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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從古本來家出來,買子心中生出一些雜蕪的、一時無法理清的感受,幾天來抖落在山路上的自信好像細弱的稻苗遇到急雨,嫩嫩的苗桿有些傾斜。跟古本來這樣多年研究鄉村日子的老人相比,自個算個甚麼?關鍵在於,把歇馬山莊搞好確實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隱在無人知曉的暗處,搞好山莊只不過是他的一發子彈,一個打法。
買子當日拜見潘秀英時,潘秀英正在家裡系一塊大紅綢布扭二人轉,錄音機里播放的二人轉小調清脆悅耳。買子說嬸子這是幹啥嘛?潘秀英說,鎮上今年國慶節要搞匯演,林支書給我報了節目,叫我和他扭二人轉,也算我倆退出政府的一次彙報演出,林支書說他嚴嚴肅肅好幾十年,老了老了要瀟洒一回。潘秀英說你不知道我二十歲時大秧歌扭火了歇馬鎮,不過那個時候林支書還是窮光棍,站在邊上心裏直抖眼裡干看。買子說潘嬸,你這辭呈村委已經同意,你蓋個印就中。潘秀英從櫃里取出一方木盒,從裡邊拿出舊木印章,呵了呵氣,將呈紙摁到櫃頂,用力壓去,之後買子告辭。買子在離開潘秀英家院子時,看到一個男人正在耳房搓繩,他灰灰的面孔正在那裡一揚一揚,好像對二人轉的曲調特別喜歡。
鈍器再次撞擊冰面,驅逐著夏秋之際的溫熱。這時,月月鎮靜下來,月月收回冷卻在臉上的笑,平靜地看著國軍,說國軍,其實我們都是受害者,你有病我就好受?我怎麼能瞧不起你?
澆油風由街巷吹入室內在每個人心田裡,攪出一圈圈亮鋥鋥的希望的時候,月月在學校里被他的三哥興安找了回去。自從母親從一隻木箱拿出翁氏祖先三進三出房子構造圖之後,月月在小鎮上到處求人打聽,尋找地點好又租金低的可做傢具生意的地方,可是幾經反覆終是沒有找到。後來聽對桌李老師說,在歇馬鎮下街河岸,鎮供銷社有兩間代銷點常年不用,租下來搞傢具加工是個好地方,那兩間房外有一個挺寬的平地,只要走通供銷社主任,一月五十元租金保准拿下。又經幾番探究,得知供銷社主任跟鎮政府文教助理扣世軍是親戚,而文教助理扣世軍是國軍中學同學,國軍結婚時他還來趕禮祝賀。誰知道月月回家去求國軍國軍勃然大怒,你叫我求他?求那洋洋得意的小子?國軍的惱怒月月第一次發現,就像在灰白色的紙張上塗摸雪的痕迹,膚淺中含著不易察覺的冷意。月月不知如何才能阻止撲面而來的冷意,支吾著說不出話來。國軍卻並沒有收回的意思繼續釋放:我不是飽漢不知餓漢飢,我知道哥他們著急,翁家後人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該爭取點機會。可是你知道扣世軍那小子結婚之後什麼成色,臉溜光,肋巴骨上都是笑,你叫我求他?國軍說著眼睛轉向牆壁,好像那裡正有一串肋巴骨沖他微笑。月月終於知道自己錯在哪裡,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她說國軍對不起,我不該……月月沒再說下去。
