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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小青說我和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有了關係,我這樣的人不會把同誰有了關係看成是種關係,我同多少人有了關係也不會決定終生與他有關係,這是咱們的不同。
月月不再說話,月月想小青竟然有這樣的理想,不壓抑,這會成為一種理想嗎?人不壓抑自己怎麼會使別人快樂,比如她若去找買子,那會是一個怎樣的結果呢?然而就在月月尋著小青的思路往下走又七差八落走不下去的時候,小青突然停下來,小青停下來看定月月陰鬱的目光,小青說嫂子,你是不是不愛哥哥?好像正在台上入迷地講課突然有人抽了講台的底板,月月一個激靈,眼皮跳動兩下。月月說這是哪跟哪?你這不是瞎說嘛?!
雖然國軍對歇馬山莊的事從來不感興趣,可是送走買子,看著買子長著稀黃頭髮的腦袋,國軍有了一絲反感。國軍走進父親屋裡,說爸,這小子挺傲,你不該強調天意,你應該讓他知道你是他的恩人。林治幫泰然地搖搖腦袋,說是雜水你就是用釘子釘他也釘不住,是好種你放他千里他也會找到家門。父親的超然姿態讓國軍的認真走了斷橋,月月用另外一句話接續那半截橋板,月月說,買子不是那種人,買子絕不是國軍想象那種人。
買子的回想讓人想起幾年前人們對他父親遺囑的神秘傳講,這傳講加了一個將軍墳的傳說,使當了村長的買子彷彿爬滿牆壁的青藤,終於有了根系有了株蔓,有了鬱鬱蔥蔥的葉芽。林治幫在歇馬山莊一步步成功地實施退下政壇計劃的時候,他的女兒小青在縣城一步步實施著撤離縣城的計劃。小青的撤離計劃其實仍然以佔領為目的,她一方面續繼和苗校長保持聯繫,假裝並沒對他的失言生氣,拿出就要分手戀戀不捨的情態讓他為她延伸最後一線希望;一方面向一個從不理會自己,家住縣城的男生許強發起猛烈進攻。小青和苗校長在一起時,既是一個清純女孩又是一個盪|婦,她會把重複不變的相見作得花樣翻新,今天捧出一枚賀卡,賀卡上寫著親愛的老師,永遠記著你;明天拿去一隻襪子說這就是老情種的避孕套。而在進攻許強時,則完全是另外一種法則,許強已經有了女朋友,是小青衛校同學名叫呂晶晶。班裡人對小青和校長的關係早有傳聞,呂晶晶一向對小青愛搭不理。小青懂得,一個人只有讓人同情才會博得別人的好感,於是在呂晶晶跟前哭訴別離的難過,幾次之後,呂晶晶立時改變態度,陪小青散步、看電影,她在陪小青時總是叫著許強。小青用眼淚浸沒了自己的污漬,與呂晶晶恍如親姊熱妹。呂晶晶同許強約會,本是不用小青傳話,卻要特意增設過節,讓小青在友情中打發難耐。因為畢業迫在眉睫,進攻速度必須抓緊,汪國真的詩和暗送秋波都是慢性中藥。小青第二次到許強家替呂晶晶傳約,就在樓道里摟住許強脖子,嬌嗔而憂傷地細語道,許強你讓我多痛苦你無法知道。小青說著就把正待豐|滿的乳|房貼上許強,說我的整個青春都在為你燃燒。許強戀呂晶晶戀了半年,夢裡千萬次呼喚也沒有撞過她的肌膚,小青顫巍巍的乳|房使他一陣眩暈。許強一邊向外推著,一邊情不自禁地擁著,當小青熱辣辣的小嘴陡然貼近,他竟戰慄了一下馬上擁她入懷。在戀了半年呂晶晶的許強不由分說擁小青入懷的剎那,小青心底又一次響起一個聲音,沒有男人拒絕愛情。但是許強畢竟是青年男孩,夢醒之時能夠審視自己情感的分寸,當他發現呂晶晶開始疏遠他,他竟痛罵自己瘋狂地向呂晶晶追去。
小青噗嗤一聲笑了,說嫂子其實我們很不一樣,你是天生工工整整、一筆一畫寫出的字,我是天生龍飛鳳舞的狂草,不管一筆一畫還是龍飛鳳舞,都是字,只是寫法不同,咱倆的活法很不一樣,你是不會想象我早已不是處|女。
月月說這沒什麼不能想象,我婚前也和你哥有了關係。月月在此時說到關係感到一種久違了的親切。
小青仍然盯住嫂子,一種複雜的心緒使她再也說不出輕鬆的話。
怎麼玩?
