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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小青拿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說,程買子是百里挑一,從奴隸到將軍,我哪敢說你呀?話語剛落就一轉身跑了出去,扔下紅裙子的飄影和思之無意不思又似有味的話讓買子細品。小青的進攻看上去離主題很遠,有些欲擒故縱的味道,卻彷彿在苞米地里種了一壟雞冠花,給人一種不可理喻、不可思議的新鮮感。小青已經感覺到那雞冠花在翠綠的莊稼地里的鮮艷,因為每天早上,買子一看到小青,就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小眼睛里袒露著掩飾不住的歡愉,尤其重要的是,如果買子一整上午都沒離開村部,下班時就會過來喊,小青,走哇,小青。
鄉村工業革命引起的騷動,襲擊了月月嫂子那顆一直不曾安分的心時,也一夜之間煽動起莊戶人家對固守多年的傳統俗風的背叛。溫勝利二小子虎頭,兩年前初中畢業,回家來放下背了多年的書包和飯盒,朝母親喊一聲,媽,我下田了,就扛著鐵杴朝大田走去。兩天之後,上外村給人拉車腳的溫勝利回來路過大田,發現正抽了穗的稻田邊站起一排稻草人,彷彿電視里跳著水上芭蕾的舞蹈演員,驚愣地問鄰人,是誰這麼好心,鄰人說你的寶貝兒子虎頭,溫勝利神色驚訝,趕車回家,又見漏雨多時的馬棚上嚴嚴實實覆蓋了塑料布,院子里還鍘了挺大一堆草料。看著,溫勝利知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兒打地洞。又一個地道的農民的後代,正在不自覺中脫穎而出。從此溫家的所有山野田地,全不用父親關心,草料也是每天鍘出齊刷刷一堆。兩年來溫虎頭無論下種鋤草還是施肥,樣樣都比父親精通,十六歲的少年,一匹老騾一樣一頭撲進旱田水田,從不像金水虎爪子那樣三心二意。然而兩年之後,當遲他一年畢業回鄉的學生一股腦進了磚場,被日光晒成黑黝黝的虎頭,竟驟然之間縮起膀子再也不肯下地。
小青說,不承認才是小人之心,你為什麼不敢大胆承認,我就敢承認。
小青沒有在第一天走近買子就表現心底的渴望,那點殘存的理智在警告她,進攻已經結束,剩下的便是耐心等待。小青了解男人,沒有男人拒絕愛情。第二天,當小青提前半小時來到衛生所,發現村部的門已經洞開,她便知道她渴望的東西正在向她走近,她便知道她眼下時光里該做什麼。
讓我男人知道能打死我。
這時,小青故意自言自語,這世道,叫出一個優秀鄉村男人,沒有安心鄉下,凡安心鄉下,都是些沒膿水的尿膩。
秀娟用舌頭吮吸著青傷處的咸澀,酸楚一圈圈繞身而來。酸楚透過青傷在苞米葉的滑動中牽著往事繞身而來。然而就在這時,秀娟聽到苞米葉在嘩嘩響動,隨之,厚運成就頂著一頭苞米花粉站在她的面前。秀娟看著表哥趕緊爬向壟溝繼續薅草,薅一把向胳膊上一甩,讓須草苫住青傷。厚運成上前踩住地上的須草不讓再動。這時,秀娟抬起頭來,秀娟平視對方挽著褲角的膝蓋,知道頭上有一雙怎樣的目光在盯著她。秀娟等著那句刀子一樣鋒利的話,可是表哥沒有吱聲,表哥哈腰掀掉秀娟胳膊上的須草,露出青傷。秀娟驀地惱火,騰一聲站起來,夠了夠了我攀高枝得到報應夠了,你不就是想看我得到報應,你看吧看吧。秀娟把胳膊揚起,把衣領往下拉開,沒有好氣地讓厚運成看個清楚。你這個別人家灶坑裡的耗子沒你不知道的事兒!厚運成啞言片刻,慢慢伸出手來,將秀娟攔腰抱住。秀娟對突然到來的一切毫無準備,她一直以為他是恨她怪她瞧不起她,她想不到他會將自己抱住。彷彿一不小心跌進須草里,毛茸茸的須草迷亂了她的眼睛,在她臉上額上造成一種奇癢。秀娟不知該掙扎還是該順從,手和腳因為無所適從四仰八叉。厚運成扳倒秀娟在地壟上,一邊捏著她的傷處一邊念念道,我多少年就是你家灶坑的耗子,你才知道?我恨你又疼你你才知道?秀娟見自己倒地,思想里有些慌亂,心想男人正罵自個跟了表哥,怎麼能讓他的辱罵成真?秀娟開始掙扎,清醒手和腳該作何用場,拼力推著表哥。厚運成沒有勇往直前,他順理成章停下動作,之後用從未有過的柔和的目光看著秀娟,說秀娟,我夢裡都在想你,疼你,你卻挨了打還不醒腔,你為什麼那麼痴心翁興安,嗯?