月月知道國軍說的全是氣話,上前抱住國軍,可是當她從鎮靜中鬆弛下來,用滾燙的舌頭去吮吸他的臉他的唇,月月知道,國軍氣話中蘊含的那層意思,已經是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只是與那事實深切相關的人物不是扣世軍,而是另外一個人,因為此時此刻,當月月像以往那樣將舌頭觸到國軍臉上唇上時,她感到她觸到的不是肉體,而是一個厚厚的鐵皮一樣的外殼,這外殼讓她的身體毫無反應,不但如此,她的唇觸上他的臉的時候,心裏湧起了一層淡淡的負罪感。
古本來話越說越多,越說越來勁,那情形好像是他請買子來訓話。他說你林治幫有種賺錢我服,賺了錢回來守女人我也服,你回山莊當村幹部,可沒為山莊做什麼大事,那年葫蘆條出差兒,就再不敢伸膀,不伸膀不行!我看透了,林治幫回山莊其實是圖虛名,圖門面堂皇,他對莊戶人並不看重。古本來話語不重,卻讓買子感到瓦片劃破心尖一樣的利銳。他心裏裝著一個不被任何人知道、與慶珠有著read•99csw.com聯繫的隱密的目的。那目的正是有個堂皇的虛名在前邊引路。買子局促起來,胳膊卡住腰肢,喘了一口粗氣,說本來叔,我記著你的話,我找你來就是想聽你指教,你是咱山莊最有心數的庄稼人。那塊沙地,還請你琢磨琢磨。
月月笑了,兩條柳眉輕輕一揚,月月說是我娘家的事,自然自己說好。
買子回到村部,村部旁邊的小學校已響過放學的鈴聲,一群孩子燕子似的一呼湧出教室衝出操場。村委劉海還在村部等著買子,買子進門時他坐在椅子上笑了笑,一動沒動。早先和林治幫在一起,劉海說話總是站著點頭哈腰,眉眼下垂,儘管他比林治幫大著三歲。如今換上買子,劉海再也不用站起,頭和腰昂揚了許多,他將一本稿紙從桌上推過來,說程買子,咱林書記可能已跟你講過,他要你把這表和申請一塊填寫好,下晌交上來。買子拿過稿紙,見是寫著入黨申請書眉頭的信紙和一張入黨志願表。選舉那天,鄉組織委員鞠同新跟他說過,要他儘快向黨表達個認識,好把支書村長兩個職務一肩挑起來。買子說我還不知如何表達,鞠同新說,讓林書記給你寫好,你抄一份。看到林治幫已替自己寫好的入黨申請書和那份醒目地印著籍貫、成份、家庭成員的表格,買子心口噗噗跳了兩下,渾身一瞬間就潮熱起來,那感動好像不光因為林書記,而是因為一個「黨」字。他從來沒有思考過對黨的認識,也從沒和黨走到過這麼親近,幾個月前,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會同黨有什麼聯繫,他當時躁動在心底的,其實只是神奇而神密的探求什麼的願望,是一種帶有悲壯意味的衝動。當然他在偷偷溜進鎮政府,看到張張門牌,聽到悅耳電話聲的剎那,曾感到了一種他至今也說不清楚的什麼東西,可他從不知道這說不清楚的東西後面,會有這麼一件清楚的事情發生。
