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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小青說,想什麼呢還不睡?月月痴迷地看著小青,沒有反應。小青突然的撞入使月月走遠的思維一時拉不回來。小青說,我睡不著,就過來陪你。月月還是沒有反應。見月月沒有反應,小青緊跟句,你不愛俺哥是嗎?這回月月有了反應,她眨眨眼,咬緊下唇,說我說過那樣的事不會發生。但月月發現,這語調已經蒼白得沒有半點力度。
送走國軍第二天,月月回到家中,帶二哥三哥和供銷社主任在扣世軍的引見下接頭,而後找車拉了二哥的所有木工工具。在鎮上干木匠活,搞木材加工,在月月看來,實在不算什麼能賺大錢的活路,月月的興奮,只在看到翁氏家族終於有了做生意的意識。千里之行始於足下,這就像萬里長征的第一步。月月沒有久住。老母正在大哥家,而大哥家只有一鋪炕,關鍵是后川娘患病誤課的學生張小敏和治亮老叔的二兒子等她去補課。第三天下晌,月月幫大嫂拆洗完被褥衣服,帶著大嫂從院邊拔下的一捆茴香回到上河口家中。
國軍編了一個開會的理由,在月月放假第五天就獨自起程了。從歇馬山莊到歇馬鎮的山路國軍騎車載著月月,這是他們丟失已久的默契。然而在為婚姻生活作著不屈努力的新婚夫妻,永遠不會知道他們的分手將意味著什麼。月月之所以作著努力,是在奮勇地向自己的命運發起挑戰,月月希望那個暗涌在心底的事實會被國軍重新崛起的瘋狂徹底搗碎,他們在車站分手的剎那,月月深情地看著國軍,那深情卻有做的成份,然而致志去做一種深情不能不說是月月的良苦用心。當然月月不會知道,僅在三天之後,這深情的目光就不可阻擋的自然而然地爬進另一個人的心靈。
林治幫退位之後度過了一段清靜、閑散、無牽無掛的時光,歇馬山莊村部成為他人生永恆的背景,襯托在生命中的山坳里,他極少再去亮相,並不蒼老然而絕不年輕的面孔一改以往的冷峻、若有所思。他沒有像唐義貴那樣經歷一場災難深重的失落之後全身心融入土地,也沒有像潘秀英那樣積極地為最後的出演勞心費神,林治幫完全是一種出世的泰然。每日里除了幫女人端端豬食、掃掃院子,就是夾一本薄薄的小冊子,牽著火花,到門前菜地南頭的合歡樹下翻看。那種清閑、散淡既像個解甲歸田的士兵,又像一個看透世事的智者。林治幫突然散淡下來的樣子現出一種老態,這老態是林治幫半年來早已設計好了的。林治幫與唐義貴潘秀英的不同在於,他能在自己設計的道路上走得心安理得泰然自若,換一句話說,只要沒有偏離他的設計,不管未知的一切怎樣,他都會心安理得泰然自若。那本薄薄的小書是關於土匪許二馬棒的故事,林治幫自從退下來迷上了兩樣東西——小書和火花。那本小書是十幾歲要飯時,從一位老翁手裡要來的。那裡的故事充滿了傳奇色彩,昨天還是窮途末路的許二馬棒,在被鄉客埋進雪海之後被一黑瞎子救下,又路遇腰纏萬貫的獨行者;剛剛住進茅草屋,一夜之間又被馬賊掠擄;尤其引人入勝的是,許二馬棒當著幾百號土匪槍殺一對通姦的父女時,竟突然得知那父親是自己的叔叔,那女子是自己的女兒。林治幫很早就讀過這本小書,如今還要細細品讀。重新點燃的對於傳奇故事的興趣使他在退位之後的日子里,對火花的感情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他讀書之後就是逗弄火花。