買子不語,好像受到震動陷入一種思索。
山野闃寂,蜻蜓在兩個人頭上不安地盤旋,流風在莊稼葉梢穿行,將一些毫不相干的苞米秸棵撞到一起,葉片纏來纏去。買子緩緩鬆開小青,read.99csw.com感激地看著她,你是一個很特別的女孩,很特別。小青說我愛你買子,我愛你。小青的話里沒有嬌嗔沒有動作,只有一種調皮的真誠。這真誠連她自己都難以想象。當打發了一大堆孤寂難耐的鄉村時光,當因為孤寂而去發動一場感情遊戲,小青無法預知,一個感情遊戲的操縱者剛剛進入程序,就被遊戲操縱了自己的感情。小青在貼著買子寬闊的胸脯說出我愛你時,她的心底里已經潛入了一種深深的,精神的渴望。
買子說,要是鄉村不窮呢?
她跟了虎爪子。
那你老婆?
小青說,這不叫賤,這叫窮則思變。
買子驚呆,買子不明白小青的話傳達著什麼意思,不知道小青為什麼要突然之間跳在他的面前。小青抬頭盯著買子,杏眼裡迸發著灼人的倍受委屈似的火光,你是木頭、傻瓜、大傻瓜程買子!小青說完撒腿就跑,水紅衣裙彷彿一束野火在山野間燎舔而過。買子望著這縷突奔的野火,心裏驀地發熱。買子突地醒悟了小青語言里傳達的意思,他躊躇不動,而後一個激靈向前跑去,買子去攆小青並非想去接納什麼東西,而是為了讓小青知道他對此種表達的看重——買子因為在這個世界極少得到過溫情,他從不怠慢女人的溫情。然而買子的追趕,卻讓小青誤以為一切正按設計好的軌道發展前行,小青在山道上慢下腳步,小青想背後那雙男人的大手如果摟過來,她會拼力推開,告訴他她其實永遠不會愛上山裡男人,讓他受到打擊,之後再用花言巧語騙他哄他,讓他不知道究竟哪一個她才是真實的她,讓他在錯亂中往深處跌落。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頭晌,秀娟間完秋菜,見天還沒暗,又到苞米地薅豬菜。苞米葉小刀似的划著秀娟胳膊上的青傷,她薅著薅著停下來撫住胳膊,用自己熱熱的嘴唇憐惜地舔著,咸澀的汗水在滋潤著舌尖的同時,使秀娟心頭掠過一陣酸楚。自從結婚之後,她常常能夠感受到酸楚的存在,在怎麼逼男人就是不下地的時候,在厚運成用「攀高枝」的話刺|激她的時候,酸楚便像胸前的兩隻奶|子,每走一步都能感到它的晃動。厚運成曾經那麼如痴如醉地追求過她,那年修水庫,為了幫她挖土方,他總以表哥的身份給她領活兒,並故意慢挖挖到月升東天,和她在如水的月光里漫步回家。那一年的月亮像水一樣的印象,都因為有表哥的陪伴。歇馬山莊民兵連所有人都認為秀娟嫁表哥確定無疑,可是不久翁興安被調到工地搞宣傳寫材料,廣播里動輒廣播翁興安的詩,有人到秀娟家提媒,秀娟就鬼使神差突然改變了主意,一直躲著厚運成。到後來她和興安婚事已定,厚運成找人調出秀娟大罵一場,罵她感情騙子,攀高枝。秀娟承認自己對不起表哥,但她一直以為在擇偶這件事上以對方書底為重戰勝自己感情是一種遠見,是有識青年積極向上的表現。那個年月從上到下層層鼓勵青年積極向上。關鍵是翁氏家庭在老輩人心中的影響,曾使當時許多妙齡女子爭相進取。後來,厚運成每每單獨遇她都給她陰冷、逼視的目光,恨不能把她逼到死角里,而後粗聲粗氣地問,怎麼樣,這高枝上可有光景?
