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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古淑平心裏沒有哭這場戲的,她原打算和顏悅色講出月月對不起林家的事情,而後讓老人自己說話。可是一早林治幫走後,國軍打了月月。月月在公公面前一口咬定自己變心,使國軍突然暴怒,等父親離開院子,國軍把月月拽到西屋,狠狠就是兩個耳光。月月遭了毒打,卻沒有喊叫,一陣麻疼之後,她感到一股熱熱的東西從鼻腔流出,是血。月月從線絲上拽下毛巾捂著鼻子,而後趴到炕上,國軍又在月月躺著的腰部給了兩腳。一切進展都是無聲的,沒有一點語言,但古淑平在堂屋裡感覺到那啪啪的兩聲是肉與肉的碰撞,她驚叫道幹什麼國軍——古淑平憎恨月月,但她生來就怕打架,她去推西屋屋門,屋門插著,恐懼立時佔據她的大腦,她喊小青小青快快來呀——小青和火花聞聲趕緊跑出,同古淑平一道猛力推開屋門,隨咔喳一聲木頭斷裂的聲音推開屋門,只見月月捂臉的毛巾上洇滿血跡,國軍則倚在柜上狠勁擼著自己頭髮,烏紫的唇陷在齒與齒之間不住的顫抖。小青說哥你幹嘛打人?國軍放鬆嘴唇,轉臉對著小青,怒不可遏地說,你少給我摻和,我不要你嫁程買子,我不要看到黑猴一樣的男人進我林家家門。小青毫不相讓,你少管我你,我不用你管……
悠揚的樂曲驚醒了一地晨露,隔牆的相思折磨了一對少年,隔牆相望,少女害羞,少男忸怩,想看又怕看,怕看又想看,當積淤的焦躁被一陣單調的鼓點催逼出歡騰的鑼鼓,男女終於以歌唱改革開放為由得以在屯街上追趕、嬉逗,手拉手肩並肩,眉目傳情。潘秀英回到了三十年前,渾身輕盈輕飄,怕演完的恐懼早已被久盼的投入,被下一個動作下一個唱詞擠走,一路奔著前方,忘記了前方就是尾聲。當潘秀英以十八歲的歡顏作完最後一個亮相,淚水盈滿了五十五歲女人的眼角。從開幕到閉幕只有十分鐘,十分鐘相對人的一生十分短暫,然而潘秀英在這十分鐘里,一股腦體會了她的未來和過去,她走完了十分鐘,也就走完了未來和過去。紫色帷幕遮住了潘秀英和古永崢時,觀眾席上的林治幫眼窩潮濕了,從不感情衝動的林治幫不知道為什麼,在看到潘秀英做著與她年齡不符的孩子般的作態遮進紫色幕布時,他的眼窩潮濕了。耍一回吧,老妖精。他在心裏說。
買子終於有些放心,然而當他聽說要跟小青真的訂婚,一種新的關係構成使他心裏禁不住生出一絲凄惶。人生多麼不可思議,他對不起月月,還有國軍,他們卻要成為他的舅哥舅嫂,他真不知道將來如何面對——心安理得地面對。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九日上午十點三十分初稿
林治幫沒有接話,月月的態度讓經歷過許多場面的林治幫無法接話。不是月月的態度使他計劃落空,也不是他的大度沒有得到月月的響應而突生激憤,林治幫在月月的態度後面看到了另外一種東西,就是古淑平說的災星——林治幫從沒見到一個女人面臨絕境非但沒有悔改之意,且大胆的,毫無道理的撕毀自個——這非俗常的、不是歇馬山莊女人所能有的做法,讓林治幫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災星,這女人是災星。林治幫停頓一會兒,當他真正在心裏確認了什麼,他果決地說,今兒個誰也別上班了。
