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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課上

在課上

又過了十二分之一,兩頰長鬍鬚。
「沒錯,」我表現出嚮往的神情:「用不了多久,我會像抱西瓜一樣抱起你的屍體,走到半路,呱嘰一聲摔在地上,」我雙手使勁兒揪著小棉襖的下擺,把聲音放慢放輕:「有朝一日。」
「是你的手套吧?」江老師問。
「亂講!我們不是有江遠瀾嗎?江老師是啥人材?教授哪能白當?編不了星空日月粉蛾裙,還編不了個高中教材?」劉主任說這話時正巧江老師進門。「江大教授,說你呢!」白老師高調起一嗓子,「江兄,退一萬步說,即便你編不了教材,出幾道題,寫個教學大綱總可以吧!」
我聽得明白,點點頭;又聽不明白,再點點頭。
江老師說完,身子後仰,他左手后探,一把扯掉了撂在了椅背上的中山裝,朝腦後扔去……偏巧,剛從門外進來個人,我的中山裝成了蓋頭,把那人的臉給蒙住了。
抱著腳丫子直哎喲的我第一個衝出教室。「唐……唐小丫你回來!」江老師的喊聲氣急敗壞,我心花怒放不搭理他,嘻嘻,走為上計誰不懂噢。
五年後天賜貴子
「于拙老師死得太急!他借了我一本余介石的《數學概論》都沒還呢。」「嘿,他還借了我一本劉薰宇的《馬先生談算學》,一本朱德熙的《數詞和數詞結構》呢,要不,咱倆到地府要去?」劉主任拉過一把一坐就直咯吱咯吱叫的椅子,坐在江老師旁邊,商量著。「他弔死在講台前,我的課怎麼上?」
緊接著,劉主任說老師們無論如何你們都要把心情放晴,因為今天晚上以教研室為單位,繼續學習中央3號文件,還是晚七點。
傳達室老頭的話,讓我想起了昨日抱過的死屍——于拙老師。想到他一個人冰涼涼地呆在模具車間,想到他死時一臉的睚眥之忿,就想和他說說心裡話兒。走到模具車間,只見一個女人悲痛萬分地掩面奪門去了,而另一個男人——事後才知道他是賈校長,跪在死屍前,非常不情願地跪在死屍前,很痛苦地向死者解釋著。無意之中,聽見了賈校長說:「于拙啊于拙,我睡了你女人不假,我已經得到報應啦,我陽萎啦,你一死,我就陽萎啦,你放心哇,我再不會碰你的女人啦!你放心哇。」天啊,這可是致命的秘密,我驚愕地捂住了嘴,賈校長也驚愕地捂住了嘴,用一雙死羊般的眼睛瞪著我,嚇得我又趕緊捂起了耳朵,賈校長做出了要抓住我的動作,但他像站在戲台上表演,像十九世紀歐洲貴族家的小姐們一樣動輒害上了眩暈病,撲通一聲,倒得像花盆砸碎的聲音,我把那聲音當成了起跑令,颼地風一樣跑掉了。
多麼令人驚訝
「閉嘴。」劉主任制止道:「有這麼對老師說話的嗎?師道可以不尊嚴,人道不可以不尊嚴!江老師是堂堂的教授,他訛你幹嘛,你不還錢不行,先還錢,再道歉,干戈化為玉帛。」劉主任說這番話時聲音虛高,表情實綿,眼睛朝我了。
「我為什麼要買你的爛布褂子?」
