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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小青說,那是記給別人看的,其實心底里覺得全世界都欠你的。
這是小青心底煩悶卻又無比空洞的日子。買子因為一連幾天沒有見到月月心情開始煩躁,他在村委磚場籌建方案結束時,趁大家走出村部的當口笑著來到小青跟前。小青看到買子就像看到天邊一朵雲彩,沒有一絲反應。買子說林小青怎麼樣?
小青說,當然,她是我嫂子。
當時國軍正拖著疲憊的雙腳爬上招待所台階,只聽身後一聲粗礪的喊聲,國軍回頭,見虎爪子在一輛貨車上坐著沖他招手。國軍轉回身子,將提在手裡的葯塞進背兜,朝前動步。你幹什麼?虎爪子跳下車,抹著臉上的汗,說押貨。國軍心下狐疑,是誰這麼膽大,敢讓虎爪子押貨。國軍說,給誰押?虎爪子沒有直接回答,走到駕駛室旁叫道,老牛,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歇馬鎮種子站的林國軍,我哥們兒。老牛愛搭不理斜睨一下,似笑非笑。虎爪子見沒有喚出對方熱情,又補充一句,他爹是工頭、大款。老牛從搖下的車門裡伸出手來,國軍也伸出手去。兩手相握時,虎爪子說國軍,老牛是咱縣裡有名的人物,養著一個車隊。國軍完全不知該作如何表示,平素在村裡在鎮口,與虎爪子見面互為路人,誰知道換了地點,就親切得像是哥們兒。握完手國軍知趣地退出來,虎爪子跟著說,操,就不能給咱哥們兒壯壯腰,吹咱幾句。國軍說,你做了黑保?虎爪子不置可否。虎爪子望望對面車塞得滿滿的,見一時走不了,就從頭講起他的來路。
老僧突然把目光透向湖面。
買子愣住,好像在說你這女孩目光真毒。你是怎麼知道的?
像一粒種子浸進溫熱的池塘,國軍在市裡經歷了人流、車流滾熱的氣流的浸泡,經歷了一家又一家醫院的一個又一個名師名醫的探詢的目光的浸泡,國軍在打游擊一樣的四處遊動中,原來在城裡念書曾經有過的優越感消失殆盡。那個羞於訴說的病需要一遍又一遍復訴,大夫那每每欲言又止的神態需要一次又一次回味,從中推理對病是輕是重的判斷。國軍在異常懊惱、頹喪的情緒中加增著各種中藥藥方的劑量。走一家醫院一個藥方,每一個藥方要開七付到十付藥量,他在農業局上班的同學的幫助下走了最後一家醫院,拿了最後一種藥物,在秋林招待所門口,國軍遇到一個意想不到的老鄉——虎爪子。
跟潘秀英走完歇馬山莊之後,小青在衛生所里迎來了第一個漫長而孤寂的日子。前來拿葯扎針的人寥寥無幾。山莊女人男人不在家的時候,即使有病也要等到她們的男人回來再治,因為男人在遙遠的外面捨命賺錢,她們從不忍心在家裡放手花錢,等到男人回來病情加重,才知道這麼做簡直是背著石頭倒上山。然而等下一個年頭來臨,她們依然如故。小青懂得山莊女人,從來不會向男人要寵卻能處處寵著男人,到最終落下一身病患。一整上午,衛生所的屋門只響了一下,下河口厚明遠女人領著十四歲的兒子前來看病。那個乾瘦的男孩一張小臉像泡了黃疸水,小青扒扒眼睛就斷定是黃疸性肝炎,叫他趕緊到鄉衛生院治病。厚明遠女人聽后立即變了臉色,說怎麼會是肝炎?她一甩門離開小青的樣子彷彿小青是在咒她。小青目送一對母子灰濛濛的背影消失在小學校房后,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那滋味再一次告訴她,絕不要在鄉下呆得久長。
買子陷入沉思,黑臉上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林治幫一個人在屋裡看電視,他已從一家人廚房裡的忙亂中感受到兒子的回來,但他一直沒動。退下位來,在村人面前的確掉了村幹部的威風、威嚴,在家裡邊做父親的長輩人的威嚴永不能失卻。國軍洗完身子,走進屋來,說爸,我回來了。算是禮節性的報到。林治幫沒有言聲。見父親無話,國軍站一會兒返身要走,林治幫開口說話,月月對你到底怎麼樣?國軍一激靈,心底翻了個勁兒,以為父親知道自己有病,他支吾說,挺好呵。你瘦了。國軍不吱聲,林治幫說,你爸退下來,她可不能藉由對你使威風,咱林家人沒根底可不能受欺。國軍終於明白父親的意思,說月月不是那種人就轉身離屋。