古本來的深翻與山莊春翻地一樣,翻地的深度卻大不相同,春翻地只用犁杖順壟幫中間豁開不足一尺,而古本來的深翻卻是將所有地面深挖二尺,然後在二尺深的暄土上備壟壓鹼泥下肥。從歇馬鎮海邊拉鹼泥壓地的事兒好多年了未曾有過,使用化肥的省事、簡便使勞動力外出的家庭從不講究改良土壤。古本來從前川后川雇了五輛車十幾個男女勞力。古本來的僱工報酬是一天十斤蘋果,車馬格外加錢。當天拿到十斤蘋果的誘惑,使許多有孩子人家的女人暫時放棄秋收的準備,加入到僱工隊伍當中。古本來不限人數,越多越好,誰也不知他這麼念著翻地要種什麼植物。五天以後,當一片沙地統統翻完壓上鹼泥,古本來從鎮上拉回一車薄膜和一袋草籽,於是人們終於知曉古本來承租沙地的目的,是要在上凍之前種出一茬藥材,人們手搓草籽下種時仔細端詳,怎麼也無法認識是何藥材,後來前川一位老人好奇地到地頭詢問,終於知道是靈芝草。
這是一個誇張了的並不真實的時刻,所有人都與土地、與日子、與家長里短割斷了聯繫,現實的、勞作的事情變得那樣遙遠。台上台下一片投入的、忘我的快樂。當報幕員以脆亮亮的嗓子報出演出順序,潘秀英的心像揣了兔子似的狂跳起來。等待演出是忐read.99csw.com忑不安的,然而這忐忑不安里有著一種令人激奮的情緒,就像鄉下小孩子過年之前夢寐以求的等待,潘秀英一方面希望趕緊輪到自己登場,將心裏身外的激奮釋放出去,一方面又怕早早輪到自己放空了自己,因為她不知道那個短瞬的時刻過去之後,她的心裏邊的生活是個什麼樣子。
改山芋種靈芝草是古本來從鎮多種經營辦公室那裡獲得的啟發。
報幕員終於報出歇馬山莊四個字,這四字一經從廣播喇叭喊出,便如同四隻沒有光亮的火柱,觸在了潘秀英勃勃狂跳的心,心停止了跳動,然而驀地,血管里的血從胸脯向腦瓜擊濺開來,她又完全變了一個人,變成一個少女,潘秀英一張嬌嗔的面龐與古永崢走上舞台。
當天晚上,農曆八月十八,唐義貴死在自家苞米地的地壟里。老伴做好晚飯一等不回二等不回,就頂著星星到地里去找——年老之後的唐義貴打發日子的所有時光都在田裡,不管有活沒活。她絲毫沒用費力,就在靠地頭的壟溝里,發現了一團黑的物體,她蹲下去摸時,唐義貴腦蓋和胳膊冰涼,已經硬屍,一手握一把泥土。
陳學福的慘死,使歇馬山莊村民對買子辦村工業傾斜了更多的感情,后川五六個女人在用力氣換回百八十斤蘋果之後,聯手到村部去找買子,要買子多建幾個磚廠,多闖幾條路子,說男人年末回來,就不讓他們再走了。她們說著說著,聲淚俱下。買子看著這些女人,勸她們想開些,危險的事不可能老發生,買子說他會努力。國慶節很快來臨,這個節日在歇馬山莊莊戶人的日子里就像青草地里又長出青草,一切都沒有什麼兩樣。對這個日子,一直暗暗念著盼著的只有潘秀英,她練了三個多月的秧歌,她知道林治幫不會和自己一同上台瘋張,就找了住后川的村小學教師古永崢。古永崢是學小靳庄時代的文藝骨幹,身手都軟得像個女人,平素一聽樂曲就止不住渾身擺動。潘秀英在星期天或傍晚時光與古永崢在院里踩步,古永崢還自己編寫了有唱詞的秧歌小調,什麼鑼鼓一敲上了場哎,唱唱改革唱開放哎……誰知數著日子練下來,女婿卻出了禍事。女婿的暴死使她夢裡都在惦念的好事一夜之間由無處不在變得遙不可及——女兒的厄運不允許潘秀英再有登台表演之念,她在女婿拉回家的幾天一想自個曾像十八歲少年抖抖擻擻,就對自個產生反感,就想人活著還是來點實際的好,窮張羅沒用。