……再等江老師轉過身來,發現同學們變成酒塘里的醉蛙,目光迷離。「一口普通……的水井,本身……沒啥,但……要是珍妃井,觀井者立……立刻會產生遐……遐想,免不了要多看幾眼,對……對不對?」同學們說對。「我的課不是普通的水井,」江老師說話的口吻如同打賭,接著,他又指著板書說:「丟……丟番圖是希臘亞歷山大後期最偉大的數學家,他的《算術》有划……劃時代的意義,和歐幾里得《幾何原本》一比高下。」繼而他拍著黑板,神色逐漸穩定,「這是丟番圖的墓志銘,一個從……從思想方法到整……整個科目結構都九九藏書是全新的數學家才配有這……樣的墓志銘!奇怪嗎?」「奇怪,」「不奇怪,」同學們文化很初級,回答不一。我身前的一位女生轉臉告訴我:「他是山西大學的副教授哩。」江老師說「x=84,丟番圖享年84歲,簡單……簡單的是題,不簡單的是有興趣,有邏輯地去學習代數……」
「再有,我的課不是為他弔死而上的,數學不是救援物資。」
可憐遲到的寧馨兒
獻血回校的路上,陳皮實、王有富、丁丁寶和我四個獻過血的走在一塊兒。縣城西門外的道路塵飛土跳,過往的拖拉機、運煤車、化肥車交錯著開過,卻擺出一副往死里撞的架式,馬車、驢車、牛車也都走得氣喘吁吁的,比較色情。見一路上淋漓的馬糞蛋子牛糞餅子沒人撿拾,我就恨出門沒帶個筐,就恨這城裡糟踐東西。陳皮實是大白登人,來讀書前是村支部副書記,結婚若干年,有兒女若干,他說頭天上課就獻血,虧哩。你不覺得?他反問我。血是紅水水,流走多少補回多少,沒事。我望著一對騎車帶人的男女心不在焉地回答。漂母一餐飯,韓信酬千金哩,等著海倫老師謝我們吧。王有富說。江老師咋不獻?丁丁寶發問。王有富說血型不對號,你們注意沒,江老師對海倫老師寡淡,一句暖人的話都不給。她海倫沒結婚就小產,還想張燈結綵慶祝她?陳皮實和丁丁寶拌嘴時,王有富突然冒出一句:江老師還是光棍呢!你是甚意思?不知何時鑽進我們隊伍的楊美人問道。能有甚意思,爺還是光棍哩,惶在一起了唄。王有富填寫獻血表時年齡填了36歲,大我22歲呢。光棍有啥大張旗鼓的,我們村一百多光棍呢。陳皮實耍著神氣說。分來咱校的老師幾乎全沒結婚,一幫孤男寡女,景老師結了又離,也算一個,白老師的女人是在上個月死的。還有傳達室的趙大爺也是老光棍隊伍里的人。同學們你搭一句,我補一句走進迎暄門時,涼風爽爽,就讓我想起了瞿曇海倫:她穿的那件白色圓點湖藍底的襯衣在喜城像汝窯的碟子一樣珍稀。當我走到她病床邊時,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微笑和一滴眼淚,似乎在告訴我利刃打開了她寬廣的胸口,而目光的餘波卻掃向門外進進出出的人流——一條甜蜜、豐|滿的河流。這種近乎極端的獨創使我一下子就認同了她。她那蒼白瘦削的容顏迫使我不問青紅皂白喜歡上她。我說:「海倫老師別安息快好吧,學語文多少還能認幾個字,學數學記幾個數有屁用。」我說這話時,身邊的楊美人哧哧地發笑,丁丁寶朝我眨眨眼睛,我一回頭,見江老師押犯人似的走在我身後,顯然,我的話他全聽到了。
「嘿嘿,搞甚麼?」蓋頭裡的聲音瓮瓮的:「見鬼!誰還有這份閑情?」揭去蓋頭走進來的是昨晚還我圍巾的那個戴前進帽的老師。劉主任好,劉主任好,老師們紛紛叫他時,他說:「呦,大伙兒都在啊。」
「劉主任,當兵的沒槍,唱戲的沒腔,打穀的沒場,教書的沒課本么。」羅老師雙手攤開,朝劉主任打著手掌說。
事後聽瞿曇海倫老師說瞿曇是西域國家的姓,她的祖先是天竺人,也就是現在的印度人。她說一千多年前,她的祖上移居長安,老祖宗瞿曇悉達還是唐代著名的天文學家。海倫老師是我們班的語文老師,她這麼說,我們就這麼聽著,誰讓我和同學們每人獻了400CC的血給她呢。
