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看電影

看電影

電影結束了。他合上筆記本,起身。我說給你的圍巾,他充耳不聞。我把圍巾搭在他肩膀上,他在撣掉一片枯葉——把圍巾甩在椅背上,表情決絕。深灰色的圍巾癱軟地擱在那兒,圍巾的纓穗顫抖了幾下,無非是想索要一份綿長。我發現有熟人在和他點頭,打手勢,其中一個圓臉、戴頂前進帽、眼睛笑眯眯的男人還和他說了句什麼,他擺擺手,不值一提的表情。我心裏斜刺出另外的主意,就想再誠意一次,反正我草篩飲驢做過了,也就對得起良心了。「我的腚又沒長眼睛,坐了你的圍巾是不小心,又不是故意的,你要咋么?」我在他背後磨磨叨叨說著,又拿起圍巾勸他收下。他扭頭看了我一眼,滿臉鄙夷,於是,我一跺腳,跨欄一般越過幾排椅子,噌噌噌地擠入人流,將圍巾不由分說地交給了頭戴前進帽的男人之後,朝他比劃著,神氣活現地做了個鬼臉。他憤怒地似乎說著咒語,而我離開了電影院。離開了一排排剝落漆皮的烏黑座椅。
「對不起,你坐了我的位置。」
所有電影的片頭都強調安哥拉兔子帶毛,多餘!尤其是朝鮮電影,節奏比羊拉屎還要稀鬆。
這天晚上,當他們知道我要去縣一中讀書,自覺組織成一支發引送葬的隊伍來到了我家。「就應該送屈有財去讀書,那狗日的地主管得爺麻煩。」貧協主席胡富裕氣哼哼地說。「娃一整天要學習兩個半日,屁都壓在腚下面偷悄悄放,苦情哎。」說這話的是婦聯主任粉粉嬸,她和我的交情絕非一般。「自古以來有抓差的、抓丁的、抓雞抓鳥抓螞蚱抓鬮的,沒聽說抓人讀書的!」會計屈邪邪說。再後來,有勸支書另選人頭的,有勸支書讓指標報廢的,可就是沒人自告奮勇替我承當。我看支書抱著個羊皮煙袋,使勁兒在煙鍋裏面掏個沒完,就知道支書為難了。我說我去,讀書吃鹽齊沒壞處,我去學校改造去。支書生怕我反悔,說讀書出工一個待遇,每天照計五分工,還答應年底發展我入團和加入基幹民兵連。
《勞動家庭》故事寡淡,一幫獲得金日成勳章和人民功勛演員獎章的男女演員們都為了什麼而什麼,不如我們村裡的二人台,即興性很強,把「三爺有令帶溜子嘍——」說成「三爺尿炕曬褥子嘍——」的現象很普遍。這中間,片子還燒了一次,油餅大的藍紫色窟窿一股刺鼻的焦味。https://read.99csw•com坐在我旁邊的他被驟然間通明的燈光和不滿的口哨聲、鼓倒掌弄醒了,他以為電影演完了,都站起來又坐下了。他瞅了瞅搭在扶手上的圍巾,看著我邊跺腳邊鼓著倒掌,目光里全是避之不及的反感。我離開村后就難受,我對付難受的方法就是打榧子,吹口哨,嗷嗷亂吼,雙手捂著嘴學驢叫,包括讓頭上的兩個鍋刷子變成深秋肥嘟嘟的鼴鼠,吃力地雀躍不停。
上映的是一部朝鮮電影,片名叫《勞動家庭》。
早春三月,天黑得緊湊。夕陽還耗著,東北方壓上來的荒草色雲朵大大咧咧橫了八嘰地就把天地蹭暗了。我順著大道走到葦席大的黑板面前尋找自己名字的同時,遠處有飼養員嘍嘍嘍嘍找豬的喊聲。架在烏黑樹杈上的喇叭正在播發《人民日報》發表的廣州中山大學楊教授的文章——《孔子——頑固地維護封建奴隸制的思想家》,一隻似曾相識的烏鴉也站在喇叭上,撲騰著翅膀,熱情地幫腔:一個好裁縫勝過三個古典的雕塑家!默守在路邊的小牌子上寫著「孔老二是個草,我們一定要除掉」。「成名成家哀哉啦,入校新生要記牢啦」等口號。在城裡,我叫「唐小丫」,小名「小雅」,聽母親說,父親當年憑《小雅》中的一篇《採薇》採擷了母親的愛情,我的名字成了他們留籽的記號。在村裡,我叫「小侉子」,綽號「笨窩瓜」。我不知道抓壯丁的支書給我報的是哪個名字。終於,我在第六塊黑板、十三班的學名冊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唐小丫。