買子剛剛離開歇馬山岡,兩個陌生人就引來了幾個村民抬來一塊石碑,上邊寫著省級文物保護某某某某年。石碑在幾個人挖出的深坑裡剛剛站起,圍觀的人群里就爆出一陣哄嚷聲,說野人還真不熊,讓他說中了。
下午,買子分別到下河口和后川走了一趟,去找虎爪子和潘秀英的兒子金水。這兩個歇馬山莊最不安分read.99csw.com的青年一般很少在家,金水到翁古城去了,潘秀英說晚五點左右才能回來。買子說大嬸,金水回來叫他到我那去一趟。虎爪子父母正在地壟邊薅草,看見買子有一種本能的敵視,四隻混濁的老眼離開草梗,把買子上下好一頓打量,當買子自報家門,說是上河口燒雁尾磚的買子,做母親的低下眼瞼,咕噥說在家躺著,一雙無奈的眼睛露出惆悵。買子在走進虎爪子家零亂不堪的草房小院時重重地咳了兩聲,然後徑直走進裡屋,拽住虎爪子熊掌似的腳板,說操,你還是爹娘揍的,讓老人在那薅草,你膀大腰圓在家睡覺。虎爪子翻了個身,沒有反應,買子就用手撓他的腳心,虎爪子終於經不住癢,睜開眼,瞅是買子,愣了一下又閉上眼睛。買子說哥們兒來請你去喝酒。
小青說我的人生理想特別空洞,我只想找一個好的工作環境,那環境能有許多許多朋友,至於找一個什麼樣的人,我現在還不能把理想打在一個人身上。
一聽喝酒,虎爪子一高跳起,真的?操,你請我?虎爪子的目光彷彿一個一直未能得逞的竊賊突然揀到一堆錢幣。買子說我請你,但你必須幫你爹媽把草薅完再走,到時你手上要是沒有染上草綠,就別登我家門。
小青說,或許真的不是楷體和草體的不同,你教書不會不知道外國人的性解放,性解放就是性自由、不壓抑。
這忽發奇想的考核,給買子走進歇馬山莊上流社會鋪墊了基石。八月十八號,當一個由十名婦女代表、五位小隊隊長、三名村委委員參加的選舉大會結束,買子竟以滿票當選通過。
買子見說已沒用,就順姑嫂石的前臂往上爬,邊爬邊喊,今兒個誰要炸就連我一塊炸,我絕不下去。女人們嘁嘁喳喳,說石篷里常年養奸藏賊,炸掉最好。人們愣愣地看著林治幫,看著面色黑紅滿臉怒氣的買子,這個被稱為野人的買子以這種方式站在眾人面前時,給大家更加粗野的印象。一會兒,后川承包果園的古本來也跟買子爬上石頂,說要炸還有我一個。這時,只見林治幫緩下氣來,面上閃出詭秘地一笑,說二位下來吧,歇馬山莊有一個不同意炸我們也不能放炮,二位請跟我們到村部。
為別人做了如此大事卻沒有絮絮叨叨,林治幫對自己特別滿意,他不想讓年輕人看到自己對山莊上流社會的留戀。六年以前,唐義貴退位時的可憐相留給他太深的印象,關鍵是這符合他的性格,他在所有決定形成之後,都毅然決然斬釘截鐵。只是買子走後,林治幫想起唐義貴上台,有十幾年革命家史的鋪墊,自己上台,在歇馬山莊酒館花掉幾千塊錢,而輪到買子,竟只是幾瓶酒啟動的念頭,三代討飯出身的人走上歇馬山莊上流社會的歷程,一個比一個簡捷通達,一代一代大不一樣的光景使林治幫充滿感慨。
她們不覺間走出屯街,來到東崖口的坡路,小青感到嫂子對自己的話有些敷衍,知道哥哥的病還是深深地籠罩了嫂子的心,就不再說話。走到崖口的時候,月月抬頭說話,月月說小青,再說說你那理想吧,你理想找個什麼樣的人呢?
