棉織廠上班的鄒華忠追上告訴了他們。月月初聽以為聽錯了人名,再問一遍,鄒華忠仍說前川老厚家慶珠掉水庫灌死了,月月就感到一陣轟鳴隨發梢、頭皮、胸腔魚貫而下,月月扶車站在路上,含淚的眼睛把同自己一樣驚愣的國軍幻成鱗鱗碎片。許久,她抹了下眼睛,說國軍,我上午有課不能請假,只得等下午再回去看慶珠了。國軍說人死不能復生,你別太激動,下午就下午吧。月月告別國軍,在學校寧靜的操場上嚓嚓嚓前行時,滿腦子都是慶珠的笑臉和聲音。
整整一夜買子火燒火燎輾轉反側,慶珠刺傷他心窩的話長了翅膀的老鷹似的,一整夜裡都在他黑暗的屋子裡盤旋。在歇馬山莊,不管翁姓古姓厚姓李姓,每一姓氏都有自己的根系家族,都有不下五戶以上的堂兄堂弟,那些家族過年請年鬼節送燈,成幫結群聲威一家家比著,只有他單槍匹馬形單影隻可憐兮兮。買子的父親程御業是一個腦瓜活絡不安於現狀的庄稼人,十幾歲時,每到夏天,歇馬山莊人多地少沒活干,村民們在家閑著下五福,他領妹妹到野地里刈草漚肥,向小隊賣工分,當村人發現一車車綠肥拉到公家的糞場,也催促兒女湧向山野,他竟突然停止刈草,自製魚竿和魚鉤,到村民們從不認為會有什麼收穫的河套里垂釣,每天竟能有一二斤地瓜魚上鉤到集上賣錢。冬天封凍大家貓冬的時候,他又讓母親烀幾個大餅子掛在車把上,領妹妹到八十裡外的翁古城海港掃空船上的化肥、煤炭或米粒。因為動作和收穫總是出其不意,村人們叫他「腦後眼」。二十二年前,買子四歲的時候,翁古縣發生了幾十年不遇的水災,全縣人飢不飽腹,覓食的人們把腳印踩到了任何一個能夠踩到的地方,他便攜兒帶妻逃到黑龍江雞西市梨樹鎮,在那裡安然地生活下來。十五年後,他得了肺病,囑託他的妻兒一定回到遼南鄉下,說程家的香火在遼南鄉下,便撒手人寰。母親遵父親遺囑帶買子回到歇馬山莊之後,才知道爺奶去世、姑姑嫁進翁古城,身邊沒有任何親人。分田到戶儘管沒有淡化鄉親的情誼,人們收留暫住,送白菜土豆豬大油,可間隙的也能聽到一些抱怨。人們看到一對受難的母子,紛紛把責任推在他的父親程御業身上,說不叫他的不安分老婆孩子哪至於這樣。買子的父親是一個腦瓜活又責任感強的男人,可也確因如此而最終失去家園。為了給父親爭氣,為了重建家園,他用隊里挨家挨戶抽出來的一份平原好地還回歇馬山莊一塊陡坡,然https://read.99csw.com後就山坡陡崖深挖下去,挖出一個可供居住的窯洞。與現代鄉村極不和諧的窯洞是他建在歇馬山莊的一個新家,亦是他挖在心中的一塊創痛,他每看見它就心口難受,它的孤立總讓他想到黑龍江野地一隻無路可走的狼,洞開著大嘴目光哀憐。因為僅有的一點土地換了山崖,他最先跟林治幫到外面做活,三年掙了六千塊錢,又在窯洞下蓋起兩間土房。土房蓋成,老母卻得下類風濕病不能走路。因為老母有病,他一年一年留下來不能外出做活。留下來他沒有遊手好閒,而是一年到頭拖土坯到鎮上去賣,一車土坯能賺十幾元,而一車土坯要揮汗如雨連日帶夜大幹四五天。有天他夜裡身心疲憊,睡在偌大一塊野地上,張望黑森森的窯洞,突然就有了新的創意:把土坯裝進原來做家的窯洞里,在洞下挖出深坑點火來燒,他就真的燒出磚來。幾個月工夫連出幾窯磚,使他彷彿山頂洞人似的長發垂肩。山莊村民把他傳得神乎其神,說他是遵了父親遺囑回鄉挖窯的,說他父親臨死回光反照叫來妻子和兒子,告訴他們一定回到遼南鄉下,母親說沒房怎麼辦?父親說好辦,歇馬山莊東山口有一個陡崖,就在那裡挖洞當家,那裡是塊金銀寶地,它會主咱程家興旺發達。因為有了這種傳講,於是又有人傳說買子總是夜裡幹活,定是怕光天化日破了風水祥和。當然也是這時,人們又把買子的創造歸於他那不安分的血脈,他的父親年輕時的故事在村裡得到空前的播送。
買子一直跪在慶珠靈堂旁邊,失魂落魄的樣子彷彿一尊泥佛。月月撕心裂肺地哭過之後,走到泥佛一樣僵直的買子身旁。這是月月與聽到過許多描述的買子的第一次走近。作為慶珠的朋友,月月覺得她有這個義務,她走近來當然不是為了說些安慰話——這種時候,說什麼話都是雪上加霜。月月是想讓買子感到,她是慶珠好友,在這個世界上,她會同慶珠一樣來關心他,照顧他,這也一定是慶珠所希望的。月月走近買子,伸出手來輕輕觸動他的肩膀,然後慢慢跪下來,伸手去握買子的手。