他把火花牽在手裡攬在懷裡,他與火花之間的親密是斷續而持久的,他常常逗弄一會兒火花,又馬上移目遙遠的天際,好像在火花和遠天之間,有一段比小書的故事還精彩的文字。林治幫移目遠天時的表情常常變化多端,有時眼眶驟然的就罩下了陰影;有時腮幫則在瞬間閃出一星爆米花一樣的笑容。林治幫對火花態度的明顯變化,引起村裡人廣泛的議論。關鍵是,以往幾年,人面上他對火花從來置之不理,就連老婆古淑平都覺得林治幫有些過分,男人好像故意把她半年來消失掉的對火花的熱情拾掇起來扔給火花。你這是發賤!古淑平在林治幫身後咬牙切齒時,這句話是不吐不快的。思想簡單的村人說林治幫退下來掉了威風沒了念想,團弄火花是沒事找事;愛繞圈子的人便說失火之後,林治幫找土門溝張瞎子算過命,算命先生一見林治幫就說六年前他揀回家來一個小獸,是舉世無雙的災星,棄掉已不可能,只有退下位來哄她三七二十一年才會免遭橫禍。林治幫棄老婆咒語和一切議論于不顧,對火花的親密毫不收斂,有時走到弟弟林治亮的小店,一買就是一板娃哈哈酸奶在大街上招搖過市,好像故意招惹村人眼目讓人們咬牙。
這是一個夏秋之交的午後九_九_藏_書,微風把炎熱的氣流沖積在上河口屯落的房前屋后。林治幫吃罷午飯,就引火花向菜地南頭的合歡樹走去。火花對林治幫的牽引心有靈犀,只要他斜睨一眼,就趕緊扎撒著小腳扯著衣襟跟在身後。林治幫在小店裡拿了一盒煙一板酸奶,而後越過自家門口向屯西走去。屯街上一高一矮一跳一盪的樣子彷彿一匹老馬領著剛剛出世的馬駒。過一個小溝,前面就是遮天蔽日的合歡樹,那上邊尖尖的蟬鳴不絕於耳。走到合歡樹下,林治幫沒有停步,他遲疑了一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向側拐去。齊腰深的莊稼將田間小道圍成迷宮似的長廊,莊稼凝住一股悶悶的氣流,使一老一少滿臉是汗。火花不知道林治幫要去什麼地方,只是欣喜滿懷地跟著前行。一些天來她孤單的生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她幾乎每天都有機會坐在爸爸腿上,幾乎每天都能蹭到爸爸臉上的胡茬。這個平素待他冷冷的男人的臉整天都是爆開的苞米花,給了她睡牆根聽大地里的聲音不一樣的快樂。每當天快放亮的時候和快入睡的時候,她都能聽見心窩有一種鬧嚷嚷的笑聲在那裡抓她,她都能看見自己在同伴跟前噘著小嘴美滋滋的樣子。火花扯著衣襟向前走著,她不知前面是什麼地方,她不管前面是什麼地方,只要跟一個人在一起她就高興,那人肥大的褲腿里扇動著一股溫暖的氣體讓她歡欣。走過一個慢坡的山岡,火花明白,要到姑嫂石篷了。這時林治幫突然停下轉過身子,斜睨一眼火花等她走近,火花走近林治幫一把把她抓起,懸在半空的飄浮讓她快樂極了。林治幫擎住她的雙腋,大步流星向山頂走去,粗粗的喘息彷彿灶坑的小吹風機,當跨上一塊光禿禿的山尖,見到平坦、闊大的石篷,林治幫喘息舒緩下來,吹風機變成一個留聲機,播放出浪細浪細的小曲。林治幫從來不哼小曲,這小曲火花卻好像曾經聽過。直到把火花丟進石篷乾枯的須草上,小曲嘎然而止。火花小貓似的被丟在石篷里,她的小眼睛直直地瞄著林治幫,就在直直地瞄著的剎那,火花的眼睛里、耳朵里重溫了與眼下特別相似的場景。那時好像也是莊稼齊腰,火花記不清是頭晌還是下晌,只隱約記得天氣很熱,粗粗的喘息、浪細浪細的小曲,丟包袱似的猛力一丟,她因為才會走路差一點跌倒。