月月說咱們畢竟不是外國人。小青說好啦嫂子,你是教書先生,我不一定能講過你,但我想告訴你,我的理想就是不壓抑自己,當然,這也許不是理想,是性格,我生就了跟歇馬山莊格格不入的性格。
她們在壩堤上站一會兒,又往回走。月月提議往東崖口走走,那裡幽靜。她們一路走著,小青就不間斷地講著人生呵理想呵什麼的,月月敷衍著,羡慕地看著小青,心想自己像小青那樣沒有結婚時,也是總跟人談人生理想,那時看未來是那樣美好,她們私下裡談著人生的苦惱,理想的不易達到就像飢餓時玩賞一個剛剛到手的熱饅頭,而一經結婚,那憧憬就彷彿裝在沉船上的空瓶,咕嚕咕嚕一會工夫就灌滿水沉入海底。問題是月月心裏灌進的水是別人無法體會的,是歇馬山莊任何新婚女人都無法體會的。她初始以為只要有愛情,那個瞬間的快樂可以不要。那個時刻那麼短暫,卻不知為何一旦沒有,就一點點掠去她的快樂,許多個夜晚,月月不敢深想也不敢正視自己,她看著國軍厚敦結實的肩膀,竟然怎麼想象從前那樣彈撥他咯吱他也伸不出手去,那個冷漠的後背似乎無論怎樣寬厚都釋放不出熱量,都無法叫自己激動。月月好像一個母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被read.99csw.com一隻不知去向的船載走,一點點揪心地遠離了與國軍的粘合和赤熱。粘合和赤熱的行為時常溫習,而那粘合和赤熱當中因為缺少一個令人顫慄的接觸、溝通,使她漸漸感到國軍和自己關係在扯斷。常常的,看著國軍後背,月月就會產生一種同情,那同情是理念的東西,月月陷入深深的迷茫,因為那時她會想到另一個人。月月說不清是因為有了另一個人才使她和國軍斷開,還是因為她和國軍斷開,才有了另一個人的加入。這個人通過簡單的一抓一隻綠蠶爬上桑葉似的爬上了她的心葉,一口一口噬咬她的心,讓她日日憔悴。他蠶噬月月往往要在夜裡國軍睡去之後,她望著國軍堅挺板板的後背,那個粗糙的軀體就在她眼前蠢蠢欲動。那軀體每晚必到,展露著白白的牙齒,黑黑的膀臂。那軀體因為襯在國軍潔白的背上,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印象,可是每當月月想到自己在這個軀體面前的價值和慶珠不一樣,她就用感覺拼盡全力地擄抓他,搏捉他,將他向自己拉近,向自己的肉體拉近。適得其反,當一種感覺告訴她她在向他走近,另一種感覺又告訴月月他離自己很遠,他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夜晚的折磨一旦過去,晨光把它的光色揮灑在大院揮灑在並沒褪去簇新的新房,托舉著一個與自己同樣不輕鬆的面孔,月月的心又被另外一種蟲子樣的東西噬咬。這噬咬從天亮開始,一直到走進小鎮教室。只有走進學校教室,那個夜裡噬咬她的軀體才隱在遠遠的歇馬山,在那裡默默等候。這晝與夜的輪換,讓她覺得,國軍和買子,就像母親拔牙之後,牙齦還沒愈合就戴在嘴裏的兩具假牙,只要輕輕咬動,上下的牙齦就鑽心地疼痛,而兩具牙齒卻永遠不會知道。與母親假牙不同的是,牙齦會隨時光的推移漸漸愈合,月月的疼痛卻是越來越深越來越重……一日下班,治亮嬸一見月月,就講買子在姑嫂石篷的神奇表現,說嘿喲那野人可了不得,不怕死,弄了歸齊,你猜怎麼樣,讓人說對了,那是什麼文,文物,還是省里的。治亮嬸一提野人,月月的心就敏感地提溜起來,就像汽車快速下坡將心懸起來,而後久久地瀰漫著惶亂、不安。三天前回一趟娘家,大嫂告訴她,說那程買子當選村長后,她在街口看見一回,穿一件新衣裳,扎活得像個人樣,還是真不錯的一個小伙。一股炙心烙肺的熾熱不覺間就蒸熱了她的整個身體,她長時間看著大嫂和母親,說不出一句得體的話。