厚運成說著,慢慢站起來,撥開身邊的苞米葉,跨開一步,做欲走的動作。酸楚於是彷彿一泓漫進苞米地的水,一下子包圍、淹沒了秀娟的五官,她只覺一瞬間兩眼發花兩耳失聰,鼻腔和喉腔里一同流著咸澀的溪流。秀娟一把拽住厚運成挽著的褲角,心說別走,我就跟你一回。厚運成敏感地接受了信號,徑直俯下身來,三下五除二解開秀娟衣服,在那青傷上親過一遍,之後迅猛地脫|光身子,將胸脯壓向秀娟酥軟的乳|房。秀娟起初是被動地等待,整個身子膠皮船似的靜靜地在水面上漂浮,當那火熱的肌膚重重地揉搓下來,一股天塌地陷般的激|情便驀地啟動她單薄的身子,兩手兩腿作著最積極最忠心的配合。很快,他們便在地壟上蹬出一個深坑,不敢放縱又不能抑住的呻喚在地壟上歡快地滾動,苞米秸棵搖晃著在他們身上落下一層燦爛的苞米花粉。
月月不知道自己能提到買子,當她聽到自己說出買子,她發現在某種程度上,她已和三嫂秀娟同病相憐,她發現她對三哥三嫂的感情不是勸和,而是一種挑撥。月月趕緊找話補救,月月說程買子如果沒有文化,他永遠只能是厚運成,燒燒磚而已。程買子因為有文化,人家當了村長,幹得紅紅火火,所以不能把read.99csw.com三哥一碗涼水看到底,你也不能只滿足卜生長大噹噹隊長種種地。
月月自以為她對三嫂秀娟的勸說是成功的,因為在她離開菜地時,三嫂說放心吧,我只不過女人嘴欠,念叨念叨。三嫂捆了兩捆小白菜讓月月帶上,說月月家人多地少。然而月月做夢不會想到,在她走後的第二天,在菜地西邊的苞米地里,她的三嫂會因為她對厚運成的肯定,一失足做了永遠對不起翁家的事,就像她當初一失足永遠對不起林家。
那是不過道的秋雨剛剛下過的一個黃昏,溫勝利趕車回家見院內除了雨點打出的泥坑光光凈凈,吆喝女人問怎麼沒有草料,女人推開門往西屋指指,溫勝利卸下馬車直奔西屋,就見虎頭四仰八叉躺在炕上,一雙小眼盯著天棚痴痴發獃。溫勝利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馬上退出詢問女人。四十年前,溫勝利在跟父親趕車往山上拉沙壓地時,河套里看見一女子低眉善眼與他對望,回家后害了相思就好幾天不去跟車,後來被爹媽問出來,派人前去說媒,那個低眉善眼的小女子就成了溫勝利如今賢惠溫順的小媳婦。溫勝利詢問女人沒用語言,隻眼睛輕佻地一轉,目光一挑,女人就心領神會。女人走進西屋開門見山,看上誰跟媽說一聲,咱人小心不小,咱找人去說。虎頭直視天棚默不作聲,大字的形體略微有所改變。女人說都打年輕時過來,你也是像了你爹,心裏花花得早,就跟媽說媽去找人。虎頭先是收縮四肢,而後一骨碌爬起,吼道什麼像爹我現在最不想像爹。女人被兒子從未有過的惱火嚇了一跳,不知道原因出在何處,正犯愁地瞅著,虎頭跳到地上,直著嗓子喊,不要再跟任何人講像我爹,我不像他我真的不像。溫勝利聞聲一個踉蹌跨進西屋,以為兒子得了瘋病。虎頭見父親進來,脖上綳起的青筋恢復平靜。溫勝利說,怎麼你爹犯了罪還是犯了法,還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爹這輩子老實本分勤快,山莊就沒什麼人說過壞話,媽的,你怎麼冷不丁就嫌起了老子,老子哪點做得不對?這時只見虎頭一隻手搓著手指,一隻手擼著頭髮,壓低聲音說,我不想干農活我想去燒磚。
小青說,喜歡有城裡戶口,有工作,哪怕有點殘疾也行。
買子說,鄉村女孩就這麼賤?