「另外,從今以後,凡是晚上都要學習開會,除非有特殊情況通知。」劉主任拍著巴掌通知完,又對長著海狗表情的老師說:「大同二礦的煤再催催,早運來一天早一天踏九_九_藏_書實,呼啦啦一下來了三百名學生,百十號老師,人人都得想辦法,群策群力嘛,侯老師,拜託。」「白老師,」劉主任又對那位臉長得比膝蓋還丑的老師說:「校辦廠做的蠟軟得賽過黍秫糕,抽空你指導指導。噢,對了,還有羅老師……」劉主任指著一個下眼瞼浮腫,下顎凹陷,眉心發黃,死了都睡不自然的羅老師說:「你先把老婆、娃接來,扔在聞喜老家也不是個辦法。縣教育局馬局長都說一晃過三冬,三晃一世人,抓緊恩愛又能恩愛幾天,羅老師你一天到晚苦著臉你想甚哩。馬局長還說你不搬老婆,他可要搬了。」
「誰說黃鼠狼沒有護身屁?」劉主任再一次朝我了眼睛,說這話時,白老師專註地將一截粉紅的粉筆碾成齏粉,他的大拇指按圖釘般惡狠狠碾時,指甲蓋脂玉一樣白。劉主任滿嘴胡髯比籠布都密實,他說:「墨水瓶里也能溺死人,誠如於拙老師,備課本里有弔唁,誠如鄙人。」
第二天一早醒來,就覺得昨夜的夢做得日怪:一群書生模樣的人下餃子似的從城牆上往下跳,人死是死了,但每一個人腳踝都埋在土裡,立著,臉色或雪白或黝黑,如經幡不倒。我緊著揉揉眼,先放了一個起床屁,再放一個出門屁,就趕忙到校園門口去找我的雞隊長和雞隊員們。我想雞們見到我如企鵝見到南極,扭扭擺擺地走過來,訴說它們在春風沉醉的夜晚又冷又餓的體驗,我抱起毛球球,放下絨朵朵,再抱起蘆花和白白,順手把中指戳進熱乎乎的雞屁|眼兒,驗驗有沒有蛋。想象是我的濃霧,清晨越發捨不得它們瀰漫。我雙手恍惚地端著雞食槽子,覺得昨晚睡在只有雞食槽子寬的大通炕上,骨疼背酸是罰,炕冷得腳後跟直抽筋是苦,見滿眼生澀的面孔是難,來這學校是我和雞們的災,見到那個絞架高的男人是霉,想到這兒,恨支書就恨得不輕。泛濫了恨的心思,步子就快疾,在林蔭道上,迎面見到一位教師模樣的中年男子,他戴著盧嘉川一樣的圍巾;寬,前擺后搭,提著水壺,步子適中,肩膀平端,目矩對稱,一副到領獎台去接受綬帶的神情,便讓我不由也想起昨晚在電影院,見到的那個奇窄極高額頭的傢伙,那哪裡是一條圍巾,分明是綬帶嘛!我問傳達室的老頭,「見我的雞沒?」那老頭一隻眼瞎著,歪著嘴說:「雞?噢雞?」那老頭邊說邊搖頭:「你以為在這地勢被日本人殺死的四千多號人白死哩,冤魂可是四處遊盪,奈何不了跑走了的日本人,就遷怒跑來的外省人,屠場變學堂,神鬼事發生就很正常,你的雞不發生點什麼,你說正常不正常。于拙先生死得都很正常,不是么?」
江老師站起,慢悠悠地走到教研室門口的小黑板面前,豎著寫下:「才疏學淺綆短汲深」之後又把粉筆小心翼翼地放進了黑板槽,抽身走人時沒打任何招呼。
這個說非人使命命使人。那個說洋鳳凰又名不死鳥。「算了,別和你的學生治氣了,」輪到劉主任可以把話插|進來時,蕭瑟的氛圍感染了每一個人,大家的目光都射向靠門右邊的那張桌子;桌子上半瓶紅墨水邊放著一桿蘸水筆,一個黑板擦下壓著一張借書證及一撂書,一盆栽在水中的白菜根抻出四五枝鮮翠的桿,七八片嬌綠的葉和嫩嫩纖纖的花|蕾初綻沁黃……睹物思人,老師們該欷的欷,該哽咽的哽咽著。「我知道你不是當班主任的料,」劉主任拍著江老師的胳膊說,「誰讓你教的是主課啊,況且還是賈校長欽點的。」