從后川出來,買子向一個女人打聽,古本來家在哪,之後順著女人指的方向跨過兩道地溝直奔一片果林。這是歇馬山莊第一片果林,古本來當年用一千元錢租定這片荒山時,沒有任何人感到他的英明。三年之後的秋天,這片荒山幾千棵果樹結出紅彤彤的蘋果,並一車一車往外拉賣出好價錢,山莊人才對山外人對蘋果的需求引起興趣。然而,因為三年才能結果,不似出民工一年一收穫,誰也沒去發展。古本來家在山坡下邊一個石罅旁。買子進院時古本來正在那裡跟女人鍘牲口草料。幾天前姑嫂石篷不期而遇的相通,並沒使兩人一見如故,他放下鍘刀甩著汗珠,結在眼角的兩團肉疙瘩同陰霾的目光一起審視買子。買子走過拴有兩匹馬兩匹騾子的馬廄,說古叔,我叫程買子,我來看你。古本來臉沉沉著,鼻孔輕微吭出一聲,似表示知道,繼而,就又抬起鍘刀,示意女人續草,一鍘刀喳喳喳鍘下去。隨著鍘草的喳喳聲,古本來說程買子,可不要佔茅坑不拉屎,那村幹部可不光是收收費啊稅啊管管女人生孩子。買子點點頭。又一鍘刀喳喳喳鍘下去,說你毛頭小伙,知道歇馬山莊日子應該是甚麼過法?買子沒點頭也沒搖頭。又一鍘刀喳喳喳鍘下去,這時買子覺得那飛出去的草秸是自己腦袋,古本來的力氣里好像有一股又沖又猛的什麼情緒。買子說古叔,你是咱山莊惟一靠地發家的人,我找你是……
東北淪陷時期,家住歇馬山莊的馬鳳山與侵華日軍勾結,認日軍頭目大古田親爹,改名姓古,在其保護下種植罌粟販賣鴉片,獲取暴利后大肆兼并土地,成為歇馬山莊頭號大地主。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改叫古鳳山的馬鳳山又以大古田作後台,把第三個兒子古興田送到勞工大隊當隊長,統管翁古城、岩城、鳳城、安東等縣的勞工大隊。這個被當地百姓暗稱黑霸手的古興田,靠延長勞工的勞動時間獲取資本囤積糧食兼并土地,在歇馬山莊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發起一起又一起毆打的勞工事件,到東北光復前夕,古九-九-藏-書興田用各種手段兼并土地一百一十多畝。光復之後,古興田被活埋,文革期間,古興田的兒子,古本來的父親古萬泉被打死,古氏家族所有男女都遭批鬥,使古本來一談僱工一談包地就滿臉烏紫。幾年前承包荒山,是眷戀女人的悲壯之舉——因為遭受迫害,古本來四十娶妻,對女人一直有著火炭一樣的感情,一天不願離開女人,好像要在餘生將耽擱的青春拚命撈取回來。那些沙地,古本來早就看在眼裡,那是種山芋種根芹的最好地塊,如果有人手,將沙地拌上鹼泥,種出的山芋對山楂在鍋里熬酒,一定能買出好價錢。然而這念頭只能像鬼火似的在夜裡一閃一閃,他從未認真仔細地想下去。那念頭鬼火一樣一閃一閃的時候,古本來常常有一種莫名的、對於自身的恐懼,他看著自己乾裂的皮膚青筋暴起的胳膊,常想這裏怎麼就淌著這麼古怪的血?!
國軍說,說的正是,你受害,你不願意受害,就找著理由整治我,就背著我去取悅扣世軍,我早就發現你心裏沒我。
扣世軍說,你怎不讓國軍找我?這小子不知為甚老是躲著我。
月月說扣大哥,我想托你辦宗事兒,我想求你把這條煙送給供銷社王主任,租他下街兩間房子,在河岸邊。
國軍婚後的陽痿不舉,使他做男人的自尊在自信的逐漸削弱中愈發水落石出,月月感觸到這冰冷的自尊就再也沒敢提過一次,她一連多天動回家的念頭最後都遲疑沒回。三哥興安在學校操場打發學生喊月月,那口信里有一種不可違抗的執拗:翁老師,你哥哥捎信叫你今晚回家。興安瞅見月月看他,轉身蹬上自行車。