不親就不親吧,變軟返青的柳條為我搖動著無奈疼人的風致。我不停地揪著柳條,回頭再看來時的路煙一般散去,身邊一夥嘰嘰喳喳議論著誰在誰班、誰教誰班的同學們,使用的都是生怕別人不注意的表情和聲調。心忽悠一沉,我意識到離村遠了,一排排教室的側牆上都是葦席大的黑板,都是字。
「請起來,你坐錯位置了。」
「你可以起來了,況且你的屁股下面坐著我的圍巾。」我身邊有個男人的聲音,他鼻音重,講一口南蠻普通話。「啪啪,啪啪,」他用手中的筆記簿拍著我的肩膀,這時,我才發現身邊站著的這個男人如絞架又直又高。
雞隊長是只公雞,這位男子漢全身披錦繡,豪華的尾巴在求愛時緩緩地亮開,身子向前略略俯衝九九藏書的瞬間,頸子變彩撣,左右一掃,母雞便成了輕拂在彩撣下的灰塵……我想只要捉住了雞隊長,綱舉目張,雞隊員們就會乖乖就範,可是,當我狂撲亂逮,終於把雞隊長抓住之時,雞隊員們又都變成那達慕的運動員,比賽去了。
我把圍巾揉成一團給他,他起手推擋,表情陰沉。我再給,他再推擋。我總不能把圍巾變成哈達獻上吧,於是,我就把圍巾放在我和他之間的扶手上,繼續看有著布袋裝冬瓜風範的那位朝鮮姑娘頭頂著水罐從小河邊往家走……
我三步並作兩步跑進電影院時,預備鈴都響了。激越清脆的鈴聲在我的脊背貼了一條冰掛,它涼顫顫的。城裡的生活已如泉水古老,我攥著那張電影票,如同緊緊攥著從井底往上拔的牛筋繩,手潮潮的。
倒是有一個人躍上了講台,他剛想衝上去抱死屍,可無緣無故地摔倒了,他哎喲哎喲抱著腳脖子說:「崴著了,崴著了!」「笨蛋,」我心裏罵道,躍上講台,跳上講桌,一腳踩著黑板牆的框子,身子張成蒲扇,揪著屍體的胳膊,將屍體擁入懷抱。「剪子!剪子!」我大聲說時已經有剪子遞到了手裡。我把屍體翻轉個圈,踮起腳尖,把紅褲帶剪斷了。屍體像一麻袋山藥蛋沉,虧得我一隻胳膊緊緊箍住了他。搭幫手的人都轉過臉去,表情像在醞釀自殺或是不自殺。只有我,先撥拉掉他眼睛上的一粒眼屎兒,又把他拖出來的苜蓿花般又紫又長的舌頭塞了回去,再等大家們的手腳都還利落,幫忙把屍體平放上講台,繼而又把屍體連同講台一同移到校辦工廠的模具車間,聽到了喇叭一遍遍通知全體師生去看電影。
我注意到他不屑地瞥了我幾次,甚至都要指責我了。但是他那悒鬱持重的舉止以及他那充滿孤癖夢幻的目光註定了他欲言又止,犯不上抒發廉價的指責。他灰心喪氣地搖著頭,並不是對我而是對電影,旋即,他打開了筆記本……
出來啦,出來啦,朝鮮姑娘從花開爛漫的蘋果園走出來啦,瘦的懶得形容,胖的像布袋裝冬瓜……
