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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買子說我天天盼你來。買子從來不知掩飾自己,聲音是歡快而跳躍的。
從鎮政府出來,林治幫自覺一陣輕鬆、高興,就像卸下了一個包袱,他想他要繼續幹下去,說不定也會有人編造什麼告自己呢,見好就收絕對是明智之舉。也只有他林治幫才會這麼說上就上說下就下來去輕鬆。
月月說爸,我只是提個意見供你參考,一切都由你自個來定。
初見買子林治幫以為是來要地,以為入夏以來頂不住脫坯燒窯的燥熱突生要地的念頭。五年以前,林治幫在歇馬山莊當政不久,還真想過住窯洞的一對母子沒地種如何處理。山裡地薄人多,庄稼人指地為生,抽了誰的都彷彿抽了骨血,曾經費盡心力抽出來的一塊地還讓他換了山崖挖了窯洞。令林治幫驚奇的是,這位黑不溜秋的毛小子自從有了窯洞從未找過政府一回。買子提了兩瓶酒,一進門就齜口白牙朝古淑平和林治幫笑了。見他提些禮物,古淑平一時有些惶悚。村裡人常來串門,為地為化肥為種子也為娶媳分家,從沒有誰拿禮上門,縱是男人幫了誰給誰有些好處,都是趕上年節揀上雞蛋或豬肘作為回報,山莊人的人情賬全寫在年節上。買子的到來非年非節不說,在古淑平的印象里男人沒幫過他任何大事小情。買子將酒放在裡屋鑲有油畫玻璃的高低柜上,之後笑盈盈在沙發上坐下。林治幫習慣有人拜訪就像習慣火花在牆根睡覺,眼神和表情都顯得木然。他說來了?買子說來了。他說地的事兒,你沒找我,我就沒用心,趕明兒我找隊長研究研究,歇馬石后坡有塊柞林,看看能不能割一塊山。買子手一揚說林叔我不要地,我根本不會種地……買子正說著火花推門進來,並引進了剛剛停止瘋叫的狗,狗一進門就汪汪叫了兩聲,讓買子一機靈吞回了後邊的話。古淑平忽地從灶坑奔過來,拽出火花,罵你個兔崽子越來越禍害人,快滾。火花將狗領出,買子乾脆站了起來,走到林治幫坐著的炕沿邊,直言直語的樣子,說林叔,我有一個念想可能要衝犯你,可是我明人不做暗事,我要和你競選村幹部。買子將這樣一句林治幫乃至整個山莊人都會覺得大逆不道的話說出時異常沉穩、平靜,就像向買雁尾磚的人講述磚的製作過程,小眼睛平和地瞅著林治幫。
吃了飯,晾了衣,月月開始給國軍熬藥。月月給國軍熬藥時,婆母走過來,說你把方法教給我,我就熬了。月月說你不會。月月其實是不願給婆母添麻煩才謊編了理由。婆母說,國軍那闌尾到底強沒強?月月說強多了,再喝一個療程就差不多了。
買子說,我當大家許願,用人格擔保。
雲彩終於知趣地四散開去,太陽彷彿莊戶人總也逃不脫的平淡日子,一如既往地照射下來。不管日子多麼平淡,有喧鬧、繁累作著比較,這最初的日子都叫人無比地輕鬆、欣喜。日光晒乾了泥濘的道路,照亮了肥潤的莊稼,給人帶來無與倫比的喜悅。月月在這一天里終於看到她的那個念頭呈出的赤|裸的、懸挂的姿態。這天晚上,月月回家急急幫婆母燒火做飯,做飯間歇時點上油爐熬藥。就在她剛剛點上油爐,揣想晚上出去領不領火花時,公公在屋子裡發出了讓她始料不及的命令:月月,你去把買子叫來。