一切一切都那麼相似……火花移動了目光,火花發現林治幫土黃色的老臉現出一絲得意,他得意地看一會兒火花,而後從褲腰裡掏出那本小書,小書里夾著一張白紙和一支筆。林治幫在下午剩下的時間里用心做的惟一一件事情是在白紙上寫字。螞蟻一樣的黑字一個一個往白紙上爬著,一會兒就爬成密密麻麻的一片,火花摘下林治幫頭上的涼帽,用盡全力給他扇風。扇著扇著,自己也是一身水濕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林治幫站起來,把小書和寫有黑字的紙掖進褲腰,把火花手中的麥秸涼帽扣到頭上,向山下走去。火花以為林治幫寫完字能抱她親她,因為她從來沒有給他扇過風。可是,林治幫離開石篷時,不但沒有抱她,且大步流星把她落下挺遠。想象和現實的差距使火花心裏升出隱隱的失落,然而火花不知更大的失落還在後邊,當他們走下山坡走入屯街,遇到溫勝利飛燕似的馬車,林治幫一高跳上去,坐穩之後沖身後的火花高喊,回去吧你……我上鎮上去一趟……
月月用手梳著買子頭髮,連連說不,不,這麼說對你不公平,你和別人很不一樣。
是的,沒有根底,沒有家教,沒有……
買子從崖口深處的小道向月月走來。看到穿戴整潔、講究的買子,月月幾乎有些不能自制,舊的白襯衣扎在藍色的牛仔褲里,給人一種清冽冽的感覺。很久以前,還是借書本知識和電視故事勾畫青春夢想的時候,那種寬肩細腰、長腿長臂的西部牛仔形象就佔據了她的心,現在這形象竟山倒顯平地似的驀然來到自己面前,月月激動得心口漲潮似的一掀一掀,深情的目光無遮無攔地爬向買子的雙臂、雙肩、雙眼。買子也異常驚喜,當選村長之後,他一直沒有見到月月,為了避開村人們對他和林治幫之間關係的猜忌,他多次萌動去看看翁老師的念頭,臨了又改變主意。那日他第一次上鎮上開會,散會後本想到學校請她出來吃飯,卻被鄰近兩個村的老村長叫了去,要他與他們一塊兒去向鎮書記反映黑眼風不治村幹部沒法乾的情況。買子叫一聲翁老師,之後就感受了對方通過羞紅的臉迷亂的目光發射出來的信息。買子興奮而不安地接受著這信息,似不敢相信,又堅定不移地相信。買子的不信一方面因為月月已經結婚,因為月月的出身、https://read•99csw•com教養——月月給他的印象是那樣工整、雅緻、有板有眼,而自己則是那麼毛糙、粗礪、無拘無束;買子堅定不移地相信,是因為她羞怯而執著的神情從工整和雅緻中卸卻出心旌搖蕩,那搖蕩讓他不能逃避,給了他強烈的想擁抱的感覺。
月月撫著買子肩膀,邊哭邊說,不,不是這樣。
如果不是小青夜半的撞入打斷了月月飛奔的思緒,月月會不會在細膩而漫長的想象中把一腔的渴念消耗殆盡,從而推遲事情的發展進程?無法預知。第二天早上吃罷早飯,送走第一天上班的小青,收拾完碗筷,幫婆母喂完豬雞,月月就穿著藍碎花衣服拿著兩本教材向婆母告假,說上后川給張小敏補課。婆母笑著點頭,說去吧,晌午早點回來吃飯。月月七點不到就推著車子走出屯街。晨光掛在東天油炸餅一樣爆著油花,月月直把車子推到街頭才騎上車子。月月上車剛騎不久,就在墨綠的苞米圍就的溝壩上跳了下來。月月下車沒有絲毫遲疑就拐上了往東崖口去的小道。白晝的明麗,熱水融化冰塊一樣消融了月月夜裡向縱深發展的思維,遼闊而深邃的夏秋之交的鄉野卻又發育著一顆不安分的躁動的心靈的嫩芽,嫩芽在微風中生長、伸張,無拘無束,那隨風搖動的恣肆特像夜裡思緒的恣肆。正是一顆騷動的心靈恣肆飛揚在深邃的野地邊,一個新奇、嶄新、有著印象里西方牛仔特徵的形象,一段時間里無數次拼接卻總得不到印證的形象撞入月月面前。
