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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月月笑了,月月第一次聽買子說話。買子是黑龍江口音,語音很正,不像遼南話那麼土,有種海蠣子味。月月想原因肯定不會這麼簡單,肯定跟慶珠有關,可是一時間月月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已經死了的女友的未婚夫,又正在上課。
一個靠燒幾窯花磚維持沒有土地的鄉村生活的農民,竟然能夠請客吃飯,給月月心靈帶來了巨大的震撼,這震撼在當時並沒顯現它的全貌,當月月離開飯店返回學校,想到自己鎮上工作五年,與國軍戀愛四年,卻沒有真正做一次鎮街的主人,一種說不出的感慨便由反思起始往心底深處下沉,形成一種久久的波動。當然震撼的不是吃飯本身,而是導致這種行為方式的意識,而是對生活的另一種安排,歇馬山莊的日子早就該有另一種樣子的安排。
正在月月遲疑時,買子的笑收了回去,像雲縫再度重合。買子收斂笑容,低下了頭,稀黃的頭髮垂了下來,說,翁老師,我想跟你說說話。買子一口普通話真是好聽,像電視里的播音員。月月看了看表,說好的,十分鐘,在操場邊,就等十分鐘。
虎爪子成為山莊有名的鬼怪人物還因為他有一雙能提二百斤糧食的長手臂,這手臂偷東西打人無不讓人懼怕。幾年來月月一直躲他,月月躲他不是怕他偷搶,而是怕他那雙虎視眈眈的眼睛,他總用充滿色情的虎視眈眈的眼睛看她,並時常去月月上河套洗衣服或下地薅草時半路攔住她,向她說一些讓她聽來似懂非懂卻讓她臉紅的混話。有一段時間,他幾乎天天到學校門口等她。應該承認,他最初名聲並不很壞,只是月月不喜歡直追直上那種類型。是不是因為月月一直對他不予理會才使他破罐子破摔,月月根本無法知道。因為論輩分,他是舅母的外甥沾著遠親,月月從未感到他對自己有什麼威脅,然而想不到他竟這般惡毒傷害了月月。
月月再次拽回車子,大聲說道,我告訴你,就你這樣的甭想動我一根毫毛,你名聲在歇馬山莊臭成什麼樣你不會不知道!虎爪子說,知道,我知道,翁月月,我今兒個捎信叫你回來,就是想告訴你一件事,那場大火絕不是我有意,你嫁國軍我實在氣不過。
虎爪子說完,朝小樹林揚長而去。月月推起車子,翕動的胸口讓她呼吸不暢,月月沖虎爪子背影大聲喊道:老天也要報應你——之後轉身,背對小樹林的方向,再次摸黑穿過河套,走上返回上河口婆家的路。
因為有下河口在呼喚,月月在心底把買子的事情放在後邊,她給國軍打了一個電話,告了假便一個人回娘家去了。
那人走進小樹林,突然的就停下來,把車子推給月月,讓月月來接。因為欲接車必走過靠近那人的一側,月月遲疑著不動。那人說,翁月月你別怕,我不會動你一指,給你推一會兒車就是一種享受。
第二天一早,月月早起將窗戶打開,給母親的老屋搞了一次結婚後的第一次徹底清掃。母親在月月擦洗瓷磚鑲嵌的迎面櫃時,將迎面櫃底層抽屜里的一個紅紙包拿出放在月月手中。月月驚詫地看著母親,以為是三嫂退回買化肥的三百塊錢。一張厚厚的黃表紙一層一層疊著,月月慢慢展開,摺疊的地方已露出破損的痕迹,映入月月眼帘的是一幅畫,一幅畫著古宮式三進三出宅院的畫圖,那上邊有一行隸書書法,月月仔細辨認,才一點點認清,是紅崖鎮翁占鰲庭房草圖。
這一夜月月心裏纏了一團亂麻,買子、虎爪子、買賣,放電影似的反反覆復播放在她眼前,然而最終一氣貫到天亮的還是二哥三哥的買賣。月月發現,只要回家,回到母親身旁,聽到母親不再均勻的帶有微鼾的呼吸,看到由母親生養的一奶同胞,她個人的遭遇、情感,都污漬見到洗衣粉似的一洗而光。月月知道這是奶奶的遺傳,母親的遺傳,是性格也是命運。
