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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月月說爸看你說的,我嫁國軍壓根就沒看重你是村幹部。
林治幫上鎮上開會中午沒有回家吃飯,小青在難耐的等待中扒幾口飯就到東屋蒙被躺下。其實她毫無睡意,她只想尋找一些方式來儘快地消磨等待的時光。可是一間小屋裡,蒙被放躺確實不是什麼好招,她的大腦,竟在幕布一樣的大被下上演著兩年來她親手導演的打釣校長的一幕一幕。電影的上演是從她讀重點高中時就開始了的,那是縣重點高中第一年設立自費生,渴望兒女成才的林治幫為小青花了四千塊錢送她上縣讀高中。因為懂得父親心情,也因為懂事後從沒打算在鄉下做一輩子幹家務活的女人,她刻苦學習,常常一夜只睡三四個小時的覺,學校不讓十點以後學習,她就抱書到操場路燈下。半年不到,她的學習成績名列中上,一年以後,林小青這個名字竟經常出現在各科成績排行榜的前三四名。於是,操場路燈下的學習成了全校學生人盡皆知的事情,老師校長抓成績一舉例都要提到小青,說歇馬山莊來的一個自費生攆到了比錄取生還好的水平。為了張揚她的肯學,老師校長故意提到鄉下來的自費生,小青也絲毫沒有因為這種提法而感到傷害自尊,反倒覺得提氣。可是第三學期末,小青學習成績急劇下降,令所有師生感到驚訝。看到那些驚訝的目光小青躲瘟神一樣躲著,只有小青知道自己成績下降的原因所在。她不知不覺戀上了新分來的語文教師房一鳴,他那一梗脖一甩髮的昂揚的情態幾乎一夜之間摧毀了她建築一年之久的學習意志,她坐在哪裡都能看到一張昂揚的面孔,並無時無刻不在盼望上語文課。這盼望像蝗蟲似的吞噬著她在其它課堂上的認真和耐心,而當語文課真的到來,她又如饑似渴地欣賞他的舉手投足,全力灌注地吞噬著他帶進教室來的奇異氣息,所講知識充耳不聞。初戀由一個人的一梗脖一甩髮開始,一瞬間就變成了滋生少女春潮的汪洋大海。小青眼看著被無岸無際的大海吞沒毫無自救的辦法,小青不但不能自救,且常常鬼使神差走到房一鳴辦公室和宿舍門口堵他——她在心裏從不叫他老師而叫他房一鳴。一次見辦公室只有房一鳴一人,小青走進去,小青說房……房老師,我有話跟你說。房一鳴趕緊讓坐,為一個成績下降的學生不找班主任而找自己談心而感到高興。小青坐下來,直直地看了一會昂揚的面孔,而後低垂眼瞼,長長的睫毛扇動著羞怯:房老師,我學習下降跟你有關,你走進我心裏怎麼也清除不掉。
小青向母親訴說時,隱去了自己失身的事實,因為跟校長發|生|關|系的每一步驟,都是小青自覺設計操作,她一上學那一天就在心底做定了以女兒身換取畢業分到好工作的計劃,一步一步用感情的方式打釣校長的過程是興奮而快樂的,她的委屈並不在於自己失去女兒身,而在於學了兩年最終還得返回鄉下。
這天晚上散會之後,心情最壞的要數月月,林家的日子一直很好,為什麼自己嫁過來就帶來了可怕的改變?其實黑眼風的事她並沒在意,她在意的是嚇壞了國軍的身子。國軍的病石頭一樣一直壓在她的心上,無論上課下課,無論人前人後,她只要稍一凝神,就能實實在在清清楚楚觸摸到它,它是那樣堅硬那樣有分量,又是那樣的說不得提不得。那日姑嫂石篷許下諾言后,她一直沒再去試那個地方,她不敢再試,她怕她徹底絕望——許下那個願如果說是許下一份安慰,不如說是為了故意打消自己再試的念頭,永遠不去觸摸絕望。每天白天,她最怕的事情就是夜裡與國軍在一起,那種因為肉體的接觸而生出在血管里的渴望,那麼強烈地折磨著她的感情,而要命的是她總得假裝沒事,假裝說一些題外的話攪亂國軍敏感的思維。可是事情往往適得其反,她越假裝平靜國軍越不平靜。他常常撫著月月的下體,眼對著月月的秀眼看著看著就無聲地哭泣起來。多少天來,兩人白天好人一樣,一到晚上就是以淚洗面。月月心頭一直琢磨著,到底是什麼使林家的日子遭受不祥,今天公公公開說出對這種不祥的認識,她的心就一下子滷水點豆腐似的點出一團煩惱,公公如果知道兒子的一切,不把林家的不祥怪罪到自己頭上才怪!