乾旱,一日一日在晴朗的天空下展現開來。歇馬山莊村民對於乾旱的認識,是從唐義貴澆地時水桶吱吱扭扭的聲音開始的,苞米、大豆、高粱、穀子,一些身體細弱的農作物一經人們認識到乾旱,便一個個羞於見人的山莊女孩似的袖起手耷下腦袋。其實它們早就挺不起頭來張不起葉子,只是人們貪戀晴日的乾爽、明亮,一時間忽視了莊稼的情態。歇馬山莊山地田壟,滿山遍野響著水桶吱吱扭扭的搖晃聲,這聲音在傍晚時分尤為響脆。日落之後,田地里消退了火烤一樣的赤熱,人們的精神格外抖擻。乾旱使山莊女人、老男人、懶男人紛紛傾巢出動。月月的三哥興安和林治亮歪歪扭扭挑擔水桶在田壟邊大喘氣的樣子,給上河口下河口女人們偶爾在水庫邊的相遇增加了不少談資,瞧,厚興安都下地了,可見乾的程度。什麼呀,林治亮不比厚興安懶,人家今晚小襯褂上還染了泥水。乾旱也使在小鎮上班的人們下班後走進土地,月月和國軍換了衣服挽了褲腿完全一副庄稼人的樣子。就在歇馬山莊男女老少所有心思都用在抗旱澆地的傍晚,一直沒有地種也沒有地澆的買子撞入林治幫家家門。
林治幫做夢不曾想到,就在這個晚上,他的思路發生了關鍵性變化,這關鍵性的變化首先緣於他的老婆古淑平。買子走後,古淑平扔了灶坑的火,直接奔到裡屋打開塑料編織的網兜,見是兩瓶尖庄兩瓶德惠大麴,便興奮得直問男人買子作甚送這麼大的禮?林治幫說作甚,想當村長!古淑平頓然眼角皺紋扯平,唉唷一聲,他也敢想。少許,老婆就緩下話來,說也別說,這黑小子沒準兒有九-九-藏-書些膿水,人家一個上北大荒討飯的,回來一分地沒有,脫土坯就過起了日子,咱山莊還沒這麼一個。老婆討飯的說法彷彿雨打蛛網,一下子給林治幫木訥的大腦打開一個透亮的洞,是的,討飯的,唐義貴討過飯,自個兒討過飯。林治幫的神經這時節不經意地抖了一下,難道歇馬山莊團弄在討飯出身的人身上已是命定?!那場大火之後,林治幫對兆頭,對冥冥之中潛來的事物已經過分敏感,這敏感讓他的思維曬蔫的生菜突然浸進水裡似的在買子身上滋潤開來。而恰在這時,國軍和月月澆地回來,他們一進門古淑平就通報了信息,古淑平說完月月興奮地大叫一聲,這是真的?我早就想向爸爸推薦我怎麼給忘了。
買子說,兩個,第一,鐵匠爐變成雁尾磚場;第二,留下出民工的男人搞庭院經濟。
回到家裡,一家人正圍在桌旁等月月吃飯,林家人對兒媳的重視讓月月多日來深受感動。在娘家的時候,什麼事都是她為母親、為哥哥嫂子想著,幹活在前吃飯總是在後,做了媳婦就大不一樣。月月為了不讓大家等她,衣服沒晾就去吃飯。
月月的命運已被一隻魔掌握于掌心她卻懵懂不知。即使這個夜晚的後來,國軍焦渴、焦慮的心隨深下去的夜晚潛入睡眠,月月沒有半點睡意的眸子里再度走進買子,她對即將發生的一切也沒有絲毫預感。月月再次想起買子,好像與那一抓無關,是在她看著國軍時,想起慶珠拿買子和國軍的比較,於是她就把傍晚河邊的事想了起來,她想慶珠說的不錯,換成國軍,絕不會光著膀子就去見一個並不很熟的女子,國軍是個有修養的人。國軍尤其不會直截了當地說出看見你真高興,國軍說話向來講究分寸。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買子讓人感到有股熱熱的氣息,買子的沒有修養不講分寸恰恰造出一股熱熱的氣息。月月想這大概就是慶珠說的,他自顧自地燒著,卻能讓你跟著發熱。月月對比來去,還是在關鍵的一抓上停住——此時,月月發現,她前邊那些殘缺不全的比較,正是為了對後邊那被抓了的感覺的體悟,而這體悟,使在傍晚水庫邊被抓時心裏湧進的水流有不招即來的意味。
那是買子來林家大院送禮的第三天,那是乾旱已經到了盡頭雨雲漸漸密布天空的傍晚,月月下班回來拾掇滿滿一盆衣服奔向屯西水庫。雖然結婚剛過三個月,她走在屯街上完全是一種老媳婦感覺,一些婆娘同她打招呼都問國軍的病怎麼樣了。為了不使屯人聞到滿街的中藥味胡亂猜測,月月婆母到處聲揚兒子是闌尾炎,本是沒事,自從來了媳婦過於疼愛就逼著吃藥。許是婆母的口氣里盡量誇張著對兒媳的滿意,許是翁家女子懂理懂事早有相傳,女人們在街脖上跟月月說起國軍的病一點沒有責怪月月小題大作,月月也習以為常地應著,沒有絲毫假話真說的感覺,這感覺來自於她對國軍的病已經沒有了初始的性急、慌張,許多大夫都說肯定會治好只是要有耐心。