「不行,還不行!」他強調著,我一邊欠著高高的屁股,一邊用土話說:「麻煩哩。」「你趁早起來,甭費事。」他的音調一下拔高了。「討飯還要戴手套,你才費事哩。」「你說什麼?太不像話了!」那男的又拿筆記簿拍我的肩膀,他人斜傾,就更九_九_藏_書像欲墜的絞架,我從插隊到今天,三年來可是第一次坐在電影院里看電影,「走開,操心爺裡外耳光子打你個風雨不漏!」我順口說道。目光緊追著銀幕上胖得像布袋裝冬瓜的姑娘去了小河邊……「你是哪兒的?你叫什麼名字?」我抬眼看到他奇窄極高的額頭,瞘眼又大又黑,斷他是廣東人。面對老鄉,一下子心就軟了,屁股就撅得更高了。誰料,他說圍巾我不要了,請你必須走開。我心裏罵趕情綿甜瓜擦屁股,沒完啦,又見我身右邊還有一個空位子,就噗通挪了過去。挪座后,我才發現我的左腳一直踩著人家的圍巾,難怪他揪半天也沒揪出來。
還沒等我找到座位,電影就開始了。頓時,整個電影院響起狂野的呼哨聲、掌聲和放肆的嗷嗷亂叫。我擔憂地看了一眼電影院的頂棚,然後胡亂摸到一個空著的座位趕緊坐了下來,污濁不堪的空氣聞起來甭提多提氣了,熟悉親切得一塌糊塗。
……我出來讀書,最難過的是福兒奶奶,哭得調門亂跑。嘿,不說她了。我都出村了,又讓胡生花送來一個凈水瓶,裏面除了一枝楊樹上黏膩芳香的花苞鼓起來之外,還有一朵蠟紙做的凄白艾艾的荷花,她殷殷得真可以。
我覺得支書還是和我不親。
一個大攬筐、一件行李,再就是我拎著雞隊長的翅膀,傻站在路當間就顯得生動。再加上我梳著兩個頂高的鍋刷子,肥大的中山裝長至膝蓋,膝蓋上各補著半塊磚大的補丁,一雙紅怯怯的系帶布鞋那麼扎眼,來往學生、老師們的目光就像被螫了似的,避之不及。在村裡肥羊咩咩,瘦羊也咩咩,老鄉是窯洞一口,我是一口窯洞,甭說幫我捉雞,就是到聚樂山去捉獾、逮藍靛頦、捕豺套狐也是碎紛紛的小事。面對人不能理人,青杏蛋子生澀的一幫面孔,我把雞隊長放了。雞隊長喔喔——喔地叫著,倨高翹首地抻了抻脖子,又把一雙翅膀當信號旗擺了擺,先是小心翼翼地起步,然後踏踏、踏踏飛跑進湖邊的草匝里啦。
我坐著半腚腚的牛車趕到縣一中時,夕陽已經紅了。車上的十七隻母雞和一隻公雞餓得眼睛都閉上了。它們在大攬筐中窩憋了八十里山路,這會兒就剩下委屈又嬌氣的咕咕聲了。半腚腚一路高唱《打連成》、《撿藍炭》、《黃鶯亮翅》,興緻夠足,可一進縣裡的迎暄門就耷拉下臉說:「狗日的整整走read.99csw.com了一天,路冤哩。」再等把我送進學校的大門就貴賤不肯走了,他抱著鞭桿說:「爺要打尖去,在西街哩。」我緊著把雞們從大攬筐里倒在地上,比倒一堆花花綠綠的蘿蔔還高興,眼睛忙著豐收,就忘了和半腚腚告別。幸好筐底除了軟軟腥腥、牡蠣顏色的雞屎、雞毛之外,還有三個紅皮大雞蛋。半腚腚說口渴,嗑個雞蛋挺不賴,我就把沾著雞屎的雞蛋都揣進了他的袖筒里,又把車上的行李提下來,說:「你回哇,告訴支書常去關照一下我的豬,正殼郎著,最怕閃掉膘,還有,存放在福兒奶奶家的一窩兔、兩隻小松鼠,死一隻我就不給她買胺茶礆,讓她喘去……」半腚腚噢噢地答應,不耐煩地說:「操心你的學習哇,這地勢可費腦筋哩……」
我胳膊交叉著搭在前面的椅背上,目不轉睛盯著銀幕,我欠了欠屁股,示意他把圍巾抽走。