可是人葬了,淚乾了,拖著哀傷疲憊的身子躺下幾天,再度醒來,那咚咚鏘鏘的樂聲又響在耳畔,心裏長了草似的毛茸茸的,期盼又變成比任何東西都實際的情緒。國慶節一天天靠近,潘秀英心情一天比一天緊張,她特別盼著村領導林治幫或是買子能挑頭出來請她,因為他們知道她所遇到的不幸。只有他們出來請她,她才有理由走出傷感,才不至於被人說老沒正經。盼望使潘秀英變得神經兮兮,窗外每一聲狗叫都叫她惶惶心跳,都叫她在心跳之後出一身冷汗。不是恐懼三個月的心血付諸東流——在舞台上展示自己二十年前的風光實在是她年老之後惟一一次機會,而是她怕放棄衛生所工作卻依然感到充實的事情突然落空。九月三十號,林治幫和程買子終是沒有出現,潘秀英在庭院里再也穩不住神,她一早打扮了一下,走出屯街來到村部。潘秀英來到村部先上衛生所看看小青,謊稱心口火大從小青手中買了幾包牛黃解毒片,而後一邊擺弄藥包一邊佯裝沒事地溜進村部。村部里村委都在,大家見她都格外客氣,離開村委她成了客人,重要的是她有了災難,有了災難在大家心中就變成弱者。平素最看不慣潘秀英什麼事都瞎不了的劉海說生死天定,總得想開。另一個叫王全的村委說,惡運是好運的開始,金葉不能老倒霉。誰也沒有提到演出的事,潘秀英應答著,一邊在焦急中機智地想著辦法。突然,她扭過頭去看買子,哎呀村長,看看我這腦袋,差一點給忘了,明天鎮上慶國慶匯演,當時林書記給我報上節目,我這些天都給鬧糊塗了。潘秀英假裝突然想起的樣子不露一點假裝的痕迹。這一招確實好使,買子被提醒,買子說你看我是不是失職,節目早報上去了,鎮上還要村長帶隊呢。買子說完,找會計用鑰匙打開電話,買子往鎮上打了電話,問慶國慶文藝匯演是什麼時候,對方說明天上午八點在鎮禮堂。買子放下電話,說潘嬸,你可一定成全我,這是精神文明建設的一個方面,不參加上邊是要扣分的。潘秀英沉默一會兒,說我還哪有https://read.99csw.com心情,不過我確實不能拆台,誰叫我當初答應。
第二天一早,古淑平喊過國軍和月月。月月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皮腫成通紅的泡泡,而國軍倒沒有什麼異樣,神色中隱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血氣充足的潮|紅,林治幫讓他們坐下。林治幫下垂的眼帶上緊繃著咄咄逼人的威嚴。林治幫說,男人手裡,不管有權還是有錢,女人看了,肯定晃眼,這不奇怪,翁月月也是凡人,不過我下台這麼幾天你就變心,可叫我寒心,女人都是勢利眼的玩意,潘秀英是這種女人。月月低著頭,沒有梳理的零亂的頭髮垂在兩鬢,月月很木訥的樣子,沒有任何反應。林治幫說,當然啦,錯已經錯了,咱當面認個錯,咱給國軍認個不是,還過咱的日子。國軍像有什麼蜇了一下,趕緊站起來,不,爸,不,月月不是潘秀英,她不是潘秀英那種風流女人,她跟了人就是變了心。林治幫從鼻孔里擠出似笑非笑的聲音,下個月我就給小青和買子訂親,買子娶的是小青!絲線一樣爬進骨子裡的疼痛被公公扯著根部拽了一下,渾身立時抽疼。抽疼警醒著月月,抽疼更讓她體驗一種神聖的東西在自己身上流動。月月說是的爸,國軍沒錯,我是變了心,變了心,我想離婚。