地壟唰啦啦灌進一陣秋風,苞米花粉撒金屑一樣簌簌飄落。沐浴燦爛的苞米花粉,秀娟說,要是趕上眼下這時候,我肯定選擇你,誰知興安那麼虛飄。
假設按小青的設計,買子攆上小青就大胆地摟她,而後聽她說出其實她永遠不會喜歡山裡男人的話,那麼買子會毅然決然離她而去,不管她的語言如何花哨美麗,慶珠死前留下那句話的傷害已讓他銘心刻骨。恰恰一切在關鍵時刻改變了去向,突來的暖流使買子一陣頭暈腦漲,他來不及思考將有怎樣的結果等待,只一手鐵鉗似的將小青緊緊鉗住,呼吸在一瞬間開始短促。
買子突然醒悟,你這是說我,說我沒膿水、尿膩?
買子說,什麼樣?
買子說,你敢承認什麼?
審視自己進攻一個人的過程,是一個興奮而充滿刺|激的過程,就像獵人在叢林里追趕越逼越近的獵物。然而與獵人不同的是,她並不想獵物馬上到手,在那個結果不可更改的前提下,小青願意她的戰線拉得更長,因為在歇馬山莊,只有有過小青這樣人生經歷的人才會知道,此種過程一旦走向結束,也便是那種神奇的吸引、神秘的快樂的結束。在翁古城學校里,如果不是為了畢業分配,她對苗校長的興趣絕不會推遲那麼長久,當然即使後來還有興趣,也早已沒有初始進攻的快樂感受。小青將戰線拉長的願望並沒能如願以償,而破壞這個願望的人竟然就是買子。
是她跟了虎爪子!你因為老婆跟了虎爪子才來跟我?
第一批工人在磚場的上班,鼓漲了村民不安分的慾望,他們將目光紛紛盯向自己正在上學的孩子。那些視念書與不念書沒什麼兩樣的人家不經意地陷入了一種騷動。月月的三嫂秀娟,為兒子是否回鄉和男人狠狠吵了一架。因為從男人和厚運成的對比中看出念書並無多大用處,一天早上,剛從被窩爬起來就說,叫卜生下來進村工廠,這是機會。
敢承認我只要在山道一走,全村人的嘴巴都在為我活動。
他再打你我就娶你。
買子從不和小青認真,卻只覺這女孩挺有意思,願意和她說話。然而只要買子願意和她說話,小青就達到目的,小青會在同買子說興正濃時忽然想起九-九-藏-書什麼事情似的拉腿就跑。
買子說,你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我這人很少去想自己,我只知道眼下我需要做什麼事情。
做父母的無法知道,一個學習不好又有孝心的孩子,他們畢業之後心安理得走回土地,完全因為那個理想的世界離自己太遠,當有人有機會把那個世界向自己拉近,再安分的青年也無法擺脫吸引。為了虎頭溫勝利第一次張口求人去找林治幫過話,反饋的信息是首批不行,只有待第二批招工。不管磚場的事在鄉親中間怎樣鼓噪,對於小青都是身外事耳旁風,小青局外人似的徜徉在歇馬山莊田間小道的樣子,就像一隻投錯樹林的小鳥。她有時穿灰色衣裙,色澤淡雅但式樣別緻,腰部和臀部被箍出兩座向著相反方向隆起的山脈,有時則穿大紅衣裙,整個人被一團火紅包圍彷彿剛結婚的新娘子。她要麼以鄉親不堪入目的形體展示自己的獨特,要麼以鮮艷的色彩張揚自己的與眾不同。她無論走在路上還是呆在衛生所里,都是徹底違反鄉俗的,都是與山莊生活隔著距離的——因為她的衣衫總是一塵不染,她與任何人都不屑主動打招呼說話。有時見女人路旁嘁嘁喳喳,知道與自己有關,她卻能目不旁視耳不旁聞。為了時時證明曾經有過的理想,回到山莊,小青竭盡全力區別自己與鄉村女人的不同,竭盡全力在她和鄉村間製造距離,致使她的同學呂桂桂最後戰勝嫉妒心,背著潘秀英找她接生,她也沒有表現出極大的喜悅,也沒因喜悅而與同學一瞬間消沒前嫌親姊熱妹說長道短。小青走進呂桂桂家院門時甚至故意放慢腳步,好像她是多麼不情願被人找來。呂桂桂見她親昵地叫道,小青可把你盼來了,說,不知怎麼,我尋思來尋思去,還是用你我就不怕。小青嘴角一翹嗯了一聲,好像在說當然是啦。接生的過程她手腳麻利,沉著有數,呂桂桂嗷叫著喊不行了,她卻獨自用指甲油染著指甲一聲不吭。最為關鍵的是,孩子生完,呂桂桂的婆母端來一碗雞蛋,一隻手絹包著四十塊錢,小青對雞蛋和手絹包看也不看,洗完手臉轉身上路。小青的牛氣傲氣讓呂桂桂恨得咬牙切齒,卻最終被沒有取走的利益平復得毫無怨言。然而,小青用自己獨特的行為方式,區別著她跟潘秀英,她跟鄉間女人是如何不同的時候,她無法清醒的知道,環境對人的改變,一直有著不可低估的耐力和韌性。
小青在進攻買子時運用的是與以往不同的全新的方法,不正眼兒看他不說挑逗的話,她只是變著法子說一些不相干的話讓買子對這話語本身發生興趣。小青自信她的話在買子面前永遠是只跑在前面的離他不遠的兔子,讓他以為能追上就奮起直追,卻永遠追不上去。一日小青倒完水不叫司令員先生,而是直呼大名程買子,說,程買子唉,你知道現代鄉村女孩喜歡什麼樣的男人?