月月一路說著笑著趕著街上的雞鴨,當她來到水庫下游小溪,晚霞也把小溪波波的粼光作成了一幅畫。歇馬山莊女人洗衣大半都在午飯之後的下晌,只有上班的女人或跟婆母一起過的年輕媳婦才在傍晚下河。水流很小,但因沒人攪擾,異常清澈。月月搬來一塊石頭坐下,腳一瞬間就沒進了清冽的水流,月月將所有衣服都泡進河底踩著,之後動作麻利地一件件搓洗,嘩嘩的濺水聲是月月耳邊惟一的聲音,嘩嘩的濺水聲交匯著三個月來許多混亂且清晰、斷續又完整的場景映在溪水上,讓月月邊洗邊在心底靜靜地審視、觀看。在遼南山鄉,女人在洗衣時心情是最沉靜最恬適的,它和哭喪既相同又不相同,它們的相同之處在於哭喪和洗衣都能調動大腦貯存的繁雜、紛亂的經驗和往事,那些經驗和往事流動的狀態溪水似的湍流不停,而它們的不同在於,哭喪會使女人在這湍流不停的經驗往事中抽|動出最危難最動情那一部分輸入心底讓你動情,而洗衣會使任何危難動情都如水一樣潺潺流掉,讓你局外人似的靜觀自己。洗衣的女人也恰因了這一點而有一種超然的生動,不以物喜不以物悲的沉靜。月月並不知道自己的此時此刻是什麼樣子,只知專註地將衣服搓出五光十色的泡沫,在泡沫里讀著那生生滅滅的往事。然而,當她最後一件衣服洗完抬起頭來,壩堤上一個光著脊樑的小伙正站在往事的一端沖他微笑。
不知為什麼,月月這晚熬藥有些性急,她特別想快一點熬完上床睡覺。當葯終於熬完看國軍喝下去,月月就拉了窗帘關了門,上前抱住國軍。因為屢屢嘗試失敗,好長時間他們都迴避著如膠似漆的親密。國軍不知月月為什麼毫不掩飾自己的主動和性急,像只發|情的小貓。國軍呼應著月月,使勁擁住她將她舌尖含在嘴裏,月月的手指狂亂地在他胸膛上撫摸,在他的腹部和https://read.99csw.com腰間撫摸,月月的手在摸到國軍腰間時打開了國軍的褲帶,隨後等待國軍像慣常那樣脫下自己的裙子。國軍褪下月月的裙子,月月蛇似的絞上國軍的軀體,嘴裏連連說道:我要你,國軍我要你。月月的聲音像蒸鍋里冒出的氣兒,有一種被蒸發又被壓抑的扭曲感。國軍吻著月月的嘴唇、脖頸、乳|房,之後將下體用力往月月的下體里揉,汗水浸沒了兩個飢餓的小獸,讓他們拚命地翻動撕扭,可是他們渾身粘濕精疲力盡,那個柔軟的物體終是沒有挺進一灣池塘。他們不無絕望地停下動作,月月被火燒的發紅的眼睛彷彿一個已經看到豐盛的宴席卻愣是被趕出去的飢餓者。看到月月的樣子,國軍撲向身邊的枕頭嗚嗚地哭了起來。國軍的哭聲低沉、空洞,像從深淵里傳出。聽見國軍哭,月月一點點收回痴痴的發紅的目光,爬起抱住國軍,迭聲說著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國軍你別這樣。
買子被問住,囁嚅好久才說,你好像是一個講身份的人,慶珠不是。買子的話如何刺傷月月的,他毫無所知,就是這種刺傷月月的話,使月月在後來的日子里,幾乎是大踏步地走出道德的莊園。
黃昏吞沒了溪流上粼粼的波光,買子端著月月滿滿一盆衣服與月月并行著向屯街走來,買子調皮的孩子似的一忽兒把盆頂在頭上,一會兒把盆夾在腋窩。月月一直想說話卻一直找不到什麼話,思路的堵塞讓月月對自己大不滿意。她狠狠甩了甩腦袋,渴望讓思路爬上一個什麼藤蔓,可是那思路東撞西撞總是找不到路子,快近屯街的時候,買子說翁老師,我是個粗人,今後有什麼事,還望你多包涵。