林治幫吸了一口煙,看定國軍,說今兒個說給你們,就是讓你們知道你們的父親快沒有權力了,快從山莊政壇退下來了,沒有權力就沒有光,當年國軍畢業,要是不叫我當了村幹部上縣裡開三級幹部會認識農委主任,咱送禮都找不到門。現在你們自個照應自個,要小點腳步走路。
小青下山時遇到一個人,這個人從水庫壩堤過來,神情慌張,步伐零亂,他手裡提著一串魚網和一隻巨大的膠皮袋子,一入眼小青就知道是上水庫偷魚的。當擦肩而過,那曾被一堆城裡的事情隔開已久的事情清楚起來,她想起二十天前家裡那場大火,她突然就認定這人肯定就是縱火者。每天都在心九_九_藏_書底盼著小青回來的月月,門口第一眼看見小青,雙眼便笑成了月牙。她趕緊拽住小青,問怎麼才回來?雖然情緒不爽,但小青還是跟嫂子詭秘地笑了,說方子討回了一大堆,就是不知道哪個好使。月月見小青說話無遮無擋,就把她拽進西屋使個眼色,說小點聲嘛。小青說媽是個愚人,聽不懂的。小青見嫂子著急,就試著背誦討來的方子,可是剛說到一碗溫水一塊絨布,就想不起來趕緊去找背包。小青從牛仔布包里掏出一個藍皮筆記本,打開來上邊記著十條方子。頭一條是一碗溫水一塊絨布,月月說這哪裡是藥方這是魔術道具。小青說對,就這道具就能把那東西變硬,你今晚就試,先叫我哥用一碗溫水把那東西浸進去,你在水裡用絨布將它托起,來回在水裡滑動,十幾分鐘保證變硬。第二條,是一根銀針,一根頭髮,頭髮系住關鍵部位用手提起,然後用針尖輕扎。整個十條沒有一條是藥物治療,最後一條竟然是找一個陌生女子行房事。月月有些生氣,說小青你怎麼糟治我和你哥,你糊弄我,你還衛校學生呢,簡直是個巫醫鬼神。小青說嫂子,我怎麼能糊弄你,我問了許多大夫,都說哥哥受驚嚇千萬別相信西醫中醫,這是神經上的短路,而治這短路最好的辦法是刺|激它,這十條前七條是別人傳的,后三條是我挖空心思想的,我敢保證要有女孩願為哥哥做肯定會好。月月說你怎麼就不想我願不願。
房一鳴先是一驚,而後突然變臉,昂揚的面孔幾乎有些扭曲,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學生?你是一個鄉下孩子,你這樣會毀了自己。
這是一個對於月月和小青都是遲來的晚上。窗欞和風門被東南風推動得噝啦啦悶響,林家大院發著牢騷的老人月掛樹梢才陸續離去,林治幫在大家七言八語時始終一言沒發。許多時候作為一村書記都該說話,他卻極有耐心地一味地抽著煙捲。月月結婚之後,發現公公和以往到婆家做客時的公公大不一樣。以往也不說話,但以往的面部表情是和善的、輕鬆的,粗黑的胡茬上抖著一種喜氣和威風。而現在的他眉目拘謹,表情凝重,胡茬上蓄著黃土似的重重心事。把來人送走,開始吃飯,林治幫坐在一家人中間,草草扒幾口稀飯,放筷子時鄭重其事地說,吃完飯先別睡覺,到東屋開會。
慶珠出殯之後,歇馬山莊下了一場透雨,人們在跟著經受了一場天災人禍的洗禮之後,大自然也經歷了一場春雨潤物的洗禮。一場透雨使田間地頭原來微綠的青草和野菜突然之間冒出嫩芽,陽光下等待耕種的泥土噴著濃烈的糞香。隨著雨水的降過,大面積耕種季節已經到來。因為春耕的繁累,人們傳講慶珠的死已經不是主要話題,偶爾有人提到,也皆因了外鄉人路過歇馬山莊即興過問,或在外邊工作學習的山莊人回鄉來需要講起。事情就是這樣,在歇馬山莊,任何一件大事的震動都只能是三天五天十天八天。節氣的變化,時光的推進,會使許多人認為過不去的事情過去了,並最終消失得沒有一絲痕迹。耕種季節,山莊平地坡地均撒種子一樣稀落地撒著播種苞米的人們,如蟻的人和牲畜相互牽引走來走去。山曠地闊,田野上除了偶爾傳來哦哦噠噠吆喝牲口的聲音,相鄰的人家在地壟上錯過時問一問種子和肥料的多少,沒有任何聲響。鄉村的田野,如果不是秋深草高,永遠都有一種寥廓的寧靜。正是在這春天的寧靜之中,在縣城翁古城念書的小青走回山野。