剛走到十三班門口,就見同學們往後退著走,再轉身尖叫逃走的都是面色煞白的男生。我亢奮地撥開人群,衝進教室一看,一個中年男子穿著羊皮襖上弔死了。死者面目莊嚴,他選擇了入黨宣誓的姿式,右拳頭頂著右耳朵。身後有七嘴八舌的議論:有的說他用紅褲帶弔死,走近了風流,有的說他用紅褲帶弔死,是對現實不滿。死者的腳上一隻有鞋,一隻沒鞋,沒鞋的襪跟有一個乒乓球大的洞,腳丫子前有三個蠶豆大的洞,深灰的襪子襯著淺灰的皮膚,像刻意搭配的。死者穿著的羊皮襖袖子很短,露出了一截紅球衣的羅口袖。袖口磨出了毛邊。我正仰著腦袋看死人青瓷般的容顏,來了一伙人,穿著黑制服或藍制服,他們說唉,這事鬧的!他們說死得過於麻利,嚇人哩。他們說讓你當個班主任,當不當兩商量,想死就死,命不是命了?人群中有人說:廢話,還不快把人抱下來!眾人便喧嚷:快放下來,快放下來。大家都用「誰去?」「誰去?」的目光盯別人,卻沒站出個一馬當先的人。
看到半截兒,我偷眼斜視左邊的他,發現他已經不厭其煩地睡著了,嘴巴愚蠢地半張著,頭微仰,雙手抱著的筆記本放在肚皮上。他穿一件改良過的青年裝,領口翻得斜小,有三個扣眼,明上的口袋沒有蓋子,這是典型的外省人穿的外套。看三流電影等於騎在一匹識途的馬上,縱情地想入非非……昨晚支書通知我到縣一中讀書時,我正從灶坑裡撿九-九-藏-書拾燒好的山藥蛋。我是來插隊的,不是來讀書的,我抗議著。誰讓你小侉子又是褥又是被的,全村誰家抽得出一床被敬供讀書哩,支書雙手來回著燒山藥蛋,邊剝吃邊說。我說我捐被。支書說:「肥羊躲不過屠夫手。」我哭喪著臉說:「我哪裡走得開,豬呀雞呀兔呀的一夥伙,肉肉實實正成長著,朝朝暮暮要我喂吃喂喝……」「放屁!」支書打斷道,「縣上來了文件,說教育要回潮,村村有指標,完不成任務的要撤職,還要在縣三級幹部會上批判哩。」我說:「自古聽說鳥兒回巢,沒聽說教育回巢,爺大不了嫁給你侄兒就是了,也用不著讓我去坐冷板凳吧,不去!」「爺要是抓壯丁,認準了你呢?」支書咽下最後一口燒山藥時,聲音充滿了央濟的慈愛;「娃受了三年,你瞧你車軸脖子不洗涮,臉蛋臟成灰瓦罐,不讀書哪裡有拾掇的功夫,娃乖乖去哇,你養著的牲靈爺讓人幫你照看著……」接著,支書一邊用火鏟撥拉著灰堆里的山藥,一邊說:「小侉子你在村裡應承嫁誰都是戲言,到了縣裡,可再甭張口閉口嫁人敷衍,被人恥笑哩……」支書話音沒落,一伙人擁入窯內,這幫傢伙天天晚上都在我的窯里擺龍門,搗舊古,夏歇涼,冬取暖,春秋聊女人。我自打進村,村裡人就說我說話侉得嚇跑秤盤星,起名叫我小侉子。最初,我請胡蝶、牛板筋、屈虎豹等人教我說土話,自然油燈的捻兒挑得高,鍋里的滾水放糖精,筐里的燜山藥蛋,盆里的稠粥,黍秫糕隨便掰吃,不多久,我的土話學得麻溜溜光了,這幫傢伙也和我打成一片氈了。
半腚腚的牛車嘎吱嘎吱地走了,我的汗也星星點點地落了,才覺得這學校不過是我生活中又碰到的一條豺狼,齜牙咧嘴地迎面撲來。學校的小操場上有五六成新的籃球架、生滿紅銹的單雙杠、沙質平平的沙坑;西北角尖頂的歐式禮堂門口雕著工、農、兵三尊塑像,一條大道也選柳樹為林蔭禮賓;另一面有兩個足球場大的小湖被荒草灌木叢喬葉林圍繞,包括一排排灰色的平房,行距且都靡所不同。我想起雞食糠落在半腚腚的車上了,轉身再瞅洗沙澡、伸懶腰、四處食的雞們時,發現連老氣橫秋的胡胡雞,下巴上的那朵蘑菇毛都動若脫兔,和帽帽雞在跳二人台。雞們興奮,雞頭搖成了撥浪鼓,脖子一縱,一送,南一夥,北一幫去溜達,去瀏覽校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