兒女之間混亂的糾纏,使古淑平一早醒來除掉災星的心緒遭到破壞,她不知林家的日子怎麼就能鬧到如此程度,她用平生第一次最大的聲音呼喊著死鬼閉上嘴,你們還讓不讓我活了,就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小青一甩門離屋洗臉梳頭和火花上班上學,剩下古淑平返回灶間擦眼抹淚,誰知月月母親的到來使她剛剛壓進胸腔的委屈翻湧上來。月月母親泰然地看著古淑平,蒼老的目光流露著理智和清醒。她說,大妹子天塌不下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月月母親的口氣好像她是一個純粹的局外人,與本案無關。這時林治幫惱火,吆喝狗似的吆喝古淑平,住嘴,有什麼好哭。古淑平聲音虛弱下去,又聽林治幫沖西屋喊,都給我過來!西屋沒有動靜。又喊一句,都給我過來!粗放的聲音在屋內迴旋,門吱扭一聲響了,國軍一個被抓的逃犯似的蔫頭耷腦走進屋來,他進屋沒和岳母說話,布滿血絲的眼睛直直地只瞅腳下。許久,月月才邁進東屋,她洗凈了臉上的血跡,進門站在與國軍相對著的櫃頭兒的一角。她沒去看任何人,包括自己的母親,她知道這是一次砸爛打碎見血見肉的聲討。母親將理直氣壯氣宇軒昂地參与聲討的人群。林治幫率先說話:大嫂你老人家這把年紀,實在不該折騰,不過這事不是小事,我得讓你知道。林治幫嗓音很重,好像有些難過,他說,月月自個承認跟了買子,想與國軍離婚……月月自個說是不是?月月兩手捧腮,說是。屋內頓時一片寂靜,秋後的晨光透過玻璃靜靜地曬在炕面,在月月母親乾癟的臉上反出一束跳躍的光影。這個寂靜的時間本來是林治幫讓給月月母親的,一輩子通情達理的老人不會不知道此時此刻作何反應,可是月月母親長時間沒有說話。許久,大約有兩分鐘,林治幫終於忍不住尷尬,說自從月月結婚,我看她比自個兒女都重,到今天,我沒想到。自古有話,勸賭不勸嫖,月月變了心,勸不動,就只有好說好散,你說呢大嫂?我知道走一家進一家不容易,可是我勸不動。
林治幫沒有把去找翁老太太的差使攤派給別人,而是親自出馬。他喊醒睡得正酣的小青,重新詢問嫁買子的事是不是當真,小青揉著惺忪的眼睛說當然當真。林治幫就飯也沒吃,去溫勝利家借輛馬車趕車上路。林治幫好多年沒有趕馬車,吆喝騾馬的口令顯得十分笨拙。退下來的林治幫趕著馬車在上河口下河口屯街上的出現,一下子吸引了鄉親的目光,人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驅策著弔兒郎當好幾個月的老村長重操舊業。當不到一小時馬車上拉來翁老太太,各種各樣的猜忌便在口與口的相傳中,形成一個大體一致的說法——月月和國軍鬧矛盾了。
翁老太太處事態度的明朗簡潔讓林家人既感免災除害的痛快,又有一種意猶未盡的遺憾,事情確實了卻得太迅疾太痛快。月月夾包兒離開林家大院,國軍感到一種意想不到的空落、難過,他沒有出門相送,月月母親也沒讓林治幫趕車相送,母女慢步離開屯街就像串親一樣自然,翁老太太甚至面上帶著祥和的笑容。然而上過山岡快到下河口東南小河套時,月月止住腳步,月月說媽,我不會回家,我上學去。母親說,我是講過不讓你回來,可你,你上哪去?月月說我想法住九*九*藏*書學校,我肯定不回家。母親遲疑著,眼神變得昏暗,好久,母親像想起什麼,目光由暗變亮,母親說那你走吧,上課要緊,你去吧。