七點半鍾,鎮政府剛剛上班的時候,林治幫騎車來到歇馬鎮政府後院。鎮黨委王書記見他來老遠在走廊里打招呼。王書記前年從萬里鄉剛調來時對林治幫並不是很好,開會見面臉子冷冷,也很少過問歇馬山莊的情況。自從去年年初,省外貿來商量歇馬鎮為日商種植葫蘆條,鎮長反覆鼓動宣傳只有歇馬山莊一村報了二十戶,王書記再看林治幫就有了笑面,說他為他在發展庭院經濟上拿來關鍵一分,後來不知是日商變卦還是外貿出爾反爾,葫蘆加工成條上邊卻一斤不收,釀成全縣有名的葫蘆條事件。林治幫又立時承諾歇馬山莊的損失全由他個人負擔,不給鎮里添半點麻煩。王書記對林治幫的感激便更加無以言表,他親自在鎮招待所請了林治幫一頓,說最初以為一個包工頭靠錢買通職務心裏總覺不對頭,現在才知道一個農民能成為包工頭掙了大錢,絕對是度量和胸懷的體現,才知道林治幫絕對是大有可為的人物。王書記酒干話稠熱心話說了很多,就是沒有說定林治幫到底是不是靠錢買的職務。不過林治幫有一大堆好話墊底灌頂,已經沒了更多的計較,他們相攙著走出招待所時,王書記竟改了村長的稱謂直呼林老弟。儘管酒醒之後王老兄依然變成高高在上的王書記,他對林治幫卻有了永遠不變的真摯的微笑。
接下來的日子,歇馬山莊乃至整個遼南地區都下起了農曆六月的第一場雨,由開始的淅淅瀝瀝到後來的鋪天蓋地。在這連陰雨的季節,一個念頭彷彿雨水浸入土地一樣侵擾著月月的心情。她每早起來,都想晚上下班如果天好,去買子的窯爐里看看,晚上下班天仍陰著下著,就想等待明天;明天一早還想,晚上下班如果天好,去買子窯爐看看。有時天偶爾在頭晌和半下午的時候,突然露一露笑臉,可不一會兒就又收了回去。月月在雨季里盼望天好的情景就像庄稼人春天在地里拉犁,而去買子窯爐看看的念頭並不像庄稼人等待秋收那樣一直是明顯的、赤|裸的、呈高高懸挂的姿態,它是時隱時現的,忽遠又忽近的,它是一歇息下來就如鯁在喉,一忙活起來就消失若無的。這念頭從那個不眠之夜襲來,讓她每一看到都會生出會有什麼好事發生的新奇。月月在雨季里於心頭反覆迴轉的念頭不是焦渴的熬煎,也不是等待的折磨,它完全是一種好事多磨由它而去的狀態。至於看一看買子的窯磚到底算什麼好事她並沒細細去想。
王書記和林治幫被突然說定的事情推到了一個語言的荒野,誰都不再說話,兩人直直地看著隔在他們中間的桌子。很久,王書記張開嘴,好像終於在荒野上看見了什麼,嘆口氣說,哎,這一氣兒咱歇馬鎮挺邪性,你遭黑眼風倒沒什麼,有人還上縣告我呢,說我拿水庫里的魚行賄。
這個很少被上河口人想起,每每想起都是當作故事來講的買子走進林家大院引來一陣狗叫,古淑平聽見狗叫趕緊推開風門。剛剛推開風門,買子就一陣風似的放下手中擋狗的槐條,一溜溜進林家屋子。
他們說著笑著,月月又自動走進買子院子,拉開屋門。屋裡並沒有常年居住病人的霉味,三間草房倒是異常空曠,水缸和鍋灶卧在地上顯得很沉重,像一個垂頭喪https://read.99csw.com氣的老人。買子跟上月月,進門叫起母親,把母親抱著坐起來依在炕頭,說媽,翁老師,這是慶珠的朋友翁老師。
買子到大壩來其實是在懷念慶珠,一段時間以來他動輒就來到大壩,沒在水裡靜靜地想一會兒,他此時的思念不是折磨自己也不是責怪慶珠,而是一種淡淡的思念。買子在淡淡地思念著慶珠的時候,看見在下游洗衣服的月月。
兒媳的話在林治幫那裡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一個剛過門的兒媳向他推薦人選他不能不考慮,這與他喜歡兒媳的懂事有教養沒有關係。關鍵在於,在這個晚上,林治幫卻從各個角度分析了買子,這個平素從不被注意的年輕人一旦引起注意,便玻璃球放到日光下似的渾身見光。那些年跟自己出民工,陰雨天大夥休工,民工們都在工棚睡大覺,只他一人往漏雨的工棚上上水泥;誰都以為他換了山崖挖洞住還會向大家要地,他卻從未吱過一聲;那些土坯一塊只賣二分錢,居然也讓他掙出三間房屋;在窯洞里燒磚,人們傳說他頭髮長得像野人,那和花磚一起傳到歇馬鎮市場的知名度竟然就沒摻半點「五馬六混」之類泥沙;就是今晚上門送禮,也不是希望通過送禮買通什麼,而是情理之中的尊重……