我逃竄到校門口時,先是看到傳達室的獨眼老頭在門口架一鍋熱水在拔雞毛,然後馬上看到一位英俊的小read.99csw.com夥子在尋人問路。「你去哪兒?」我用手扇著臉上的熱汗,喘息未定地問他。他說他是北京體育學院來實習的老師,問我縣一中和縣中學是否有區別。我剛想說茅房和廁所沒甚區別,但一想不雅,就說老兵和老卒一個意思,這裏就是了。那位小夥子喜眉笑目菱角嘴,頭髮蓬鬆如新紮的笤帚,他說:「我叫程星辰,你呢?」「小侉子。」我笑盈盈地告訴他。他神情開朗,笑我的名字怪,我就說蟲以臭得名,嘻嘻,蠻好。說話之間,一輛上海牌小轎車開出校園,黑色的鐵殼如一座墳漸漸走遠,幽幽的塵土便支離破碎又你追我趕地浮在我的鞋面上,我怔了一下,緩過神來時,程老師已走出三五步,擺手和我再見。程老師雙肩背著行李,手中拎了一個人造革的馬桶包,稍微走得遠一點時,身影一跳一跳的,好似皮影趕路呢。
等再坐在教室里,我已累得一身臭汗。而那個不要圍巾的傢伙出現在講台上,他說他是我們班的新班主任,負責教數學,一周上八節課,輔導課待定。我們村裡人通常會將這一情形比喻為耗子掉進麵缸里,瞪白眼。是啊,風來了,雨來了,坐進學堂罪來了,我當然很敗興。那傢伙說他叫江遠瀾,廣東人,普通話說得不好,「我盡量講慢一點,慢一點,」他說時,手勢發抖地往下壓,神情中有一種委屈無助的想來就來的惶慌,這樣一來,台下的學生反倒變成了監考,所有的目光緊緊地攫住了他。江遠瀾怔了片刻,目光垂下,奇窄極高的額頭全是汗,聲音開始結結巴巴,「對……對不……起,我不……不準備……點名了。」說完,他逃避似的急匆匆背過身在黑板上畫了一口井,我注意到他開始寫字時,手抖得粉筆斷了好幾截,他的背影被初升的太陽拉成幡一樣凄清的輪廓,我忖思現在倘若有人站在他身後拍他一下,他會嚇得彈上房頂。與此同時,一個男生虎背熊腰地站起來先說報告,后說撒尿,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江老師走到黑板的最左側,豎著寫下兩行字:人不是羊,焉能隨時便溺。接著他又在黑板正中寫下極為漂亮工整的板書:
警察最得意的時刻也不過是抓了個小偷而已。
悲傷只有用數字去彌補。
頭一天,上頭一堂課就被老師往辦公室提溜,以為我是亂竄的野狗驚擾了小白兔的午睡一樣地懲罰。去辦公室,去就去,連監獄都去過了,再大的場面也不過是個場面而已。「你該找一枚屎殼郎戴在那邊耳朵上,既對稱又別緻。」我報復地說道。同桌的他瞥我一眼,沒說話,突然,他朝我腳背狠狠跺了一下。「啊!」我的尖叫頓時使教室大亂。「到外面叫去!攆她!」一個叫楊美人的女生拍桌站起。叫哩,狗才叫哩,男生們罵得更是難聽。江老師用教鞭打了三下桌子,正要發話時,門突然推開,冷風颼地進來,教導主任張菊花臉青青地闖入:「快,瞿曇海倫暈倒了,流了一地的血,江老師請你喊幾個歲數大的同學去醫院,輸血應急!要快喲!」
江老師和同學們投來驚詫的目光,我用手戳指著康德一右耳朵上的瘤子:「這……瞧這兒……」江老師走下講台,一聲不吭地審視了我一會兒,原來是你!他的目光銳利,絕無剛才授課時怯生生的表情。江老師安慰地拍拍康德一的肩膀,問我:「你叫什麼名字?」「唐小丫。」江老師轉身朝講台邊走邊說:「唐小丫下課請到數學教研室。」
「半畝地里種了五穀加白薯,那也叫課本?」