就在一個課間,在月月忘了有病的國軍和浸滿苦味的葯湯時,一張槐樹皮一樣灰黑的臉映在了她的眼前。月月乍一看到感覺有些恍惚,光線在玻璃上的閃爍迷離了她的認知能力。當月月躲開直射的光線,猛一定睛,月月便看清,那張灰黑的臉嵌著一雙黑亮的小眼睛和一口潔白的牙齒正沖自己覷視。月月徑直推開教室的屋門喊了一聲買子。買子在教室門口的突然出現使月月心口無端地掀動了一下。月月說買子,你怎麼來啦?找我有事?買子笑了,長滿黑絨絨胡茬的上唇輕read.99csw.com輕一咧。月月還是第一次見買子笑,慶珠葬禮上他的臉一直是陰著。令月月意外的是這張臉依然是陰著的,可那上唇輕輕一咧,就有陰雨過後,雲縫剛剛開裂的亮麗,給人一種比陽光普照還透徹的悸動。因為買子就在門口,月月衝出門時離買子很近。買子後退一步,小眼睛看著月月,再一次咧一下上唇,說我在鎮上賣花磚,路過這裏,就……
那人卻不看她,說這說明什麼?你和林國軍其實並不幸福,會越來越不幸福。
買子起炕后的第一天里,鏟下山崖口多日不曾動鏟的黃土,用小推車到河套里推了一車濕沙,在門口用缸里的剩水攪拌成黏稠的糕狀,之後用掃帚掃平門前的一塊平地,拿下雁尾形土坯坯掛,一個個脫造起來。因為身子虛弱,買子的動作戰戰兢兢,一蹲一起偶爾晃一個趔趄。買子在起炕后的第一天里只造了一小車沙土的雁尾形花磚。而僅能裝上土窯四分之一的花磚絲毫沒有影響買子一如既往的烘烤時間。柴火在暗夜裡燃成一團鐵水似的火龍,火龍滾動著向窯膛深處攀爬,火龍在買子眼前舞出無數縷縹緲不定的形態。火龍一棵一棵點燃柞木木樁,柞木樁一經點燃便發出噝噝的呻|吟和嗶嗶啪啪的聲響。買子日前爬行在血管里的意念便隨這聲聲響動,鑄成了一窯數量不多但足夠拉到歇馬鎮街去賣的花磚。
月月勇敢地抬頭,大大方方迎上對方于黑暗中射過來的目光,虎哥,我已經結婚,你這是何必?
一個簡陋的叫做中街的小吃部里,買子要了三個菜。買子進飯店叫菜的樣子很隨意也很地道,沒給月月帶來一絲一毫的尷尬。他動作很快,一會兒就自己抹了桌子,重洗了筷子,拿來凳子,給月月遞凳子送筷子都像一個周到的哥哥。真正坐下來,他沖月月笑笑,說,這地方,我和慶珠吃過好多次飯。月月看一眼買子,嘴角動了動。買子說,翁老師,你是慶珠的好友,我有話就想找你說。買子用異常平淡、平靜的語氣,開始了他要說給月月的一切。
聽到這話,月月腦袋嗡的一聲,彷彿一個悶雷炸在腦殼深處,之後渾身肌肉縮緊,嘴唇發抖。這句很概念的話讓月月一瞬間觸到了一個可怕的具體的災禍,這災禍發生在她和林國軍的新婚之夜,這災禍跟眼前這個男人有關,是這個男人在她新婚之夜的關鍵時刻種的火。一股怒火驀地在月月胸口燃起,她上前從左側拽住車子往男人身上撞,邊撞邊罵,虎爪子你個不學好的虎爪子,老天會報應你。
買子一爬起來就投入小批量的生產,並非為了檢驗自己能力,而是為了儘快上鎮。買子這天給母親做好一碗肉醬麵條放進盆里,就用單輪車推磚上路。因為磚少,省去了雇車的程序,銹紅的花磚不等上鎮,就在月亮山下荒地的路口上遇到買主。姚姓買主見到一小車花磚彷彿遇到親爹親娘,歡喜得一路喊著來啦來啦。原來姚姓人家為娶媳婦剛蓋了新房,村中人家院牆千篇一律方磚壘成空心花,兒媳不中意,兒媳曾在集鎮上見到過買子賣的雁尾花磚,偏要花磚。買主挖空心思地等待,買買子的花磚,並預訂了三窯。因為車空,買子有些失望,賣不賣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到歇馬鎮去,空車使他沒有了上鎮的由頭。