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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那是一個月華似鏡如水的八月的夜晚,月月因為睡不著覺拿起婆母織了多日的毛衣就著月光編織。剛織下兩圈,就聽門口響起快捷的腳步聲,月月沒有抬頭,月月知道是小青回來了。一連幾天小青都日落之後很晚才回來,小青進門看見月月,嘎一聲笑起來,說嫂子你怎麼知道我給你帶回禮物在這等我?月月聽出小青的語調里有一種裹不住的歡喜,說什麼好事把你樂成這樣都忘了晚飯?小青湊到嫂子跟前,咔啷,扔下一隻小盒子,月月接住,在月光下打開來,見是一對假水晶耳環。月月說,我教書,可不能戴它。小青說,教書怎麼不能戴?月月伸手還給小青,說小青,我最不適合戴這東西你還是自己留著吧。這時,只見小青咯咯咯笑出聲來,她變魔術似的迅速從月月手中收回盒子,神經兮兮將嘴送向月月耳旁,騙你那,我還不了解你嗎?這是一個朋友送我的。月月受了欺騙卻並沒生氣,罵句死妮子就跟著問,怎麼處對象了?迷上哪位狗熊?小青跟月月說話一向沒正經,月月也這麼半正半謔地跟她說話。小青聽了卻收住嬉皮笑臉,表情變得認真起來,她拉起月月胳膊,遲疑半天,說走,咱上外面轉轉,這麼好的夜晚呆在家裡做甚?
月月被買子的冷靜鎮住,一時間丟失了自己的思路。買子的冷靜放在銅盆里的冰塊似的,冰鎮了月月的思路,她木訥著,沒有滴出的淚珠在眼眶裡團團轉著,像找不到河流的泉眼。
看到國軍撲到炕上,一種憐憫的、不安的情緒突然縛住剛才還是堅挺的月月。她本不該如此傷害國軍的,可是小青對她和買子之間事情的加入,使她鬼使神差不顧一切。國軍實在是無辜的,不幸的。國軍的後背在月月眼前不住地抖動,深深的、恍如隱進地腹深處的嗚咽時隱時現。月月趴在床邊,在國軍身旁低聲說著,我對不起你,咱們離婚吧……然而,就在這時,國軍一躍爬起,國軍抽冷子爬起的樣子像一個瘋子,他爬起就抓住月月,撕去她的衣服。國軍將月月摁在炕上,然後急急慌慌地脫掉自己的衣服,嘴裏粗魯地說著你跟了人你讓人佔了,你讓人佔了,今兒個我饒不過你,我要痛痛快快要你,你這婊子。國軍一縱身壓向月月,手摁住月月肩膀歇斯底里地揉搓,一種與理念相悖的發泄方式引著國軍進入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在國軍的理念里,月月已經是髒了身子的婊子。許是由於好久不曾接觸月月的肉體,許是由於強烈的報復心理無意中鼓舞了他的慾望,或許是由於國軍在接觸肉體的剎那大腦中映現了買子的形象,一種久違了的酥軟的刺|激頓然從大腦深處滾動而來。國軍感覺到這深處的遙遠的滾動,在冥冥中等待它的驚濤拍岸。奇迹就在這一刻發生了,國軍感到那股洶湧的波濤掠過他的全身時在他兩腿之間崛起了一個堅挺的浪峰,那浪峰澎湃著回蕩著,在一個富有彈性的旋渦中起伏,國軍歇斯底里的發泄驀地變成欣喜若狂的激|情的起伏,國軍在那盼望已久的、望眼欲穿的高潮不期而至時,幾乎像死神扼住手中物體一樣死死扼住月月肩膀,剛才出口的一串髒話瞬間被一聲猛烈的狂放的尖叫擊成碎沫,當國軍在一陣瘋癲之後半年多來第一次做了男人,國軍在月月身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見女兒無話,母親又說,媽早覺出你結婚不得意,是不是國軍待你不好?