買子一早聽街上人喊水庫里灌死一女子,起初並沒在意,一晚的失眠折騰得他腦里像裝團漿糊,一股沒能暢通的氣流在他腰部背部心口來回竄著堵著。他在街脖上愈發混亂的呼喊聲中導引著氣流,想也許自己過於敏感,或者太小心眼兒,原本一切都很正常,昨晚實在不該鬧小性子讓慶珠自己走山路,當然是她太氣著他,也是她見他生氣自己掙著要走。當買子躺在那裡追憶起那個掙脫了自己的黑長的背影,忽的,一隻受驚的馬似的一高躥起,他三下兩下穿上衣服跳下炕,臉都沒洗就順街脖往水庫跑去。
為了哥哥,卻遭到一頓訓斥,林治亮悻悻地離開林家大院。然而他的腳步剛剛邁過兩家中間的牆界,就看見哥哥抱著火花走出院子,邁著方步往街西走去,似乎故意讓大家看到他對收養火花信心的堅定。
從來沒有抱過火花的男人,抱火花在大街上走了一個來回。被兩個胳膊托起的火花,看見太陽變成了一個彤紅彤紅的火球,屯街上的瓦房明光鋥亮。火花感到萬分驚奇,這個男人自她記事兒起,大多的時候一直是冷著她躲著她,只有在沒人看見的時候,他才朝她點頭,摸摸她的手或抓抓她細黃的頭髮,好像她是苞米稞上結的一穗苞米,好像他是傳說那個動輒沒有糧吃的小偷。他在沒有人的時候,臉色和平常大不一樣,在村人面前和在哥姐跟前,他的臉就像成熟的苞米粒,外皮緊繃而油亮,而一在沒人的時候,他的臉就成了苞米粒爆成的苞米花,白花花地放光。為了這張臉經常能白花花地放光,她就經常躺到牆根邊、樹蔭里,躲到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等他來找。他有時真就不聲不響地找來,直直地看看她,咧咧嘴一笑。她一直認為這個叫著爸爸的男人是這個家裡最愛她的人。可是,他從來沒有抱過她,她曾想過,他若能像治亮老叔那樣抱她多好,為了這一點她曾在著火的夜裡作過努力,可是她的努力並沒成功。她發現起火之後,即使在沒人的時候看見她,他的臉上也不再有苞米花一樣的光亮。這讓她感到像丟了糖一樣難受。然而現在,想不到他會突然之間將她抱在懷裡,會在屯街走上一圈,會用他那短短的鬍鬚在她額上又扎又蹭……火花在走回門口那個瞬間,小嘴高高努起來,感激地親了這個男人一下。
發現慶珠的是水庫灌區管理處保衛人員,五十歲未婚的劉青山。他每晚十點早六點,都要沿水庫堤壩巡視一遍,這水庫保衛人員應盡的職責,已經成為他多年不動的生活習慣。他先是大步流星走到壩堤東端,而後掬一把水洗頭洗臉,洗完后,脖梗兒鴨子戲水似的輕輕一甩時,一個氣球一樣圓圓的東西一下撞入他的眼帘。他初始一愣,以為上游誰洗的衣服不小心沖了下來,揉揉眼細看,只見綠色的氣球前端飄著一綹黑黑的頭髮。劉青山驀地毛孔起栗,他趕緊返到東側的樹林間劈一枝樹杈,而後走入壩邊水中,用樹杈絞住頭髮慢慢往外牽引,一張烏紫的臉隨之露出水面,上面沾著粘粘的泥巴。當看清是張女人的臉,從未沾過女人的劉青山本能地擼一把自己剛洗過的頭髮,忽悠一下,一股壓不住的噁心順五臟六腑一涌而上。
你為什麼不是鎮長?這話讓買子九九藏書一夜眼裡發亮。他卻怎麼也想不到他對一句話的認真竟會釀成如此大禍。
買子大白天披著長發走進厚家大院無疑帶著滿身神秘氣息,人們一哄湧向大院。厚老爺子因為多年沒見男人留著長發,無處下剪,手指不住地顫抖,慶珠就是在這時,在給男人剪了一輩子頭的爺爺無處下剪時,在買子的生命中毅然登場的。她要過爺爺剪子三下五除二露了買子原相。如其說是給爺爺解圍不如說是滿足好奇心,當老式穿衣鏡映出的那張桑棗一樣紫黑的臉上閃出潔白的牙齒幽藍的眼睛,當那口白牙和那雙藍眼透過鏡子,現出一絲鄉村人少有的堅毅和倔犟時,厚慶珠從未開竅的少女的心扉,一下子被撼動。
慶珠令她刮目相看。這個時候月月知道,慶珠不想當教師或許是真實的,人和人其實很不相同。那個住過窯洞後來又燒窯的買子與國軍一個屯落,國軍曾拿他當故事來講,說他如何蓄著長發,如何吃飯不用筷子,窯洞如何沒有窗戶,門口釘著塑料布如何漆黑一片,村裡的小孩們又是如何動輒跑到洞口去拉屎撒尿。月月見過買子一次,惟一的印象是黑黑的肌膚上有一口白白的牙齒。如果村裡人知道慶珠拿國軍和買子比,大家會一瞬間當成笑話傳揚出去。這麼說絕不意味月月或村裡人是勢利眼,是以貌和地位取人,絕不是。人們無法不看重一個人通過自己的努力切斷了跟土地的聯繫——國軍通過自己的努力切斷了與土地的聯繫,鄉下人奔著奔著,倘若還有夢想,便無不是飛出土地。
