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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潘秀英目光柔和下來,剛才那片緊張中閃出來的羞怯的雲朵立時隱了回去,她說你可從來沒跟我掏心窩子啊。
老婆咬破男人胸口之後,一直沒有話。她在灶坑磨了半圈,手按鍋台站起腰身往裡屋走。林治亮以為從未挨過打的老婆被他打服了,系好上衣扣子心安理得走回雜貨店。老面叔已經不在,玩耍的孩子們見店裡沒人,把葵花籽、糖塊之類好吃的東西抓得亂七八糟。林治亮悉心收拾著見少的物品,想熊老娘們最是破財的主。正哈腰在地上揀,林治亮感到門被拉開,一束短短的影子從門口打進來,抬頭一看,是火花。火花手裡捏著一隻已經咽了氣的蝙蝠,一進門就舉到頭上,眼睛里有煙一樣的東西在流動,上唇下唇不住地將唾液粘合又抻開,抻成咕嚕咕嚕的泡泡。不知是火花口中的唾沫粘成一串大小不等的泡泡啟發了靈感,還是火花那怪怪的目光傳遞著一種不祥的徵兆。林治亮看定火花,他呼的一下感到後背透涼,他扔下手中糖果,老騾尥腳子似的幾大步竄到後房裡屋。當他走進裡屋,老婆已經口吐白沫兩眼發直。
林治幫說你是老了,三十年前你那兩條大辮在山上一甩,多少男人被纏倒啊,可你現在在咱山莊威信不老。這幾天我就尋思,威信是什麼?是咱水庫里流不完的水,是咱姑嫂石篷上挖不走的馬蹄印兒,你在咱山莊蓄了水,踩下了蹄印!可我什麼都沒有。
林治幫說不當了,我就是來告訴老哥一聲,我也當不了了。
唐義貴聽了,眼眶裡有一絲光亮,好像終於接通線路亮了燈,他說你也有這覺悟?你怎麼會有這覺悟?這覺悟好像是老了的緣故,可是有時在地里幹活累了斗蛐蛐,又覺自個像小孩,那年扛活給老朱家間豆苗,地當中朱管家看不見,鬥了一頭晌蛐蛐,結果晌午沒撈著飯吃,那晌是粳米撈乾飯,饞得俺呀。
林治幫說你說得對,是頂在帽沿上的,可是帽子摘了就什麼也不是了。潘秀英,這些天我就尋思,我不要了這帽沿上的東西,我不幹了,我也像你那樣,不靠權力,靠一副熱心腸,在歇馬山莊這塊地上踩上自個的腳印。
林治幫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派頭,進院同潘秀英男人金得義哥呀弟呀寒暄幾句,說我找潘秀英有事商量就棄下正準備下田的金得義大搖大擺進屋。因為有三天前那句玩笑話,潘秀英看見林治幫時,慌得小女孩似的東一手西一腳,兩人照面她竟滿臉通紅,平時流利的口齒頓時變得嚅囁,你……你,你來了快坐。
林治亮放下火花之後,關了店門,回家告訴老婆他要進貨,就騎車走出屯街一顛一顛地上路,到前川路口,林治亮跳下車子,調回車頭,沒有往鎮上去而是拐進通往前川後街的小道。
可是,在潘秀英家與屯街遠離的獨門瓦房門口,林治亮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男人的身影。那男人的側影透過比一般莊戶人家明亮的玻璃印進他的眼仁時,林治亮不由得停下腳步。他細眯雙眼認真辨認銀灰色上衣上那張面孔,當他確定無疑在潘秀英家炕頭坐著的是自己的哥哥林治幫時,林治亮心頭一陣悸動,轉身朝院外走去。林治亮返身上車后,心裏的感覺不是吃蒼蠅不是碰壁,而是一種難以說清的心亂。此時林治幫正安然坐在潘秀英炕頭的炕沿邊,吐著煙圈同潘秀英悉心嘮著歇馬山莊四五十年來的故事。林治幫當村書記以來,從沒到他的大嫂主任家來過一次,如果不是開會,如果不是有情況需要商量,平時他總有意無意躲著她。