古本來驚愣地看著買子,買子小眼睛執著地看著這塊僵硬的肌肉,好一會兒,古本來說,苗頭瞅得挺對,那是一塊大粒沙地,不過我可是堅決不包,我不想再僱人。買子說,本來叔,包這地就你行,你把歇馬山莊這灣水攪活,我再把雁尾磚場辦起來,家裡有活,男人不外流,咱山莊的日子才是真正的紅紅火火。古本來眉眼頓時活泛起來,說你小子和我想到一處去,男人真的不一定非得出去。他邊說邊撐起來,伸手指向外邊園牆,說你看這排榆樹,長成一紮賣椽頭一棵樹賣一百元,五年就成材,我這房前屋后一共六十棵,咱山莊山地多房屋稀,哪家房前屋后不止栽五六十棵?按五十棵算,五年五千元一年就是一千元,還有這溝邊這地邊,我那是二百棵樹,這溝邊地邊埋的都是錢,要緊的不是那塊沙地誰包,是趕緊發展果樹,我這果樹三年坐果,一個庄稼人有一百棵果樹,一年弄萬八千不成問題。到外邊出民工,那是苦力,前幾年我上城裡送果,親眼見到那些民工住的吃的,那不是人過的日子。咱山莊女人常年守寡,那不叫日子!改革開放,庄稼人就非得往外奔?我看不一定。林治幫腦瓜活,咱山莊可不都是林治幫。
國軍木楞一會兒之後,冷色調的臉染上一層晦澀的、凄楚的暖意,說我知道我冤枉了你,可是你不了解男人,我吃了多少服藥了,還不見好,我怎麼能是這樣?月月說你發火吧,我了解男人,你火吧。月月眼角頓時潮起一汪淚水,肌膚上的感覺沒有了,可感情里的東西還在。這東西由婚前的吸引、激動變成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憐惜、同情。月月推開國軍,換上一件在家穿的水紅衣裙,說我明天放暑假,我想陪你上市裡去治治。國軍說,我也想過,可那麼興師動眾爸媽會怎麼想?月月說就說一同去開會。國軍說不,我自個去,暑假你回下河口去陪陪咱媽,你結婚後很少回去。我把這一批菌種發酵計劃拿出來就走。月月點點頭,說好吧,爸媽進來了,咱們吃飯吧。
母親又輪迴三嫂家,又是二哥三哥大嫂鳳卜鳳英們圍她而坐。月月說路子探清了些,就是……不待月月說完,付安趕緊接話,好,只要有路子就好,咱澆油,咱馬上澆油。二哥說著,從兜里掏出二百塊錢甩到炕沿邊,說買兩條煙,明天就送上https://read•99csw.com。二哥錢甩得非常慷慨,好像只要能夠慷慨甩錢,就再沒有難事,一點都沒考慮月月往一個陌生的車輪上澆油的心理負擔。月月沒提國軍和扣世軍,當她感到這件事情在翁家只有她能衝上去並且必須衝上去,她伸手推回二百塊錢,也藉機掩蓋了那心中的傷痕,說錢我有,我明天就辦。月月在說這話時,有一種挺身而出的感覺。第二天是臨放暑假的前一天,月月早早告別母親哥嫂往歇馬鎮奔去,月月買下兩條煙放在包里時,心像做了什麼壞事似的有些慌亂。七點十分,她來到鎮政府門口,站在一個不顯眼卻能看到所有上班人的地方,她做出漫不經心的表情,如果發現不是扣世軍,她就趕緊背過身去。月月在幾次再三的轉動中縝密地編織著語言。