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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的伙食

學校的伙食

一縷縷陽光穿過竹林,照耀得他金燦燦的。
「你去告訴郝老師,這班主任是校長強迫我當的,我正想辭了呢,我……我一勞動就犯夜遊症!」你少吃兩袋大米就不會犯夜遊症啦,我心裏這樣嘀咕,嘴上卻說你不能勞動,難道連勞動現場也不能去親臨指導嗎?江老師沉默地後退一步,用身子擋住鋪成一片的演算稿紙和一盒字典大小的紙盒,紙盒被油浸得香噴噴的,絲絲縷縷散發著廣州惠如樓特有的甘、香、脆、酥、咸、化的氛圍。雞仔餅三個字是我偷看到的,太觸目驚心了,江老師居然插起門來獨吞雞仔餅。用欖仁、瓜仁、芝麻仁、花生仁、白糖、豬油、雞蛋、潮州粉等十余種原材料製成的雞仔餅我在外婆家吃過一次,那是從零汀洋回來的舅公途經香港帶回來給外婆的。在這兒,雁北高原,在這破房子里,在江老師,一個像十字架陰冷的人的家裡,居然有可愛的雞仔餅,我不由踮起腳尖,探身再看……
坐在我身側的魏豐燕是滴滴水村的婦女主任,孩子都生了兩個了,她們村的青壯勞力更是金貴,就把她這個閑職幹部抓了來。她的二女兒已經三歲半,還叼奶吃,魏豐燕嫌奶水溢漫,胸前一片濕漉漉的悱惻纏綿,就同意來讀書把奶斷了。來學校的這兩日,奶漲得汪洋滔天,徹夜號喊,這會兒眉毛耷拉著,兩手緊著在胸前捂揉,過於心疼那兩個物件,就傷了女性的自然,同學們白眼翻她,翻得她惱了,她這會兒就第一個站起來說:「考試好!早該好好地考一考!」
當一個人懷著虛心和熱情參加考試時,他就能體會到其中所蘊含的深刻的美感。但願你能領略到這種美感。
「我訂婚了,過年辦事。」楊美人臉有些發紅地說。
「小侉子你好!」
外加一筐大鴨蛋。
寫完,我感到天高雲淡,先有同學交卷,我也把卷子折了兩折,交給了江老師。
頓時,教室里成了一塘螃蟹,一陣噗噗噗的吐沫聲。
「江老師好!江老師好!」同學們恭敬地叫著他,他的目光像在閱讀雜誌,好像同學們抬著的不過是一筐老倭瓜,他沒給我們讓路,倒是同學們給他讓了路,他甚至沒見到我似的,朝著那條煙色小路去了。
程老師彎腰低頭撥開枯竹尋找著什麼。
「精闢!」
「您吃了沒?」我注意到前方掩映在楊樹后的教師食堂門可羅雀,兩個穿白大褂的人正把凳子翻扣在圓桌上,抄起了笤帚……另一個人噼里啪拉把窗口逐一打開……將食堂特有的氣味固執地推過來,「我只吃大米!」江老師倔巴巴地聲音中分明有一種恪守不渝的優越感。
江老師屋裡支著一張單人床,床尾擺著齊到房頂的書架,書架的外側是一個書桌,書桌靠牆,碼放著一摞摞書,每一摞書都有近一米高,書桌周圍也全是書,只是屋門口有一個洗臉盆架和一個當地少見的桶狀煤爐。我環視這滿是書的房間,下意識地把手中的樹枝藏在了身後,並告訴江老師是郝老師讓我來「請」他的。
「沒有。」石老師相當平靜地回答,「也許有一天,同學們會寫一篇喜城一中師生婚姻狀況調查,到時,我有可能提供新的情況。順便再問一句,剛才那位女同學,你結婚了嗎?」