不過,遲疑一會兒,買子還是推著空車繼續前行。這回他可是直奔主題,他把空車放在鎮汽車站門口的空場上,隻身走到掛有「中共翁古縣歇馬鎮政府」黑體字牌匾的鎮政府,這裏他經常路過卻從來沒有走近過,政府類地方好像與他這種吃苦賣力過日子的鄉巴佬從來無緣。可是買子走進去時,並沒有受到誰的阻攔。鎮政府是個套院,前邊一排瓦房,後邊一排瓦房,瓦房與瓦房之間是一個平板水泥通道。買子在前排瓦房裡轉了一會,兩個穿著藍灰制服的人在寫著「人大」字樣的屋門裡朝自己看了兩眼,順人大一溜排去是鎮黨委辦、鎮政府辦、計生辦、農業辦、工業辦、宣傳辦。正在買子袖著手,一牌一牌放眼細看時,一串清脆而悅耳的鈴聲響起,接著,就聽有人喊喂,是我,是歇馬鎮,省里來五個人?知道了,五個人。買子聽完電話,得意地笑了笑,而後走到後院,走到寫有書記室、鎮長室的走廊門牌旁。書記室沒人,他看見鎮長室里一個扁平臉男人在那看著什麼材料,買子門口停停,遲疑一會,在衣兜里展九*九*藏*書開手中的紙條,心裏默念著紙條上的話:鎮長大人,小心你的烏紗帽,你等著,總有一天,歇馬鎮會有一個毛頭小子頂掉你的狗尾巴官。買子越過鎮長門前,朝書記室走去,他把一張寫有十幾個蠅頭小字的字條塞進門縫隨後大搖大擺走出後院。買子從後院往前院走動時,故意邁著方步,兩手背著,脖子板得很直。從鎮政府出來,買子去了一趟慶珠生前租下的理髮店,那裡邊一切都沒變,只是慶珠二字改成秀秀。那個叫著秀秀的女孩朝他笑笑,就聽身後賣雜貨的男人喊快看,這就是死了的那個慶珠的對象。買子沒有回頭,買子一直前行,繞過百貨棧來到月月學校。月月一直以為,買子請自己下飯店是要說說對慶珠的懷念,說說日子的艱難,燒窯的勞累,月月知道每個山裡青年都有一旺火熱的理想。可是買子要了兩瓶歇馬鎮自製的汽水和月月對著喝,只問一些學校的事就什麼也不說了,好像在他那裡什麼理想都不存在,什麼艱難都被消化。他看上去很平靜,並沒有想象中的悲痛。買子不說,月月便不能挑起別人的傷痛。月月看著被慶珠說成一團火的買子,他人已瘦得不像樣子,方方的下頦就像一隻鏟豆腐的木鏟,木鏟下喉節高高隆起。他一會兒關照一下月月,讓月月吃菜,一會兒自顧自吃,那吃相好像好多天沒有吃飯,一盤熘豆腐、一盤熘肝尖、一盤油煎土豆丸一會工夫就減少一半。月月細細地看著,從他身上尋找著慶珠傳遞給她的那種與國軍不同的感覺。他吃一會兒,抬起頭沖月月笑一下,之後拿起裝有熘肝尖的盤子,也不管月月是否嫌棄,順手倒到月月的碗里,翁老師,你吃,我請你來就是吃飯,我希望你能吃好。
不管他們為日子對養老有過怎樣的計較,關鍵時候,一奶血統還是流淌著揮之不去的親和,除了出民工的大哥,翁姓父親這支人的後人全因月月的回來而聚集在母親膝下。他們要月月把教育基金的事再講一遍,然後講屯裡小隊隊長厚運成挨家徵收不受歡迎的情況,說收到虎爪子家,虎爪子竟然放狗咬他。沒有人發現提到厚運成時秀娟眉梢的蹙動,也沒有人發現提到虎爪子時月月臉色的變化。大嫂後來把話題引到慶珠,非要月月講講慶珠死時的模樣,說村人都傳慶珠是鎮上開理髮店變了心,讓買子給推到水庫害死的。不待月月開口,大嫂的話就被付安、興安擋了回去,說你准又是聽那西院講的,這話可不能亂講,人命關天。二哥澆滅了閑談的話題,漸漸又引出另一個話題,二哥說如今在家種點地確實不行,慶珠他爺講慶珠開那理髮店不到一個月賺了一千元。月月說,咱家誰能去燙頭?興安說咱不燙髮干點別的,我就不信非得拋家舍業上城裡去掙錢。月月沒有吱聲,月月終於明白見她回來大家一轟隆湧來的內在原因,他們想讓月月幫在鎮邊想點買賣。付安說,月妹,你三哥沒有手藝,又不能出力,我想用我這點木工手藝帶帶他,你認識鎮上人,看能不能在鎮邊租個房子,辦個小傢具店兒……