同是哭泣,訴說的卻不是同一種感情,國軍哭完,從月月身上爬下炕,坐起來一邊穿衣服一邊用猥褻的目光看著月月的下體,國軍的目光由哀憫變成猥褻,這目光是月月在此之前從未看見過的。月月接觸到這可怕的目光趕緊坐起,往身上套著裙子。可是月月套一程,國軍往下拽一程。國軍一邊用猥褻、輕蔑的目光看著月月下體,一邊說翁月月,你原來是這樣的一個賤人,我真錯看了你。月月拼力往上拽著裙子,只流淚不說話。國軍拼力往下拽著,說還知道怕羞,翁月月還知道怕羞?我告訴你這下爛貨,我不會原諒你,我會叫你在歇馬鎮,在學校,在歇馬山莊身敗名裂。月月還是拼力往上拽著裙子,無法空出手來抹掉的淚水滾珠一樣順著瘦削的腮幫往下滾動。
其實自從昨天岡樑上趴進買子懷抱,聞到買子具有侵略性的男人的汗味,小青已經從設計者的觀賞走入實施者的投入。小青不自覺地走進了一種感情,這和當初為了某種目的遊戲苗得水完全不同,她目光中蒲公英一樣綻開的凄迷,她的含情脈脈都是發自內心深處,身體深處。她渴望被愛,被真心實意地愛,於是她在買子說她是一隻小獸時,心底里湧出一個從不曾想過,卻一經出口即成大局的聲音:買子,我真的嫁你,我不離開歇馬山莊。水晶耳墜是當天下午一起到鎮百貨商店買的,假水晶的亮度和成色沒法跟翁古城大商店的比,但這對小青已不重要,假水晶耳墜剛拿到手,小青就知道下一步事情如何開場。縫在衣兜最裡層的錢幣突然之間遭到掠搶,強盜竟是自己的小姑子。交替支撐月月的犯罪感和思念一瞬間化作一派虛無,接著來在月月生命中的感覺便是丟失珍愛之物的心疼和由嫉妒作成的瘋狂。瘋狂使月月度過了心焦如焚的長夜,國軍的鼾聲就像窗外的夜籟,月月毫無感覺;心焦使月月度過了神情恍惚的白晝,學生真誠求知的目光對月月就像操場邊花磚壘成的小洞,月月熟視無睹。在這一個晚上一個白晝里,月月體驗到了從九-九-藏-書未體驗過的肉體里的絞痛。痛使她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痛使她第一次清醒地、大胆地意識到她已離不開買子,買子已經——其實早已經是她生命的全部。這種念頭愈是強烈,月月腦子裡愈是裝滿買子和小青在一起的鏡頭。他們都在村部上班,他們有那麼多在一起的機會,小青又是外向的風張的女孩。下午下班,月月騎車走到上河口家門口時,她沒有下車,直接沖買子家的方向騎去。可是騎到半路,月月跳下車子,月月想到買子已不再是獨立的買子,他的身邊已有了小青,他有可能和小青在一起,就轉過身子,沒頭蒼蠅似的往家的方向走去,走進院門,看見小青和火花在井台上洗腳,她又驟然回頭。
吃罷晚飯,月月說媽,咱們到院里涼快涼快。就把母親領到院門口的合歡樹下,一隻蒲團一隻小凳托住一對母女在灰暗的暮色里。月月說媽,我有件事情跟你商量。
那是你生了外心?
買子說,我想是的,我昨晚一宿沒睡,我想你大概最適合我。
月月終於不再劃地,她抬起頭看著母親的臉,迷濛的淚光將母親的面孔模糊成一團虛妄的影像。月月說媽,你叫我這心不再亂了。
吃罷晚飯,古淑平把所有人都叫到東屋,就像當初林治幫召集大家開會。父親不再管事了母親倒平添了威風,國軍心裏覺得有些好笑。大家聚齊,古淑平爬上炕里,古淑平乾咳兩聲,目光沖向男人,說你個老鬼知道咱家出了什麼災禍?林治幫眯縫兩眼斜睨女人,古淑平見男人充耳不聞,衝著他的大腿就是一拳,聽見了沒有老死鬼?你扶持的村長佔了咱家媳婦!林治幫驀地瞪大眼睛,國軍彷彿火燒屁股頓時站了起來。除了小青,一家人全把目光追向月月。月月低著頭,不去接受任何目光的追逼。古淑平說,你自個說吧,干過幾回?古淑平不看月月,也不叫她的名字,好像看和叫都讓她感到骯髒。月月躲過這個難聽的字眼,依然冷靜地坦白道,我對不起林家,叫我走,我現在就走。
小青的杏眼在月光下水一樣清澈、透徹。小青說沒什麼意思嫂子,我只是想告訴你,要是沒有我,那耳墜可能是你的,可是現在有我……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對他有意思,但是,但是我想不到我會對他有意思……他確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男人。
小青說,你覺得他不好?