我進進出出這麼些年,什麼話都聽過,我怕甚!我是說兩件事湊到一塊,就起了火,而起了火,我就知道大勢已去,那是天意不要我幹了,天意不可違。我的風光已盡了。林治幫的話出口脆快、結實,既像石頭落地咯啷有聲,又像螢火蟲消失在山洞,給人帶來遙不可測的玄秘。
失去少女貞操不是小青本意,可是失去少女貞操沒給小青帶來絲毫陰影,她不愛他,但他讓她快樂。她在接近一年的快樂里,一直以為那個結果是確定無疑不可更改的,所以當校長告訴她一切都不可能,她難過極了。夜晚她幾乎一夜沒睡,她恨他也恨那個黨籍,但她從沒有起過告他的念頭,她不是那種氣急敗壞的女孩……
臨散會時,月月提出一個想法,說我同意爸退,但應該物色培養一個年輕的,不能一下甩手。林治幫笑了,你們不懂,村這級幹部,也是要經過選舉的,要有村民代表投票。國軍說候選人不也是你提,你看重誰很重要。林治幫說,也是,可是咱山莊誰行?有點膿水的男人都出去了,虎爪子倒想干,潘秀英家的金水倒想干,那是根本不行的。
小青的訴說遭到訓斥卻並沒削減她對這個人的相思。幾天以後,她被調到另外班級,語文課換了另外一張面孔,這對小青是一次致命的打擊,她的焦灼幾近精神分裂,她在走廊里的來回走動被學生們看成病態。但慢慢的,她從大洋里渡了上來,不再如瘋如痴,不再神經兮兮,九*九*藏*書可回頭一看,一切都來不及,高考已經臨近,落榜顯而易見。正在她焦頭爛額時,房一鳴把她找去,對眼前一個戴著眼鏡,同房一鳴一樣有著昂揚面孔的中年人說,苗校長,這就是我向你推薦的學生,她家住翁古城北歇馬山莊,素質相當好,肯定比你衛校從基層招來的生源好得多,她上不了大學挺可惜,你就信我留下她吧。苗校長當即記下了她的學年、姓名、住址,沒等高考開始,她就得到通知,被錄取為當年度衛校代培生。
不設防的會議給林家所有人帶來不設防的沉重。如果要口供,國軍小青都不會承認他們看重父親的村幹部,可是事實證明,在每一個人的心裏,父親的位置都曾作為他們無形的依託和支撐,月月也不例外。和國軍戀愛之後,鎮上教學遇到熟人,人們介紹她時不說是翁家的誰誰,而說是林治幫的兒媳。在鄉下,一個村幹部確實就是一個小小的燈塔,上傳下達走門串戶,收糧分地勸架分家,很是耀人眼目。重要的是,他因為肩負著上傳下達的任務而知道歇馬鎮和翁古城以外的事,他會使他們感到,即使在鄉下,也沒有被國家遺忘。這對國軍、小青這樣一心向外奔著的年輕人尤為重要。
室內依然寂靜,能聽到電燈鎢絲嘶嘶的鳴響。林治幫又說,月月,你翁家人可不能從此小瞧了林家人。早先,林家人遊手好閒,日子過得不成樣子,咱山莊人都知道,後來我趕上政策好,掙了錢,又當了村幹部,把山莊踩得土平,我值了!得回去宣傳宣傳,我林治幫是自個不幹的不是被誰整掉。
林治幫說,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不過記著,代課教師不是鐵飯碗,該打點誰來家吱個聲,咱打點打點,現時興這個。小青我就不多說,鄉下不是縣城,穿衣戴帽太扎眼你就容易糟心,你得向你嫂子學。