月月載著火花回到院中時,正在焦急等待的古淑平一把薅下火花,罵死鬼怎坐你嫂子車你爸哪去啦?火花突然想起走下歇馬山爸爸跳上馬車之後那聲呼喊,趕緊告訴母親,爸上鎮上去了。古淑平沒有吱聲,一段時間以來古淑平對男人的樣子很是擔心,他對生活的漫不經心,對火花的過分關心。林治幫雖然體格健壯無病無災,他的反常卻讓古淑平暗生憂慮。其實這反常幾個月之前就已露出蛛絲馬跡,比如他大可不必為一場大火生出退休之念。古淑平娘家二哥扶犁趟了三天地,地壟剛剛備好,他就在夜晚回家,往槽里栓牲口的時候猝死在馬槽底下。林治幫的夜晚不歸讓古淑平腋下一陣陣滲汗,她做好飯就和小青街脖上分頭尋找,她們甚至去了姑嫂石篷,有人說看見林治幫一晌和火花一前一後奔了姑嫂石篷。
焦灼的渴念輕而易舉就打破了殘餘在心靈邊緣那點理念,事實上那理念在這間草房屋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他們年輕的身體全方位融在一起,他們在炕上來回滾開。火本燃在他們心裏,燃燒在他們相互擠壓的肌體里,卻彷彿火燒在了他們裸|露的背上、臂上、腿上,因為他們在床上滾動的樣子像要撲掉身後的火。火終於將他們燒成一個球體。買子對男女之事毫無經驗,月月的牽引和配合卻使他暢通直入勇往直前。買子平生第一次體驗那種快樂,那種讓人有些絕望的感覺,買子一次次顛簸著身軀,一次次在迅猛的衝撞中險些流離失所。不知是感情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攀附了身體,還是身體這個具體的物體攀附了感情,得以讓生命進入神化之境,月月順從著顛簸,衝撞時,感受了一千次一萬次的毀滅。月月呻|吟著,為這滿目焦土滿身洪水,為這一切的不復存在的毀滅。然而,當那最後的顛簸和衝撞終於澆鑄成一個結局、一個美麗的瞬間,月月感到一個女人,一個完整的女人,在毀滅中誕生!月月哭了,月月的淚水珠子似的一串一串。他們並躺著,買子用嘴親吻著月月眼角的淚水,親吻著她的額,她的鼻,她的脖子和胸脯。買子說,你給了我驕傲,月月老師。
又是姑嫂石篷!古淑平不禁在熱天打了個寒顫,火花與姑嫂石篷的聯繫再一次在她腦門罩上一片陰雲,使她把男人的反常再一次推到火花身上。
留下一句相約的話月月其實毫無準備。一整天月月都在為這句話欣喜著,激動著,甜蜜著。臨近傍晚,一家人都回到院子里,月月才為這句話感到恐懼。然而,這一點兒都不影響她為這句話負責,為自己負責。那樣一個發自骨髓里的呼喚、推動,使月月無法抗拒。為了不讓小青纏她夜裡散步,月月在太陽還沒落山時就謊稱為張小敏補課走出家門,並騎著自行車。月月拐進溝谷小道時,西下的日光為她的後背染了一層絢麗的、迷人的色彩。推車走上山坡再走下山坡,色彩便變成一滴滴汁液,唱著美妙無比的歌。買子想不到月月會真來並來得這麼早,灶坑裡發現時欣喜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將月月徑直引進西屋,簡陋的、只有一張炕席一床被褥的大炕向月月展示著無限的誘惑。月月羞澀地低下頭,說我先過去https://read.99csw.com看看老人。買子會意地努著嘴,堵著那個言不由衷的發聲渠道,買子瘋狂地吸吮著那裡的汁液那裡的朝露,而後繞住月月脖頸,小眼睛細眯著看著月月,好像在看一手令人驕傲的撲克牌,好像在牌中悉心找尋與上一把牌局的差別。月月確實同慶珠不同,月月歡喜時目光也是陰鬱的,並總用眼睛說話,那深潭一樣的眸子有一種不可測的秘密,不像慶珠,語言總是走在情緒前邊,所有的心事都寫在眼裡,清澈見底。月月幾乎什麼都沒跟自己說就大胆地闖進家門。