潘秀英是歇馬山莊出眾又神奇的女子,說她出眾,是說她麵皮清白好看,聰明伶俐識書達理,村裡不管誰家男女不和,婆媳不和,婚喪嫁娶,大事小情,她都能料理得妥妥帖帖;說她奇,是她不論跟多大幹部在一起都會成為中心人物。那一年農業學大寨修水庫,省里領導下來檢查工作,潘秀英在堤壩上遇到領導,只說了句各位領導你們好,就被領導拽著讓她來講兩天兩夜修壩工程進展情況,把做了縝密準備的庫區工程領導晾在一邊。水庫修好,作為參戰民工,她代表民工上台講用,下台不到一小時,就被省軍區一個軍官拉走,說要把她配給軍區司令。潘秀英堅決不幹,不到一個月就執意返回山莊,她的出眾更因軍區司令的介入傳為佳話。從此在流言中,看上她的男人一個排一個連地增多,沾過她的男人也一個連一個營地增多,她卻嫁給了一個當時村裡最窩囊最老實的金得義。真正神奇的是,不管她與多少男人相好,都不影響她在群眾中的威信。林治幫二十來歲,剛剛夜裡做夢胯|下一片潮濕,就朦朧記得那夢裡擁著的柔軟的女人是潘秀英。在月亮山後坡穿行要飯時,他曾趴在草叢裡偷看過她一走一扭的臀,她對他卻從來沒有直視一次。多少年以後,時光游移,生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他從外邊攜著鄉下人想都不敢想的幾十萬存款回到歇馬山莊,振興林氏家族。村部磚房裡,潘秀英一改過去對他的態度,把由溫和的目光和熨帖的話語作成的氣息肆意九_九_藏_書傾灑,林治幫卻故作粗心從不經意聞吸。林治幫拒絕溫潤氣息的浸入並不單對潘秀英,是因為幾年以前那次進城的經歷,那次經歷他不敢回顧,每回顧都有一種莫明的懼怕,那次說不出口的經歷鐵環一樣深深箍進他的骨骼他的肉體,讓他對女人有一種本能的恐懼。然而自從那天晚上,在家裡開了那樣一個意義重大的家庭會議,林治幫完全變了一個人,潘秀英上村部開會,他主動上前跟她搭話。有一天需填一張計劃生育表,厚得拴的拴字不會寫,潘秀英拿表過來找林治幫,林治幫看看表又看看人,說你三十來歲就給小孩拴氣帶不會寫拴?潘秀英說,我五年前就想拿東西拴住你那玩意兒你老躲我怎能會寫?!以往逢上這時林治幫會驀地變臉默不作聲,這一會他不但不變臉,且哧一聲笑了,說我那玩意兒你潘大娘們兒拴了還不抹了你的臉。潘秀英見村長接話,有些受寵若驚,得了吧,不知道怕抹了誰的臉呢,有種你試試。同村長把玩笑話說到這種地步,潘秀英得意得眉飛色舞,都五六十歲了,胸脯還皮球似的在林治幫面前一彈一彈。林治幫沒睬那一對彈動的暄肉,卻把話往縱深引進一步,他說是呵,相處五年了,也該有個紀念,你在家等著,改天我去試試。潘秀英做夢也沒想到,這平素一本正經的老東西說來就真的來了,也不管她男人在不在家。
林治幫一步步挪出院子。當林治幫走出潘秀英家院門,走進地邊的林子里,看見潘秀英還在門口直直的張望,一種勝利的喜悅驀地水似的流遍他的全身。這多少天輾轉反側運籌在胸的計劃終於由一句玩笑順利起始,一句真話圓滿完成。那個拴字的介入實在是天意的成全。然而,當他走上歇馬山坡,看到窪處一片一片綠油油的田野,他的心上有種亂糟糟塞了草須似的感覺。他不知道是因一樁計劃的順利實施,讓他真正看到了自己在歇馬山莊威風的落地,還是因為他再度看到自己六年以前在城市那些年來的狡猾再度顯現。