月月因為沒有說出自己的發現,她的突然的彈起便讓買子陡然增加了陌生感,增加了狐疑和難過。此時此刻,月月其實並不了解,她的生命已經離不開買子,國軍只是她的一個活著的外殼,而她已經從軀殼中爬出,飛蛾出繭一樣在樹葉間產卵、生蠶……
驀地……輕快如夜影,雪白,如山岡的初雪,一個裸體女人走出來,默默地坐在岸邊。
你和慶珠都屬驕傲那種類型,只是她驕傲得活潑,不像你那麼靜,靜得讓人心底發慌。
月月因為走在買子前邊,邁步時腿像一個失靈的圓規,落點與想象有很大的落差。因為在一個人目光的包圍之中,她還感到後背有種被火燒烤了的感覺。而買子卻被月月穿著連衣裙的苗條身影吸住目光,買子起初很想說話,說從屯裡過來好幾回了都沒見到你。可是當月月優雅、飄逸的身段裝進他的眼仁,買子感到喉嗓喑啞,他的敘述過去的話語在馬上就要躍過喉口時,被現時的激動生硬地抵了回去。自從當上村長,買子彷彿一個從淺水灣游進水庫深處的魚,整個身心被一汪厚重的水域覆沒,討論村工業、研究治理小流域、計劃發展庭院經濟,深游徜徉的沉實完全不似一縷孤煙在草房小院門口升騰的飄忽。月月的給予令他無九九藏書比驕傲,令他做什麼都有奔頭。當他夜晚沉靜下來,默默去打撈那個使他驕傲的形像,月月消失在夜晚里的身影就重疊了慶珠乳白色的身影,就成了買子白日走街串巷隱藏在靈魂里不被發現的追逐。月月隨風飄動的裙裾在自行車的三角架間一舔一舔,為兩人默契的啞言奏著無聲的音樂。屯街的路伸進一排墨綠的苞米叢林間。鄉路寂靜無聲,他們相互能夠聽見對方並不均勻的呼吸。到了通往買子家的岔路口,月月突然感到車子沉了下來,任她怎麼推也推不動。月月沒有回頭尋找原因,她的身體里的戰慄,讓她清醒地預知即將發生的一切。自行車輕輕地離開了月月,像一隻小燕子飛上了頭頂。買子舉著自行車,離開時腳步急促而迅速,讓月月誤以為一躍之間掠進了苞米地。停頓一會兒,見買子並沒進苞米地,而是向東崖口家的方向挺進,月月才邁步跟上。
同是山莊女人,月月卻無法像她們那樣袒露自己。月月無法袒露自己並非因為她是與鄉間女人不同的代課教師,而是因為心底里裝下的心事就像草地里的蜥蜴,一旦袒露會嚇壞所有人,會令人毛骨悚然。在婚後的第一個暑假里,月月懷著一份焦灼的思念,切膚的犯罪感,在滯濁的炎熱里自相折磨,每當夜晚,國軍的身影、目光、後背,就會縫製一個偌大的邊部鋒銳的皮殼切斷月月所有非分之想,每當白日,國軍上班,無限的光熱驅走陰影,思念便沿著土街、草溝,沿著一片片莊稼爬行、飛翔。思念和犯罪感在白晝和夜晚,像投進水裡的兩隻皮球,此起彼伏。讓月月一天天消瘦,面色發黃。抵禦兩種東西最有效的方式是到后川給張小敏補課。張小敏是個可憐的孩子,剛上中學一年母親得了肺病,為了給母親治病她的父親讓她在家照顧母親自己到外面出民工,張小敏自作主張沒有退學,每天只上半天課,剩下半天在家做飯餵豬伺候母親。月月像上班一樣一天要去兩次,張小敏母親不住的呻喚會使月月一入張家家門就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救同胞於水深火熱的鄉村教師,而不單單是山莊女人。
樹林變得越來越暗,暮靄在湖上裊裊飄散,一輪月光穿透雲層,靜靜地滑過天廷。
買子說,越苦大仇深越能記住別人的好處。
小青瞅一眼買子,不假思索,和你恰恰相反,出身優越,卻偏覺得自己欠所有人。
小青噗哧一聲笑了,假話,你這種人不會感謝別人。
他看見:波浪翻滾了,轉瞬又歸於平靜……
買子不說話,一邊想這女孩挺有意思,一邊去尋走岔了道的話題,停一會兒,買子說,翁老師是哪一種人?