其實林治幫完全可以自己親自登門拜訪,幾年的包工頭和幾年的村長使他在小輩人面前有些顧忌。支使月月而不支使國軍也因為最初是月月向自己推薦了買子,讓月月去叫就等於向兒媳有了交待,並也讓兒媳向買子有個交待。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表示他對月月的看重。種種原因鑄就的機會使月月堂堂正正走入命運的歧途。
月月是因為慶珠才認識買子才有了今天的見面,可是月月發現,此時此刻,買子提到慶珠,就像澆花的人故意掐了花心去澆花根,有種事與願違的彆扭。月月愣了一下,上前握住老人的手。月月說大媽,買子要當村幹部了,我公公要退下來了。顯然是為了安慰形容枯槁的老人才想起公公的支使,而這件事一經想起,月月神經猛的一抖,說,快,買子,咱們該走啦。
林治幫于夜半十二點時,在老婆剛剛入睡的鼾聲中爬起來寫了一紙辭呈。林治幫寫完辭呈,點著一顆煙,對自己滿意地笑了。多虧自己對一場大火之後冥冥之中的東西有著超然的領悟,使自己提早做著準備,變年末的被動為現在的主動。他還感激老天,天命不可違,老天讓自己早早把握了命運,使原本是惡運的結果變成好運的開始,他料定自己主動舉推買子會使買子大為驚訝和感動,而後永念自己恩情,這也是往水庫里蓄水的一種方式。
鄉上來歇馬山莊的考核在唐義貴、潘秀英和幾個村委委員中秘密進行,考核從旱季進行到雨季,毛毛細雨使人們幾乎無法在山上或田裡談論買子.雨過天晴,關係到林治幫和買子命運的日期商定下來了,林治幫以智者的口氣支使兒媳去叫買子,一件關係到兒子和兒媳的命運,關係到林家大院是否一如既往安泰的事情已顫巍著冒出須芽。
月月的檢討是真心而痛切的,她真的不該流露自己的渴望讓國軍著急,她更不該主動去揭國軍的痛處,即使是嘗試,也要等待國軍的主動。可是自己今兒個怎麼就變得這麼不通人情呢?月月抱住國軍,一邊用國軍的淚洗自己的臉,一邊在思想里追尋著自己不同以往的原因。今兒個好像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傍晚她見了買子,買子抓了她的胳膊,那一抓給她帶來一點別樣的感覺,可是那感覺很快就消失掉了,根本沒有帶到家裡來的。月月懵懂地追尋著,一晚上都毫無所獲。
月月先是笑笑,輪廓分明的嘴唇咧成一個弧形,之後徑直走過去,收攏咧開的嘴唇,眼睛不看買子,而是去看爐膛里的柴火。月月靜靜地看著,不說話,急得火花直搖月月手指。一會兒,月月調整了自己——她覺得自己的樣子像小孩而不像一個已婚女人。月月再次笑了,目光轉向買子.這次,當月月率真地把目光轉向買子,看見買子裸|露的、磚地一樣開闊的胸脯上滾動的肌肉塊,看見小眼睛眯成一條縫射出一絲坦蕩的興奮、歡喜,她剛才疼的那個地方被誰嵌了一道縫似的豁然開朗,月月的笑發自心底地盪了出來,彷彿親人久未相見,彷彿憋得太久太久,月月一經笑開,再難收回。
林治幫說,誰都會這麼說,你拿什麼叫大夥信,村幹部可是大家選的。