母親在夜裡兒女相聚的時候,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大家走後剩下月月自己,母親也沒像以往那樣問長問短,月月一直以為母親初回老屋心情踏實,睡了一宿好覺。不曾想,她的踏實是因為哥哥終於講到「買賣」,母親能在兒女們談到買賣之後的早晨,將保存多少代從未拿出的、翁氏祖宗翁占鰲在紅崖鎮給洋女人蓋的中國式庭房草圖拿出來,月月再次看到母親儲蓄在那孱弱瘦小的軀體里的博大胸懷,亦領悟母親對自己寄予的希望。
聽說火果然是虎爪子種的,並且今天的信也是他搗的鬼,憤怒在月月胸里已經和屈辱相接,一種受污辱受欺負的屈辱,使月月恨不能衝上去用手指抓他的喉口。這個惡魔親手毀壞了她的生活還要幸災樂禍地告訴她!屈辱的淚水混合著憤怒的淚水,瞬間順臉腮奔涌而下。月月強忍住哭聲,像那個受到火花驚嚇的夜晚一樣,將一個升騰的聲音拼力壓向胸腔,她的肩膀不住地抖動。這時,虎爪子抓起自行車重重一放,說對不起翁月月,我實在不是有意,可是,可是我想不到會嚇壞國軍,這也大概是天命,老天不讓他得到你。
虎爪子不火,也不說話,任月月用車撞他。許久,他一把按住車子,說翁月月,你罵吧,我偷雞摸狗無惡不作,你罵吧……你當年要是理我我不會read.99csw•com壞了自個名聲的,我要是有個好名聲,我不會放你給林國軍……我想沾你輕而易舉,可是我沒沾你,你得感謝我,我愛你五年沒沾你你得感謝我呵——虎爪子將嗓音壓得低低,每個字出口,都給人野狼大口大口吃肉的感覺。
月月震撼之餘,忘了為丈夫國軍熬藥的苦味,恨不能趕緊回家見到公公。可是事情偏有不巧,月月剛回學校坐回自己辦公桌,就發現桌上放一紙條:翁老師,你媽捎信讓你下班后回娘家一趟。這是學生筆跡,半楷半草,沒落姓名。月月把紙條團起來,問對桌李老師誰送的?李老師說好像是四班的學生。月月又把紙條展開,重讀一遍,目光在回娘家幾個字上打住。月月不知道下河口家裡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她好久沒有回去了,可能是老母太想自己,那種串門似的輪著撫養一定讓老母深嘗了老來無家可歸的滋味,月月不由得心底發酸,眼圈放紅。結婚之後,一觸及母親,她的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慶珠離開人世之後,買子大病一場,高燒持續不退連日說著胡話,嚇得癱瘓的母親瞪著深陷的眼睛直喊買子。後來燒退,神志有些清醒,一個幻影里無處不在的穿著綠紗裙的慶珠漸漸隱去,空蕩蕩的屋宇間就一下子被痛悔和自責涌滿——為什麼要懷疑慶珠,為什麼要折磨慶珠,是自己逼死了慶珠……痛悔和自責洪水猛獸似的一瞬間漫成一汪水域,吞淹著歇馬山莊東崖口的草房小屋。買子掙扎著,遊動著,粗粗的喘息旋動著氣流,反覆的輾轉阻擋著母親的親近。母親在兒子卧炕時拼力爬起,一匹折了雙腿的老馬似的,縮著身子在灶坑與屋子間慢慢蠕動,給兒子攤雞蛋熬稀粥。買子對食物視而不見。他一次次戰兢兢爬起,又一次次顫巍巍躺下,他痛悔自己在最初時辰沒有當著慶珠親人實話實說。那時他若實說,慶珠的親人會把他打成肉醬。而現在,他最盼望的事情就是有人把他打成肉醬。他的胸口壓著鐵鍋似的憋悶,他的胸口積鬱著一團氣體直灌腦頂。他一次又一次地追問,為什麼要逼慶珠,為什麼懷疑慶珠?為了什麼?是因為她的天地大了?因為她提到鎮長?他回答自己。當買子的意識里一下子走進鎮長,憋悶的心緒驀地有了轉化,自責和痛悔像露水似的噝噝蒸發,空蕩的屋宇間驀地飛進無數句「你為什麼不是鎮長」!