月月似乎有些緩過思路,她原本想說我回去辦離婚,我一定只屬於你一個人,可她明顯地感到買子的話不是在探求,不是在抱怨,而有葉脈一樣凸出的明白無誤的態度。月月明白了買子的態度,心裏開始絞痛,撕扯般的絞痛。她捂著心口,說好吧,我去做我的好人,去做我的好人。月月說這話時,有一種跟誰賭氣似的情緒,有一種保護什麼,比如尊嚴和面子的自覺。泉眼終於眶不住淚水,再一次翻湧出來。
母親說,媽懂。母親又說,月月,媽信你就像信自個,你做什麼事媽不管,只要記著一點,不傷天害理,天長著眼哪。
成功的喜悅在血管里歡暢地舞蹈,小青立時伸出手來,扳過買子下頦,蹺腳將嘴唇送上去,唇與唇疊壓著,吸吮著,少許,買子和小青就緊緊擁在一起。
進到西屋,不待轉過身來,月月的肩膀就開始抽|動,隨之,壓抑的、委屈的哭泣便彷彿毛線纏在胸腔里,一縷一縷,一段一段往外釋放。買子扳過月月,說你不要這樣,你一定是知道了我跟小青的事,我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不過……不過這對你是件好事,我想是件好事。
月月說,不是。媽,我給咱翁家丟臉了,可我認這麼做。
小青把泊進去的目光抽出來,你愛我嗎?
如果說秋風在田壟上的喧囂,是任勞任怨的土地的節日,那麼中秋節這個日子在歲月里的閃爍,便是任勞任怨的莊戶人心底里無法湮滅的盼望。這時節秋收近在眼前,秋風把春夏季節日子里的煎熬從庭院吹到九霄雲外,房前屋后一日日成熟的甜瓜梨棗,便沉甸甸地等待墜落在中秋夜的供盤裡。在歇馬山莊,八月十五這個傳統節日,因為重疊著收穫的喜悅,從來沒被莊戶人輕視過忽略過。人們在八月十四這天就串動著用梨換棗,用葡萄換蘋果,討論著油烙茄餅使鹹豬肉還是新鮮豬肉,是芹菜還是韭菜,人們從不深究月亮究竟給莊稼日子賜過什麼好處,紛紛在吃罷晚飯之後將一張小桌擺進院子,而後端上水果月餅,月上中天時分,一家人在桌前燒香磕頭作揖。明亮剔透的月亮於是把一種冥茫之氣從煙霧中揮灑下來,一年一年,程序從不遺忘,好像深深刻進了人們心中,即使剛剛分家另過的年輕媳婦,也不會因為剛剛支起門庭忽略節日。然而近年來,自從山莊男人一年比一年多的外出做民工,不能團圓的莊戶人對月亮的虔恭便大有削減,當然女人們不再供祭月亮並非出於自覺的報復心理,而是男人不在家讓她們沒有心情。她們心裏深深銘記著這個日子,卻從不在男人在家的女人面前提起,也不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提起,因為只要提起,她們便沒有理由不去準備什麼,她們指望矇混過關的情態,就像當年種花生季節,偷揣花生走到隊長跟前故意昂首挺胸。而男人在家的人家極少去體會一個守一年空房的女人的苦楚,她們眼氣人家男人在外邊掙大錢,到了中秋節,只要有機會有場合,就盡情張揚這節日該做如何準備,讓那些男人不在家的女人躲不走逃不掉坐立不安黯然傷神,https://read.99csw.com她們便從中獲得心理平衡。她們平衡了,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卻有些失衡,她們終於不得不買了月餅,換了梨棗,但堅決不烙茄餅。於是,中秋節在新時期的歇馬山莊,再也沒有當年的節日氣息,它由毫不掩飾的向外的張揚變成半明半寐的向內的收縮,然而無論張揚還是收縮,人們終是逃不過由它帶來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
月月猛一轉身,將目光直直地對住小青,你什麼意思?
是不是公婆待你不好?