是因為答應過鎮里一定將買子扶上馬送一程,還是因為答應過和潘秀英一定在國慶節與她同台演出,國慶這天,買子和潘秀英、古永崢來時,林治幫已經在禮堂前排一個顯赫的位置上坐下。自從月月的事發生,通過月月的事了解到,買子不久之後將是自己的女婿,他似乎一掃以往的散淡、平靜,眉眼間有了一些精神,買子成了自己的女婿使他驟然認識到他在村部的事業遠遠沒有結束,使他了悟上天總是有眼,該誰得的外人打破腦袋也掙搶不去。
月月母親動了動身,躲過臉上的陽光,說——她的話音是低沉但絕沒有沮喪。我們翁家對不起林家,我養了這麼個敗壞家風的閨女……我對不起親家還有國軍,我給你們賠不是了。林治幫和古淑平學月月母親,在該反應的時候不作反應。月月母親接著說,事兒是我閨女犯下的,要怎麼處置,就由親家了,你要月月離開,我現在就領她走,你要月月留下我也不管,可有一宗,不許打我閨女。
月月母親看到親家趕車登門一下子明白髮生了什麼,但是她什麼也沒問。她換了衣服梳了頭髮就顫巍著小腳上了馬車,月月母親面上沒有絲毫的慌亂,泰然的背影隱著一種肅穆,就像多年來承受危難日子所常有的姿態。走進林家大院老人挺著腰板臉上一派肅穆。為了表達對所遭遇的事情的激憤,古淑平沒有迎出院門,她只推開屋門站在堂屋的門檻里,說來了老嫂子。月月母親點頭,而後直奔東屋。林家清潔的屋子裡充斥著一股緊張的氣氛,就像有誰突然之間揭了鍋蓋砸了鍋底。月月母親剛剛在親家炕沿上坐定,古淑平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古淑平握著月月母親的手,說老嫂子呵可怎麼辦呵可怎麼辦呵?
來到鎮上她才知道,到俄羅斯出勞務兩年的丈夫在回程的火車上遭了搶劫,那劫持者在深夜列車快到一個小站的時候,趁陳學福打盹,從車窗把他掀下,之後搶包下車,陳學福當即跌死,口袋裡除了身份證,分文沒有。
在村部辦公室,唐義貴看見買子,手在空中亂舞一氣,嘴裏支吾著你都看見啦?買子說什麼看見啦?唐義貴說你這小兔崽子有你好光景你等著吧。買子聽不懂唐義貴的話,以為是對自己的一句預言,笑著請他坐。可是唐義貴不坐,釘螺似的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向外走去。誰都不敢相信,唐義貴這一次莫名其妙的亮相,是他跟鄉親的一次永別。
沙土覆上地膜的當天,山莊老村長,已經佝僂了腰桿的鐵杆貧農唐義貴來到沙地地旁走了一趟,他走到地旁先是蹲下,掬一捧變黑了的沙土聞聞,而後審視怪物一樣審視著地壩邊使嘴指揮僱工的古本來,目光里有一種久遠的、難以捕捉的困頓,他在接近沙地和熱火朝天幹活的僱工時想了一些什麼誰也說不清楚,他佝僂著腰肢在人們眼前活動,彷彿下午時光里的一隻木犁。一些快言快語的女人見唐義貴在地頭笨拙地走動,尖聲喊老東西也饞蘋果啦,你還有牙嗎?唐義貴聽了耍笑他的話心底有些憤怒,但他的一張老臉已經不能準確表達他的心情,他只動幾下癟進去的嘴唇,好像嘟念句什麼,而後,拖著老腿,一路向村部犁去。
懸在半空的心終於落到實處,往家走時,潘秀英對自個的急中生智十分滿意,然而走在田邊地頭,看見早已枯了葉子的苞米棵,想自己就像這苞米秸棵人老珠黃,想都人老珠黃了怎麼就不減年輕時的好事兒愛熱鬧的勁兒,對自己的滿意又像秋風下的落葉,一片一片飄逝,看到蒼蒼茫茫一片秋野,潘秀英心裏平生第一次生出些許悵惘和無奈。