這一夜,月月和國軍試到天亮,那個嚇壞了的物件一直沒有挺立。
小青出門時,火花正躺在牆根邊,她大白天躺在牆根聽地底下的聲音已經是日子里必不可少的事情,她只要耳朵觸到地面,就能聽到大風搖晃樹枝似的吱吱聲,每當這時,她都閉上眼睛,她的眼睛里就出現一些柔軟的物體,這些物體從空中的大氣中伸展下來,既像蜻蜓的翅膀又像貓狗的腿,被風一吹它們攪動著碰撞著,嘰哇亂叫。它們發出了火花熟悉的所有動物的叫聲,而後瞬間變幻出一個活靈活現的動物世界,小貓小狗在她身邊瘋耍嬉鬧,蝴蝶和蜻蜓在她頭上狂飛亂舞。火花與土地的親近,小青一向十分反感,然而這天小青出門時,到牆根拽起了火花的手。火花的小手涼涼的,沾著一些黃色的沙土,見姐姐牽手她警覺地撲擼撲擼,而後甩著苞米纓似的稀發跟出門口。暮春的斜陽揮灑著燥人的赤熱,水庫西邊的遠山山脊泛著刺眼的白光,山脊下邊的山坡則被湛藍的庫水映出粼粼波痕,歇馬山許是因為太近,倒顯出一種燈光下的暗淡,姑嫂石篷被暗淡影射,恍如一座神秘的迷宮。小青牽著火花直奔歇馬山上的迷宮。歇馬山莊幾百年來每一代兒童,都在懂事的時候聽到過大人們講關於歇馬山的故事。唐朝末年,一位名薛禮字仁貴的名將,為了平定盤踞在鴨綠江一帶的土寇蓋蘇文,風餐露宿日夜兼程,當走到遼南腹地山區,一座東西橫起的無名山擋住了去路,這時日已偏西,人困馬乏,薛禮下令歇馬造飯,次日趕路。可是剛剛下馬,山林里突然竄出兩股兵馬,薛禮立時迎戰,可是戰刀剛剛對準匪寇,只見刀下的匪寇突然化作一縷煙霧。他衝出煙霧登上山坡,只見高峰上有一座石篷,石篷前的陰坡上,立著三個死板的石頭人,身長七尺開外,腰圍兩抱有餘,滿面汗水漉漉。薛禮見有汗水,突起疑心,掄刀就斬,三個腦袋登時落地。就在機智的薛禮剛剛勝利之際,再望山下,匪寇已是眾志成城,眾兵壓境無力還擊,薛禮焦急如焚滿頭大汗,正在這時,只聽戰馬突然嘶鳴長嘯而後一躍而起,踏上山峰的石篷飛向九天。從此,這個無名山就因薛禮在這歇過馬而叫歇馬山,可是歇馬山上的石篷卻不知為什麼不叫歇馬石而叫姑嫂石。人們在講著歇馬山傳說的同時也講著姑嫂石的故事。是說有一個小姑和嫂子,同時愛上一個染坊的染工,可是染工只愛嫂子。哥哥不在家的夜晚,嫂子捎信讓染工來家偷情。月黑風高染工偷偷鑽進門樓從窗戶爬進西屋,因為怕人發現不能點燈,染工進屋之後,就摸黑脫掉女人的衣服自己的衣服,就爬上女人身子,事畢之後,女人體下潮濕一片,女人扳過男人的臉,告訴他我不是嫂子,我是小姑,我愛你。染工說為什麼是這樣?這是為什麼?小姑說我說出來你定要原諒我,我想你想瘋了,就把嫂子騙回娘家,又冒充嫂子給你捎信。染工聽后大怒,為自己的恥辱大怒。他大怒沒對戲耍騙局的小姑子怎麼樣,而是回染坊后一頭栽進染缸自殺。嫂子回來后,聽到染工自殺,悲痛欲絕,可read.99csw.com是男人已經回來又不能哭出聲來,就一個人跑到歇馬山石篷,她去后見小姑子已在那裡滾來滾去。小姑子看見嫂子,不再滾動,說明真相,兩人於是抱頭大哭,哭夠了,天黑下來,到了回家的時刻,嫂子說你回吧,我不回了。小姑子說你幹什麼?嫂子說我跟他一塊兒走。小姑說不能呵嫂子,你不能丟下哥哥不管。就在這時,小姑子發現嫂子頭碰石壁鮮血四濺,小姑子上前阻止,狠抓一把卻什麼也沒有抓到,嫂子化作一團煙霧飛出石壁。小姑子當場嚇昏,待她蘇醒過來,已是第二天天明。她醒后發現身後一堆白骨,想起是自己害了兩個人,想起無法面對自家哥哥,便爬到石篷頂端一躍登天。兩個傳說並不矛盾,這個石篷既拯救了薛禮又拯救了一對姑嫂,只是那石壁上的戰蹄印又被人們說成神馬蹄印時,帶著一股巫氣。然而正是這種神秘的巫氣,使歇馬山莊一代一代流浪逃荒來的鄉下人有了根源感有了歷史感,向外人講時有一種根深蒂固的驕傲。薛禮征東為什麼在這裏歇馬?姑嫂為什麼在這裏登天?關鍵是石篷為什麼坐落在這個山頭而不是別的山頭?老輩人在傳講故事時總要跟著問幾個為什麼,以造足山莊的奇特。