和歇馬山莊每家每戶的日子一樣,無論某一個時辰有了怎樣的喧囂,發生了怎樣的騷動,慣常的平常的生活是沉靜而寂寞的。小青在村部衛生所里的日子,雖有接生,有上鎮上進葯等一些瑣事湧現,大塊的時光也是孤寂的。張揚隆起的胸臀,穿戴扎眼的衣服,只不過是打發孤寂日子的一種變相的支撐,它以顯而易見的、區別於俗常的姿態給了小青以靜思默想的快樂。然而這種快樂只能是瞬間的,一閃即逝的,當那些審視自我的快樂被靜思默想化掉,小青的意識里便誕生了另外一種意志——進攻買子。這意志的生成絕對跟孤寂有關,卻並非如願地改變著小青的命運,改變著月月的命運和林家所有人的命運。
沒用!我看透了,沒用!他不像你腦瓜著色,智商高。月月說你智商高。
厚運成眼睛里的溫情越說越少,一霎間湧出一股陰冷的光亮。他扳過秀娟:你的話里永遠都是誰有用誰沒用,你天生就是攀高枝兒,你他媽對我根本沒感情,翁興安要掙了錢你定會嵌著腚在我跟前展揚。秀娟也突地變了臉色,說,興安掙錢我就展揚,不在你跟前展揚在誰跟前展揚,就叫你看我攀高枝兒。秀娟說著爬向地壟繼續薅草,故意把根須上的泥土甩得苞米花粉似的四處飛揚。厚運成冷冷地逼視著這個奇怪的、背上沾有泥土和汗濕的尤|物,伸手抓住她粗聲厲氣地說,記著,你跟了我……揚長而去。
小青乘勝追擊,有你這種人,從不想自己,到有一天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會嚇一大跳。
你不就看中興安書底子?
小青說,那也不行,城市鄉九*九*藏*書村就是不一樣嘛。
沒用!眼下書底子沒用!誰掙來錢誰才是真本事。
然而買子攆上小青並沒去摟小青,買子只是闖了禍的小孩似的,一再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好像只要小青說聲沒關係就一切都瞭然無事,這種違背小青思維的勢態一下刺|激了小青的自尊。她的自恃的、操縱別人的情緒一瞬間大幅度變成率直率真和任性,她轉過身來一頭撲進買子的懷抱。買子因為沒有準備,差點讓小青從左膀撲落下去。一個閃失使買子抱緊小青,買子沒頭沒腦抱住小青,一股與山花相異的含有化學成份的芳香強烈地撲進買子鼻子。小青在買子懷裡兩手鼓棒似的使勁搗著,說死榆木疙瘩,你就這麼欺負一個女孩,她是多麼愛你,她和所有山裡女子不同,她多麼愛你。小青說這話原本全是一派謊言,她是同山裡女子不同,她已經沒有了半點山裡女人的真誠與純樸,可是當她趴在一個男人懷裡來說這些,真實的自己和虛偽的自己早已混淆得一塌糊塗,她竟不自覺地流出了眼淚。
當初鬧著和老人分家,興安因為理虧沒對她動這麼大肝火,如今跟二哥在鎮上出力掙錢,就有了資本和底氣。秀娟清楚他心底那點底氣,毫不示弱,說打吧你打。
買子說,那是你的想法,小人之心。
這次秀娟可上了大當吃了大虧,興安把她摁倒在櫃檯上好一頓拳頭。興安說你不就念著你表哥厚運成,我早聽說你跟了他,我上鎮上班可給了你機會,我不動你是不到火候,你還逼我找事兒。秀娟受到冤枉,披頭散髮潑命反撲,不顧一切咬住興安胳膊,這時卜生喊來奶奶,老人一進門就跪在兒媳面前……漫長的暑期終於過去,月月在開學的前一天,回娘家聽母親講到三哥三嫂這場戰爭,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頹喪。