小青一再強調不同,一時令月月思維有些擁擠,買子說她和慶珠不同,自己究竟與慶珠與小青有什麼不同呢?是的她當然不會像小青那樣在兩性關係上隨隨便便,翁家人近年來在歇馬山莊的影響、威望,都因為有了奶奶和母親這樣正派、正直、重教育重家法一絲不苟任勞任怨的付出。月月對翁家傳統的操守、把持,不是一種理性的選擇,是已經深入了血液鑄成了性格。如果讓月月同許多男人胡搞亂搞,她會覺得自己不是人而是狗和貓並因此無顏親近人類,小青卻把這當成玩,當成跳格子踢毽打撲克一樣輕鬆的事體。月月說,小青,咱們是有不同,但那在我看來絕不是楷體和草體的問題,那是漢語和鳥語的不同,是人與獸的不同。
夜晚上床,國軍扳過月月,說翁月月同志,你的判斷不一定準確,我看那個瘦猴一樣的野人挺傲慢。月月有些不高興,月月說國軍,你怎麼說人家瘦猴?國軍說我向來都說他瘦猴,我早給你講過瘦猴的故事。國軍認真地端詳著月月,繼續說,真有點奇怪,你能向爸推薦他?爸居然就能真用他?月月說,你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懂買子。國軍愣愣地看著月月,那麼說你懂?月月一時無話。國軍說,我也承認他有膿水,可是他那粗里粗氣的樣,我就覺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就慶珠抬高了他的身價。提到慶珠,月月剛剛有些沉穩的心口又有些搗騰。從東崖口買子家回來,她心底一直翻騰著,買子說的自己和慶珠不一樣的話讓她心底很不平靜,她怎麼就和慶珠不一樣呢?在買子眼裡,自己是否就像國軍在慶珠眼裡那樣優雅平穩?可是,買子怎樣看自己又有什麼重要的呢?她就是她,她當然和慶珠不一樣,她為什麼要和慶珠一樣呢?月月看看沒有睡意的國軍,說也許你是對的,他其實沒什麼了不起,都是慶珠抬高了他的身價。國軍手撫弄過來,翁月九*九*藏*書月,記住,我的話永遠不會錯。自從認識國軍,每爭論什麼問題,最終都是以月月的服從而告終,這使國軍有種習以為常的自負。此時此刻,因為買子那句話的傷害,月月特別願意國軍表現自負。突然得到的信息並沒使買子有多麼興奮,他不但沒有興奮,且有一種前方戰火正急,自己馬上就要告別家園奮勇出征的緊張。幾年以前,把土坯在窯洞里變成第一批雁尾磚時,他曾高興得手舞足蹈,覺得全世界的陽光都照在自己身上,而現在他沒有了這樣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征戰的士兵。在此之前,他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從此之後,他將為了追逐慶珠的追逐而活著,為了慶珠死前讓他惱火的那句話而活著——他為了那句話設立了一個跟自己以往的追求完全相反的目標。現在那個目標吸引自己啟動腳步,他竟生出一種犧牲之前的悲壯感覺。出籠的又一批雁尾磚散發著煙熏之後的土香,買子戴一副手套,一行一行碼著花磚,就在他碼磚的時候,那些鑄定已久,卻一直因為時機不到,只能在心靈這個窯口燒著的計劃,便如這雨季之後第一窯花磚,一塊塊搬動出來被他碼成一個雁陣樣的方隊。
月月說那你其實是假話,咱山莊女子哪個不嫁人?小青說跟你說吧嫂子,我沒有一句假話,我想等玩夠了再結婚。