午後月月來到前川厚家大院時,奔喪的人前呼後擁堵住了門口。因為是春天,更多的男人出外不在家,院子里攢動的大半是女人的腦袋。不管誰家有喪事都走在頭裡的大嫂隊長潘秀英見有人來,就扶著慶珠家的人陪著哭喪。顯然慶珠的母親已經因為過於悲痛起不了炕,被潘秀英扶著的是慶珠的姐姐。潘秀英的角色在鄉下喪事中叫「扶喪」,這是喪事中最最硬性的一種事體,三天三夜不能合眼,陪著亡者親屬守靈,亡者親屬可以交替著休息,惟「扶喪」不可以休息,熬三天三夜,還要哭三天三夜。對於「扶喪」的付出俗規中設有重獎——孝布和禮物。文革前,一般是七尺白布和兩袋草子糕,文革后則變成十二尺白布,或四樣八樣不等的各種白酒和罐頭,人們沒有因為這個豐厚的禮遇而搶著去做,因為人們認為此人必須是大家公認的有影響的人物。潘秀英三十年前剛結婚時就在歇馬山莊做著接生和「扶喪」,多少年來已在村人心中培植了比禮物更重的威望,到後來即使她有一些風流韻事,也被村人視為天經地義。他們向後代傳講,說「扶喪」的人必須是與常人不同的風流人物,只有這樣的人傳送播放的哭悼才能被已踏上陰間大路的鬼魂收聽。至於為什麼是這樣沒有人關心。月月無法像村裡人那樣一入門口,哭聲就招之即來有聲有調,她先是無聲地抽泣,而後受到無比壯大的嚎啕聲的蠱惑,發出一種細細的,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哭韻。
因為看清慶珠是被買子愛情的火焰燒得痴迷,月月不再認真對待慶珠的評價。只是結婚那天,月月慫恿當伴娘的慶珠,說還不快把你那火爐喊來,讓我也烤一烤。慶珠卻臉一紅搖搖頭,眼圈頓時布上紅暈。月月不知半月不見,慶珠心裏在想什麼,但她敢肯定慶珠有了重重心事,因為吃過午飯臨分手時,慶珠貼月月耳邊小聲說,也許你是對的,等你過完婚假,我去找你。就這麼月月自從上班,就一直等著慶珠,卻一直沒有等來。
月月婚日之後,整個歇馬山莊又恢復了慣常的孤寂。男人女人的分手只是風門栓與門軸吱扭一聲轉響,沒有打鑼敲鼓,沒有難捨難分。走不了的男人則在田裡靜靜地張望,耐心等待某個時辰,有人在門口高喊,他叔,租一天牲口,之後大搖大擺趕著牲口前去。出民工的人家將家裡的活路留給了不出民工的人家,自然給不出的人家帶來零星賺錢的機會。那錢儘管廉價,常常租了牲口配上人,卻也多少平和著,粘合著鄉下的日子。然而就在人們無聲無息告別的時候,歇馬山莊傳出一個震梁動谷的消息,前川在歇馬鎮開理髮店的厚慶珠掉進水庫灌死了。
這句話究竟表達了什麼意思買子一無所知。這句話卻那樣猛烈地撞進買子一直不平的心緒,這句話剛一出口,就被買子陰冷的笑聲擊個粉碎,他扔下慶珠揚長而去。
許是見自己沒有說明白,她打個頓後接著說,我今兒個在那坐了仨鐘頭,就有一個什麼鎮長的去剪頭,慶珠跟人家可親熱呢。鎮長剛走,那些小流氓就來找慶珠岔,說些難聽話……
月月當時就像摸不到空中月亮似的摸不到頭腦,耐心等下來,慶珠自言自語地說,你喜歡當教師和你愛上林國軍是有聯繫的,是一碼事,你喜歡有規有矩。
這一聲喊像廣播的開關,一下子真的打開了慶珠的話匣。她一邊哭一邊說,買子,你已經不是以前的買子,一個月前,是你鼓動我到鎮上開理髮店,你珍惜我心靈手巧不願我下地做活,我發誓為你掙錢,為你多病的老母治病,為了這些我在鎮上忍受那些地痞流氓欺負,可是你倒好,看我就是另一種眼光,好像我天天在外邊做壞事兒……我實在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買子,你現在變得像電視里的醋罐子。
有!慶珠斬釘截鐵,在上河口窯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