一段時間以來,月月上班忙於在鎮上給哥哥租房,下班忙於給國軍熬藥,忙於參与婆家園裡地里的活路,買子那天在飯店裡給自己的啟發讓她早已忘在腦後。婆母的通風報信令月月異常興奮,她想不到她竟那麼準的與買子思路相撞。月月點上柴油火爐,把草藥泡在水中坐上去,來到公公房內。因為有兒媳婦,林治幫一夏天不敢光膀,他見兒媳進來欠了欠身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月月說爸,買子是死了的慶珠的read•99csw.com對象,慶珠是我朋友,我了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適。月月沒提那天吃飯的事,為了表示鄭重其事,為了不用談自己對買子的感覺就能把語言的分量加重,月月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我了解他,他接你班最合適。
林治幫報以微笑,大概是夜裡睡眠太少的緣故,發沉的眼皮有些浮腫。在書記辦公室坐下,林治幫二話沒說就掏出一張紙條交給書記。王書記見有紙條,迅速收回笑容,展開來細讀,讀到末尾,抬頭瞅著林治幫,陌生人似的,說怎麼,就一場黑眼風就打消了氣焰?林治幫搖頭,說那算屁事兒,我看中一個年輕人比我有作為,想早點兒倒位兒。
自從知道兒子身體有病,古淑平在月月跟前總是故意找尋機會依順,古淑平甩著浸了水的手進屋來,說我和月月想的一樣,我倒不是因為他拿了貴重的酒,你想那厚慶珠的爺爺在咱山莊多有根底,他能看中,准不是一般人。就在半年之前,林家人講到厚慶珠嫁給買子,古淑平還說老厚家笑話人喪了天良,出了個瘋痴女看上一個野人。如今突然改口,古淑平感到有點彆扭,她說完話趕緊離開。林治幫思謀半天,回答兒媳,說山莊人可不一定認他,太嫩。
林治幫和買子的對話是痛快而流利的,但在林治幫思想里就如同在冰上打滑,沒留丁點痕迹。一個沒根沒底不懂庄稼人的黃毛小子爭當村長讓他想起虎爪子,虎爪子當初的許諾比買子聲勢浩大,說保證不到兩年讓歇馬山莊家家建起沼氣,人均收入達到一千二百元。與買子不同的是他跑到村部與他叫號,而不像買子客客氣氣來到家裡還備了禮物。林治幫再一次將笑漫上鬍鬚,那笑的膚淺和輕慢就像浮在水面的泡沫。買子坐回沙發,說林叔,今兒個來不是求你什麼,只是想提前向你打個招呼,怕你到時候怪我小輩無禮,我是和你競選。買子說完站起來,朝門外走去,一陣狗叫驀地響徹整個院子。
老人火星一樣閃了一下的目光隨著他們的離屋委頓下去。買子舀了一盆涼水,站在院子里從上到下潑下來,而後不顧短褲的粘濕,搭件背心就顛顛地跟出來。他大步流星跟上月月,上坡時走在前邊,欲拽月月上坡,月月的手剛伸出就又縮回。買子說對不起我忘了我這粗手叫你疼。買子的話和他的一連串動作一樣,是隨意而隨便的,可月月卻感到又一種心疼。她遲疑一會兒,伸出手來,與買子粗大的手相握,一盆早已裝滿的水強烈地晃動起來,上次河邊的一抓因為沒有鋪墊,那感覺是心裏邊的水在溢漫,而現在歷經了一個雨季一個黃昏的鋪墊,月月心湖盛滿的渴望一下子傾如雨柱,胸脯和心窩噗噗直跳,一股熱熱的血頓時涌遍全身。月月看著買子,目光執著、率真。許久,她低下頭來,說你不是抓疼我的手,你抓疼了我的心。買子初始以為聽錯了話,佇立著細嚼一遍,當確認一字一句沒有半點差錯,他小眼睛大放異彩,像莊戶人旱季里看見第一片濃雲。他不顧火花在場一把抓住月月雙手,目光爐膛里的火似的燒著月月,翁老師我謝謝你,我剛才見到你出現在院子里就像見到慶珠,我不敢想讓你疼我,你和慶珠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月月信口問道。
林治幫盯著買子,初時他像在野地里突然發現一條黃鼠狼似的,目光驀地凝住,臉腮肌肉下意識抖了兩下,少頃,他凝住的目光遊動起來。林治幫開口,你有什麼家什?