買子嗷一聲爬起,衝著窗外高呼,鎮長頂屁!他的叫喊驚動了院子里正在曬太陽的狗,狗顛顛地跑到炕前搖頭擺尾。和狗的目光相對,他突然就低下頭來,鑽進被窩。他的號叫只能驚動一條狗尾的擺動令他羞怯又失望,他蒙被三天三夜,死人一樣一動不動。當他再度醒來,已經是個陽光燦爛的早上,他慢慢爬起來,穿了衣服,把母親抱到炕上,母親在他病重的幾天里一直沒能上炕,地下吃地下睡。當他貼著母親的臉聞到一股柴草灰的氣味,他的眼淚滾落下來,這是慶珠死後他第一次落淚。就在這時,買子感到,有一種東西,一種堅硬的有些可怕的東西,蟲子似的爬進了他的心窩、血管、筋骨。
夏風扇動著熱浪一涌一涌從歇馬山的余脈流淌而來,田野以它不盡相同的綠色向月月敞開胸懷。因為好久不曾像以往那樣下班直接回家,走進前川屯街時,心上湧出一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氣息,這氣息就像歇馬山草叢裡無論花開花謝長年飄香的五香草,恍惚間能夠聞到,當你細心找尋,它又不復存在。走過屯街,是一條小河,小河對岸,是一片蔥鬱蒼翠的樹林,小樹林後邊就是下河口。月月脫鞋趟過小河,而後放下自行車,在河對岸的一塊石板上,脫下襪子蹲下洗腳。然而就在月月蹲在石板上時,只聽有人趟著河水嘩啦嘩啦走來。月月回頭,一個龐大的身影抓起自行車推起就走,月月立馬站起,來不及穿鞋連聲喊道,幹嘛推車幹嘛推車?月月喊出兩聲,那人停了下來轉回頭,沖月月詭譎地一笑,一雙虎牙齜出闊大的嘴角。月月說是你,你想偷車?那人說不偷車,偷你。月月不再說話,低頭穿鞋,當月月穿好鞋跟了上來,那人已經走進小樹林。
月月一時間沒有作出任何反應。文革之後,他們家多少年來一直忌諱說「買賣」二字,是父親的跑買賣,讓翁家人多少年來做農民都沒有光彩。分田到戶,允許工匠單幹,上河口的林治幫掙了大錢,他們卻從不認為這于「買賣」有什九-九-藏-書麼關係,付安會點木工活,前村后店串著掙點手藝錢,從未想過做「買賣」……月月儘管心裏沒有一點思路,但她還是掩飾不住高興,她終於從哥哥身上看到一點父親的遺傳,月月沒說行與不行,只說這想法很好,容她慢慢託人。
月月在漆黑的山路上踽踽獨行。月月發誓一定把他告進監獄為山莊除害。她只要告訴國軍國軍絕不會饒恕他。上河口剛剛亮起的燈光引發著她的憤懣,林家大院房檐下蒸騰著的熱氣遠遠地熏陶著她的信念。可是剛一走上屯街,月月又被一個意外的念頭改變了主意,告狀沒有任何證據。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國軍已經變得特別敏感,如果讓他知道是一個男人親手毀了他的幸福他的自尊,他會氣得發瘋發狂直至不能安生過好每一分鐘,更重要的是,國軍失去的自尊不能讓大家知道。月月在臨近家門時鼻子一酸立時扭頭,月月深一腳淺一腳再次走回回娘家的路。她不知自己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雙腳在土路上崴了幾次,當她滿身風塵回到三嫂院子時,母親的炕上已經放好被子。