月月一彈身坐起來,臉上現出慣常的拘謹和雅緻,剛才躺在炕上時的嬌羞和任性絲毫不見,在買子那句要月月嫁他的話出口時,月月看到一隻邊際不規形象模糊的黑影,這黑影就在買子家天棚的一角,像人手又像貓的手爪,它起初不動,彷彿隱在視覺深處,後來隨著月月眼神的轉動,它轉動起來,在空中舞蹈似的,月月頭髮驀地扎煞起來,一種不祥觸目驚心地遍布月月四周,她於是迅速整好衣裙跳下炕來。
小青終於以嶄新的面目在歇馬山莊村部衛生所上班。儘管許過諾言絕不在歇馬山莊長治久安,上班的日子她還是神采奕奕神清氣爽。她身穿紅花短袖衫削著短髮,乳|房挺得高高,她的與山莊極不和諧的裝扮使許多人不敢看她又想多看兩眼。引她打開衛生所屋門的是村委劉海,劉海看見小青眼睛里閃出一團陰霾的霧氣。潘秀英到來之後,買子才從村部過來。這是小青和買子的第一次見面,小青對替換爸爸的村長並不太感興趣,他們沒有對話沒有握手只是相對一笑。買子要潘秀英領小青下屯走走,熟悉熟悉情況。潘秀英是個明理之人,沒有絲毫推遲,她先是打開抽屜,交出計劃生育一覽表、全村節育婦女情況登記表、懷孕婦女生產日期登記表,而後領小青走訪了下河口、前川、后川和嶺水。小青和潘秀英的下鄉,原本就是一幅招貼畫,向全村報告一個新的潘秀英的出現,讓大家生兒育女不要找錯了家門。小青卻覺出大家對她並不是情願接受,下河口懷孕婦女呂桂桂是小青同班同學,見到潘秀英歡喜得又說又笑,一見後面的小青便露出不悅之色,當聽說一個月以後要小青來為她接生,吊吊的眉梢頓時滑下,像耷拉的兔子耳朵,隆起的肚皮恨不能一下子縮回去。不過小青的心情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她的性格更像林治幫——不管遇到什麼情況,只要心裏認定,就不會被任何人左右。
國軍聽完沒有言聲,慢慢移動腳步向車前走去,走到車門口,國軍從腰裡掏出一包煙,甩進兩顆給司機和老牛,說朋友,我這老鄉是地道人,放心用就是啦。老牛將煙點上火,深吸兩口,吐出一縷煙霧,緩慢地點了一下頭。這時,國軍決定撤退,國軍轉向虎爪子,說可要保住性命。虎爪子猛虎一樣的身板挺出一個「半」字形,伸出簸箕一樣的爪子握住國軍,重重地說,謝謝。國軍的細手被虎爪子強有力地握住時,感到自己體下的那個半年來被當成了主題的東西萎縮了一下。不知為什麼,告別虎爪子,國軍在這個一向沒拿正眼瞧瞧的人面前生出了隱隱的悲哀。這悲哀情緒一直籠罩著國軍回到歇馬山莊。
老人已經用鐵鍬為自己掘好一座墳,他已經對神明默祝,渴望圓寂,了此一生。
說著,月月收回揚起的那read.99csw.com隻手,捧住買子的臉。買子的整個身體都裸在外面,呈一種歡欣備致的表情。這時,買子突然套上短褲,走出堂屋把屋門閂上,返身回來時,齜著潔白的牙齒去告訴月月,我們夠大胆的,門大開著,咱們當去把全村人都叫來看看。看什麼?月月問。買子褪下短褲一下撲到月月懷裡說,看程買子交了好運,親了翁月月,這事兒咱山莊人沒誰會相信。月月一噘嘴生起氣來,推著買子沉重的身體,說你個壞東西,你把俺當成什麼了?買子用嘴擒住月月乳|頭,用力吸一口,之後說,當成一個女水妖,女水妖你懂嗎?從前有一個老僧,在密林里的湖邊修行,他從早到晚目不斜視,勞作,祈禱和誦經。
我是個過了時的人是嗎?是它伴我生活二十多年。那裡邊有一個女子靜靜地、靜靜地驕傲,真像你。
你了解她?買子問得很投入。
他看著,不自主地充滿恐懼;剎時間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
有一次,在夏天的黃昏,老僧佇立於矮小的茅屋前,真心地對著上帝禱念。