蝙蝠怎麼能夠救了治亮老嬸?火花無法知道,那場大火之後,好久了,她就覺得生活沒有一點意思,小花貓肚子大了一天天賴著不動,鄰居家常和自己過家家玩的于冰冰一見自己就躲,母親上山下田從來不領自己,她無事可做就一個人偎在牆根聽地底下的聲音,那風掃樹林似的沙沙聲和貓狗嘰嘰哇哇的嘈叫聲好聽極了,好聽的聲音穿織著鮮艷的色彩使火花感到無比熱鬧。一連幾天,火花都以這種自己最最熟悉的方式消除著孤單。可是,昨天下午,她偎在牆根一下睡著了,她睡著之後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一直躲著自己的于冰冰在院外大喊火花火花,聽到喊聲她興奮起來,跑出去,她跟著于冰冰往姑嫂石跑著,可剛到山坡,冰冰不見了,火花喊冰冰——怎麼喊也喊不出聲,後來夢醒,見還在牆根,就爬起來往山上去。走到姑嫂石篷,她藏貓貓似的躡手躡腳繞著,最後繞進石篷,不見冰冰,卻見一隻怪怪的鳥在地上打撲嚕。火花靜靜看著,鳥的嘴裏吐著白白的泡沫。一會兒,鳥不動了,火花知道它已死了,就順手拿起,學著鳥的樣子一個勁鼓泡泡。開始時她怎麼鼓也鼓不出來,一鼓就發出撲撲的聲音,當走到家裡,看見於冰冰和幾個孩子圍在治亮老叔門口嘁嘁喳喳,一見自己撒腿跑散,她嘴中的泡終於鼓出來,一串一串生了滅滅了生十分有趣,她很想讓于冰冰他們看到她嘴上的泡泡,可是他們蜻蜓遇到追趕的蛛網似的,一會兒工夫跑得無影無蹤。就在這時火花看見治亮老叔,治亮老叔臉上冷冷冰冰,眉梢縮著只豆蟲,火花不知道治亮老叔能不能喜歡她的泡泡,但全街上沒有一個人,她太想太想讓人看到她嘴上的泡泡,就一撒野撞進了憋悶的小店……誰知……
一個老人因為對時代背景的模糊,也因為對黨的深信不疑讓位給林治幫,召集老黨員和參政意識並不很強的群眾代表開了一天的會,強調只有貧苦人才能翻身做主人的意義。而事過之後,林治幫當選,他提著禮物到唐義貴家,白晝里義正辭嚴的唐義貴,竟把頭低進褲襠半晌不語,林治幫以為他已知道此前做的手腳,心情十分不安連聲叫著老哥,卻只見他緩緩抬起頭來,布滿血絲的雙眼已被老淚淹沒成雨後的湖泊。林治幫從混濁的湖泊掩映的那彎月牙中,看到的是對故去的人生光景的留戀,對退出歇馬山莊上流社會的挖骨剜肉的疼痛。這個時候,林治幫知道,解放前的討飯和解放后的討飯本質的不同在於,解放前的討飯是為了活命,解放后的討飯是為了不出力活命,他們有著智慧的差異。在一個解放前深受地主壓迫的討飯出身的老革命那裡,永遠不會知道林治幫獲取黨的信任的簡捷辦法。他從褲襠抬起頭來,抬起那雙湖泊一樣汪著淚水的老眼,泣不成聲地說,老弟,年頭月盡,多開幾回黨員會;年頭月盡,路過這旯旮,進門瞧俺一眼,黨只要還關心俺,俺就知足。只這read.99csw.com一席話,便使林治幫得意中摻雜了愧疚的心情,徒然生出憐憫和感激,使他日後每到節日,都提上兩瓶酒兩盒罐頭讓兒子送來。開始是親自去送,後來就派兒子去送。林治幫之所以不親自登門,是不願看到老人興奮后追惜往日光景的眼神,那眼神會毫不費力氣就勾起他的愧疚。如今自個也要走下歇馬山莊上流社會,淪為同類會使唐義貴從此找到心裏平衡的自信,使他挨近唐義貴家門時,前腳後腳的節奏開始加快。
林治幫久經沙場的大將似的泰然自若毫無惶悚,他進門穩穩噹噹坐下來,而後摸出隨身帶的紅雙喜,說還不招待火柴,怎麼麻了爪了,俺又不是虎豹。潘秀英足足十分鐘沒有說出一句得體的話,炕上一把地下一把打掃衛生,說來也不提前告一聲,讓我把家收拾得乾淨一點。林治幫笑了,說你當我來相親看家,只你人乾淨就中。這麼說潘秀英更沒了言辭,很久才緩過神來,用一種極柔和極遲疑的口氣說,書記,你,你真想作個紀念?林治幫說,我什麼時候也沒說過假話。潘秀英說,那咱……我一點沒有準備。林治幫說,什麼準備也不要,咱開板就來。潘秀英驚詫地看著老書記,心想你怎麼變得這麼兇猛,是不是吃錯了葯?這時,林治幫掐滅煙頭,吁一口長氣,說潘秀英可千萬別當真,你真以為我是圈裡那豬,我今天找你來,是要跟你說些掏心窩的話。