如果說送煙本身是澆油,那麼這送時的語言便是澆油油缸的噴嘴,嘴大嘴小直接影響到澆油的水平。月月在編織語言時並不像教學那樣坦然,心裏一忽悠一忽悠往上躥著無法預知的焦急、燥熱。而就在這時,國軍和扣世軍從政府側門的小道上一同走來,月月趕緊躲到一個擺地攤的攤位上蹲下,隔著地攤,月月看見國軍那張灰蓬蓬的臉和扣世軍那張閃著油光的臉,月月來不及對比它們的不同挖掘心中的傷痛,她機敏地在丈夫國軍快步走進政府東院之後,沖向扣世軍。她在衝出去的剎那大腦一片空白,她徹底忘了初衷而嘴裏一遍遍呼喚著扣大哥扣大哥。扣世軍停了下來,當他回頭見是國軍媳婦翁月月,臉上閃現出驀然簇擁的興奮。
劉海說,程買子,我有句話想問你。買子抬頭,劉海說,你認林治幫乾爹啦?買子愣住,沒有!絕對沒有!劉海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大夥都傳你認了林書記乾爹。買子沒有吱聲,他感到潮熱一絲絲退卻。劉海說,要不是你小子有章法,就是林書記心裏有鬼,他退位退得太急,讓人犯琢磨。買子靜靜地看著信紙上的「黨」字,看著日光把「黨」字晃出一疊疊重影,買子特想說幾句什麼,可是此時此刻他什麼也說不出,只覺得又一個堅挺的念頭蟲子似的爬進他的血管。在村委劉海詢問買子是否認了林書記乾爹的時候,一個消息早就傳遍歇馬山莊溝溝岔岔:買子當村長之前,上林治幫家送了厚禮。這消息最初是由林治亮老婆播放的,說那天傍黑,買子在她家小店買去四瓶酒直奔了她的大伯哥家。人們最初並沒在意,以為林治幫暗裡幫了什麼忙要作答謝,只嘁喳說一陣當村長還是有好處,生兒長大就叫當幹部這類話了事。買子當上村長之後,四瓶酒便彷彿是四顆炸彈,一下子炸亂了山莊人心裏的平靜,它先是滾雪球一樣由四瓶酒變成八瓶酒,而後由八瓶酒變成送給乾爹的厚禮,再后,由並非「答人情」變成「澆油」。在歇馬山莊,事成之後答人情送禮是一個亘古不變的風俗習慣,買子的四瓶酒,讓他們突然發現了在他們慣常不變的生活機制里,潛藏著一種他們一直未曾覺悟的方式,那便是「澆油」。澆油工程是車行之前的工程,是先於目的的工程,澆油的靈感也許來自於某一個趕車人偶爾的聯想。「澆油」風鼓噪著歇馬山莊,水庫兩岸的所有人家都被一種慾望滋潤著,就像春雨復甦了土地,家家戶戶都在毫不相干的村幹部鄉幹部身上收索著希望。在歇馬山莊的新時期里,「澆油」事件其實早就有過,林治幫從鎮基建隊隊長手中敲下第一個工程,古本來為了兩個兒子,每年下蘋果時把老師請來家吃一頓而後載走一筐蘋果,包括那些年想出民工的男人年底殺豬請林治幫到家裡吃豬肉,都屬「澆油」,只是有的進行在暗裡,不被鄉親知道,或者即使知道,也因為那目的太遙遠,澆的油太少太不起眼,而阻隔了大家的思索。買子由一個野人似的窯民一躍而為村長,「澆油」這種無中生有的魔力便如歇馬山莊生命力頑強無比的爬牆虎,在曲折的街脖上伸展、攀爬。
月月說不,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還九九藏書得托你給說過去。
扣世軍愣了一下,臉上的興奮繼而變成一種思索,但沒有絲毫驚訝。扣世軍說,他現在知道?