事情的內幕終於如小青所願,沒有任何人知道,就像在草地上掘個深洞上面蓋上草坯,看上去完好無損。深秋的歇馬山莊滿山遍野橫溢著米粒成熟的香氣,苞米、水稻、大豆以及三莢菜和須草的葉子,日日接近枯黃,彷彿香氣是一種易燃的氣體,經由秋風的撫擦燃成大火將莊稼烤焦烤糊。深秋的歇馬山莊有著不易察覺的思想,姑嫂石篷在一日日枯瘦的莊稼葉片中裸|露,彷彿一個嶙峋老人弓腰屈背展示著年景和月輪。這已經是一個等待收割的季節,村街表面的寧靜其實正蘊藏著庭院中磨刀霍霍的忙亂,然而正是這個季節——深秋季節,古本來在沙地上組織人馬,開始了只有春天才有的深翻和施肥。
古淑平睡了一宿好覺,她好久沒有踏實地睡過,那個隱在林家日子里的禍根暗暗折磨她數月,如今終read.99csw.com於真相大白,古淑平的鼾聲彷彿一個喝醉酒的男人。凌晨四點,一夜未睡的林治幫突然改變主意,他伸手撥動鼾睡的女人,說,要是他兩口子同意,不離也罷,這事又沒有外人知道,離了反倒造成影響。古淑平翻過身面衝天棚,說理是那個理,可你知道月月是咱家的災星,不離婚林家永遠別想得好。林治幫說,什麼災星災星,我就不願聽這話,就這麼定了,只要他倆同意,不離。古淑平不知道男人為什麼變了卦,一夜踏實的好覺好像菜種完才發現種在了別人家的地里,心裏特別委屈。可是男人永遠是說一不二,她根本無法改變什麼。
金葉跟鎮司法部門公家人趕到黑龍江佳木斯市一個縣城醫院太平間認領丈夫時,金葉當即昏厥過去……一天兩夜返回歇馬山莊,金葉已經瘦成一隻螻蛄,剛在唐義貴家忙完喜喪的潘秀英來不及休息,又去給自己女婿忙活去了。因為死的是自己親人,她無法再做「扶喪」的角色,而是在哭喪時被人攙扶。陳學福的死讓所有外出民工的女人心生恐怖,她們到金葉家哭喪時,都大致相同地說著一句話,男人呀,你好狠心扔了老婆孩子啊。她們一邊譴責金葉男人,一邊為自個男人祈禱,男人啊,可萬萬不能扔了老婆孩子啊。
一九九八年九月一日下午一時一刻三稿
林家的災難終於應了土門溝張瞎子的掐算。古淑平為一段時間把火花當成災星深感悔意,她怎麼也想不到那沖了林家的外姓人是月月,她怎麼也想不到月月既是災星又親自釀造了災難——她主著起火,主著國軍有病,主著丈夫退下村部政壇,她又毀了林家的名聲。當天晚上,古淑平跟林治幫商量了一個意見:離婚。林治幫弄清事實真相,恍如一個一直都在露天做夢的人突遇急雨,一下子清醒而充滿精神。一掃以往的委靡,臉上瞬時密布了做村長才有的威嚴,跟古淑平說,離婚,咱林家不是找不到媳婦,這樣勢利眼的媳婦早晚也養不住,不過,在離婚之前,咱林家必做好兩件事才能出氣,第一,到學校把她告下來,她不配當教師;第二,咱們林家明人不做暗事,一定把翁老太太找來,把老親故鄰找來,讓大夥知道咱們是講理人家,讓大夥知道翁家出了個什麼貨色。林治幫意見得到小青部分反對,她支持哥哥同月月離婚,因為如果不離,買子無法做林家女婿;她不同意告月月,她認為愛沒有錯,那樣做太殘酷;她同意找月月母親,但不同意找老親故鄰,張揚太大對哥哥不利,對買子更不利。小青告訴父母,她已決定嫁給買子,要注意對買子的影響。