翁家上溯幾代,無論日子多麼窮苦,從未有誰輕視過讀書,奶奶和母親跟爺爺和父親都有過近乎上刀山下火海的苦難歲月,她們作為翁家其中一員,從沒因眼前日子的艱難在兒女身上消極過。月月知情後上菜地找到秀娟,她臉上和胳膊上依然有著烏青的傷痕,蹲在地上一步一吭哧賣力地間菜。見到月月她抹了一下汗,嘴角一抿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說回來啦?月月嗯了一聲,蹲下來幫忙間菜。因為是下晌,月月又並不想在家過夜,就單刀直入,說三嫂,你和三哥的事兒我都知道,三哥太野,他打你不對。這時秀娟眼圈放紅,眼淚撲簌簌流出眼角。秀娟說,你三哥的懶,不就因為念書,自個以為有點書底,就泥里水裡下不去,就盡在那妄想,你說卜生念了書還不得像他一樣?現在又不是像過去吃大鍋飯。月月說,不能那麼想,三哥是三哥,不能拿三哥來比卜生,三哥是咱家的成分耽誤了,要不他早就念了技校。秀娟說,可不就是那個技校沒去成,他就老不安分,他要像厚運成沒文化,早就死心蹋地。月月這時停了一會兒,她知道厚運成當年追過秀娟,秀娟放棄厚運成選擇三哥,絕對因為翁家的家教、三哥的書底。如今,在眼下這樣的社會,尤其在鄉下,知識卻不能一下發生作用,它反而容易讓人生出脫離實際的妄想。月月說,三哥和厚運成的區別,絕不僅僅是書底,應該說厚運成腦瓜活,智商高,是另外一種人。月月說到這裏,發現菜地南邊有一個人朝這邊望,見月月抬頭,又趕緊轉身走了,是厚運成。月月認準是厚運成心口倏地動了一下。月月掃一眼秀娟,馬上拾起另一個話題,三嫂,跟我說沒關係,你後悔嫁三哥?月月說話時覺得自己特像林家的小青。秀娟臉騰地漲紅,說悔有什麼用?其實我也看不上沒有文化的人,不過咱村裡人都服氣他,人家能幹,種了地,當了隊長,還養著馬車。月月說是的,能腳踏實地,這是男人,厚運成要有三哥那些文化水,也許比三哥強百倍,他有點像程買子,屬於腦瓜著色的人。
那是整個歇馬山莊都在議論買子和村工業的日子,小青早早離開家門,扭著腰肢來到衛生所。小青總是先買子一步來到村部,當他煞有介事的腳步聲和開門聲撞到耳畔,小青煮針的蒸鍋里已經燒開了水。小青將水倒進暖壺,將針頭放進鍋里蒸上,然後拔下電源就提著暖壺哼著小曲來到村部。小青在把手中的水倒進買子暖壺之前,絕不說話,小曲旁若無人似的連貫著哼下來,伴著嘩嘩的倒水聲,水聲由嘩嘩到淅瀝到停止,小曲也彷彿被灌到瓶里嘎然而止。這時小青叫道,司令員先生,熱水燒好,還有什麼吩咐?買子狡黠九*九*藏*書地笑笑說,謝謝小青同志,後方的傷病員怎麼樣了?要以傷病員為重。小青說地方百姓對我們的工作大力支持,該轉移的轉移,該手術的手術,一切進展順利,司令員放心。如果是正說著話,村委其他人來了或有什麼人來找買子,小青就自覺走掉,就好像自己真是戰地衛生員,每天必來向長官彙報。如果暫時沒有人來,小青就咯咯地銀鈴滾在地上似的笑個不停,而後坐在買子辦公桌對面的桌子前,杏眼看著窗外,說我就知道你現在司令官的感覺越來越深,全村人馬都是你的兵將。
我是因為打開初就想著你才使老婆跟虎爪子。
我真的跟了你。起身時秀娟抖著身上的苞米花粉。
秀娟說,你倒念了高中,你怎麼樣?懶得腚都不知誰給抬,孩子少念書早幹活學會勤快,誰不說咱翁家人懶是念書念的,你以為還有那祖上的光景?屁!