這是一個空曠寂寥的夜晚,這又是一個靈魂自由飛翔的夜晚。結婚之後,月月還是第一次在夜晚獨處。她沒開電視,她草草地收拾了國軍換下來的衣服就上炕躺下。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月月感到燈光無限幽秘。月月的思緒好像月色下兩棵相挨很近的樹,憋悶、壓抑。月月一層層放縱著自己的知覺,她先是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滾著,任性地收腹伸腿,任性地躬腰曲背,背彎曲時,腿貼近著溫柔的乳胸,腿伸展時,便呈一條曲線急轉直下,使整個肢體有種輕飄、放鬆的感覺。月月動著動著,停止下來。窗外萬籟俱寂,夜晚的空曠、寧靜和身體的渴念在幽秘的燈光下會面,相互送著秋波給著暗示,月月再次收腹、伸腿、躬腰曲背,然而這一次跟上一次大不相同,這一次在交替、交錯的動作中,月月感到剛才那種肢體的輕飄和輕浮,氣球遇到重壓似的向地面拽去。這氣球不是一個,不是兩個,是無數個,它把重心縛在月月體內,在一種看不見的外力的作用下打撈著月月,使月月彷彿既不是在天上,又不是在地上,有一種懸浮的、無處抓摸的、無處依靠的感覺。這感覺讓月月十分難過。月月靜靜地體驗著難過,任難過在心靈里穿針引線。然而,月月沒能讓難過在心靈里打基築巢,她猛然翻身,這時,月月突的由被打撈變成掌網人,她是那個操縱一切的掌網人,她打撈著浮在空中的氣球,一絲一絲地拽著,一縷一縷地收著,希望它們變成一種壓力,一種很重很重,能將自己壓偏擠小的壓力。可是,壓力終於沒有走近軀體,難過的情緒歷經艱難險阻終於爬出石縫的小樹似的,昂首屹立在月月的感覺里、觸覺里。月月的思緒由難過作著導引,一點點呈出了未婚時才有的向前的,向著未知方向爬行的狀態。一棵簇新的小樹爬出心穴的石縫,在月月眼前展出了一個久已不見,卻從沒有忘記過的形象。他起初很不完整,只是一個木訥的剪影,一雙粗糙的手,而後是操場上突然走近的一口白牙,再就是大河裡流動的身影,火窯前靜止的眼神,再就是一個生動的、具有某種侵略性的男人的形象……
古淑平從車上拽下火花其實是發泄著一股無名的怨怒,為這女孩她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到頭來卻是養活了一個禍害。誰知她的少有的家長風範,竟打騾驚馬似的讓月月心慌意亂,使她剛進家門的泰然絲毫不見。月月在見到一向笑臉的婆母嚴肅氣惱時,對自己下午走出家門做下的永遠對不起林家的行為產生后怕。這后怕因為有火花在時時提醒,使她在國軍離家的餘下時光里不敢再有非分之想。為了掩飾自己,為了讓獨處的時光被一些現實的東西佔有,她故意叫過小青和火花與自己同床,將電視開到最大音量,並在白天自覺自愿地給火花上課。
黑夜是實實在在的黑夜,曠野是實實在在的曠野,空間里到處瀰漫著野生的莊稼的氣息。因為現實的提示,月月執意不讓買子送她,顧不得分手的痛疼,她頭也不回帶著小跑推車上坡下坡,在切入屯街街頭的岔路口,月月險些被土坎絆倒,那並不很高的坎基擋了車子後輪把她使勁往後拽了一下,當月月終於在愴惶的心跳中走上屯街,月月腦袋嗡一聲漲大,渾身毛孔往外起栗——就在她近前路旁,站著一個幽靈一樣的小獸——火花。