每次挨老婆罵,沾一身污濁之氣,林治亮都以上鎮為借口到潘秀英家剎一頭,不是故意用不忠的行為在意念里報復老婆,而是老婆的絮叨、野潑、不懂事,常讓他想起潘秀英的沉穩、順和、善解人意。潘秀英能跟他好,恰恰因了他不像山莊那些就知種地過日子的庄稼人那麼古樸老實,那麼滿身土腥味,老婆看不慣他的一切,卻正是潘秀英喜歡他的地方,比如指甲里沒有灰塵,穿衣服沒有褶子,嘴裏沒有大蔥味,潘秀英說他不像一個莊稼佬。不像莊稼佬的理由,是不是他無權無勢卻可以多年與她風流雲雨的重要因素,林治亮不敢承認,但有一點應該肯定,潘秀英和他偷情是無比快樂的,平時順和的潘秀英跟他偷情時比老婆跟他打架時還要野潑。儘管這次挨罵導致了很嚴重的後果,儘管在那後果之後他曾痛切地悔過自新,林治亮還是抑制不住邁向前川潘秀英家的腳步。在這個有過許多男人的山莊風流女人那裡,有林治亮在老婆面前,在村裡所有女人面前找不到的、卻真正屬於他的作男人臉上的光彩。
林治幫說,老哥,你說這些我懂,我這些天也有一些覺悟,好像心是往下沉的,不是年輕那陣往上飛,那沉的樣子就像才剛挑水腳跟往地里扎。
林治幫也笑了,說我再過幾天就和你一樣,就不稀拉了。
治亮老叔對自己的態度讓火花感到非常奇怪,他總是在抽冷子的什麼時候不給防備地把自己抱起,給她親熱,從前的親熱火花永遠不懂因為什麼,而這次她似乎朦朧知道是那隻蝙蝠救了治亮老嬸。她從老叔那裡知道那鳥叫蝙蝠。
林治幫在一塊葉子打柳的苞米地里,找到了光著脊樑的唐義貴。春末夏初,莊稼才只齊腰,唐義貴在地里露著半截腰肢,嶙峋的肩胛骨被日光熏烤得猶如炭火里的雞翅,灼紅處浮著星星點點油亮,與乾燥的苞米葉形成色彩與水分的反差。林治幫瞅他澆完一桶水抬腰拿扁擔的工夫,喊一聲老哥。唐義貴聞聲眯起眼睛,朝林治幫睨視。林治幫見還沒認出自己,就說老哥,我是上河口林治幫。老人依然眯著眼睛,尋思一會兒,淡淡地點一下頭,沒有半點興奮地又挑起扁擔往地頭走。走到林治幫跟前,唐義貴停了下來,沾滿泥巴的腳丫在地邊草梗上一勾一勾。說旱了,俺澆地,不想開會。林治幫說,老哥,不開會,我就想來看看你。唐義貴根本沒有放下扁擔與林治幫說話的意思,說俺一點不想知道村上的事,俺就想澆地。林治幫說我也想澆田,來,水桶給我。林治幫說著就拽過唐義貴肩上的扁擔,什麼不說順坡路向水庫支流的庫眼走去。唐義貴獃獃地瞅著林治幫的後背,被汗溪包圍著的眼睛在葦蔑編織的草帽下面久久也不眨巴。許久,他在草叢上蹭蹭腳丫縫的泥巴,就地坐了下來,摸出腰上別了一輩子的旱煙袋,撮了半鍋,又在地上掐幾根被太陽曬焦的苞米葉搓碎,摻合進去,就著吸了起來。煙末燃燒得遲緩,唐義貴伸著脖頸深吸一口,讓煙在喉口和鼻孔間久久迴旋。寥寥一點煙霧一經鼻孔呼出,就與田野間覆蓋的熱氣融為一體。
見林治幫要走,潘秀英有些不舍,說吃過飯走嘛,聽你講話心窩裡熱火,你不說作個紀念嗎?在這吃飯留個紀念。林治幫說和你說話就是紀念,你不用拴住我那玩意兒,拴住我的嘴巴比那玩意兒值錢。潘秀英擠滿魚尾紋的臉漫上一絲不好意思,她說其實什麼紀念我都想要。林治幫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哎唷差點忘了,國慶節咱村齣節目,咱倆上鎮唱個歌兒,扭個秧歌。