陳皮實追上來,說阿爾巴尼亞讓你到數學教研室去。阿爾巴尼亞?陳皮實見我的神情成了問號,就說嘿,說江老師唄,有人叫他阿https://read.99csw.com爾巴尼亞,也有人叫他莫名其妙,這個人的心思可是比十八層圓白菜包得還緊,怪得你發矇哩。福兒奶奶總說城裡人是精,哪是人哩!到底是鱉老了英明,村裡的牛不丈老師從沒喊過學生去辦公室,可學生都崇敬碑一樣崇敬著他。我不想心不煩,一想心很煩,所以我很不情願地來到了數學教研室。
我已經是羊尾巴油撂在石板上,冷供半天啦。趁著一個送報紙的少年正好腳步輕盈地踅進來,趁著一個一身素服的女子進來說為他丈夫于拙還書,說罷淚眼凄迷,我正好溜地踅出去。我都跨出門檻了,手拿報紙的劉主任扭過頭說:「哎,哎,你去哪?」「找……找江老師,要錢!」我堂哉皇哉地說。「噢——」劉主任一雙血絲縱橫的眼睛朝我瞟來:「找到江老師告訴他,晚上到我家吃大米飯!」
墳中安葬著丟番圖
一股腌韭菜花和劣質煙草的混合味從死者的桌子上徐徐飄來,我小聲嘀咕:「死屍是我抱下來的,抬屍的也是我,難道我也甭進教室了?」
靠窗的那位老師被躍上窗檯的陽光打亮了半張臉,剩下的那半張臉就反差成黃裱紙,目光眄過來時,我趕緊說我是13班的。對門而坐的那位女老師長了一張海狗臉,慪氣的表情天生的,看我時極其冷漠地轉動了一下蠟白的眼睛,就忙著又慪她的氣去了,這位海狗臉的老師毫毛重,嘴巴一圈發灰,頭髮油亮油亮的。我注意到她十個手指甲上都長滿了倒刺,我聽福兒奶奶說貪婪又笨瓜的女人手最容易長倒刺,所以我就緊盯著她的手看……心思爛漫,還看到靠左牆的一位老師頭髮和牆一樣灰白,藏藍色的幹部服比我穿的還要舊,還要暗,他耳朵薄如荔枝皮,呈透明狀,他穿一雙軍用膠鞋,踝骨比檳果還大,圓鼓鼓的,就顯得他比鍋刷子還細的小腿有些嚇人,尤其當他架著二郎腿抖索時,真讓人擔心他的腿不夠結實。我還看到了兩條醒目的標語: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為工農兵服務。尤其是后一條標語,讓我心思邪開了。我被註銷城市戶口已經三年了,口糧拿的是516斤,按知青的待遇。我要是正牌農民,我能來這鬼地勢,鬼教研室,被一幫歪瓜裂棗的男女說長論短嗎?支書仁義,去年還分了我98斤自留地糧,半斤麻油,二斤金針菜和三斤山杏干。福兒奶奶說得沒錯,吃人家碗半,由人家使喚。我要是不那麼財迷,我就拿老鄉312斤口糧,我也不會被攆到這兒來,一具死屍被我掇弄了,一群乖乖親親的雞丟了,一碗熱熱乎乎的血被抽了,連口滾水都沒喝,又來到教研室這破地勢罰站,想到此,難過來的難能可貴,眼睛發脹放酸之間,一陣極怪的腳步聲嗵嗵地響起,一件黑物從我身側嗖地飛到了我面前的辦公桌上,再嗖的一聲,又有一個黑物也飛到了辦公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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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僅及其父之半,便進入冰冷的墓。
我喊報告進了屋。十來張桌子,坐著五六個老師,男多女少,有伏案備課的,有嘩嘩嘩翻本本判作業的,還有喝茶抽煙的,一個梳劉胡蘭髮型的女老師側過身,手搭在椅背上看著我,她臉長得比膝蓋還丑,聲音卻比夜鶯動人:你是哪班的?誰叫你來的?