興安不是上鎮上掙錢?
因為揭了男人傷疤,興安胳膊衝上一股勁,揪住秀娟衣領,說操你媽,你越來越熊,你以為我怕你。
興安說,當燒磚把頭,那叫什麼機會?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
那日,買子因為同村委研究滑子蘑和果樹在全村六百多戶人家的適當分配,沒有提前離開村部,下班時,買子喊小青一起走。因為買子腿長步子大,走得太快,小青一直走在買子後邊,但這絲毫不會影響小青擺腰扭臀時良好的自我感覺。小青說買子唉——因為太熟,小青去掉了程姓直呼買子,小青說買子唉,你這麼大步流星往前走你猜讓我想起什麼?買子好像正在想著什麼沒有吱聲。小青說我想起一句歌詞,沿著社會主義大道奔前方。小青自問自答地說著毫不相干的話語,並沒理會買子沉默不語是否有了什麼心事。爬過一道山岡,買子慢下步子,買子從衣兜里掏出一顆煙,說小青,你說的鄉下女子任嫁城裡殘疾人也不願留在鄉下可是真的?小青噗哧一聲笑了,那當然。買子不再吱聲,嘆口氣點上煙,之後步伐再次加快。買子的所有動作在小青眼裡都很生動,有種觀眾看演員在台上表演的感覺。而小青自認為這台戲的導演就是自己——她自以為買子的惆悵正是懷疑自己是不是那種賤女人,而這懷疑恰恰證明他已上鉤。呼哧呼哧走一會兒,買子又慢下來,買子說你嫂子在家幹什麼?小青一愣,我嫂子又不是沒嫁人,你怎麼忽然想起她?開學了唄。買子並沒因小青的驚愕而停止追問,他說你說你嫂子是不是你談的那種鄉下女子?小青沒有思考買子問話的動因,輕而易舉答道,那不明擺著,要不她能嫁給我哥!你知道在我哥還沒分配那年多少人追她?我念高中時虎爪子天天在大牆外等她,她連看一眼都不看。買子說,那虎爪子是什麼東西?小青說,虎爪子那時候根本不像現在,那時他一表人才誰都不放在眼裡。買子又拼力吸煙,好像所有煙都吐到肚裏,流向小青的空氣里沒有一絲煙味。買子不再與小青爭辯,似乎在記憶中印證了什麼。就在這時,小青突然捕捉到一種東西,這東西從買子的沉默中來,更重要的是從小青的記憶中來,是大腦中那零星的記憶在這突然的時刻,使她對買子的沉默產生聯想。然而小青經歷豐厚聰明伶俐,她沒有將她意會到的東西說出,讓它變成橫亘在她和買子之間,她突然跨開大步攆上買子,一跳高從買子手中奪過香煙,而後站在前邊擋住買子去路,用與她以往完全不同的深沉而羞怯的語氣道,程買子,你是一個木頭,木頭!
以地面磚為生產項目的村工業正在歇馬山莊地面上轟轟烈烈辦起,各小隊考不上初中和高中的青年總共四十人組成了一支鄉村首批工人隊伍,衛生所旁的原鐵匠鋪拆掉,改為磚場辦公室,而真正的磚場則建在後川沙地旁邊的一條黃土溝邊,那裡取沙方便,交通也四通八達。
你終於跟了我。厚運成揭著粘在腳尖的泥巴。
也許一切都是必然的,順理成章的。村部這塊地方,最顯眼最年輕的男人也就是買子。最初的時候,小青對買子的所有印象,就是他間或地過來坐坐,問句什麼話,父親一樣憨厚的外表後邊裹藏著堅硬的性格的人。後來,村部的院落里,總有他的背影、側影,他的煞有介事的腳步和鎖門聲,在小青的視覺里,就有了一個活動的無所不在的形象。這形象絕不是小青理想的形象,但他年輕,可以煥發小青的挑逗興趣——小青進攻買子,不過是想給孤寂的生活增加一些樂趣,不過想讓故技重演,絕無以身相許的傳統俗念。
是虎爪子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