火花上炕睡覺的時候,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一直不來,就像哥哥結婚那天覺一直不來一樣。爸爸再次提起著火的事情讓她再次感到這事有多重要。火花的耳朵里灌滿各種聲音,爸媽外屋炕上嘀嘀咕咕,窗外豬圈吭哧吭哧,還有身邊小貓睡覺的喘息聲。可是突然,她又聽到了如著火那天晚上一樣的大人腳步的踏踏聲,這聲音開始時沙啦沙啦,後來變成沙沙啦啦。火花推推小青,小青沒反應,就又隻身下地走到屋外。可是推門之後除了一股冷氣吹來,夜幕黑糊糊一片,什麼也聽不清,那沙啦沙啦的腳步聲根本就不存在,夜是那種人的寧靜。火花側棱耳朵,細細辨聽,就聽見那聲音原來是在地下,是白天在牆根下聽到的大地里的聲音,覺得有些泄氣,火花愣愣地站著,可是就在火花六神無主的時候,她看見一隻偌大的物體從天上飄落下來,那物體柔軟,像白天睡牆根時看到的動物世界里的毛腿和狗腳,它們混亂地攪在一起,從天空飄蕩下來帶來一片駭人的黑暗,從不知害怕的火花於是大叫一聲。
小青被大被捂出一身熱汗,被窩裡的回想讓小青突然覺得自己太窩囊太不走運,她忽地起身把被團成一團,狠狠地把它扔到牆角,好像那被就是苗得水就是房一鳴就是窩囊就是不走運。然而這一扔好像真的扔掉了小青的委屈,她突然生出一個念頭,出去走走,適應一下山莊環境,好好看一看山莊的山山水水。
事情原來非常簡單,昨天下午下班之後,衛校校長苗得水打發辦公室主任將小青找到校長室,拿出萬分心焦的樣子告訴她,畢業分配的事徹底泡湯了,因為有人告狀,從今年開始,衛校代培生一律不予分配,如有誰以權謀私,以黨籍處分,小青只有到家鄉所在村衛生所謀職。而這個道貌岸然的衛校校長,曾讓小青失去女孩的全部。
儘管聽上去像是一派胡言,月月還是特別盼著夜趕緊降臨,她在箱子里翻出了做旗袍剩的大紅金絲絨放在枕邊。可是夜晚好像與她作對似的遲遲不來。公公林治幫鎮上開會回來,一進門就跟進村裡幾個老人,他們全不顧林家還沒吃飯。老人們進門就問開會是不是為增收教育基金的事,問聽說每人收四十是不是真的。林治幫悶聲不響點頭稱是,幾個老人就嗡嗡營營嘈吵起來,罵混賬東西是誰規定的?舊社會念書拿錢不念書也沒聽說拿錢,這世道越來越花花,收錢肯定讓老師貪了,這年頭就發了老師。月月聽后很想過去解釋幾句,說這是翁古縣人大常委會根據全縣校舍教具情況討論決定的,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為改善全縣的教育環境,專款專用,老師根本貪不了。可見公公都不發話自己又是新媳婦,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聽了小青訴說母親非但沒有難過,且得了大好事似的眼睛一亮,說這樣再好不過,俺早就稀罕你回來,當潘秀英那個角,不愁吃不愁穿,人見人敬……不待說完,小青嗷地大叫,短見識我才不當,那尖銳的話音像玻璃碴子劃在了銅片上。