因為一周的奔波愈加平添了頹喪的心緒,也因為父親那句對兒子倍加關心的忠告,國軍心情一直不暢,月月幾次再三用手撫弄他的身體都被他輕輕推下。國軍不想和月月親密是不願把心情搞得更糟,而月月卻以為丈夫對她的變化有所察覺。直到被她再三撫弄國軍沒了睡意,講起在城裡幾天的境遇,以至於跟虎爪子的相遇,月月才心安地閉上眼睛。在國軍講到替虎爪子講好話時,月月不失時機地插上一句,我愛你國軍。月月說完這話彷彿爬過一座高山,渾身一陣冒汗。暑熱彷彿鄉級公路上剛剛澆淋的柏油,稠厚而黏膩地滋養著歇馬山莊山野,時光走在酷暑盛夏,彷彿是一渠清水流進溝谷深潭,再也不肯向前流動。在歇馬山莊,只要到了夏季,女人們便統統變得放鬆、閑散。地里的活路透了亮,上學的孩子放了假不再催逼做飯的時間,日里除了一日三餐無須太多的投入,一個活脫脫的人都可坐進水庫下游的河套里。這時節女人們袒露著肚皮和豐乳的同時,也毫無保留地袒露出各不相同的心事。時光的滯濁,日子的單調,雖然攤派給每一個莊戶女人是一樣的,可因為每家每戶境遇不同,每個人的心事也就千差萬別。女人們在河套里,只要脫了衣服,就無法不脫掉曾是暗藏著的、怕別人知道的所有心事,什麼男人不顧家,兒子學習稀熊;什麼婆家沒有一個好親戚,什麼娘家的弟媳跟了野男人……上河口林治亮女人平時最怕見到溫勝利女人,這個從不多言多語的女人備受男人嬌慣,溫勝利從不讓她下地干粗活,治亮女人一見她就像一個臉上長著疥瘡的怪物走進一方鏡子,抬手動腳都渾身的不自在。然而,這時節她看到溫勝利女人卻要脫|光了大義凜然走到河套里,毫不掩飾地說,大妹子我真眼氣你那命。溫勝利女人眯著眼笑,說這有什麼眼氣,我倒眼氣你,娘家沒有破爛事來纏你,你不知道,俺姐十二歲癱了,現在五十二歲,兄弟媳婦侍候不耐煩,就沖我撒氣,我回一次娘家就惹一肚子氣。勝利女人有個癱姐姐,治亮女人早已知道,只是日常眼氣人家男人護女人,便記不起那身後的煩惱。治亮女人就說,也是的,總是個心事,不過這心事終究是娘家的,隔得遠,十天八天回一次,也還有十天八天好時候,哪像我天天炕上一把,地下一把,眼看著男人負不起責任活氣死人。下河口厚運成女人,因為男人當隊長被虎爪子佔了,平素很少往女人堆里湊,女人們私下裡嘁嘁喳喳,她就耳根放紅,這時節卻不管不顧,擁進女人堆里,女人們說為甚麼不讓厚運成去揍虎爪子,叫人欺了還能坐得住?厚運成女人說那麼做是傻瓜,厚運成根本不是虎爪子對手,叫他打死打傷日子怎麼過?說著眼圈紅了。女人們便驀地止住話語,各自往自己身上濺著水花,許久才說,也是的,叫他揍成肉餅不知咋回事兒。平素對厚運成女人的憤怒一下子就讓女人心底里的話語沖成一溜水花。女人們心事的爭相流出,匯成河水一樣的溪流,浸泡著她們肌膚的同時,潤滑著她們的心。裸|露了心事就像一個小心翼翼踩著石頭過河的人一不小心掉進水裡,再也不用顧忌鞋子的乾濕無拘無束地踏水。她們不加任何掩飾地講自家的男人自家的日子,使幾個季節以來所有心靈的負重,都被屯積的水一樣的時光漂凈。
一個略有一些涼風的午後,月月拾掇完碗筷剛剛推車走上街脖,就在治亮老叔東院的張守山家門口遇到買子。這是分手之後月月第一次見到買子,如果也像山莊女人夏天坐在河套里或樹蔭下,月月會有許多機會見到他的。買子同林治幫一塊兒從院里走出,買子看到月月欣喜地喊翁老師。月月幾乎是在聽到叫聲的同時看到買子,月月看到買子的一瞬渾身驀地過電似的,而後心口慌慌突跳,眼前一陣豁亮。然而隨之月月看到了公公林治幫。看見林治幫,月月突然記起吃午飯時月月給公公拿雙筷子,婆母說東院張守山今個分家,不回來吃了。那時月月就沒想到買子是一村之長也一定在場。突跳在月月臉上的衝動在看到公公之後,馬上變成一種不自然的訕笑,就像剛剛放苞的菊花遭了嚴霜耷拉腦袋。月月說哦,是……分家。買子不答話而是問話,你上哪去?月月說上后川補課。於是,林治幫向西,買子月月向東,在張守山醉眼惺忪的目光中走出九九藏書街屯。
小青斜睨著這個黑黑的男人,什麼怎麼樣?買子說聽慶珠講過你。買子的話不連貫,聽出並不是非要小青回答,只是一個見面禮,像城裡人的握手。買子瞥一眼小青,轟隆隆開門進屋,說,這活其實幹好不容易。
不,不是的,我是自卑地說心裡話,我因為自己無依無靠,心就常常對有根底的人生出敵視,如果不是慶珠和你主動走近,我永遠不會主動走近你們。這其實正是自卑。
月月沉入了無與倫比的平和、平靜,好像瓶子幾經沉浮終於落到水底。月月平躺著,沉靜地看著買子,一條裙子蓋了全身,沉靜的表情帶有幾分凄楚又帶有幾分欣慰,月月一隻手放在買子下頦,另一隻向外揚開,作出一种放松的姿態,而就在這時,月月手指觸到一樣東西,一本書——就在卷著的行李邊。月月抽過來,見是一本詩集,普希金的詩。你喜歡詩?