偌大的禮堂人聲鼎沸,褪舊的紫色幕布給庄稼人帶來在田間極少領略的肅穆和莊嚴,幕布上面,有一排紅紙黑字的大幅標語:歇馬鎮慶國慶大型匯演。滿臉烏黑的庄稼人由於多少年很少有機會表演,將小桃紅撲到臉上,京戲里的丑角似的誇張著熱情,女人們大多換了裝束,艷紅艷綠爭相鬥妍。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胖女人穿一條鬆緊腰的連衣裙,又在連衣裙下邊套一條粉綢肥腿長褲,想浪又怕浪過頭的情景讓人啼笑皆非。男人們大多保持本色,但他們的衣衫上沒有泥巴沒有皺褶。在這群庄稼人組成的演出隊里,潘秀英雖然年齡偏大,但她上穿銀灰翻領西服,下穿灰色短裙,淡施胭脂,給人一種城裡女人的高雅,吸引了許多目光。鎮長入席后越過林治幫和買子單獨同她握手。林治幫說,你個老妖精,走哪裡都顯眼。潘秀英說,我今天就顯給你看。一陣嘁登啷登鑼鼓響過之後,全場肅靜,這時,主持人通過喇叭喊全體起立,奏國歌——國歌透過牆壁在禮堂四周回蕩,潘秀英眼眶潮濕,潘秀英想國慶多好呵!
月月母親的話令林家所有人都感到意外,這無疑有一種撐腰的意味,而作為多年家規森嚴的母親,遇此情景如果不是當婆家人的面扇上閨女兩個耳光,至少也得大罵一頓,好給婆家挽回遭潑髒水的面子。可是月月母親沒有那麼去做。她說他大叔——這是月月沒結婚之前她對親家的稱呼,要離婚,月月今兒個我就帶走,別留下來氣壞了你們。月月母親說著見林治幫並沒有挽留的意思就委下炕沿,說月月還不收拾收拾衣裳!月月充滿感激地抬起臉來看了母親一眼,之後去西屋收拾衣裳。
看著月月騎車走回山岡,母親直奔河套裡邊一塊坡地,當她在坡地上找到一塊熟悉的墳頭,便趴上去,捂住嘴巴,嚎哭起來。從古淑平和火花在東崖口草房院擄走月月,買子就陷入一種愧疚和惆悵情緒里。他確實不知月月對自己的感情如此之深,他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一https://read.99csw.com種被愛的感情,重要的是自己使月月在婆婆眼前敗露了她對林家的不忠,重要的是,月月的敗露很可能影響小青對自己的感情。第二天上班,買子徑直奔向衛生所,買子剛進衛生所,小青就放下蒸鍋跑過來蹺著腳抱吻買子。小青的舉動讓買子心中略有些踏實——小青沒有改變對自己的態度,可是這並不證明月月昨晚回去什麼事情沒發生過。買子說,小青,我想跟你講個事兒,這事兒必須讓你知道。買子不知道該怎樣向小青講述他和月月的過去,那似乎是件很難說清的事情,但他卻特別想說出來,讓小青知道,當然不說得很深,不說他們已經有過……小青卻用嘴堵住買子的嘴,不讓他說話。過一會兒,小青離開買子,小青說你什麼都不用說,我知道我嫂子愛上了你,這對我不重要,我早就知道她愛上了你。買子的心格登一動,你早就知道?小青說當然,買子看著這個奇異的女子,想追問下去,可是覺得沒有必要,就又試圖講述想講述的話,他說,她像我的姐姐,她一直就像我的姐姐,昨天下晌,她上我那去,其實是知道咱倆的事,是去……你媽就……買子覺得心底有股力量反對他這麼說,然而不待他說完,小青趕緊截住,程買子我不想知道我未來的丈夫跟誰好過,希望你能懂我。買子停住講述,直奔主題,小青,你家人沒拿月月怎麼樣吧?小青不想讓買子知道月月愛他鐵了心,小青故意大大咧咧說,別把我們林家人看得那麼小氣,我爸和我哥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先說說咱倆的事吧,我爸說半月內就給咱訂婚。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三日下午六時三十分二稿