當月月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氣息突然的來到買子跟前,買子與翁老師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買子露出潔白的牙齒,買子臉上也布滿了純樸的一覽無餘的真誠。我挺想你的。這是月月一直叫響在心底的話,卻讓買子率先說了出來,而買子一旦說出來就像划著的火柴扔進乾草堆,月月的心猛烈地盪開了,月月心疼地看著買子,恨不能一下子撲進他的懷抱,恨不能讓他把自己揉裂揉碎。可是買子沒有抱她揉她,買子只是動情地盯住她。月月的目光由炙燙變為陰鬱,月月低下頭。而就在這時,買子上前輕輕抱住月月,一股潮熱的氣息從買子瘦小的體內緩緩包圍過來,月月眼前一陣眩暈,月月在眩暈中將那雙焦渴的唇撫向買子。買子於是推倒自行車,兩手緊緊扎住月九-九-藏-書月的腰部,黑粗的臉腮貼上月月細滑的腮時,牙在嘴裏有力地咬了一下月月舌頭,那意思好像是在強調快樂的程度,欣喜的程度。月月此時卻變得虛無了弱小了,煙霧一樣虛無縹緲了。月月幾乎是暈倒在買子懷裡,月月心裏說,天呵,這是怎麼了呵?那聲音近乎一種哀叫、呻|吟。然而,驀地,月月又真實起來,強大起來,月月被一種強大的東西支撐著突然掙脫出買子懷抱。她低著頭,但她能覺察出對方那迷濛而疑惑的尋視。她說晚上我來看你燒磚,好嗎?買子俯視著月月在柔軟中掙扎的髮絲,顫巍地嗯了一聲,說我等你。就放開月月,像放飛撲進窗中的蝴蝶。他幫月月扶起車子,看著月月依依的離去。
買子說月月老師,你不是可憐我吧?
買子儘管並不知道月月對他的感情有多深,他卻懂得他們將要發生的一切已經在劫難逃。其實這一天里買子的心情極不平靜,他一方面一幕一幕閃現著與月月接觸的過程,月月的家庭、丈夫,一些混亂的纏繞搞得買子大腦疲憊不堪;一方面又一刻一刻地等待夜晚時刻的降臨,一個清晰的盼望搞得買子神魂顛倒。月月與慶珠不同,慶珠起先看重他,進了小鎮就對他兩樣,而月月不是,月月在鎮上工作四五年,月月找了一個有學歷、有教養、有根底的丈夫,月月的所有現狀都讓買子為月月的舉止感動、激動,讓他看出月月的品質。他這麼說並不是說慶珠品質不好,這隻是說買子從中看到自己的優秀,自己的價值和魅力。買子一早在溝谷邊看到含情脈脈的月月時,心底里的興奮多半來自於對自己的肯定,月月的友愛像一面鏡子,讓他照見自己。而這一天里的下半晌,買子便由興奮轉為焦急的等待。買子在焦急地等待著並懷疑那一刻是否會來時,自己是否優秀是否有魅力已經不再存留心中,從村部回家以後,買子已經沒有理智,完全被一種感情佔有。在他二十六年男人生涯中,慶珠是他的第一個女人,慶珠只讓他領略了焦渴、領略了孤獨,卻並沒給予他女人的全部。月月在慌亂中走進他的家門的剎那,買子血管里奔涌的是做男人的幸福與驕傲。