唐義貴說,那好,read.99csw.com到俺這年齡你就會知道地和人是多麼親和,俺一輩子幹革命,心漂浮在地皮上面,沒什麼覺悟,我現在干自個的,才知道只有地能讓你活得踏實,活著不漂浮,活著親和。庄稼人一遭覺悟了人和地的親和,你就什麼什麼都不會想了,你就是地地道道的勞動者了,吃自個打的糧你就覺放個屁都不臭了,即使臭你也會覺那聲調像唱歌。
由慶珠鬼魂攪起在林治亮夫妻間的戰事,在兩個兒子帶有氣惱的戲言中告一段落,林家的日子恢復了以往的平靜。可是林治亮的心卻沒有平靜。第二天一早,他打開店門,就將手伸向窗外,招呼著正在哥哥家門口獨自跳格子的火花。火花見他招手,把通向小店的距離當成格子一蹦一蹦跳了過來。火花今天的目光是清冽而明亮的,霞光在她眼仁里凝成一個紅紅的珠體,治亮遞過去一塊高粱飴軟糖,之後從窗口輕輕一抓將火花抱進懷裡。治亮說你是一個很怪的孩子,你救了老叔,你怎麼就知道你的老嬸服藥了。火花像是聽懂了,搖搖頭。治亮說,那隻蝙蝠從哪弄來?火花掙脫出老叔懷抱,跑出屋子往前指,治亮一望,是姑嫂石的方向。林治亮一看火花指姑嫂石,身上汗毛驀地站立,他直直地盯著火花,渾身關節嘎吧嘎吧直響。有一會兒,他竟覺得火花眼裡凝住的通紅的珠體突然變成一隻蝙蝠飛了出來。
吃過午飯,林治幫省去了午間小憩,緊鑼密鼓實施他計劃的第二個步驟。他到治亮小店買了兩瓶酒兩盒罐頭——他在買罐頭時沒有注意治亮那暗淡的眼神兒,自顧默默地打包默默地記賬默默地離開。通往目的地的路線必經歇馬山莊村部,林治幫上路恍如平時上班一樣走道。坐落在庫區東北凹地的村部和村小學毗鄰,被一排綠樹懷抱,遠望好像城裡孩子玩的積木,這就是歇馬山莊的上流社會。好些年以前文化大革命、知青下鄉,批這個批那個,這裏作為國家的末梢神經,曾經沒衷一時地喧鬧、翻騰,那時村裡人覺得進出這裏的大隊幹部像有好幾個媽的孩子倍受寵愛,而平民百姓則是沒媽的孩子。因為大隊幹部掌管著招工、當兵、批地等一應熱門權力,山莊人敬大隊幹部就像敬宗譜上的祖宗。這些年地分了,權力下放了,原來叫作大隊的村部沒有了往日的喧鬧翻騰,卻因為分地分義務工收稅收費一些與國家血脈有關的瑣事,更因為一年下來還有幾千塊錢工錢,依然是山莊人嘴裏念著心裏想著的上流社會。林治幫能在棄城返鄉之後,一步踏入山莊的上流社會,與一個人的相助有著秘不可宣的聯繫,那人是歇馬山莊的鐵杆貧下中農,叫唐義貴。唐義貴一小討飯出身,七歲給地主扛活,他的討飯與林治幫的討飯因為有著解放前解放後背景的區別,文革前後一直受到黨的信任和重用。十幾年受壓迫,臉朝黃土背朝天,十幾年受重用,昂首挺胸。十幾年脫產的大隊書記一下子分產到戶,自己需要下地,一張生著瘡疤的紫茄老臉滿是陰霾,但他一輩子聽黨的話,相信黨總是對的,對黨沒有半句牢騷。只是他的地比別人的地雜草多,他的穀子比別人穀子米粒淺。林治幫欲從城裡返回相中村書記這個位置之後,把唐義貴從家史到革命史橫里豎里翻看,終是沒有翻出丁點毛病,情急之下拿出城裡闖天下的本事走動鄉政府鄉人大。出乎意料,鄉人大主任上村上找唐義貴談,老人痛痛快快讓位,說中,只要苦孩子出身,我認。
林治幫在院門口乾咳一聲,而後緩慢而沉著地喚著老哥老哥——老哥沒有出門,出門的是只剩幾顆當門牙說話漏風的老嫂。如今鄉村再有資格的老人也免不了與兒女分家另居。與一對兒女分了家的唐義貴女人穿著被豬食水洇成花朵的灰色衣褲,站門外愣愣瞅上好一會兒,才引進林治幫。進門之後,老女人又告訴林治幫,唐義貴在後坡地里挑水澆地。林治幫說,大晌午也不歇一會兒?老女人說,他現在恨不能和莊稼一塊兒過。