買子抓痛了月月,使月月再不說話,令他有些意外,買子不知道怎樣挽回這意想不到的局面,他一時間想到慶珠,你就是把慶珠胳膊剜一塊肉只要不是惡意,她也不會生氣,翁老師畢竟是翁老師,而不是慶珠。月月噗哧一聲笑了,看你說的那算什麼?因為買子再一次提到粗人,月月的思路一下子爬到那雙手燒的雁尾磚,月月說真是的買子,我什麼時候去看你燒雁尾磚?無話找出來的一句話,像一個安了很久卻一直沒有通電的燈突然一亮,照在了上河口黑下來的屯街泥道上,令月月買子眼前一片開朗。買子說對呀,你什麼時候去看看,去看我那時像個灰耗子。月月恨不能現在就去,她想這麼長時間,怎麼就想不到去看看。買子說現在跟我走吧。月月說,不了,再去吧,婆婆等我。一旦打開話匣,月月又想到買子競選村長的事,可是剛想出口,火花已從大街迎過來,亮亮的小眼睛透著她等待的焦急。月月轉身欲接過臉盆,買子遞過去,月月很自然地掃了一眼買子,說謝謝。買子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細眯的眼睛和黑黑的瘦臉相互團結著,再一次釋放出一種純樸親切的氣息。月月輕輕點了點頭,走出這氣息,月月說什麼時候去看你燒磚。
這……顯然王書記被林治幫的高姿態嚇住,有些不信。不管鎮幹部還是村幹部,大小都是官場中人,據王書記近十年的官場經驗,沒有一個人培養接班人是為了自己提早讓位兒,都是組織要求下的無奈而為。作為村級幹部九-九-藏-書,上邊還沒有提出培養接班人的要求。王書記放下辭呈,表情由驚訝轉為沉思,而後嘆了口氣,有些焦慮地說,老林,這可不是小事,你尋思好,你的年齡再干兩屆沒問題,你在歇馬山莊又沒有什麼反映。林治幫沒有回話,只是搖頭。這時王書記有點沉不住,說老林,你是不是又想了什麼新道道,干夠了村長想去干點別的,我可知道你腦瓜後邊長眼。林治幫急了,手抓著頭皮,頓了頓,極嚴肅地說,王書記,咱倆的交情,有什麼事兒我能瞞你,我真是想倒位兒給年輕人,程買子是我推薦的人選,就是鎮街上獨一份賣雁尾磚那小子。這小子沒有毛病,又有本事,鎮黨委要同意,我真就倒給他,我負責回庄做大夥工作,我保證扶上馬送一程,我拿人格擔保。王書記見林治幫十分堅定,說既然是真的,讓組織委員下去考核考核,黨委可是信任你。
見月月看見自己,買子一溜小跑走下壩堤,來到月月跟前,他顯然是剛從庫水裡出來,黃黃的頭髮一綹一綹滴著水珠,紫色的胸肌拱出凹凸不平的色塊,在晚霞中泛著水濕的光亮。月月第一眼看見買子心頭猛的一動,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月月來不及想,這親切感和多天以前的小飯店有關,還是和三天以前登門造訪袒露了和月月巧合的心情有關,還是與他那純樸的、沒有任何包裝的笑有關,反正當買子帶著一股緩緩的晚風挨近月月,月月感到了一股緩緩的被一種坦蕩蕩的流風包圍了的感覺。買子說,翁老師,我看見你真高興,就像看見我姐。買子立在水裡一邊擼著打綹的頭髮一邊說,嘴角顯出剛毅。買子的爽快使月月感到心裏很舒服。月月說你有姐?買子說有,在黑龍江。月月說那你就把我當成你姐吧。月月也學著爽快,邊說邊洗腳穿鞋。買子一直自家人似的看著月月,粗粗的喘息著。月月一隻腳穿好鞋踩在石板上,另一隻剛伸進鞋裡,便晃了一個趔趄,買子慌忙伸手去扶,當買子粗糙的大手握住了月月纖細的胳膊時驀地一泓溫水在月月心間彌散開來。月月故作自然地哎喲一聲,說你抓痛了我。買子卻難為情地說我這脫坯的手,太重。