連日來林治幫無論上哪都帶火花,這使火花對林治幫的突然離去很不適應。火花一個人在屯街上沒著沒落失魂落魄,小嘴再也噘不起來。她沒有直接回家,在門口玩一會兒睡懶覺的狗尾巴,玩得很是沒趣,就去找于冰冰。誰知于冰冰生了火花的氣,堵住門口堅決不讓進去,連說臭酸奶你滾你滾。火花喝了多日的酸奶頓時對自己有些不滿,自己喝了酸奶于冰冰沒喝,是酸奶隔開了她跟于冰冰。火花急了,她一遍遍把鼻子貼到胳膊上聞吸,她真的吸到一股酸奶味,火花頓時想哭。可就在這時,她看到嫂子月月,嫂子正推著車子往東走去。倍感失落委屈的火花在屯街上一眼看到嫂子,注意力馬上鐵屑遇到磁石似的被她吸去。火花頓時打起精神跟上月月——多少天以前,嫂子曾經牽手領她出來走過,她想讓嫂子再次牽手領她。可是月月一出屯街就騎上車子揚長而去,火花焦急地跑著,攆著,嫂子已經消失了蹤影。岔路口上,火花停了下來,不知該往哪去,少頃,就奔著曾經走過的溝壩向東崖口走去。當看到草房院門口放著的自行車正是嫂子的車子,一股溫暖的氣息驀地托起火花小小的身子。她跳躍著走進小院,她一直在小院里磨蹭著等著嫂子,可是天一點點黑下來,嫂子終是不出,她就爬上窗戶。東屋裡一個老人在炕上蟲子似的慢慢蠕動,她又趴上西窗,西屋裡嫂子和另一個男人馬蛇似的纏繞。火花嚇了一跳,嫂子遭受欺負使火花嚇了一跳,她轉回身來的第一個念頭是回家叫母親,結果不等見到母親她就美滋滋地坐在了嫂子的身上。
不待買子說完,月月打斷他,不,不是,你不能這麼說,你的根底不在祖威里,在你自己的血管里。
買子迷醉地看著月月,粗粗的喘息聲彷彿衚衕口的西北風,呼哧呼哧。一會兒,就把月月摟進懷裡,說,你是一個多好的女子。買子本是為自己的驕傲尋找著言辭,卻不經意地刺疼了月月的心窩——這麼好的女子卻要遭遇不幸……因為心疼,那不可抗拒的誘惑突然被撕扯了一下,似有些面目全非。少許,當買子把月月抱上炕沿,那面目全非的誘惑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月月從炕沿上委下來,兩手狠抓著買子的下頦、脖頸、肩膀,月月在抓緊它們時心底里回蕩著燙心炙肺的語言:愛你,愛你呵買子——月月一雙勻細的手指越過買子肩膀向胸前走來時,狠抓變成了輕輕的撫摸。月月的手指在買子健壯的肌肉塊上撫摸,月月對男人的身體從來不感興趣,既使當初與國軍相愛,身體接受https://read.99csw.com了國軍那富有節律的瘋狂,她也從來沒有主動愛撫過國軍的身體。現在不同了,現在她那麼想將買子全身親吻個遍,那麼想將他所有的存在都變成自己的,自己的一部分。這種撫摸的快樂,這種令人心疼的撫摸的快樂,簡直令月月不能想象。順著買子下移的手指,買子脫掉上衣,又解開褲帶,褲子咚一聲落到腳下。月月的手卻在買子腰間停下來,月月沉吟地喚一聲買子,就坐在炕沿任買子擺布。
很少說話的火花見到她清悠悠叫了一聲嫂子,使寂靜的路口頓然升騰了無數個迴音。月月佇立在火花跟前,月月想到她在那間草房屋裡模糊的感覺,火花分明不可能去到那裡,可她偏認定那團閃動就是火花。一種恐怖,對於冥冥之中操縱著人的命運的那個東西的恐怖,一瞬間襲遍她的心裏身外,月月好像已經看到一個清楚的可怕的現實。她把火花抱到車上,與火花肉體相融時她的心臟無端地緊縮了一下。月月說小妹真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出來迎嫂子,嫂子去給學生補課,那學生很笨。火花說,嫂子的學生是個小偷偷了嫂子東西嗎?月月說是,嫂子的學生是個壞學生,打他也不學。月月說完這話脖頸一直發熱,她覺得自己可憐又可笑。月月無法知道她的話在火花只有六年的經驗閱歷的小小心中,會激起怎樣的反應,月月只在用滑稽可笑的對話穩定情緒,強作一種泰然的姿態走進燈光晃晃的院門之後,默默在心底下定一個決心,永遠不再去找買子。
聽到這話,月月淚水流得更歡,月月說,我愛你,愛你,你懂嗎?