虎爪子幾乎和金水一同進院,因為他們常在集口轉悠,買子曾請他們下過小館,有時虎爪子饞了涎著臉非要買子請。買子在歇馬山莊無親無故,就寧願損失錢財討取虎爪子金水之流的歡欣。這是歇馬山莊能同買子沾點酒桌情分的兩個青年,也是和買子一樣,心中永遠沒有土地的兩個青年,高中畢業,他們就從來沒有下過大田。三人一同坐定方桌,虎爪子不拿筷子就伸手抓菜。買子阻止他,說不要這樣,我有話要說。虎爪子還是叼了一口肥腸,膩亮的白油登時掛住嘴角。買子說哥們兒,今兒個是鴻門宴,哥們兒想當歇馬山莊村長。買子看定大家,目光很嚴肅。金水不以為然,說操,快喝酒,喝了再講。虎爪子愣了一下,眼珠驀地瞪圓,好像剛才那口肥腸噎在喉口。買子說,這位從前你倆想過我知道,金水想是想光彩你媽的門面,虎爪子想是想收拾山莊所有女人,哥們兒想是想讓山莊男人都回來,讓山莊熱鬧起來。買子說的不是真話,可是他覺得他說得很貼切,很像那麼回事。這至少比說白自己的目的要好。他說誰同意哥們兒干,就舉杯喝酒。金水馬上響應,金水說操,你翻的是老皇曆,我早就不想村長那位,我想在鎮上辦個放像點,今兒個已拿了執照。虎爪子眼珠一直瞪著,悶悶著不說話。買子說看來你不同意。許久,虎爪子說,你是想把歇馬山莊男人招回來看住女人?買子點頭。虎爪子說,你是說我現在還干那勾當?買子沒點頭也沒搖頭,虎爪子突然拿出酒杯,作往桌子上摔的姿勢,但迅即又送到嘴邊,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完,大張著嘴,說操,你程買子有倆錢請得起酒,就壓我威風,就敢瞧不起我。買子說,不敢瞧不起,你虎爪子還是有腕,要不能佔了別人女人還挨不了揍,我服你。
三個青年在東崖口草房裡喝得爛醉一夜昏睡之後,一個人在窯前坡草叢裡高聲大喊姑嫂石篷被人砸啦——姑嫂石篷被人砸啦——買子初聽,以為是隔幾個月就竄到鄉間那個吆喝塑料換碗的小老頭,仔細一聽,是說有人要砸姑嫂石篷。他捅虎爪子和金水,說不好啦,有人要砸姑嫂石篷。虎爪子金水似醒非醒毫無反應,一會兒,只聽金水哧的一吸鼻子,說,砸了才好,省得那歇馬山上鬼鬼神神引人燒香念佛。買子說不對,那是文物,那是很重要的文物。買子匆忙穿上褲子,不顧虎爪子金水,一溜小跑直奔姑嫂石篷。只見村長林治幫,村委劉海,和一個買子不認識的矮個子站在姑嫂石篷前,吵嚷著怎樣安排炸藥才能炸得徹底。村民陸續從四面趕來看光景,有年歲大的說石篷是歇馬山莊的風水可不能亂動,被村長林治幫一句話嗆了回去,林治幫說歇馬山莊風水在哪?男人不在家女人被占,大喜日子放黑眼風,好端端女子掉水庫灌死,炸!那個穿一身灰制服的矮個子看看四周,說大家隔遠點,炸藥一會兒就拿來,別傷著。這時買子瘋了似的竄到林治幫跟前,指著林治幫鼻子大喊你犯罪你破壞文物。林治幫不動聲色,說,什麼文物不文物,炸!
許是有了read•99csw•com充足的時間難過,那分難過的情緒被水一樣汩汩流淌著的時間絲絲流掉。小青回到家后倒變得異常平靜,異常冷靜,真正長大了似的跟父母對話,問今年莊稼的長勢,問父親退下來有沒有失落,問火花幾時上學,說馬上她要在村部上班,她可同火花一起走路。傍晚,哥嫂回來,她又問哥春播結束,菌種站是不是空閑下來。當小青最後看見嫂子,竟驚訝地叫了一聲你怎麼這麼……剛說一半,腦里立刻浮現出一樁往事,便隨即打住,馬上轉換內容,說你怎麼就一點都不想俺。月月笑了,說俺想你你也不知道,你可把家忘了,一走不回來。小青說這回回來還不走了,人都說嫂子小姑一台戲,沒準常在一塊能鬧翻天。隨後哧哧大笑起來。
月月說告訴你吧小青,我活著是林家的人死了是林家的鬼,你放心好啦。月月在起誓時出了一身冷汗。