又過四年,他也走完了人生的旅途。
江老師有著織網只為捕風的從容,他不動聲色地坐下,看都沒看就把那雙手套推到了一邊。他打開一本書,旋即又闔上,他拉開抽屜,翻找筆時是嘩啦嘩啦一片響聲,再后,他把活頁紙夾又翻了一會兒,才將身子後仰在椅背上問我:「想知道叫你來的原因嗎?」「不想。」我不加思索地答道。「什麼?https://read•99csw.com」江老師用目光審問著我。「我想回村。」說這話時我是不圖柴爛,只求斧頭柄脫。江老師抬起手攏了攏頭髮,我馬上發現他袖口襤褸,脫落的線頭有點長,「一個三角形有幾個直角?」他突然發問。「三個!」我話音剛落,引來一屋的鬨笑,「沒說四個直角就挺不賴嘍。」屋裡眾老師你言我語,認定說死蓮花還有藕,其中有一位老師還走到我面前仔細端詳了我半天,試探地問道:「你神經沒毛病吧?」
你先把五塊錢還給我。江老師余怒未消,把叼在嘴裏的煙捲夾在焦黃的手指間滾了滾:「誰讓你抱死屍的,我讓你抱死屍了嗎?沒準是你有抱屍的癮吧?說白了,你不就想拋頭露面,與眾不同嗎?」
再過七分之一,點燃起結婚的蠟燭。
這相當於方程
我二話沒說,脫了中山裝,食指勾著衣領說:「三鈿不值兩鈿,怎麼樣?你給我五塊一毛錢吧。」
「想公道,你顛我倒唄。」
「可惜于拙不在了。」冷不丁的聲音從牆角發出,長著海狗臉的女教師那慪氣的表情與哀怨含涕的聲音又亮又響,一時間,人鬼殊途的嘆喟就擊中了在場的所有人。
「咋沒有,」劉主任昂著脖子說:「不是有一本《工業學大慶基礎知識》,一本《農業學大寨基礎知識》么。」
江老師伸著細黃的脖頸,問我什麼時候給他錢?「什麼錢?」我納悶。江老師說他的圍巾是在太原柳巷的「滬羊毛精紡產品專營店」買的,買時花了五元陸角,「你給我五塊錢吧,我才戴了兩年。」江老師說這話時,陽光輕輕透過篩子般的葉隙,從他那飽滿的額頭,撒下亮晶晶的圓片,宛如跳動的金幣。
沒走幾步,我就覺得不對勁兒,猛地轉身,發現我的十八隻雞像糖葫蘆一樣穿在一根丈余長的竹竿上,它們吊著頸脖,戳在歌詠房的門口,顯然,是被汽槍打死的,凌亂灘開的羽毛上沾滿了黑紅的血跡。
自從我到了村裡,數學的興趣就閹咧。叫一個小學程度的人去讀高中,學代數,況且在她丟了一群雞的情況下。我問同桌的男生叫什麼名字,哪村的,他說我叫康德一。「康德一比康德二強,」我沒話找話說時,無意中瞅見對方耳朵垂上竟然還掛著一粒蠶豆大的瘤子,「啊!」我誇張地、別有用心地尖叫起來。
我的額頭是碰不到蒼天的,更何況劉主任用心良苦,我掏出十塊錢,讓江老師找。一屋子教師最多的聲稱帶了一塊錢,全加上都湊不夠五塊,劉主任讓江老師拿錢出去兌換,江老師不依不饒地邊走邊說:「你別牛,你就是帶來袁大頭,我照樣兌換給你。」
它忠實地記錄了所經歷的道路。
上帝給予的童年佔六分之一,
「豈有此理,我的圍巾被你的腳踩了,被你的屁股坐了,被你的臟手揉了,你……你難道不該到柳巷給我買條一模一樣的回來么?」江老師說到這兒,音高了:「如果我真的刁難你……」
這雙麂皮手套是母親留給我的,那上面有古老的翱辮刺繡的紋樣,有鳳凰站在花枝上鳴叫。我猜想是丟在醫院了。此刻,它如柔軟的緬刀,輕吟鋒利。我幾乎伸手去抓了,手伸到一半改成了撓頭髮。昨天晚上,我剛躺下,就被頭戴前進帽的男子給喊出了寢室,他說江老師拒不承認那圍巾是他的,他是打聽了半天才找到我的。他覺得這件事很無聊,他還說只有女生才會製造性質不明的麻煩,巴結班主任的方式五花八門,如此這般令他嗤之以鼻。寢室前一排桶粗的白楊,夜光下翻抖著如冰頁一樣的葉子,我對人是三春雨,可別人對我是九月霜,此刻,那條圍巾還塞在我的鋪蓋卷里,「這雙手套不是我的!」話一出口,我發現了自己的應變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