——買子正和月月狂亂地親嘴。
三個女人走在屯街完全一幅鄉親走門串友的圖畫。在秋天明澈的晚霞里,她們時而有前有后,時而並排擦肩,她們沒有語言,好像那語言在親朋家揮灑已盡。在林治亮小店前,月月還抿嘴笑了笑,治亮女人喊,娘仨幹什麼哪?古淑平說串門。治亮女人說,剛才還見你在地裡間菜。古淑平心裏罵了一句討人嫌,嘴上卻說,她嫂子學生她媽病重……
當和老母走進屋子,看到大嫂家屋裡屋外冷冷清清沒有半點過節的氣氛,月月才徹底明了老母強調噁心油烙茄餅的根源所在。母親說大嫂洗衣服去了,月月進屋不等坐下,便吵吵就饞茄餅她要親自來做。月月拿出包里的豬肉,到園裡摘了茄子,堂屋裡咚咚咚剁了起來,待大嫂端衣服進來,噴著油香的茄餅已經端上桌子。大嫂見月月回來並在做飯有些不好意思,一邊晒衣服一邊解釋說,茄餅是要等明天再做的,衣服攢得太多滿屋臊味。這解釋的于理不通顯而易見,但月月依然以自己饞茄餅為由給了大嫂堂皇的台階。聲稱一聞茄餅就噁心的母親,晚飯時磨礪著所剩無幾的牙齒,細嚼慢咽吃掉兩個,而大嫂且再三推託不愛吃茄餅,飯桌上筷箸遲緩恍如剛剛過門的新媳婦。
買子瞅著月月葡萄皮似的眼皮,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知道月月是愛他的,一個傳統的、有家教的、有丈夫的女人如果不是愛他不會邁出這一步,可是他不知道她已經離不開他,他不知道。
月月搖頭,不,不。月月止住腳步回頭去望那些草垛后的陰影,不祥走出陰影變成一樁事實時,月月看到一個可怕的黑黢黢的東西撕扭著附上了她的身體,月月極力躲閃,但那東西好像長著一雙黑眼睛,這時,黑眼睛開始說話:嫂子,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愛上了買子。
古淑平進家並沒立時發作,見林治幫、國軍、小青都在屋裡候飯,她放下菜筐就揭開鍋蓋,端出饅頭、米飯和幾盤過節剩下的菜底兒。古淑平原是準備回來做點新鮮菜的,從天而降的災禍打消了她周到安排飯食的興趣。月月見婆母一如既往,也便參与跟著一同忙活,但月月心底十分清楚她將等待的是什麼。月月異常冷靜,月月的冷靜連她自己都感到意外,這讓她看到母親柔弱中的剛強在她身上的顯現。月月甚至還像以往那樣坐在國軍身邊喝了一碗稀粥。
月月沒搖頭也沒有點頭,一隻黑蝙蝠撲稜稜滑翔而至又撲稜稜升飛別處。母親聚滿皺紋的臉腮驀地染進茄色,委靡多時的神情一下振作起來。
驀地,月月止住哭泣,轉過身來,微紅的眼睛因為一夜的折磨像兩隻被人捏了汁肉的葡萄皮。月月說可是……可是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的嗎?你,你知道我已經離不開你了嗎?
買子見自己的話發生效用,冷靜的、率真的表情里,複原一些親切,他繼續說——語言是低緩的,含有無奈和惆悵,他說你是我心目中最好最好的女人,你給過我那麼多那麼多的自信,但是,你,你不是我的。
月月頓時不語,月月在聽到母親說到天長著眼時不再說話,那靜靜地划著地面的樣子好像天真地在審視她。
像有人按開了胸腔的某個開關,月月終於哭出聲來,月月說你放心吧小青,我不會,我不會……月月沒有把話說完,轉身甩開小青,向家的方向跑去。那個早晨,小青提前半小時來到衛生所,見村部的門已經洞開,就歡跳著打了水,提暖壺走到買子屋裡。因為有頭天山道上的摟抱,買子見小青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知為什麼他會早來。小青的到來更使他黑粗的臉上現出一種大孩子怕見生人才有的羞怯。小青穿了一件類似背心的開領短衫,潔白平整的胸脯在豐|滿而高聳的乳|房上袒露著,做著身體的領銜主演帶動了小青全身的生動。小青今天沒有哼小調,眼睛深深地迷濛著,楚楚動人的樣子像早春旱地上綻開的蒲公英,有一種凄迷的神韻。往水壺灌完水,小青徑直把迷濛的目光泊向買子,小青笑了,是含情脈脈的笑,是歡愉的、歡快的、沒有任何顧忌的笑,並且,並且那脖頸,那膀臂,那胸脯,一起鋪張著青春的氣息,鋪張著激|情。買子看著看著,想起他曾經歷過的沒有結果的女人,買子的心情有些迷亂,他是希望有結果的,可是都因為她們讓他不懂,也就不可能有什麼結果。買子此時並不清楚,月月讓他不懂,恰恰是因為不能出現結果。買子說,小青,能嫁給我嗎?
母親說,我一聞油烙茄餅就噁心,你說這不是反常?