小飯店裡,他們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月月在買子帶動下吃了一碗小豆米飯,打掃了菜底兒。買子給母親要了一包豬頭肉后坐在離她很近的對面。月月發現,買子確實與國軍不同,國軍不會請她吃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會讓一個異性朋友毫不尷尬地把飯桌掃劫一空。買子身上確有慶珠說的那種隨意流淌的熱情、散漫、不拘小節,並且這種不拘小節讓人感到熨貼、舒服,有種舒心的暖意,有種熱熱的氣流,只是月月不知道這熱情後來怎麼就使慶珠產生痛苦。買子吃完喝完,看著月月吃完喝完,重重抹一把臉上細密的汗珠,拉開洇有磚紅污漬的舊秋衣拉鏈,說,翁月月老師,今天對我很重要,我能請出你來對我很重要,我永遠不會忘記你……那天慶珠葬禮上你握住我的手,我就知道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你和別人不一樣……月月不知道買子說的不一樣,是說她大方、開放,能夠跟他出來吃飯,還是指她沒把他當成粗野的人看待把他看重。其實如果不是通過慶珠,她是不會這麼對他的,當然這麼對他她沒有絲毫後悔,他確讓她感到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分手時,買子沒有回頭,他提一包豬頭肉很快消失在百貨棧門前的拐彎處。月月目送他,心上突然湧出一個靈感,買子——接公公班的最好人選。
按著小青傳回的十條辦法一一操作,終是不見效果,月月便不再相信神經短路之說,親自到醫院求醫拿葯。大夫把此種病說得非常平常,不到十分鐘就開了由十多種草藥組成的「陽痿不舉方」:熟地30克,山茱萸12克,遠志、巴戟、肉蓯蓉、杜仲各3克,肉桂、茯苓各9克,白朮15克,人蔘9克。開方簡單,抓藥卻使月月跑遍歇馬鎮所有中藥鋪,一種叫著山茱萸的草藥終是沒有抓到,月月就在沒有課程的午後,騎車到傍著歇馬山的月亮山上尋找。因為剛入夏季,山茱萸的葉芽在地表上剛剛形成兩片梳子形的齒片,做藥材用的根部只是一個才剛坐胎的地瓜模樣。月月等不及它長大,她用鐵鏟把手指粗的山茱萸挖了一兜又一兜。從此,歇馬山莊上河口的林家大院,便被苦味糊味相混淆的難聞的氣味充溢。月月隱去國軍得病的過程,卻無法隱去國軍吃藥的事實,她以國軍患有闌尾炎的騙局蒙過公婆的詢問。可是,只要是國軍在吃藥,公婆就無法不為娶了媳婦就得了病的兒子疑慮。月月已經不能顧及那麼許多,她惟一能夠做到的就是每晚和每早蹲在油爐前熬藥時哼著節奏歡快的小曲兒。葯在葯吊里鼓泡的形態讓她想起水庫下游二道河的泉眼,於是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的甜潤的歌聲,就讓公婆感到吃藥原來並不是多麼不好和多麼不祥的事情。可是只要離開林家大院,她的整個喉口和心窩就被又苦又糊的藥味灌滿,那肉體里的苦味和著衣服上的苦味,在學校的辦公室里和課堂上經久不散。
月月忽略了藥味的時候也有,那便是和學生一起朗讀魯迅先生的小說《故鄉》,或給學生講解日本作家水上勉的散文《母親架設的橋》。故鄉那個冰冷的早晨,那個站在門口細腳伶仃的圓規給她帶來許多童年的回憶。月月每讀《故鄉》講《故鄉》,都能想到下河口老家的屯街和來回在屯街上挑水的鑼匠媳婦。男人因為偷山被打進監獄的鑼匠媳https://read.99csw.com婦瘦得幾乎就是一根圓規;而《母親架設的橋》中的那個在小溪上架橋的母親,又讓月月想起自己母親在她童年裡的默不作聲。月月的母親沒在自家與通往自家的谷田修橋,可是母親在別人驚慌的、挺不住了的時刻的默默,是引渡她童年脆弱心靈走向堅強的一座巨形的橋。每到這時,月月的臉上就現出了結婚之前在學生眼中的明媚、恬靜和溫順。課堂上,月月常常如一朵山芍藥花似的,靜靜地凝望著窗外的天空,那天空透過玻璃,映現著細腳伶仃的鑼匠媳婦,默不作聲的小腳母親;映現著或遙遠或紛繁的往事——慶珠,秀娟,正安大哥……