離家一周的國軍背著一旅行袋中草藥走進家門時,一家人爭先恐後向他表示歡喜。母親一邊鍋上鍋下忙著,一邊說,什麼會開這麼長時間?天天望,都快把人急死了。平素在家很少說話的小青,嗷一聲跑出,奪過國軍背包說,怎麼像個偷地雷的?月月壓一盆水端到院里石台上,讓國軍洗臉。其實國軍剛一走進門口,月月就發現他瘦了一圈,腰圍明顯變細,下頦由方變尖,長滿胡茬。月月什麼也沒說,月月沒說一方面為了瞞過婆母,國軍的病她一直蒙在鼓裡;一方面為了掩飾心中的凄苦,她有感覺,一旦由自己說出國軍的消瘦,她會流出眼淚。然而為了掩飾更深的、說不清楚的懼怕,月月沉默不久,就開始說國軍,說你準是不舍花錢吃飯就瘦成這樣,看褲帶都鬆了。月月眼裡真的有淚。月月說完話就去幫國軍搓背,全不顧公公、婆母、小青和火花的眼目。月月在看到火花那雙小眼睛時,手上的動作更柔更歡,手在盆與背之間舞動,濺得滿院水花。
她卻愣要返回她的外殼。
小青說,從我爸那裡,他就是那種人。
小青在潘秀英引領下在歇馬山莊走下了一圈,解開了林治幫退休以來一直團在山莊人心中的一個謎——退是為了進。人們不去過問小青最初上縣衛校讀書是不是林治幫的作用,紛紛認定這一步絕對是林治幫的手腕。在講到手腕時人們再一次表示著對林治幫的服氣,人家一個要飯出身的,竟把歇馬山莊山地踩得吭吭直響,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一些留戀潘秀英的女人當著小青面不好表達對潘秀英的留戀,閑暇爬山過嶺來到潘秀英家裡,以一種挑撥的方式說潘嬸你怎麼能倒給小青,你上了林治幫的當。月月大嫂家的西院的女人指著潘秀英說:你個臭養漢的一準跟了林治亮又跟了林治幫,要不怎痛痛快快舍了那位兒。潘秀英說妹妹哎,可是短見識,政府哪條政策也沒規定生孩子非得找誰,再說啦,我的位兒在大家心中,誰能推了大家心中的位?挑撥的人一時愣住,咂舌驚嘆,還是潘秀英高明——她雖在衛生所的位兒沒了,她在歇馬山莊人心中的位兒依然存在,接生時完全可以找她。見大家琢磨,潘秀英又接著說,人記著,多做好事就是往水庫里蓄水,小青畢竟年輕,我這是往咱歇馬山莊水庫里蓄水。潘秀英的前言不達后語叫山莊女人對這個一向聰明伶俐能說會道的女人大為不解,大家仍把一個扣子系在潘秀英和林治幫的關係上,理由是潘秀英沒有放過一個有職有權的男人。先是潘秀英上了林治幫的當,后又覺得林治幫上了潘秀英的當,到最後人們又覺得大家都上了林小青的當。這個妖里妖氣的小女子在屯街上走路目不斜視從不正眼看人,住了幾天縣城就眉眼上紋出兩道黑蟲,最最頂眼的是她走路的姿勢,腳跟一墊一墊,腚蛋子在半空扭動的樣子好像放在風輪車上的鵝孵石蛋。這麼一個目中無人的黃毛丫頭能為山莊帶來什麼好事?一個風騷張狂的黃毛丫頭這麼早就去接觸女人下面肯定出息不了好東西!山莊人對歇馬山莊新生事物的議論是過了電帶了風的,就像議論黑眼風,議論澆油風。然而這一切林小青壓根就沒在意,她一道風景似的出現在歇馬山莊大街小巷,從此便持久地攪活了山莊人平淡而孤寂的日月。
咱都是鄉下人,哪有什麼驕傲,能夠看出驕傲恰恰因為你自己驕傲。