母親說,誰知道呢,就是老了唄。
岩漿燒焚國軍半年多來的屈辱、焦慮、自卑,國軍在月月身上嗚嗚地哭了起來。月月感到了那個憤怒的、堅挺的物體的出世,感到了對方岩漿一樣的激|情,可是月月悲哀地發現,她對國軍已經沒有半點感覺,那個堅挺的、用各種藥物呼喚了兩個季節的物體的崛起、進入,沒有給她帶來半點激動。她https://read.99csw.com只是善意地、充滿憐憫地配合著,當雨水一樣流淌的淚水混亂地沖滌著月月面龐,月月也絕望地嚎哭起來。
月月說,你說話呀買子,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月月的嗓音因為一股火氣有些沙啞。
小青說,是買子。
疼痛驀地在月月心口瀰漫開來,這疼痛是下墜的、抽筋般的,像有人抓住她的心上弔。月月忍住疼痛,盡量不讓它變成一種呻|吟或慘叫,但一股咸澀的洪流卻並不那麼善解人意,無遮無攔地從喉口往上涌。月月長時間沒有吱聲,淚水衝擊著她的嘴唇有些哆嗦。
月月說,你一開始就讓我心疼,你不知道心疼是什麼滋味,你不知道愛一個人會心疼,當然,當然我也不知道……
月月不知道自己走進了一個怎樣的誤區,她掙扎著推開國軍的手掌,從床上爬起來,平靜地看著國軍,說,小青說的沒錯,但是,在此之前,我確實跟過買子,我愛他,不是他占我,是我愛他。
小青一氣之下摔門走開,留下一個將真理和謬誤混淆的殘局讓一個不識敬的女人收拾。國軍的痛苦不在於事實是怎樣,而是月月為什麼要如此肯定,如此強調事實的真實可信。國軍痛苦而不解地看著月月,月月在她面前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她的堅硬、深不可測,使國軍對月月的發作有了一種訴說不清的障礙。國軍兩頰青白,早已不再魁梧的身軀更加明顯地委頓下來。他靜靜地站在地上,瞧著這個陌生的女人,心想她怎麼就背叛了自己,怎麼就背叛了呢?許久,他說,翁月月,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可是這是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他程買子不就是當了村長,那算個什麼?月月憂鬱而忐忑地看著國軍,心想這根本說不清楚,沒法說清楚。月月看著國軍狐疑的、痛苦的目光,輕輕地搖著頭,說,不知道。月月語言雖然很緩很慢,但國軍還是從中聽出果決和堅定,就像她在小青跟前那樣堅定。國軍終於支撐不住,重重地撲到炕上。
買子終於說話,買子在說話之前替月月擦掉淚水,買子說月月,你是我的恩人,我永遠……到死那天也不會忘記你,但是我要成家,我要有自己的女人。買子似乎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這麼冷靜地和月月說話,袒露在脖頸上的親切變成率真和冷靜。
聽到月月的話,國軍轉過臉對著月月,淡淡地飛過一個柔和的眼波,說我媳婦兒真是打著燈籠難找。月月在接受那個好久不曾有過、恍若隔世的眼波時,生理上沒有生出什麼慾望,心理上也沒有生出感動,只是覺得有一個人,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向她打著招呼。這人形容模糊舉止混沌,但那動作那舉止,還勉強可以認出是一個曾與自己親近過的親人。月月於是回應他的招呼以表禮節,並試圖追趕他希望看得更清。睡覺時,月月扳過國軍,讓他講了一個多小時小時候爸爸媽媽管他的一些故事。
月月說,媽是舊時代的人,我是新時代的人,我們趕的時候不一樣。
買子慢慢伸出雙手,捧住月月的臉,在她的唇上吻著,留下紀念似的。買子在月月唇上吻著,月月沒有拒絕,任憑他隨意。月月的目光里蓄滿了抑鬱、責難和絕望,而就在這時,窗外響起驚天動地的一聲——臭不要臉!古淑平衝進屋子,她吼著一個單調然而振聾發聵的聲音衝進屋子,鼻子和嘴巴扭成一個晒乾的瓜瓢,眼睛里盛滿著憤怒。她怒氣衝天的架勢讓人感覺進屋要打月月或者買子,可是她的手除了在空中揮了幾揮,沒有任何去向地又落了下來。買子震驚之餘馬上回頭去攔古淑平,嘴裏連聲地喊著大嬸大嬸不怪月月,月月是個好女子。啪,一個巴掌終於打在買子臉上,脆亮的聲音令三個人一同發矇。少頃,月月在後邊說話,月月說媽是我不好你沖我吧。月月異常冷靜地衝出屋子,月月在預感的不祥終於發生時,不知為什麼異常冷靜。見月月走出屋子,古淑平重複一句:臭不要臉!之後一陣風似的跟了出去。買子跟到門口,幾次翕張嘴巴要說什麼,可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在聽到古淑平嗚嗚的哭聲時,狠狠地把拳頭砸在自己頭上。
買子腦里湧出小青是在後半夜,那時買子清楚了兩個事實,一是月月不會屬於自己,一是自己需要結婚成家。弄清這兩個事實,小青才一點點走進買子腦際。買子在回想小青到村部上班的一些時光,回想第一次關於他、月月、林治幫的談話,想到她每天哼著小曲顛來走去的樣子,想到日里山道上突然之間的慪氣兒。想著想著,買子就被小青的性格吸引,她聰明伶俐,開朗爽快,她的開朗爽快裡邊好像有一種神秘的趣味,你永遠不知她能說些什麼,而她說什麼做什麼都叫你豁然開朗,她說話像引你走迷宮,卻並不叫你疑慮和迷失,就像父親留下來那枚古幣,幣面光光凈凈沒有任何痕迹,卻是在光凈中裝著幾千年歷史……買子跌落在小青早已設計好的圈套里,經歷了一夜津津有味的思考和折磨。
月月說,怎麼回事?