潘秀英看著言語平實卻句句真話的林治幫,說老哥你說的有理,這麼說我也不想干那個大嫂主任了,倒給別人干吧。我原先還怕你家小青回來頂了我的角,其實就應該讓她頂,你說呢?她學的招法新,定是比我強,乾脆別讓她留在外邊,回咱山莊。林治幫嘆了口氣,語調突然變重,說我可不希望她回來,那孩子嬌性,干不出你那影響,再說啦,她要回來,山莊人還不說我以權謀私?潘秀英急了,說,這是往咱水庫蓄水,大夥受益,什麼以權謀私,到時我去跟大夥講。
不管這種醒悟是否徹底,不管這種悔改是否發自內心,能夠治出男人這麼一句話來的女人,在歇馬山莊乃至遼南鄉下並不多見。並非這裏的男人不怕老婆,這裏的男人視話語為男人的筋骨、精血一樣貴重,話語上服輸了就等於抽了男人的精血和筋骨,怕老婆的男人寧願給女人跪下。治亮老婆用她尋死的勇敢抽了男人的精血,馬車拉回村子,迎著屯街上的鄉親,竟英雄凱旋歸來似的又說又笑。九*九*藏*書幾小時之前與死神的會面好像是她為山裡女人創下的業績。鎮中學念書的兩個兒子放學回家,得知真情卻不像母親那樣得意,老大國威走進家門,
老婆鬆口林治亮沒有還手,默默看著胸膛上殷紅的血和汗洇到一起。因為打了老婆,出點血受點傷他情願自作自受。多少年來,除了老婆罵他鬧他,他從沒懲治過老婆,老婆在被窩裡絮絮叨叨逼他到鎮上開店的話說過無數遍,可是她從沒敢提到過林家的根兒,從沒敢提到過哥哥,這兩句話像往傷疤上撒了鹽似的讓他感到疼痛。他的父親林羅鍋年輕時是遼南海邊有名的央子,所謂央子就是明知自個是個窩囊廢還要充大爺,要飯吃還要坐上熱炕頭。四十年代跟父親從河北曲陽要飯要到遼南海邊,在海邊安營紮寨後跟漁民出海打魚,可是由於經不住出海的勞累,沒過幾天好日子又拎起飯筐。一個恬恬靜靜的男人領著四個孩子穿著一身要來的衣衫,不把誰家吃煩絕不離開。人怕沒臉樹怕沒皮,那時山莊人誰遠遠地看見一個男人領一群孩子從屯街上走來,便趕緊插門。因為一小就跟父母乞討為生,他們兄弟姐妹從不知道操心和出力。長大以後,兩個妹妹生有姣好的臉蛋十七八就嫁了出去,剩下他和哥哥二十六七歲娶不上媳婦,有人保媒,見面還好好的,一打聽就沒了戲。這結果使他們漸漸懂得庄稼人多麼看重惜力,看重臉皮。可是懂得絕不意味著能做,多少年來他一尋思出大力就像要他下地獄一樣。哥哥出去掙大錢之後,受哥哥啟發,也是哥哥指點,他在門口辦起雜貨店,雖然是歇馬山莊第一個雜貨店,卻因為歇馬山莊的日子均為女人把持,女人們極少捨得花錢,即使有錢,也因為她們種地過日子太悶,把日間僅有的消費變成逛集的理由送到歇馬鎮去。除了年節他的日賣錢只有幾十元。他也不是不可以上鎮,有人提出過到鎮上開店,可是屯街上那種不爭不搶的閑散和清靜,已讓他像每年找一次潘秀英樣習慣。林治亮自己清楚,一切癖性都是父親的遺傳,可他從不願老婆提到父親,他不願意日間在小賣店裡獲得的那點臉皮上的光彩被父親抹掉。林治幫在外邊掙了錢回來當村幹部,林治亮更是十二分充足地獲得了昔日不曾有過的光彩。哥哥為林家在歇馬山莊爭得的光彩蓋過了父親留下的灰痕,蓋過了他們年輕時留下的灰痕,莊上人在提到下河口翁古人家這一代不行了的同時,馬上就會有人提到林治幫。翁月月能嫁給侄子國軍,這本身就說明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老婆愣是用那張臭嘴筢子似的揭開覆蓋在林家這座山皮上的絨絨草葉,不打她像狗一樣瘋狂怪自個手懶。真的動起手來,史無前例地站起來維護林家祖宗的臉面,林治亮在女人面前找到了一種頂天立地的男人的感覺。