月月走過去,說大哥我找你有事。
你不能這樣對我,國軍。月月依然柔和地說。
扣世軍跟出來,一直跟到政府東邊油脂廠的大牆外。見月月挺神秘,扣世軍停下時探頭向四處望了望。
第二天中午月月如期來到政府辦門外,此時扣世軍已經候在門口,油亮的腦門上閃爍著急不可待的找尋。他一見月月就欣喜地大張著嘴,說妥了,租金讓我壓到三十,一周以後就寫合同。月月心裏恍如久封不散的雲彩突然散去,說太好了大哥,我該謝你。扣世軍直直盯了一下月月,說翁月月求我,什麼也不用謝。
其實即使沒有石篷上的相遇,買子也要在請完虎爪子金水之後拜見古本來,只因林治幫的早退,使他任職前的拜訪的滯後有些故意擺譜的味道。在遼南鄉下,古本來幾乎與林治幫齊名,在買子印象里,人們只要講到林治幫在城裡如何賺大錢必定同時提到古本來。當然人們在傳講時,心底里真正羡慕的還是林治幫。人們之所以把他們放在一起比較,是說同是賺錢,在地壟上累死累活遠不如在城裡動腦使嘴——不知為什麼,歇馬山莊多少輩指地為生的人們,一旦走出土地,即使賺很少的錢,對指地為生的人們也都報以可憐,就像一個有了一大幫孩子的男人又見自己老婆隆起肚皮,收穫總與繁重相連,繁重即是宿命。買子佩服林治幫,任何一種不安於土地的拼掙他都報以嘆服、理解,哪怕結果是失敗,哪怕方式是虎爪子那樣的無惡不作。但他更佩服古本來,能在莊戶人與土地永扯不斷的宿命里掙扎、拼力,這是又一種骨氣。父親在臨去之前說過一句話讓他永誌不忘:人想好,先得認命!你只有認命,才能改變命運。這句話乍聽上去,好像與只有不服輸才能是贏家的說法自相矛盾,可是買子卻認為,父親的話說的是從頭做起從一點一滴做起。回到遼南,能在山崖上挖基造屋當然依仗父親九泉之下的激勵。正因為既理解妄想型的人,又佩服實幹型的人,買子在立志競爭村長時心裏作定三樁計劃:一是拜見林治幫,讓一個有過一段輝煌的庄稼人通過四瓶酒看到他對一個智者的尊重;二是宴請金水和虎爪子,讓這兩個心一直漂浮在土地之上的刺兒頭,心平氣和地看著他如何一步一步走上庄稼人心靈的舞台;三是拜見古本來,讓他通過自己徹底的交心來了解自己的雄心壯志——他願意一個能在地壟上玩出花樣的庄稼人了解自己的雄心壯志。
翁月月你找我?
買子上任的第一件事是收到村大嫂主任潘秀英的一紙辭呈。辭呈上寫:我因體老年邁不適走門串戶,申請辭掉大嫂主任和村衛生員職務。並在呈紙上提議讓林小青接班。買子拿著辭呈在村委會上念時,在座的村委全都作出早已知道不用討論的姿態。村委劉海說老村長已跟我們說過,只要潘秀英同意。劉海還說,咱村早該有個年輕衛生員,老村長閨女出去學了還能回來,是咱歇馬山莊的好事。因為買子不是黨員,村支書仍由林治幫兼著仍得參加村委會,林治幫在場一言不發,林治幫的表情同買子以前見過的兩次大不一樣,完全是一種平和、和藹的樣子,沒有一點輩分和身份的威嚴。他的這個樣子反而讓年輕村長倍生尊敬和愛戴。
扣世軍說行,你翁月月瞧得起我我肯定辦。扣世軍走時,對月月說,你明天來找我聽信,明天中午吧。
月月用目光將扣世軍送到政府院里,而後掩不住內心的喜悅轉過身子。就在月月轉身的剎那,月月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從政府東院的房子里一閃而過,月月不由得心裏格登一下。因為有了一個後背在心中作梗,月月下班沒有回到娘家向哥哥通風報信。她在通往下河口的岔道上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拐向上河口。公公和火花正在牆外的街巷上繞著,婆母和小青則在菜園裡侍弄菜地。月月第一次見到公公和火花read.99csw.com在人面上近乎,也是第一次見到婆母和小青在一起幹活。公公的退位,小姑子的回鄉,使家裡的人際關係呈現了全新的格局。在這格局裡,她和國軍也發生了微妙變化,他們好久就上班下班不再一起走路,這種分離沒有什麼直接原因,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國軍越發貪戀睡早,沒有了起早陪月月早走的積極性,月月也沒有叫國軍陪自己的積極性。月月只在期末最後一天進家看到家裡人全新組合的時候,對國軍和自己目前的狀態才偶有感覺。月月同園裡的婆母和小青笑笑,之後放下自行車直奔西屋。聽到月月進屋,國軍一張冷色調的臉,翁月月,你,你心裏根本沒有我林國軍,你根本不拿我林國軍當回事。鈍器撞擊的聲音透過銀灰的冰面扇出一股料峭的寒意,在夏秋之交的溫熱中瀰漫,一層層包裹住月月剛剛還在歉意地笑著的瓜子臉。
買子隨古本來剛坐下來,他的女人就從屋裡端出一瓢去年的蘋果。身後的牲口打了重重兩聲響鼻,粗悶的聲音頓然攪動了深遠的空間。買子團著手裡那紙辭呈,說本來叔,有件事想跟你商量。這件事剛才還模糊不清,現在買子覺得它如鯁在喉。買子說,魚頭嘴有片沙地,十七畝,這幾年上集上賣磚我看誰也沒有用心種,你能不能包了去種蔬菜。古本來說,我想過,可我沒有那麼多人手,本昌、本盛和舉滿他們都在果園。買子說,本來叔,你有一定勢力,不一定限於自家人,可以在村裡雇嘛,你多雇幾個,咱村男人就少出去幾個。古本來聽完買子的話,眼角的肉|球驀地由淡紅變為紫紅,你說什麼?僱工?