月月無話,月月被突如其來的歡喜浸泡得忘了回話,也忘了公公要她來的目的。那目的原本也並不是她的目的,她的好像就是痴痴的無遮無攔地傻笑。晚霞在兩張臉之間落上一束耀眼的光帶,刺得月月有些不自然。許久,月月說,我並不是來看磚,並不是。買子目光不易察覺地暗淡下來,說是的,其實這破磚,真是沒什麼看的,就是小孩和泥玩。一句言不由衷的話使買子產生了誤解,月月肉體里某個部位又疼了一下,她連說不……不我……月月語無倫次,臉漲得通紅,買子擼著沾有草灰的頭髮,喉節在脖子上滑動,但沒有運作出聲音。月月立在窯坑前,說我想看磚。買子終於又興奮起來,領月月看了裝有滑輪的坯芯和模型,說最初是手工往地上脫,就和小時和泥摔娃娃一樣,後來一步步改進,就成了有點科技含量的生產。買子又領月月上窯門邊伸手觸摸,說過來烤烤看,能烤成肉乾,說雁尾磚正在裡邊說悄悄話。月月說,說什麼?買子說,它說你好你好翁老師你好!月月朗聲笑開,說你往裡裝時告訴它我今兒個能來?買子說那可不,早就告訴了。
苗條的月月領著瘦小的火花在街東鋪滿綠草的溝谷邊前行時,恍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畫,雨後的黃昏有一種讓人心悸的光色。火花一路引著月月,先是穿了苞米地邊的溝壩,而後從溝壩上拾坡而上,當月月走到坡頂,順火花的指向向下望去,三間草房傍著一方銹紅色磚地呈在了月月眼前。這是一片嶄新的領地,這是一個與整個歇馬山莊都不和諧的有著工業色彩的地方,一座土窯面房而卧,側壁嵌有厚厚的鐵門,鐵門外邊有兩個二尺多高的木槽,中間安有一條滑輪,與院子相通的開闊地上便是石綿瓦覆蓋的沙土和水泥袋子。月月在挨近草房時,心底有種莫名的激動,那個與買子前途相關的事由她親自傳達,讓她激動,當然比這更重要的是,這方領地斑斕的色彩在落日時分有種神秘的氣息。月月站在門口,草房屋門靜靜洞開著,院內院外沒有一點聲音。見沒有聲音,月月突然有些失望,買子是否又在水庫洗澡或到了別的什麼地方去?正當月月往屋門走去,準備問問買子卧床不起的老母的時候,只聽身後一聲脆響——翁老師。月月立時轉身,窯門側面,挨著崖口一個長廊一樣的衚衕口,買子席地而坐,比晚霞還紅的火苗映著那張瘦削黧黑卻是神采奕奕的臉。月月第一眼看見買子,先是一陣驚喜,而後,不待欣喜推動月月將公公的囑託說出,就轉成一種肉體的疼痛。月月在看定買子席地而坐滿面草灰時,肉體的某個部位狠狠的疼了一下。這令月月始料不及。當一股由疼匯成的氣流湧向喉口,月月竟感到有一種委屈的情緒,一種為什麼好多天不得見面的委屈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