三願銀錢取方便,
走大路招搖,於是走小路。先穿過教師食堂,又走過石橋,石橋下實際上是一個涵洞,正是冰雪消融時,流水潺,隱約有蝴蝶數朵在滑動的錦緞上交談。通渠兩側栽著躥天楊,棵棵都比美國女人的大腿還粗,返青尚早,枝丫都披上了遠方山嶺的紫煙色,保留著殘冬的蕭瑟。我剛準備左拐,繞過一攤牛糞餅(校園裡居然有牛),突然看見江老師蹲在離我丈遠的地方,那是河堤最高的一端,他身邊有幾朵乾枯的頭疼草,傘狀草黃的莖稈斜刺地開,特別像我童年時玩過的撒彩棍。他整個腦袋幾乎埋在雙腿之間,雙手抱著腳踝,身子略微向前傾,又滿像一隻即將栽進井底的水桶。
……樹枝掉在了地上,江老師撿起來,一撅為二,再撅,他沒撅斷。噗嗤,我忍不住笑了。江老師橫豎都黑的臉上像貼了好多塊膏藥似的,漠然地用目光打發我走,他接著用爐勾挑起爐蓋,把撅斷的樹枝扔進了爐膛,他背對著我,看著爐火發獃……
大米你個頭!我心裏恨恨地罵道。
我們倆幾乎是同時看到對方的,都嚇了一跳。「江老師,」我囁嚅的聲音還不如蚊子。江read.99csw.com老師嗯都沒嗯又埋下頭,雙手再一次抱緊了腳踝。江老師像只垂頭八哥,雙肩左低右高,厚大的嘴貼在胸脯上,後腦勺尖銳地向前沖,整個臀部下滑,腿精細。
石老師的名字雖然有七塊石頭,但我想一定是七塊質地均勻乾淨、毫無瑕疵,色澤純正溫潤的田黃,亦或說是和氏璧。她的聲音自有一股葦葉的清香,她的笑靨比冠生園的香草巧克力還誘人,她說自己是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畢業的,能教我們非常富於戲劇性。她說的「富於戲劇性」該當有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嘆喟,她的眼睛潮乎乎的,她用亞麻色鎖著月牙邊的手絹擦拭眼睛時,鼻子狠狠地吸了兩聲,我馬上覺得她的鼻涕都能做成丁啷啷的珠簾。
江老師立刻把一沓卷子交給了魏豐燕,示意她逐一分發。
最得意的是楊美人,她歪著頭,托著腮,胸撅著,腿抖著,臉上圖得正是同學們的關注,她優越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張張臉:魏豐燕、康德一、丁丁寶、王有富、包書……然後,她佯裝沉思片刻,在本子上嚓嚓嚓地寫起來啦。
四願小說飽飽看,
什麼哥倫布的雞蛋,至於「吃了一個大鴨蛋」我懂,我在東交民巷小學讀書時,零分屢屢得手。問我對數學喜歡不喜歡。嘁,多麼愚蠢啊!看看江老師那張臉,多麼天真啊!嘁!再追究我有什麼願望,我乾脆寫道:數學課是災難,曠課逃學又不敢,惟有五重深深願,埋藏胸中幾多年:
「他叫阿爾巴尼亞,也叫莫名其妙!」