月月離開買子院落的動作太迅疾太突然,使買子一時拾掇不起沉迷著放縱著的心緒。月月走出院子時買子沒有遠送,他看著月月頭也不回地離去,返回屋撲到炕上。買子肚子痛似的翻滾著蜷縮著,詢問自己女人到底是什麼尤|物,他為何總是弄不明白?他確實不敢想娶過月月,可是他希望他能知道月月在想什麼,他也並不希望月月跟他交心,可至少不能讓他在親近之後感受陌生。經歷慶珠與自己親近之後的陌生,他再也無法忍受再一次親近之後的陌生。買子眼前再次展現了慶珠在小樹林里棄他而去的情景,買子忽地不再翻滾,買子翻滾的身體歇息下來,他感到他對山莊驕傲的女人有些反感,他感到那個曾經強烈地掙扎在內心的堅硬的東西再一次冒頭。買子忽地一下爬起,深吸一口氣,兩臂猛力一甩作了一個快刀斬亂麻的姿勢,而後撞進東屋,走近老母身邊。媽,買子說,老母應聲抿了抿嘴,深陷的眼睛盯住買子,說,慶珠來了,慶珠怎不過來看我?買子一直沒有告訴母親慶珠死了,買子握住母親枯瘦的手指,答非所問地說,媽,我會給你爭氣,我一定爭氣九_九_藏_書
不再黏膩的流風拂動了歇馬山莊山野田地間的莊稼葉子,潤澤的閃亮響動著一派秋季的語言。此時此刻,在有莊稼密布的鄉下,隱私彷彿裹進苞米葉里的米蟲,正縱情地自語著愛、愛憐和歡愉。進到屋子之後,買子幾次抱住月月都被月月猛力推開。月月推開買子並不是反對買子的親近,而是故意壓制著慾望的衝擊,用長久的盯視來識別買子情感的質量——在犯罪感被意外的相遇驅逐出境之後,貯存已久的思念一下子洪水一樣衝進月月心靈的土地,月月看到它們在過去的日子里如何翻滾著席捲著她的生活,而今又是如何深刻、強烈地震撼著她的靈魂,在跟在買子身後小狗一樣踽踽前行的時候,她曾想到她寧願為之死去。月月對自己的了解使她在嚮往已久的四目相對的時刻,突然生出一種丈量對方情感深度的慾念。痴心的月月無法知道,當慾望之火點燃男人,感情早已失去應有的真實,對於女人,愛情原本就是謊言,或者說,只有真切地表達謊言才是真正表達了愛情。月月端正著瘦成一溜長條但仍不失圓潤的臉,久久地讀書一樣讀著買子黑黑的肌膚上,那雙黑黢黢的小眼睛。小眼睛訴說著激動、熱情,小眼睛訴說著調皮和貪婪。因為月月製造了距離,買子不得不把熱情的貪婪變成語言,我愛你月月,買子說。買子的臉上釋放著原始的衝動,開闊的前胸匯聚一團濃濃的潮氣,我真的愛你月月。買子又說。當月月看到火一樣自燃自燒的買子將火苗猛烈地撥向她,天知道那叫人怎樣的天塌地陷。月月閉上眼睛,集中精力向體內感受那股被火苗燎出的、迴腸盪氣的熱流,感受心裏身外的漂浮。買子跨越距離再次摟住月月,隔在月月買子之間的哪裡是距離,簡直就是一道岩漿爆發的豁口,月月任自跌落,任自同買子一起向深淵跌落。他們先是銜著嘴唇在地上打轉,四隻手臂彷彿四道鎖鏈扎在雙方腰間,恨不能將自己嵌進對方的肌體,或者將對方嵌進自己的肌體。月月的手伸在買子後背上撫摩。買子的手是在月月乳間,一個摘桃少年欣賞即將摘下的桃子似的輕輕搖晃。月月經不住搖晃的奇癢,綿軟地坍倒在買子懷裡,於是買子將月月抱起坐在炕沿上,月月頓時縮成一隻小熊,月月的臉腮呈蘋果一樣的紅色,朱唇被喘息拂動。買子痴痴地看著月月的臉,這個奇異的女子怎麼就一下子來到自己懷中真是不可思議。在買子走南闖北的生活中,確是有著那麼多的不可思議。買子在端詳月月潮|紅的臉時,心中不由得一陣激動,他的手重新伸進月月乳間,在那裡彈動,撫摩,而後慢慢下滑,滑到裙帶時,手驀地抬起縱腰躍過。而就在這時,月月陡地睜開眼睛,縮緊的肢體陡地支棱開來,月月掙扎著跳下買子懷抱,連連說不,不能這樣,我不能。像一個走錯院門的鴨子啄了幾口食一下看到拿著荊條過來的主人,撲棱著翅膀撒腿就跑。買子驚詫地看著月月,以為自己的手帶了刺長了鉤。