潘秀英說這說哪去了,你是咱山莊書記,你的威信是頂在帽沿上明擺著的。
潘秀英被林治幫劈頭蓋腦一番話說得心裏滾熱。林治幫這麼看重自己她一點都不知道。三十多年,她確是靠著一副熱辣辣的心腸走門串戶幫東幫西,那年為姑娘,前川劉春茂的兒子難產死了,她夜裡偷跑到二十裡外一個叫崔接生的女人家跟學接生,從此,山莊所有女人生孩子她都包下來,不分晝夜。她幫大家從不計較得失,年歲一長山莊人感情上過意不去,三斤糖二斤果子送上門來,她也從不讓人空著回去。為村人「扶喪」得過一些孝布,趕上誰家孩子百日生日她又自製一件兜兜綉上紅花送出去,祝賀孩子好養活。她這麼做著,沒想得什麼威信踩什麼蹄印,只是一種情願一種快樂,她在這麼做的時候是無比快樂的。這些年田分給個人工歸了自己,她給大夥做事的人情厚了,許多人街上撞到,送來眼氣的話語,說潘秀英比誰都好,不出山莊,就能混上好日子,她沒高興也沒不高興,這是命,是老天給了她這份東西沒有辦法。經林治幫一說她才知道,這是蓄來的水踩出的印,這是修來的威信。潘秀英感激地看著村書記,心想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對世事有自己的眼光和看法。她說你的意思是想不當村幹部了?林治幫說是,你是第一個知道我想法的人,我想倒給小青年干吧,老早倒位子沒準也是往水庫里蓄水,這水自個受益大夥也受益,你說是嗎?
慶珠開理髮店不到一個月賺了一千塊錢的消息,如慶珠死後那場透雨,一夜之間潤透歇馬山莊每一寸土地。山莊女人因為丈夫一年在外,一個人孤單地種莊稼,孤單地操持家務,孤單地供孩子上學,聽到這個消息心裏極不平靜,她們恨不能搭上汽車,到城裡把出一年民工只能賺三四千元的丈夫找回來,讓他們在家種地自己去開理髮店。這個消息在山莊女人內心深處產生的躁動就像幾年前山莊民工潮引起的躁動。她們相互傳遞時的語音粘滯、晦澀,缺乏已往拉呱講古時的流暢。「聽說,人家一個月就掙一千塊錢。」「誰?」「死的那個慶珠。」她們在話語的間歇里,注入了只有山裡女人自己才能懂得的https://read.99csw.com眼氣、羡慕和背後里對眼下日子的哀怨。她們在電視上見過許多賺錢的能人,可是自己山莊的年輕女子輕而易舉就賺了大錢,讓她們對在土地里與泥坷垃廝混的日子,有了一點點的動搖或惶惑。在一顆顆擔負著莊戶人家過日子的艱辛的心靈,皆因白晝話音與耳朵的碰撞而夜裡暇想與夢幻碰撞的時候,林治亮女人和林治亮度過了一個險些打出人命的夜晚。這個綽號萬事通的女人聽到山莊人可在鎮上掙錢的消息,風風火火從豆子地里走出,一路小跑沖回家中的小賣店,一股野地里的氣息和一陣咬豆一樣脆快的辱罵一瞬間灌進小店。林治亮女人指著男人脖領,你個熊完蛋的,成天弄個小店隱身子,地里活丁點兒不幹,掙幾個臭錢?你個熊完蛋的,我說過多少遍,你上鎮上租個地方,一月里多往家進些,你偏不聽,像個老娘們兒似的守著家門口,你怕你老婆在家偷賊養漢呵?林治亮正在一爿小店裡跟張守山的父親老面叔下五福,女人劈頭蓋臉潑水似的辱罵讓他突然張開的嘴好久無法閉上。他不知是誰招惹了她叫她回家撒氣。林治亮以為,讓她罵一通,就會自消自滅,可是自己屁話沒有,她更加肆虐,說我倒了八輩子霉找了你這麼個好吃懶做的熊完蛋的。根兒是大事,老林家哪有一個勤快的,嗯?你哥你哥也是那樣,不知老天怎麼瞎了眼讓他發了一筆大財又弄在村上遊手好閒。