康德一撈上來一笊籬蛆,端不穩地杵在我面前說:「瞧,你明白什麼叫蠢蠢欲動了吧。」我看到蛆個個肥壯過煙屁股,有的睡有的醒,前仰后翻地蠕動時,還泛出綠稀稀的亮光,發出臭乳酪的味道。魏豐燕這位矮罐頭,圓圓墩墩,結結實實,動作圓潤地剛撈上來一笊籬蛆就乾嘔起來。腌菜池的蛆有磚厚,靠些個小笊籬打撈臃臃腫腫的人家,算是我們小氣。蛆們多得像桑乾河裡漚的綠肥,泡沫富饒,我撒丫子跑回寢室,抽出床單,再回到現場,我就喘咻咻地脫衣服,脫得只剩下短褲和短衫時撲通便跳進了腌菜池。腌菜池的水溫比我想象得要暖,我踩著胡蘿蔔,讓康德一、楊美人、陳皮實和包書各抓緊床單的一角,採用「鐵壁合圍」,兼用篦梳篦虱的方法,從池底往上兜,我的床單夠大,每一次都能兜上來百余斤蛆。郝老師指揮一部分同學用大攬筐把蛆往廁所里抬,指揮另外幾名同學到總務處領汽油,「燒死這狗兒的!燒死它狗兒的!」郝老師氣呼呼說的同時還說蛆死和人死都是一個待遇——火葬。
……我先把地灶坑中的煤灰碴撮走,掃凈,然後點燃紙架搭好玉米軸兒,再等玉米軸兒灼紅灼紅爛漫時,才把半柳條筐的碎炭倒進去,滾滾濃煙全被煙洞嚴緝押走,倒是新炭的香味通通被搜刮出來,有股熏豆腐乾的味道。
瞧她那握筆的姿勢,像拿個改錐往胸口上戳似的,我料定她寫字歪歪斜斜,扭扭趴趴的同時,一股慷慨任氣的勁頭上來啦,文思一下子賊亮賊亮的,豎子豈能成名,我攤開了筆記本。
二願天天閒遊轉,
馬兒馱我三里半。
這道題沒有數字出現就不難,所以我第一答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教授不該授課,應該早一刻玩兒完。第二答的是選擇在開講之後執行死刑,因為數學課有很好的催眠功能,這是其一,其二是好死不如賴活著,多活一會兒算一會兒。再後面有帶X的題,有帶三角的題,還有一道題叫狗捉狐狸。題上說一狐狸在狗之前60狐步處,並且離它的洞穴49狗步。在同樣的時間里狗跳6步而狐狸跳9步,問狗在狐狸躲入洞穴前能抓到狐狸嗎?我想了想,算是算不出來,乾脆答狗能抓到狐狸。蒙一把,萬一能多兩分也好啊。我把題答完,名字簽好,就靠在後椅背上等下課鈴。等了一會兒,見沒動靜,百無聊賴之餘又把卷子卷頭卷腳翻了翻,發現卷子背面還有一道選擇題:O對於你是哥倫布的雞蛋還是吃了一個大鴨蛋?你喜歡數學嗎?有什麼願望?
我幹活時,程老師雙手抱在胸前,一會兒問我喜城中學是不是從外地分來的知識分子的流放地?一會兒問我為什麼喜城中學沒有一名本省畢業的大學生。我「受塞北人管幹活叫受。時不愛講話,支書強調受時只許出屁聲、喘聲和肚飢的咕咕聲。三年受下來,九九藏書變成乖貓一條。嗯,噢,哎,我有一搭沒一搭應答著,程老師以為我靦腆,「你去過灕江嗎?」他並不介意我是否回答,繼續說他是桂林人,他老家是十萬大山的,祖輩上行伍起家,累功擢至陸路提督,統管人馬十萬。小程老師還說他先人廉剛有餘,含忍不足,讓將佐心攜了貳,內亂甚於外擾,勛業完了蛋。「你父親幹什麼的?」「我老爸是前省教育局的局長。」聊到這時,我的營生已經做完,從地灶坑爬了上來。程老師見我一身都是煤塵,遞給了撣子,我出門,站在屋前打掃,見程老師靠在門框邊認真地看著我,我就把撣子扔給他,張開一雙黑手,做大頭娃娃狀,朝他傻樂。程老師指指臉盆,戳戳我的臟手,一臉催促,我又蹦跳著回了屋,洗了手。