月月撫著國軍涼滑的肌膚,微笑著把被蹬開,而後把水端給國軍,讓他跪下,將那個稀軟的物體放進水裡。國軍自己端著水,月月從枕底翻出絨布,按小青教給的樣子,洇到水裡,托起那個物體,而後用手抻住絨布兩邊壓向盆邊——月月裝水的器皿不是碗,而是一隻比碗大不太多的盆子。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兩邊滾動,那物體彷彿一個裝了一半水的球體在絨布上滾來滾去。國軍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奇癢,端水的兩手哆嗦不止。就在這時,就在國軍哆嗦的時候,窗外傳來哇的一聲小孩的尖叫,嚇得一盆水咣地扣到褥子上。月月驚慌地撤掉褥子,拖被蓋上國軍身子,之後猛著膽子掀開窗read.99csw.com帘。月月掀開窗帘,看到一張小小的灰白的臉和一雙比貓還亮的眼睛。
月月出門叫回火花。火花依然瞪著那雙貓一樣亮的眼睛。月月說火花你怎不睡覺?火花不語,月月說蟲子已經捉出去了,你別害怕,哥哥一直肚子疼,是蟲子咬的,嫂子用紅布給引了出來。火花說蟲子那麼大,把天都遮住了。月月想可不把日子都遮黑了。月月說火花快睡覺去。火花兩隻小手在頭上摸摸,然後小雞奔窩似的往屋裡走去。
月月沒有馬上回屋,她長吁一口氣,之後任滾燙的液體在從喉口、眼窩湧出。她竭力壓抑著,控制著,把已經躥到喉口的聲音壓進五臟六腑,而後,張著淚眼,去看蒼穹清冷的眨巴著眼睛的星星,月月在看到銀河兩旁眨巴著眼睛的星星時,渾身的毛孔放大了十倍。
別瞎亂猜。林治幫說,誰放的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咱家喜日子里起了火,這是兆頭……說到這裏,林治幫停了下來,眼仁里有一縷機警的光點打在土牆上。他說,小青畢業眼看著得回到咱山莊,小青頂下潘秀英倒是順理成章,潘秀英都快六十了,咱山莊又沒有念衛校的學生,可是那結果可以想象。
房一鳴曾沒鼻子沒臉地訓斥了自己,最後又有模有樣地幫了自己,小青琢磨幾日終於悟出其中道理——沒有男人拒絕愛情,不管相差層次多高。這道理一經被小青悟出,立時變成了一個鄉下女子佔領城市世界的有力武器,她從不在乎個人出身,經常大搖大擺出入校長辦公室,有時去問人體各個部位構造,重複討教白天課堂上的問題,有時買一支冰淇淋送去說,這冰淇淋真好吃,我一吃好東西就想起校長。她發現校長開始對她有點厭煩,說話時眉頭擠在鏡片里一個勁看表,後來臉上就露出笑容,說她是個調皮的女孩。當他對她的經常串動習以為常。小青突然打住,一個月不去串動。一個月之後再去校長辦公室,小青就噘著嘴不說話,眼瞼低垂著,任校長一再問一個月跑哪去了,就是不吱聲,最後,猛一抬頭,含情脈脈,小青說不能再見你,我……我愛上你了。小青因為說的不是真話,頭皮有些起栗,但話語的音調、節奏都把握得極富羞澀感。與小青想象大相徑庭的是,苗得水和房一鳴很不相同,房一鳴是剛分到學校的高才生,事業與婚姻都在高高的台階上向他招手;苗得水人過半百,因為失意才落進衛校,婚姻這桌宴席被回蕩的老風吹成股股餿味,正需要一股清新劑來充添他乏味的生活,他已用尚存不多的權力在衛校女子情感這灣水裡攪動過無數次浪花,玩賞過許多自願上鉤的女孩。他的老道就在於他會讓對方覺得他老朽無知他在上當,他會一直按兵不動地等你說出那句話,而後戲劇開始。聽完小青的表達苗得水馬上挪過身子,將小青摟到懷裡,說林小青是他衛校學生中最最機靈的女孩,畢業一定設法將你留進城,最低也安排鄉衛生院。摟抱的動作小青始料不及,心裏隱隱有些反感,可當那始料不及的動作後邊跟出一串比想象還到位的話,一股感激之情與興奮相攜,匯成一種勇氣讓她漸漸偎依在校長懷裡。