這是秋風越吹越歡絲毫不見疲倦的中秋節的前一天,月月放學后在鎮上買了二斤肉四斤月餅六斤葡萄,回到下河口娘家。月月先奔三嫂家——三嫂家永遠是月月心中的娘家。可是母親不在,三嫂正在鍋上煎烙茄餅,油煙將她胳膊上的青傷熏得通紅。三嫂抹著沾有油灰的額頭引月月進屋時,並沒說母親不在,三嫂揀了一盤茄餅端到月月跟前,才說媽在大嫂家。月月拿出兩斤葡萄走出https://read.99csw.com屋子,心上湧出難過。月月小心翼翼藏著難過走出屯街,母親早已在大嫂門口向東張望。月月遠遠喊著媽——老母驀地笑了,密集的皺紋里釋放著終於盼到的喜悅。這是一種蒼老的喜悅,就像槐花在六月季節里的停留,土黃是它的底色。月月攙扶母親進院時,母親說,我可有點反常。
買子看到月月時月月已經站在離他只有一尺之遙的身後,當時買子正在屋外歸弄草垛。磚窯搬走以後,院子一直零亂無序,草垛倚搭廁所土牆的一面被搬窯的車拱出一個偌大的窟窿,使院子的外部形象很不像樣——認識了小青使買子對庭院的形象有了挑剔的眼光,建設家園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重要。買子把廁所牆內側的稻草一捆一捆扔到外面,想把大而無當的牆外有所裝點,正當他垛完最後一垛草,收拾垛底的亂草準備抱起回家做飯,他聽見身後腳步疊成比稻草更細更碎的聲音。買子馬上回頭,月月往昔恬靜、優雅的瓜子臉在買子回頭的剎那抽成一條苦瓜。買子立時放下抱在懷中的亂草,買子說月月,你怎麼啦?買子的目光是親切而激動的,就像第一次在水庫堤壩看到月月,語氣也是親切的,不過親切中含有一種率真和冷靜。月月瞅著買子沾有草屑的臉沒有停止下來,她自作主張地直奔草房屋子,似乎只有那裡才能真正解決問題。買子跟在月月後邊,月月纖細的腰肢依然讓買子感到親切生動,買子不知道月月要做什麼,不過他在往屋裡跟著的時候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買子說,小青,你就像只小獸,好玩的小獸。
什麼?走?國軍聽完月月的話恍如小馬駒第一次聽到喇叭聲,先是一個激靈,而後不顧一切尥起腳來,他上前揪住月月衣領連拖帶拽將她拽進西屋,嘴裏清脆地罵著操你媽你跟了人你什麼時候跟了人?月月第一次聽到國軍罵人,胃裡生出一種吃了蒼蠅似的反感的同時,還有一種痛快——因為國軍說她跟了人,月月感到無比痛快。月月此時特別想把跟了人的事實在林家大肆宣揚,並一定要強調是跟了買子,這在此刻對她似乎比什麼都重要,這會平復她的由嫉妒而生出的瘋狂。其實現實發生的一切都沒能阻止她的失去珍物之後的瘋狂,尤其在小青面前。她的愛是真實的,刻骨銘心的。國軍將月月秌在炕上,用手捏著她的下頦厲聲叫著你跟了人你怎麼就能跟了人?這時小青推門進來,小青說哥,別聽她的,嫂子不可能跟人,嫂子對你多好。月月轉動著被國軍捏住的下頦,一字一板地說,我跟了,我跟了程買子。小青立時火了,說翁月月你不識抬舉,你為什麼要抓住狗屎頂在自己頭上?小青深深知道作為女人,月月在她跟前為愛情施展的智慧,小青當然毫不示弱,小青說哥你別虐待嫂子,她一定是故意氣你,買子已經給我買了訂親禮物,他要娶我。