下課的鈴聲響起,月月夾著課本奔向操場邊的買子。這時日光已在西天上給買子投下長長的影子。月月踩在影子上,看到買子那雙無處可放的粗糙的大手,就想起一個多月前把自己的手握上去的情景,這一握使她和慶珠的友情得到延伸,延伸到與歇馬山莊相距十幾裡外的學校操場邊。買子的嘴唇又一次裂開一道雲縫,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霞光。買子說翁老師,我想請你下飯店。
最大的幸運是母親正好輪到三嫂居住的翁家老宅,月月在情急之下已經忘了母親的遊歷生涯。見月月回來母親樂得眼角一抽一抽,葉脈一樣的抬頭紋驟然抻平。許是母親剛剛輪迴來的緣故,老屋裡有一種日久不透空氣而捂出的朽濁氣息,俄式掛鐘的鐘擺彷彿一個十字架懸在那裡。三嫂秀娟見到月月格外熱情,趕緊燒火熱飯。回門飯沒吃上和三百塊錢化肥錢積蓄的歉意叫她里裡外外忙個不停,並一直盯著月月在燈光下曾被淚水濡濕過睫毛的眼睛詢問,怎麼才回來?月月溫和地笑著,月月說這些日子課程太緊,早就想回來看看,上邊又收教育基金,我知道家裡沒有錢。
信口拾來的理由一下子從西屋喚出三哥。三哥興安大嚷著說,不是咱家沒有錢,誰家都抗不住,一人四十,五六個人的家就得二三百。月月說,咱媽和侄子的份兒我拿。三哥說大夥都說不合理,咱憑什麼拿?月月說了一些外面聽到的關於翁古縣興起教育基金的決定。正講著,風門打開,二哥二嫂大嫂和鳳卜侄兒一轟隆走進來,顯然是三嫂的兒子鳳龍報的信兒。
受到極大傷害的月月此時特別急於回到國軍身邊,她要把事情真相告訴丈夫,告訴公公以及林家所有人。這個歇馬山莊有名的惡棍得不到重重的懲治曾使多少人摩拳擦掌,他一直想當隊長卻一直沒有當上,兩年前為了報復現任隊長厚運成,在厚家殺完年豬的當夜,鑽進厚家偏廈偷走所有豬肉,偷完后在廈門口寫一紙條:千瓢食萬瓢糠該留豬肘你嘗嘗念你挨家挨戶收小錢兒吃與不吃都一樣所有人都意會是他乾的,卻因找不到證據任他逍遙法外。他不偷貧困戶不偷親戚鄰居,偷對他只是一種情感抒發。如果偷不能解決問題,他就故意挑起事端動手毆打。那年水庫下游市裡修引水第一期工程,剩下十二包水泥讓庫區治安主任拉回家中,他領一伙人去把主任爛打一頓,拉回水泥私下分贓。最激起民憤的是,在歇馬山莊民工潮興起之後,他不外出做民工,也不在自家地上幹活,專揀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家串門,他用幫助女人挑水拉車借犁的承諾,使許多女人受騙上當被他佔有。這民憤起初來自山莊的老男人老女人,後來漸漸蔓延到出民工回來的男人。可氣的是,男人們聽到此風組織起來要去打他殺他,女人們在家呼天號地阻止不讓。為了不使自家女人丟人現眼,最終只有將自家女人毒打一頓了事。人們對虎爪子的行惡,就像眼看著蚊蟲在腳背上吸血卻夠不著打一樣難受。他在山間土坎上行走,人們見他像見到鬼怪,一些老人哄孩子管不住孩子,就大聲叫喊,虎爪子來啦!因為大人們平時里咬牙切齒的傳講,孩子一聽虎爪子來了立馬乖乖老實。
月月當了五年代課教師,與鎮子上許多人有過交往,卻從來沒有誰單獨請她吃飯。不是鎮上人守舊,歇馬鎮這時節確實還沒有人習慣這種消費,沒有人習慣這種朋友交往的方式,就連國軍掙工資和自己又是戀人也沒這麼做過。剛剛走出山洞沒幾年的買子居然提出請自己下飯店……月月在吃驚中露出一絲難為情,買子卻毅然轉過頭,朝學校門口通往鎮街的方向走去。月月只好被動地跟著,眼睛看著買子瘦得只剩骨架的身軀在那裡挪動,心裏猜測這個黑臉小子能向自己訴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