月月縮著肩,揉著手,眼睛怪異地看著買子,說我是個壞女人是嗎?你把我當成壞女人是嗎?買子不解地看著月月,胸脯一掀一掀,匯聚著喘息。買子說不,你是好女人,你是咱山莊沒人敢比的好女人。月月說我不該來程買子,我是有夫之婦我不該來啊程買子。買子猛然了悟月月的矛盾心理,眼睛忽的一亮,上前拽住月月的手,月月,你不壞,你真的不壞,要壞那是我壞,我不該……話語剛出一半,兩人彷彿同時受到一種力的推動又猛地擁到一起,這回他們相擁著誰也不再說話,好像每人都抱定一個壞就壞到底的信念似的,他們彼此在相擁中草率地為對方解除隔在他們中間的障礙。月月躺在涼澀的炕席上時,只覺渾身所有部位都開張著,蓬展著,月月感到整個身心都沉在了濕漉漉的草叢裡,沉在清澈不安的池塘里,等待著那個柔軟的瘋狂的掠奪。月月呻|吟著,細微的、柔弱的呻喚傳達著無限的激蕩,無限的痛楚。買子感受著月月的激蕩和痛楚,嘴裏不斷囈語著我愛你,月月,我愛你。月月什麼都能聽見又彷彿什麼都聽不見,她只是跟著顛簸跟著撕扯,整個身體都化作了一派虛無,整個靈魂都在叫著一個聲音:做女人多好多好……
買子誦著,感到體內的衝動再一次湧起,這一次湧起不是為肉體的接觸,而是因為靈魂的撞擊,月月是個女水妖,買子在腦里瞬間映現了自己佝僂在火車上、蜷縮在窯洞里、熏烤在窯門煙霧裡的情景。這些卑瑣的、每憶起都不願多想的情景讓買子面對月月潔白的肌膚萌動了強烈的、再一次進入月月體內的意念,他就是那個對著神明禱念的老僧。月月感應著這愛欲的重新升騰,迅速伸手摟住買子。買子掙脫摟抱,而是將臉埋進月月雙乳間,手在月月兩腿之間穿行,潤滑和潮濕的臀部在買子掌心裏訴說著溫暖隱秘的波動……這一次買子沒給月月任何語言的暗示,也沒有等待月月的配合,任自縱情、任自瘋狂,而這恰恰使他們的交融交合變得純粹,變得爐火純青,就像小站不停的直達列車,持久的轟鳴真正讓人體驗穿山過野的痛快。倒是月月在躍上巔峰的時刻連聲地喊著怎麼辦?怎麼辦啊程買子?列車如期到達終點,目的地變成了異鄉,怎麼辦?買子抹擦著身上雨水澆淋似的汗珠,興奮而無奈地尋望四周,月月,嫁給我吧。買子隨口說出這句是為了表達暢酣和激動。月月開始沒有反應,直直地瞅著窗外明https://read.99csw.com晃晃的空間,許久,她好像看出什麼,彈起身子,穿上衣服,異常傷感而又異常果決地說,不,不能,你不能是我的全部,我不該愛上你,我還有國軍,我還有國軍……
買子說,那多虧了你爸,還有翁老師。
你說我驕傲?
小青見買子在嫂子身上停下話題,似有所悟,說你也戀過我嫂子?買子搖搖頭,臉上的紅暈滲得更透。他站起來,往外走著,說林小青,謝謝你對我的評價,從來沒有人這麼評價我,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子。
後來小青知道,買子找自己的整個一席對話都是為了她的嫂子;後來小青知道,就是在孤寂中的一席對話,使她後來走入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買子說,我是什麼人?
小青說,自以為是,苦大仇深。
買子走後,小青的煩悶和空洞里有了一絲恬淡的情味。這種對話小青在歇馬山莊很少有過,它好像與鄉村土地不很諧調,有著金屬樣的光澤,使小青有機會在寂寞中領略一分刺|激。
小青抖抖肩膀,拿出一副嬌嗔的樣子,那還用說!