買子當選那日,好幾個婦女纏著他讓他講怎麼知道姑嫂石篷是文物。買子說,六歲那年,父親帶他和姐姐到黑龍江逃荒之前,領他到姑嫂石來過一次,父親拿著香紙引他跪下一拜再拜。買子說父親當時向他講了許多話,但因為年齡太小,他只朦朧記住兩句,一句是父親的爺爺告訴他,這是唐朝末年的一位名將的墳,買子問唐朝是什麼時候,父親說一千多年以前。父親說記住,我不一定回來,你要回來,你一定記住這是歇馬山莊最有價值的文物。
晚飯後,小青約月月出去走走,兩人就順街脖來到水庫壩堤。小青說嫂子你瘦得厲害,你脖上的筋都看出來,好像被胸脯上那兩個玩意給抻了。月月不說話,痴痴地看著庫水,小青說俺哥的病肯定會治好,我帶回好些中藥,你別太熬煎。月月說不是,我沒熬煎,我知道會治好。小青說是不是上課太累,現在初中課程太緊?月月搖頭,我就願意上課。小青說那你怎瘦成這樣?月月說我苦夏,一到夏天就瘦。
林治幫打發月月叫來買子說了極簡單的幾句話,大意是咱爺倆不搞競選,我現在就讓位給你。你要搞清是我讓位給你,要競選你未必選得上。買子說不,林叔我不要你讓我,我選不上情願。林治幫說不必再說,咱爺倆有這情分,不是幾瓶酒,是我看重你白手起家的本事,也是天意,當真等到年底男人回來,這位兒搞不定是誰的。
買子回頭忙了一整下晌,他烀了豬下貨又一樣樣炒菜,一頭鍋上一頭鍋下累得滿頭大汗。每樣菜炒好之後,買子都先盛出一盤送給母親。因為沒有菜園沒有土地,他的生活和莊戶人家的生活有著本質的區別,不用細水長流的計算,沒有下來土豆總吃土豆下來茄子總吃茄子的重複。買子用花磚換回的一日三餐量不大,卻有日所不同的豐富,用那些歇馬鎮上流行的新鮮菜肉充實了胃口的同時,也區別著他和那些有根有底莊戶人對水一樣平淡日子的感覺,他覺得他的日子是充滿色彩的。當然這感覺只能是關起家門某一時刻鍋爆油香的瞬間,一旦走向田野,大塊的綠或大塊的黃映滿整個視野,心中那點虛妄的涌動便自消自滅。當然他從沒因為沒有土地而不踏實過,在買子心中,雙手就是土地。
小青以為,她對苗得水最後的傷害會使她返鄉的心情不會有半點沮喪,可是,當她坐上通往歇馬山莊的汽車,一顛一顛由柏油路駛入塵土飛揚的鄉級公路,當她在土路邊看見一個個蓬頭垢面的鄉下女人,一股說不出的酸楚頓然湧出她的眼角。
來到村部之後買子才恍然大悟,這是鄉里忽發奇想考核他的方式。昨天下午,市文物保護單位請來考古專家,這些專家已經來過兩次,這是最後一次要給姑嫂石篷定為省級文物保護。當時鎮組織委員在場,說大家都說程買子太嫩,沒有行政意識,我們可否進一步考核一下。大家說怎麼考核?組織委員說,其實只需明天造個假相,一個想在歇馬山莊當政的人如果不知保護姑嫂石,就是一個敗家飯桶,再有本事也不行,誰都知道那是有歷史傳說的物件。林治幫聽後有些不安,他已向買子提前有了承諾,倘若買子對炸姑嫂石沒有反應,這些天的工作就等於白作。但為了取信於村委,他還是硬著頭皮答應下來。想不到程買子沒有辜負他。林治幫在看到買子往石篷上爬的一瞬,感到的不是買子的不負眾望,而是自己的不負眾望,他當時確有一種往水庫蓄水的感覺,他彷彿已經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
第二天上午,買子到read.99csw.com溫勝利那裡租來馬車,和溫勝利一道把一批花磚裝進車上,奔向歇馬鎮。尚未乾透的土道壓出膠皮軲轆印。歇馬鎮街道口,早有一群歲數偏大的男人在那裡等待花磚。日子逐漸改進的歇馬鎮人們對整治院落修門擴院的熱衷,就像剛分地時每家每戶對犁杖車馬的重新置辦。買子賣完花磚就把花磚的錢變成一串豬下貨一兜青菜一箱啤酒。溫勝利說,慶珠死了,你小子又想娶誰?買子說娶她的魂。