月月放下湯藥,就到井台上打水洗臉洗腳。因為母親的話一直響在心中,月月洗漱好后,回到房裡有意同國軍親近,有意在國軍身上找尋從前的親密的感覺。這種感覺在月月這裡是從生理的角度,心理的角度,但給國軍的印象卻必須是純精神的,不含任何一點肉體的慾望,因為那將會使國軍再度敏感。月月說國軍,我回一趟娘家心裏不好受。國軍說我知道,媽又不在三嫂那。月月說這是一個原因,主要原因是過節大嫂家冷冷清清,我沒結婚時,媽可從沒過過這樣的節。國軍調出一個足球,又趕緊給調了過去,國軍聲稱在學校讀書時是個准球迷,不知為什麼結婚之後他總是躲著足球,他調出一個唱歌的頻道,之後跟月月說你那三個哥哥可真不爭氣,就一個老人也要輪著養。月月嘆口氣,說,也真怪,日子過著過著竟能過出意想不到的難處,我婚前就從來沒有想過母親會有這步田地,咱將來無論怎樣,可一定要待好老人,不能讓老人難過。月月沒想到說自己母親引出國軍母親,這話走到的結果讓月月非常滿意,或許正是她存了一些心機的緣故。
母親說,是這樣媽就只有一句話,你永遠別登咱家門,媽四十歲上也生過外心,可媽拿柴火燒掉了它,你看這指頭。
月月回到上口家裡夜幕已經降臨,水銀一樣明亮的月亮懸著冰清玉潔的深情,回望著歇馬山莊山野地塊、家家戶戶。月月走回家門火花正咬著月月頭天買回的月餅在燈光下和林治幫玩跳棋。小青不在家,婆母正往碗里潷著煎好的湯藥。因為月月節前回娘家是理該應當的事,大家誰也沒有表示在意。月月端起湯藥,走進西屋。國軍看到月月沒有說話,依舊偎著被垛看電視。無論是對病還是對月月,國軍都不再像從前那樣敏感。他有時下班回家吃幾口飯就撲進西屋大睡不止,吃藥還要月月搖著喊著,有時進門就打開電視,吃飯都沒有正心,挨個頻道調著一直看到定格再見。國軍的變化一方面使月月感到輕鬆,一方面又使她感到無拘無束后的無措手足,就像一個長期拴養的小狗放開之後不知該上哪去——月月常常在和國軍一起時不知該做什麼,殷勤和冷淡都失去原來的意義,剩下的,只有不再關切卻是冗長的廝守,還有月月那個潛入地下的同床異夢……
國軍不願失去月月,他不願讓山莊人尤其是機關人知道他失去月月,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願讓人們知道他有病,他不願讓人們知道是因為自己的病失去月月。此時此刻,最能摧垮他的就是他的病,他因為有病而不能毅然跟月read.99csw•com月離婚。
母親說,是不是懷孕要打掉?