「你記性真好。」我望著程老師微翹的菱角嘴和我剛發現的一對大酒窩,情緒霎時就好啦。程老師穿一身深灰色的厚絨衣,足蹬白球鞋,他探身撿起一個嫩綠色毛絨絨的球,在手中掂掂,拋高,接住,再拋高,再接住,動作嫻熟如雜耍。「這是什麼?」我指著那嫩綠的球問。「怎麼,你不知道這是網球?」我討好地搖搖頭。「你來這兒幹嘛?」程老師拍拍我的肩膀,詢問著,彼此商量好了似的朝外走。「我的雞丟啦。」「我的狗熊還丟了呢。」程老師眯縫著眼這麼一說,我就沒話啦。身側凍了一冬的湖面開始發酥,蒙在湖面上的浮塵似舊旗,不時發出獵獵嘎嘎的聲音。「夏天來了,這湖可以游泳。」「這兒的人都是旱鴨子。」「你會么?」「除了蝶泳不會。」「嘿,誰教你的?」程老師打量著我,繼而又問:「你不是此地人吧?」我想起外婆家門前的石凳,漲潮時,海水咬叫著,沒幾口,便淹沒掉石凳的腿腳……「我住在曉井村。」「哎,你會生炕火嗎?」程老師不好意思地用無名指勾撥著網球拍上繫結的線頭說:「幫幫忙,教教我。」「笨窩瓜!」我脫口而出。「你說什麼?」程老師佯裝扣球狀,揚拍擺臂,眼睛圓睜。「你們外省人乾脆買二兩棉花碰死算啦!」「買三兩,三兩。」程老師伸出三個指頭,認真地說,我如嚼著冰疙瘩,沁入心脾甜甜涼涼。我有意放慢腳步,和他說說笑笑地來到了教室宿舍。
學校的圍牆實際上是三丈六尺高的城牆,豁口和斷垣善良地為歲月留痕。黃黃的城牆岸然俯瞰著我,雜生在磚縫中的荒草和芨芨草隨風搖動著幸災樂禍的情緒。我們的學生食堂蓋在城牆邊,寒傖得像一間小門房。朗朗白日下,活不活兩可,吃不吃也兩便的心思一上來,我就把飯盒遞給了楊美人,還佯裝痛苦地捂著肚子。
到底是軍需物資,池子里放夠了老鹽,我在腌菜池裡幹了一會兒就被鹽水灼得盡體通疼,癢得雞皮疙瘩下去上來,層層不斷。我硬扛,是我對硬扛有特別的喜好,區區一堂課的時間,堅持吧。呶,蛆燒起來了,嘿,濃煙快趕上氫彈爆炸時的了。楊美人通風報信時還說蛆被燒得聲音像芝麻在熱鍋上跳舞。我沒聞到蛆火葬時的味道,但我聞到了腌菜水經久彌留著一股羊去勢的味道,很濃,很狠。當我被陳皮實等人拽上來時,我知道我是一隻碩大的綠毛蜈蚣,同學們騰出來一個大攬筐,七扯八拽,說要把我抬到鍋爐房去沖洗,我被抬出庫房時,寒風如鞭,濕淋淋的我凍得嗷嗷喊叫……霎間,我又趕緊蜷縮起身子——江老師朝我迎面走來;他背抄著手,步幅適中,臉上仍罩著一派打不破,摸不透的木然神氣,他看到了我——頭髮和臉上粘滿了死蛆與活蛆。
男同學率先躍上去,撈了起來。女同學隨後,你拉我拽,百般姿態,咿里哇啦地叫著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再後來,同學們都抱著一種未開化的人的好奇心和興緻幹了起來。
「對,大米。」