唐義貴的葬禮搞得十分簡約,沒雇吹手,沒扎車馬,他出嫁的一雙女兒因為男人不在家,家無法扔空,每天早上回來嚎哭兩聲,再返回外村家中。只有潘秀英堅持了三天,她一邊接待前來哭喪的鄉親,一邊看管著錄音帶的轉動——唐義貴沒有兒子出錢雇吹手,潘秀英從自家帶來錄音機。小喇叭奏的不是哀樂而是慶豐收快樂的曲調,歇馬山莊六十歲往上的人死了都算喜喪,一曲慶豐收喜交公糧的樂曲把唐義貴孤寂的院子攪出一些熱鬧,好像這裡是公糧收購點,好像唐義貴是把持大門專事記賬的門衛。潘秀英在悅耳的曲調里扭著心裏的秧歌,腰身飄動著活像十八二十三的女孩。出殯那天早上,買子和林治幫來到唐家,以村部的名義送來一對花圈,輓聯是林治幫提詞找一個村小教師寫的:一身破衣壟上行滿頭米花地里開歇馬山莊村部痛悼唐義貴以接班人的名義送走唐義貴之後,林治幫帶買子一同來到唐義貴地邊,看到已經成熟的苞米,買子試圖捕捉老村長的意圖,說是不是找兩個欠村上義務工的人家幫他收了,林治幫沒有吱聲,他好像並不關心誰收,或者認為買子說得有理,林治幫在尋找退下之前和唐義貴坐著抽煙的草坪。林治幫找到了,按原來的位置坐下來,摸出煙點上,悵悵地出口氣,說,我離他不遠了。他看著草壩盡頭的藍天,看著草壩裏面的野地,想象著唐義貴在倒計時時光里做了些什麼。他好像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把莊稼當成伴侶。林治幫若有所思又絕對什麼也沒想通地坐在那裡,目光對著地頭。最近的一塊地頭已被踩得光平,就在這時,就在林治幫把視線移向光平的地頭時,他發現那地頭上有一串字,那字的筆畫因為太重,劃破泥土彷彿螻蛄鑽在地表的長洞。林治幫趕緊站起,走過去看,買子不知道林治幫發現了什麼,也跟著走過去。這時,他們看見極不規則然而異常清晰的四個大字:地不外租。這時買子記起幾天以前唐義貴在村部說的那兩句話,似乎有些明白古本來租地對他蒼老靈魂的震動。古本來秋季包地下種的時節,歇馬山莊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情,潘秀英到俄羅斯做勞工的女婿死了。潘秀英的女兒金葉是在沙地上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天臨近晌午,正在壟上鋪放塑料薄膜,一陣摩托車的突突響動聲在地邊嘎然止住,驚擾了正在幹活的人們。大家抬頭去看,只見一個穿淺綠衣服戴大蓋帽的公家人跳下摩托車向地里走來,邊走邊喊誰是陳學福家的?金葉驀地站直,是我。大蓋帽說收拾收拾跟我走。金葉只覺身上毛孔一瞬間抽緊,男人兩個月前來信說秋後回來,是不是——金葉不敢多想,金葉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出沙地,只聽有人說是不是掙多了拿不動,又有人說我看不像好事。金葉走近大蓋帽,小聲問什麼事?大蓋帽說,別問,快跟我走。金葉沒有回家,只讓另一個女人捎信給孩子叫他中午回來到姥姥家吃飯,就坐摩托車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