見老婆的罵聲吸引來了店外玩耍的一幫孩子,見老婆罵的內容里無端地扯進哥哥,林治亮粗糙的脖子上驀地跳起一根青筋。他站了起來,右手食指輕輕勾住老婆衣服紐扣間的豁口,之後使勁捏住衣服往外拽。老婆沒有執拗,趾高氣昂地跟出來,一直跟到後院家中。當老婆跟到後院家中關了風門,林治幫便一把薅住老婆頭髮向灶坑秌去,老婆剛剛倒地,頭撞鍋台咚一聲,林治亮又抓起來再秌。老婆一聲不吭,男人從未有過的勇敢讓她猝不及防,自從跟男人進了屋子,女人的大喉嚨彷彿被誰割斷似的一聲不吭。當林治亮第三次抓住女人頭髮,欲在推搡之際用手扇上兩個巴掌,老婆騰一下從灶坑躍起撲向林治亮前胸,趁男人來不及改變動作瘋狗似的一口咬了上去。林治亮哇的一聲,兩臂頓覺發軟,而後倚向風門,直到老婆鬆口還叫個不停。
林治幫說我其實從來都想向你掏心窩子,可是你知道你是誰?你是咱山莊三十多年來眾手捧出來的月亮星星,我是誰?我是翻上幾頁就漏了白板的劣質書。
唐義貴表情平和,並沒感到意外,說是嘛,早晚的事。
潘秀英說可別那麼說,我也是昨日黃花,我都老成什麼樣了。
林治幫見拉開了唐義貴的話匣,有些扯遠,就切回話題,說老哥,你說咱山莊還哪個年輕人能行,能夠當家作主人。唐義貴陷進饞粳米飯的感覺里,一時沒反應過來,當林治幫又重複一遍,他眨眨眼睛,捏捏煙袋,說你去問你的波羅蓋吧,俺可不知道,俺就知道俺是地的主人,你自個琢磨吧。
見母親正當幾個前來探望的女人細心描述下晌與父親交戰的場面,廚房裡喝一口涼水把瓢摔得直響。當女人們陸續離去,國威走到母親身旁沉沉著臉噘著嘴巴說,媽,用不用把全村人都召集來讓你作個報告,好好講講你是怎麼喝的葯。母親說你個死鬼,我還以為有什麼好話。進門一直站在裡屋櫃前面對牆壁的老二國風,悶悶地甩出一句,我不念了,我上鎮開店。
老車把式溫勝利把馬車趕得驚馬一樣奔跑,歇馬鎮衛生院里一陣豬灌腸似的上下通涮,終於使那個揭了男人傷疤的女人睜開眼睛。看到女人睜開眼睛,曾在推搡女人那一剎獲得一種頂天立地做男人光彩的林治亮,當著一群人的面立時順床跪下,一雙比庄稼人細膩白潔的手握著老婆裂有干口子的手聲淚俱下,桂雲,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呀……
說著日影升上房頂,室內明亮開來,不似一早那麼羞澀。見已近晌午,林治幫慢慢站起來,看著臉上擠滿皺紋的潘秀英,說看來這些年我跟你話說得太少咧,不過也好,出不了動靜……老了老了,我還是把心窩話掏給你,你就知道你在我林治幫心裏的位置,就像你臉上的褶子,是日子刻下來的。
應該承認,唐義貴的行為、話語對林治幫的計劃是一個不設防的破壞和歪曲。這破壞和歪曲並不因為他沒有提出候選接班人,而在於他對自己的讓位沒有半點驚喜的態度,他找唐義貴掏心窩話,一個很執著的念頭就是聽聽老革命對他讓位姿態的誇獎,讓他從老輩人的誇獎中,看到讓位並不是消沒威信,而是增加威信。唐義貴離位痛惜的是往日風光,而林治幫在乎的是人們心底里對自己的評價。從唐義貴家山坡地出來,想到他一再強調的與土地的親和,林治幫對自己的未來突然升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
唐義貴吸完一袋煙的工夫,林治幫挑水回來,人影在坡地冒頭時,唐義貴以為是只被孩童打折翅膀的老鷹。近了,唐義貴咧嘴笑開來,說還不如俺一個老頭子,幹部越當越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