月月和小青走在明晃晃的街脖上,參差的草垛隆起的陰影,此近彼遠地迎著這對被一種神奇的東西呼喚著的年輕女子。看著這些陰影月月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當陰影離她們遠去,她們走出了街脖,小青清冽冽叫了聲嫂子。小青說,嫂子,那對耳環是買子給我買的。
古淑平自從那日從張瞎子那裡討回一句可怕的預示林家命運的巫語,便對家裡兩個人的行蹤開始了秘密的注視。對於月月的注視只限在廁所里,每次月月上完廁所她都佯裝有尿進去一次,一周之後她終於在廁所里看到月月拋下的血紅淋淋的衛生紙,她便彷彿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似的灰心喪氣。火花已經上學,在家的時辰很少,火花自從上學,便由跟林治幫的親密改成對小青的親密,這讓古淑平心上壓力略有減輕——這證明火花至少還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但火花只要走進林家大院,古淑平就從不放過她的一言一行,她想儲備充足的理由說服林治幫將她推出林家家門。火花離開大院時,古淑平正在街南的菜地裡間菜,她偶爾抬頭髮現火花越過治亮的小店往東走,就拐起荊條菜筐,斜穿地壟緊跟上去。古淑平沒有奮力追趕火花,她只是遠遠地瞄著,跟著,當她和火花在買子家窗前匯合,觸目驚心的一幕差點讓她昏厥過去。
月月搖頭。
月月的選擇有些不顧一切的意味,然而林家除了火花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的行蹤。月月在院里剎一腳時火花正在為低頭搓腳的小青壓水,一起一壓一起一壓,使院牆和遠天都在她的視野里起伏,這起伏的感覺讓火花覺得十分有趣,然而就在這時,火花發現起伏的院牆走進一個人影,火花一時難以辨清是誰,正當慢下動作要去悉心辨認,人影退出院牆。火花於是停止壓水不慌不忙跟出院外,跟到治亮老叔小店門口,火花才認出是嫂子。火花向前跟著,她想起上次在東崖口草房屋看到嫂子和一個學生打架的情景,心裏不覺有些慌亂。火花的慌亂完全因為好奇,火花想現在自個已是學生了,那學生沒準自個認識,火花還想回來時可讓嫂子把自個放在車座上載著,那種坐車上的滋味真比喝酸奶要舒服。好奇和坐車這等好事的吸引,使火花小狗似的蠕動在屯街東端的草壩上。然而火花無法知道,此時此刻,她竟變成一團令人不解的謎吸引了另一個人。
買子還是說不出話來,他想他確實什麼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月月離不開國軍,這對他不公平,他要有屬於自己的女人。
月月搖頭。
買子一早來到村部,並沒想到能與小青在這麼短的時間里有這麼深入的交流。與小青昨天在山道有了接觸之後,買子一下晌心懷不安,晚上回家竟整整一夜沒有睡覺,買子想到更多的不是小青而是月月。是在慶珠的喪事上,月月當眾握了他的手讓他與月月有了第一次相識,事實證明,是月月的一握,給他孤寂的生活注進了更多的熱情和勇氣,那個時候的他覺得自己是那樣弱小。為了報答月月的一握他後來請她吃飯。是有了一握的溫情,吃飯的熟悉,才有了後來在大壩相遇時見到親人似的欣喜。月月給買子的感覺一直是生命里的親人——這大約最初就構成了對月月純真愛情的傷害;後來有了院門口看磚的相會,草房屋的相約,岔路口的再次相會,不知是月月主動走進自己的生活,還是自己因為孤寂,使他們迷失了最初親人的感覺,有了許多他始料不及的、從肉體到精神的快樂。買子看重月月給自己帶來的精神上的快樂,她——一個鄉村女教師的她——一個大家閨秀的她,給他帶來了多少自信、驕傲,然而,正因為她是鄉村女教師,是大家閨秀,是山莊頭面人物的媳婦,使他和她無論相愛多深,中間都永遠有一種障礙,讓他覺得她離自己很遠,永遠無法走近。買子不能忘記最後那次歡愛之後,月月聲明不能嫁他,她有國軍的情景,他當時一個最強烈的感覺就是她離自己太遠,她不屬於他這種粗人野人下里巴人。然而,月月的柔情彷彿一團化不開的濃霧,總是絲絲縷縷纏繞在夢中、生活中,月月給他驕傲,又給他傷懷——每每走在屯街眺望林家的瓦房,魂不守舍的張望總被不屬於自己的警告撞回的時候,他有一種自己不如一條狗一樣的傷懷。
月月被沁涼的秋風掀動的心,被老母一席話碾碎之後,竭盡心機培養對國軍的親密,以期鏟鋤小苗一樣剷除在壓抑中成長的外心的時候,一個人僅用一個柔婉的聲音,就使小苗一瞬間突破重壓,長成參天大樹。
月月知道母親食指有塊傷疤,她沒有抬頭去看。月月依然在地上靜靜地划著,似乎想把心底所有的迷亂都劃在地上。許久,月月抬起頭來,去握住母親燒傷的手指,淚花盈出眼角。月月說媽,國軍那方面有病,我自從進林家門他就從沒給過我。我……我以為是他有病才叫我分心,可是現在我知道,他就是好了,我這心也收不回來了。我想那人都快想瘋了,我課都上不下去。
買子?像有人在自己耳邊點響一隻炮仗,月月受驚的同時,不敢相信那聲音的真偽,月月說,你是說買子?
月月說,怎麼了?
母親深陷的眼仁跳出一絲惶悚,繼而平靜下來。母親說,媽這輩子,沒做丟臉的事,也從沒改過主意,認定的事從不改主意。
能收回!母親斬釘截鐵說,你就去想一點,野男人沒有好的,他們耍女人就像三歲孩子耍泥娃娃,天下最疼你的還是自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