月月身體徹底平靜下來,以一種平和的姿態讓位給思維的前行。月月穿上了一件碎花藍布褂,那是她婚前最願穿的一件衣服。她站在買子跟前,那地點是河岸,又是草房小院,最後變成開闊的操場。他深情地看著她。不,是她深情地看著他。不,是她有意躲閃著他。月月最初與國軍約會都是她有意躲閃著他。可是買子和國軍不同,買子也許不希望躲避,買子那純樸的親切和隨意容不得躲避,目光一開始就泊在了一起,而後牽引著,走出操場,或者走進草房,他們說著什麼,或者什麼也不說,就這麼直直地看著,他們的目光有火炭一樣的熱度,讓她體驗生吞活剝似的感覺。後來,他說,月月,你真好。不,那是國軍的話,買子應該說我真喜歡你。月月偵探似的,探出一條迷霧蒙蒙的幽徑,不,不是幽徑,簡直是鋪滿綠茵的康庄大道。大道上買子和國軍交替登場,他們有時並肩而行,卻絲毫沒有因為同時擠在一條道上而抱怨、惱怒,他們相處得那麼和諧融洽,幾乎堪稱同胞兄弟。月月痴痴地盯著買子,他個子不算太高,但肩膀很寬,腰肢很瘦,他的胸脯有隆起的肌塊,他的喉節翕張著深深的激動,使月月身體里流出奔騰的溪流。這溪流潺緩溢漫,一會兒就潮動了靜靜地躺在炕上的月月,月月感到身內身外通體濕透,月月再次翻攪著,眼睛瞅准牆壁上的買子,輕聲呼喚著買子……買子……
一串細碎的腳步聲從東屋響起,接著是輕微的開門的聲音。門開了又是一串細碎的腳步聲。買子從屋外走過來,動作沉穩而麻利。這時,月月看到,買子的面孔變成了小青的面孔,變成了一張小鼻子小腦袋小眼睛笑眯眯的面孔。
此時此刻,月月最想聽到的話和最想說的話不是這個,而是我愛你。可是她的柔情,並沒得到買子的準確領悟,買子的話表明了買子並不知道她對他的愛有多深,這令她有些難過。月月突然有些難過,放下手,幽暗中靜靜地看著買子,不再說話。見月月臉和眼睛一同憂鬱下來,買子有些惶悚,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錯在哪裡。買子把手放在月月圓潤的肩膀上,搖晃著月月,說怎麼了?你有什麼不開心?你,你覺得我不值得是嗎?月月不說話,眼角的淚再一次湧出,月月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委屈,為他,為她。她輕微側了側身,靜靜地看著買子,看著買子身後的牆壁。屋內已經徹底黑下來,視野昏暗一片,突然,在這混濁的影像里,月月感到窗玻璃上好像有個物體在閃動。月月驀地爬起,尋找衣服,月月說我要走啦。買子抱住月月肩膀,說還會來嗎?月月先是點頭,而後搖頭。月月迅速地穿上衣服,好像大夢初醒似的,慌忙地親了親買子的額,走出西屋。當月月走出西屋,走進黑黝黝的院子,月月初始知道,她在這一天里做了一件對自己是多麼重大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她才知道她所做的事情是多麼可怕。剛才窗玻璃上那一團閃動,其實不是什麼真實的物體,是被遺忘了的現實在向她發出警告。
買子點頭,再一次俯身擁住月月:你怎麼能瞧得起我?歇馬山莊誰想你我都不敢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