買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買子彷彿受了傷害似的沒有說話。其實他從未想過要月月嫁給自己,他不想攀月月的高枝,慶珠的教訓已刻進了心腑。關鍵是,月月後邊有一個林國軍,雖然月月從未表現她的優越,雖然月月在跟他的相處中從未講過國軍,但他能感到,他們的婚姻只是出了一點問題,一點性格上的或者是細節上的問題,絕對不是根本的、有可怕性質的問題。買子忽然說出讓月月嫁自己的話,不過是情急之下的信口開河,可是當月月認真地拒絕了買子,詳細地回答了買子,買子一時愣住,不知該說句什麼話才能掩飾心中的難過。不過他沒有讓月月看出,他依然迷醉地看著月月。
送走一對母子,衛生所的門就再也沒有響過。日光靜靜地射進來,透過玻璃照在鋁製高壓鍋上,照在破舊的槐木案板上。歇馬山莊衛生所的日子是寂寥而漫長的,它因為與村部、鐵匠爐和村小學比鄰,那不相干的又時時侵擾過來的喧鬧像河流對岸的群山,時時映現著情景中的孤寂。小青對打發鄉村日子有著充分的準備,比如絕不與家庭婦女同流合污,絕不在鄉村找對象結婚,可是當那一片片叢山裡、野地里延伸過來的漫長、孤寂的時光襲擾而來時,小青心底里便不時湧出煩躁、煩悶。這煩躁和煩悶是不期而至的,是她在縣城裡用想象的觸鬚抓摸不到的。在縣城裡想鄉下,就像一朵在枝頭的花|蕾俯視著它那粗劣的黑黝黝的根部,只知其醜陋,並不能體會其每時每刻最本質的承受;而在鄉下想城市,就像一個做了好夢的人醒來之後意識到夢的美妙,想重新續上卻怎麼也無法再續,到後來竟連好夢是什麼樣子都難再追憶。小青的煩躁、煩悶,發源於一種不能追憶的遺憾。當然她要追憶的不是苗校長、房一鳴和劉晶晶,而是那曾經莫衷一時的、走出山莊的自信和理想,那種推動自己一再衝撞的內在動力。漫長的寂寥的現實是那夢醒之後的長夜,小青不知如何打發這長夜。她常常推開屋門,站在門口,看村部幾個村幹部煞有介事地出來進去,看那些錘打農具的不刷牙的鐵匠齜著黃牙在那裡開懷大笑。這些人與她毫不相干,小青看他們時,常想若能同他們同流合污沒準是件快活的事情。
小青說你以為你容易,你更不容易。買子說的是普通話,這給小青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興緻。早在縣裡上學時就有這種感覺,普通話像一件漂亮的外衣,能夠無形中給人帶來一種檔次。買子的普通話刺|激了小青的說話欲,小青說你可是出盡了風頭。
一個月以前,在買子家喝完酒後,虎爪子用心想了一下自己的後路。幾年來,他從沒覺得金水買子比自己強多少,金水和自己一樣,一下學來就一搖三晃不務正業,買子整天黑不溜秋窯里集上轉,雖掙了點錢卻像個野人似的毛毛糙糙。在心底他從來都沒瞧起他們,可是一頓燒酒照出兩個臭小子的野心,虎爪子竟然受到很大刺|激,他們都可以有野心我怎麼就不可以有?於是便在不久之後的一個日子,打點行裝離開家門來到縣城。他不知道他能幹什麼,他就這麼輕而易舉來到縣城。然而,想不到他會遇到另外一樁事情,是這樁事情劃定了他的離家之後的生活道路。汽車站剛剛下車,他不小心踩了一個刀鞘臉人的腳遭到潑罵,虎爪子和顏悅色地走到跟前,手在刀鞘臉的肩上輕輕一動,那小子就空翻倒地。虎爪子閃出虎牙笑了一下看都沒看,揚長而去。誰知剛走不遠,刀鞘臉追上前來,迭聲叫著大哥大哥交下吧。虎爪子雖然多年來無惡不作,卻不懂這黑道上的話是何用意,愣怔地站住。刀鞘臉說,我是個體戶老牛的黑保,我看你人高馬大,剛才是故意試你的拳腳,老牛讓我請回一個保鏢,一個月兩萬元。虎爪子問這麼多?刀鞘臉說是黑保,有風險。虎爪子長這麼大什麼都怕,就是不怕風險,二話沒說就跟到老牛跟前畫了押。幾天前,老牛搶了縣城一公家運輸車隊運輸蛤蜊的活,公家車隊不服,每天在半路設障,虎爪子和這位刀鞘臉的任務是保證貨物安全運到。虎爪子說,操,不出來永遠不知道,黑道比白道還義氣。因為幾次仗都打得非常漂亮,老牛天天啤酒魚肉供他,且當場就甩近千元的辛苦費。可是有一天剛剛離開縣城,虎爪子在後鬥上看到在路旁趕集的舅舅,手指突然發癢,脫下衣服兜一包蛤蜊扔下去,被老牛發現,三天沒有請他吃肉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