八月的歇馬山莊格外寧靜,高粱、大豆、苞米、水稻在寧靜中的茁壯成長,使人們無論在田野里還是在樹蔭下,都能聽到時光流動、游移的聲音。經歷一場喧囂和議論之後,山莊男人女人在街面和田間相撞,不再一見面就嘁嘁喳喳,也不再有人閑暇時走門串戶,他們自顧自地幹活的情景好像澆油和他們壓根就毫不相干,他們的心從來就沒受到騷擾。然而只要有人留心注意,就會發現這青藤其實已從牆外悄悄爬進牆內,爬進了玻璃門窗內,在每一個草房人家或有聲或無聲的茁壯成長。林治亮老婆在走門串戶媽呀爹呀以驚訝的口吻傳播了她的發現后,回家裡同男人又撒了一通潑,她先是罵男人無能,從來想不到給哥哥送酒,一奶骨血也是需要澆油的,愣是讓自家的水流給別人的田,而後罵大伯哥缺德,說大伯哥從來沒把一奶兄弟放在眼裡,這些年什麼光也沒沾著,再后就緩和語氣,改罵為講,同男人商量要不要給買子送酒,老大國威眼望考不上高中,叫他回來跟買子燒磚,聽說買子要在村子辦個磚廠。男人有過前一次打仗服輸的經驗,一直默不作聲,到後來見女人緩和下來,才躍躍欲試,說給買子送酒還不如給大哥送,大哥扶了買子,說話總會好使。老婆說去你個熊馬腦子,那個妖氣閨女昨個回來了,還不指定在咱村當衛生員,你以為你哥是為誰才扶了買子?男人見自個怎麼也沒有老婆通達,就順水推舟,說送就送。一向老實無話的溫勝利女人,回家把舊木老櫃打開,拿出裏面年年過年走人情攢下的所有酒瓶果盒,細心看著那上邊有些褪色的商標,心想要是能給兒子在鎮上找個工作,不叫他年輕輕外出做民工,就是把這些酒都送了也認。虎爪子父母夜裡唉聲嘆氣,說兒子沒有出息成人,都因為沒有本事澆油……澆油風在歇馬山莊的興起,使山莊地道的庄稼人對自己過日子原則開始迷失。也使他們周而復始一成不變的日子有了一些活泛氣息和新的希望。
鍘刀輕輕地放下,古本來長吁一口氣,離開草堆向外走去,買子緊跟了出來。馬廄牆外邊,古本來拽把稻草坐下來,買子就地坐下,古本來依然用審視的目光瞅著嫩頭嫩腦的買子,眼角的肉疙瘩被日光晃得有點發亮,他說你找我有事?買子說老叔沒事,就來看看你。
你,你現在瞧不起我,你和扣世軍一樣瞧不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