你怕輿論?小青問。
聞著空氣中土腥的氣味,看著山莊四周從小到大從未變過的山川坡地,小青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她的步履儘管很慢,還是不一會兒就爬上山坡挨近姑嫂石。因為佔據高位,斜陽下的顏色已沒有了剛出門時的明暗之分,腳下的山峰和遠處的山脊統呈一派渾厚的明亮。小青爬上石篷石壁,在傳說的馬蹄印上站定,之後拽上火花,兩臂向上,一腳抬起做了個登天的姿勢。可是腳和身子都很沉,不但沒能飛起且差一點跌落下來。小青說登天真難。小青雖然語音很輕,可帶著嘆息,好像是對火花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林治幫的話給林家的夜晚帶來一股沉重而又恐怖的氣息,兆頭這個提法讓每個人都陷入沉思,讓每個人心頭都像塞了一團亂麻。古淑平因為日里聽到人們對火花的議論太多,心好多天都不能平靜。那日之後,她幾乎一見火花就莫名的煩躁,夜裡枕邊向男人訴說,卻遭到男人好一頓訓斥。她本以為男人是堅決不信兆頭這種說法的,卻想不到因為兆頭他已經有了如此重大的決定。這決定不但沒消除她心中的不安,反使她更加不安,因為她始終堅信一切都是火花帶來的,而火花在林家生活里無所不在。
小青這次下山卻沒有了以往的興緻,對路上人也是不顧不看,一路目不斜視耳不旁聞。臨近家門看見火花,也不像往常那樣立馬摸兜掏糖,當進了院門看到蹲在灶坑做飯的母親,竟哇地哭出聲來。古淑平極少見小青哭,以為是剛剛知道慶珠的事心裏難過,說都快十天了,真可憐。小青說什麼十天才就昨天的事兒。見兩人說的不是一碼事,古淑平直腰仰脖,眼睛直直衝著小青盯著,昨天甚麼事?小青把包往裡屋一甩,坐在木凳上肩膀不住抽|動,看樣子十分委屈。母親了解女兒脾性,越敬越歪歪腚,就九_九_藏_書假裝埋頭不理,伸頭去看灶坑裡的火。然而剛瞅見一星火苗兒,想到小青極少有頭晌回來的時候,事情一定不小,就故意胡猜亂猜引小青講話。小青開始絕不就範,到後來母親說是不是被學校開除?她才忍不住開口。
國軍結婚前,家裡開過一次短會,父親把國軍、小青、火花全叫到堂前,父親說,月月是咱山莊有名的翁大家族的人,祖上有德行有教養,講求禮節,不像咱林家這一支人粗皮潦草,到咱家來你們可都管嚴自個,別讓人笑話。事隔不到一個月,又是當著媳婦的面,能說什麼?小青狐疑地看看母親,母親沒有吱聲,便幫嫂子無聲地拾掇碗盤。兩人很快拾掇完畢,一起來到東屋堂前。許是新的會引起了火花對過去那個會的回憶,火花在月月身後一個勁地往炕里退著,月月坐定,順手送上一隻棉墊。林治幫和剛才有外人在時一樣,拚命吸著煙,一支煙吸了,又點一支。古淑平忍不住,快說嘛拉屎念嗑嗑。林治幫掃了老婆一眼,目光的餘輝里顯然流露出不滿。又停一會兒,燈光的光線無端地跳了一下,好像有意要給主人拉場,林治幫開始說話。他說,村長,我決定秋天退下了。