為了拖延回鄉的腳步,為了在校長那道陰鬱的目光里刻下深深的印跡,小青臨行之前在校長辦公室約見了一次苗得水。這是一個星期日,整個大樓空曠寂靜,九點一刻,小青咔啷咔啷的腳步聲猶如放大音倍的鍾錶秒針的走動。校長的門虛掩著,小青輕輕一推,就被一雙大手攬進懷抱。小青的臉被一張乾燥堅硬的老臉撫擦著,乳|房被一隻乾燥堅硬的手逗弄著,兩腳順應著彈撥的節律時而絞扭時而分開。苗得水的手一隻老鷹似的隔著小青衣服山裡海里一次次滑翔,在那蓬勃潮濕處築一個深深的巢然後高高飛起,在光潔柔軟的峰頂風快地舞蹈。一隻老手在最後時辰里的彈撥滑翔,煥發出小青陣陣興奮、陣陣吟叫,小青亢奮的吟叫反彈出藍綠相間的火舌,使陷入慾望深井的苗得水抱著小青走向屏風后的床板。然而剛剛走到屏風後邊,小青騰一聲翻躍下地。小青翻躍之迅速快捷就像鯉魚跳龍門,她站在苗得水對面咯咯地笑著,衝著他眼中迷醉在半路無法返回的火舌,高高亮一嗓子,我尊敬的苗校長,拜拜啦——話音剛落,咔啷咔啷的腳步聲便跨出了她在縣城最後的分分秒秒。
這句話作為真正鴻門宴的開場白時,大抖了虎爪子威風,金水附和著說,服你,我也服你。虎爪子就連連喝酒,講他玩女人的點金術,說他不用眼神就會把女人魂勾出來,女人魂出來了還不知自個是咋回事。說著,他伸出一隻手,說就憑這隻手就可把女人侍候得舒舒服服。買子說你真行,我勾出了慶珠魂,卻又把那魂弄跑了,我不行。買子說到這節,眼窩潮了,說,你們不知道,慶珠死前魂已不在我身上了,我就恨這!見買子傷感,金水和虎爪子一同將杯盞舉過來,說喝,哥們兒,喝!又一杯酒下肚,虎爪子眼也紅了,虎爪子說,不過,你們也別學我,玩女人上了癮不是什麼好事,那段時間我就像你脫坯,脫這個想那個,我成天像個大煙鬼。金水說你真行,你能稀罕山莊女人,我不行,我對山莊女人不感興趣,我看山莊女人就像看貼在門上的門童。這句話,好像一個彈片打中了正在飛動的樹葉,虎爪子翻飛的嘴唇驀地停止嚅動,他痴痴地看著金水,厚厚的眼皮上下翻著,少頃,他亮開嗓門,你小子這是瞧不起我,你知道我真正稀罕誰?下河口的翁月月——虎爪子幾乎是在喊叫,那口氣好像翁月月可以壓倒所有城裡女人。買子驚愣地睨著小眼睛看著虎爪子,虎爪子接著喊,我他媽的對所有山裡女子都沒興趣,我走下坡路都因為翁月月不理我,我想她都想瘋了,她嫁了白面虎林國軍,我就不服他上過什麼中專。買子插話,說哥們兒,要緊的並不是什麼中專,是你那名聲,不過,你現在就是正過來,月月也是人家的了。虎爪子說那可不一定,我沒死心。村長的事我早死了心,翁月月我沒死心。你瞧著我吧。買子說你可不能對月月起歹心,我告訴你你決不能對月月有歹心。虎爪子說我要有歹心,翁月月就不是現在這成色。買子說,那麼,你是說你不跟我爭村長?虎爪子說,誰爭誰是王八。買子說不和我爭,是我今兒個要的一個結果,還有一個,我想讓你倆幫我辦廠,辦雁尾磚廠。金水搖頭,虎爪子思謀一會兒,也搖頭,說我不壞你事就是成全你,想讓我幫你賣命,沒門兒。買子說,不是賣命,是想讓你們跟我掙大錢,走正路,找老婆。虎爪子眼又瞪起來,說又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就等著看吧!買子最後舉起酒杯,來,哥們兒,為我們心裏邊沒有土地,為我們用自己的本事開墾另外一塊土地乾杯!
小青說嫂子你別吃驚,這不是不可能的事,你的目光,我剛才一轉頭看到你的目光。
歇馬山莊林家的小青,不管骨子裡有多麼強烈的現代意識,終是沒有像她父親在鄉下那樣步步成功。好在縷縷傷痕對小青只能算作一道風景。她一直認為受傷的是對方而不是自己,因為衛校校長在她畢業那天目光明顯有些陰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