也像火花這個年齡,或比火花大一點的時候,小青對歇馬山莊的熱愛簡直無與倫比,那時的眼裡山川秀美,綿長的地壟就像做衣服的條絨布,山上的野花和樹林全生著蠟筆樣鮮艷的顏色,這些布和顏色因為有了一位威武大將歇馬時的觀賞,使她能夠嗅到空氣里流溢的迷人的氣息,她和孩子們常常將自己裝扮成大將在山上舞刀弄槍,只是那刀槍都是樹杈做成,一點都不鋒利。然而自從讀完小學,到山前的鎮子去念中學,自從樹杈再也不能在心靈里充當刀槍,歇馬山莊便一夜之間失去了原有的神奇。從鎮子里繁華的集市回來,從書本里豐富多彩的故事中出來,姑嫂石的孤寂、荒蕪,空曠、單調,突然的就從裸|露的土黃和深綠中顯示出來,就像老人臂上的血管。原來心中的神奇竟然晨露似的無風自散,從那時起,她就作定將來肯定不回山莊的打算。這打算當然有母親和嬸子動輒就蓬頭垢面鑽進雞窩往外揀蛋的形象作為鋪墊,可是從初中到高中到衛校,六年的鋪墊足以使理想沸騰百丈千丈……最終卻還是斷不了打道回府,且不知道父親肯不肯把那個潘秀英拿掉換上自己。
話音落下,一陣寂靜。好一會兒,小青說,爸我知道是誰放黑眼風,肯定是虎爪子。
小青在姑嫂石旁坡路上冒頭時,扭腰擺臀的樣子好像一隻下過蛋的母鴨,過了岡梁來到后坡,她的形狀才發生變化,才由墩實的母鴨變成苗條的仙鶴。她長發披肩,牛仔褲緊繃屁股,兩條細腿筷子似的顛來倒去。劉麻子在田壟上瞄過一眼馬上扭頭,跟在後頭捻種的女人意會男人的心理,於是嘟嚕一句,都叫當官的爹寵的。小青的每次回來,都能給寂靜的山野帶來一絲躁動,她冬天里的超短裙,夏天裡的大膀頭兒,總要激起人們一些議論。她的奇裝異服,除了讓人想到她有權有錢的爹,沒給她帶來任何好處。當然她從來就不在乎人們怎麼說她。治亮老嬸見她冬天里穿起超短裙,街脖子上遠遠就喊,光腚多利落,穿個裙子不嫌麻煩?她聽了不惱不怒,咧嘴一笑好像吃了甜棗,依然大搖大擺走路,依然叔呀嬸呀打著招呼。
小青知道只用語言表達根本達不到她想要的結果,那結果需要漫長的行動才能完成,那結果在一個行為結果後邊,而他們剛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這結果在意念里等待著延伸著激蕩著,這結果引援著一老一少……校長抱著小青開了門鎖,來到辦公室裡屋床上,小青終於在初嘗禁果的同時滿意地看到了結果。
這在小青是沒有準備的,她從未想過她要依偎在一個老男人的懷裡。苗得水很快就將毛絨絨的大手伸進小青胸間,在那裡輕輕撫動,一邊撫著一邊說人體的這個部位是性器官,是男人最喜歡的地方,這裏邊有——小青感到一陣不設防的窒息,這隻大手在她胸前撫摩彈撥讓她感到一陣喘不上氣的窒息,接著,就開始不住地顫抖。這顫抖不是痛苦而是難以說清的愉悅,既不像被老師表揚又不像考試得了滿分,它好像跟過年發紙時聽到全街都放鞭炮時的感覺相似,但又完全不同,它使她的整個心跳到嗓眼兒,渴望整個軀體都嵌到另一個軀體上去。她閉上眼睛,一任軀體向另一個軀體靠近,胡茬扎疼了臉腮,嘴唇壓疼了嘴唇,當她感到一股水似的潮水在自己體內洶湧撞擊,苗得水將她重新放到椅子上,兩手捂著欲醉的眼睛,連連支吾我混我混,我這是怎麼啦?苗得水作出十分痛苦的表情,眉頭擠成繩頭樣的疙瘩,低頭說林小青你走吧,我不能害你,你以後再也不要來了。誰知這句話剛剛出口,小青便奮不顧身偎進苗得水懷裡,我要來嘛我要來,我就要你害……
國軍說,不幹也好,只要小青安排了,也沒了心思,那天去下河口「沾酒」,正安大哥就說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