歷代來講,喜城都是小雜糧產區,穀子為主,多數人家早晚是喝谷麵糊糊。但是,學大寨將糧食作物改成玉米為主后,主食便成了拿糕,喜城人成天到晚吃的是糊糊拿糕、拿糕糊糊,薰染得火車開到喜城境內,發出的聲音都是「糊糊拿糕,拿糕糊糊……」我插隊的村在喜城縣最邊上,那是兩省交界的地方。我們村的人吃高粱、山藥蛋、莜麥、小米、黍子、紫雲豆和豌豆。下縣城,只吃一樣玉米絲糕,單調還在其次,絲糕里放的灘鹼過大,比栗子皮還黑,咬上去是鋸末的感覺。我嘴巴刁饞read.99csw•com,遭到不公平待遇,心裏就罵支書這個槍崩猴早晚變成討吃猴!吃飯搞得比吃黃連還苦情,吃相自然就文明,就期期艾艾,就不露齒,不出聲,就讓男生們注了意,女生們乜眼睛。這幾年,我對他人投來的注視的目光會沾沾自喜,也會噤若寒蟬,儘管我把胃想成裝飼料的容器,把食道想成漏斗,但依然胃液稀清,沒有絲毫的食慾,我一想到剛才被江老師訛去的五塊錢,就更不是個滋味。
我攤開卷子,腦袋空空,便偷悄悄地乜了江老師一眼:這廝的表情不怒不慍,端坐講台前,案頭放著我在電影院見到過的那個有一棵迎客松圖案的筆記本,精細發青的手指夾著支蘸水筆,脖子賊長,我暗暗比了比,夠一都多,福兒奶奶總說脖矮了尿多,脖高了屎多,屎多的人自然尖瘦,我琢磨江老師能不能應驗福兒奶奶的名言。
被我洗完手的臉盆有了一圈黑污,程老師注意到我的手皴得厲害,皸裂的血口子經緯縱橫。「你的性格像小子吧?」他問我。我就說我愛當女的。我又問他:「你呢?愛當什麼?」程老師先說我所問非所答。這是女人的通病。然後,又說他想當軍事家,繼承他先人未竟的事業。我坐在炕沿邊,雙手撐著,兩條腿亂晃蕩,津津有味地聽他說古代最著名的遠征統帥亞歷山大如何摧毀波斯帝國,百戰百勝的大元帥亞歷山大如何攻克伊茲梅爾要塞,千里征戰的「解放者」西蒙凡,如雨打瓮缸,丁當絡繹。他告訴我興緻是一份最紅最紅的請柬,請我和他一道歡喜,我就煞有介事問他聽沒聽說過「山西出將,廣西出相」,程老師一時蒙住:「話從何來?」「旱書唄,第二章春起耕經,第九篇稀泥爛卷,」話一出口,憋不住笑的我,樂得吃了鴿子屁,咕咕的。「《漢書》?第二章真是《春秋》……」他連猜都不敢猜了,「我們村的老鄉天天讀旱書。」「啪!」程老師一拍腦門,明白了。「不學好的,敢哄騙老師!」抄起撣子,倒舉起,哈哈哈……我的笑聲蘿蔔脆,程老師的笑聲脆蘿蔔帶皮,嘎吱——笑聲中我聽到那邊門開的聲音,繼而是潑水聲。我突然捂住了嘴,用手指指隔壁,朝程老師遞了個眼色。
一願一日六頓飯,
同學們扭鋼筆扭得咯吱咯吱,紙頁翻得,移凳子搞得咚咚哐哐,教室外有電工穿著鐮刀鞋上電線杆的嘎啦嘎啦聲和操場上傳來的鈍重的擊球聲、喊叫聲,包括站在城牆上做望狀的山羊的咩咩聲,讓我想起被叫到數學教研室的一幕:教研室里空氣渾濁、煙霧瀰漫,同幾把包著油布的椅子那磨損得一塌糊塗的油漆、皮革味混在一起,讓我承受,包括江老師那張宿酒未醒似的木頭臉,我抬起頭鄭重地看了石老師一眼,好像要從她那兒得到激勵,操場上傳來一陣潮起般的喊叫聲,一陣打嘟嚕的哨子聲:進球了!
學校的伙食費一個月收六塊錢。扣掉每天一毛二分糧錢,每天的菜金是八分錢。要說貴么,我們村一個工才三分錢。要說賤,1963年的「六.一」兒童節,母親在王府井的百貨大樓給我買了兩雙彈力尼龍襪,一雙就兩塊六毛五分錢。開學的第二天,同學們大多狼一樣嗷嗷著,對鐵餅大的發麵絲糕玉米面做的。嫌薄嫌小,對一碗清清寡寡的圓白菜湯嫌素嫌淡。操場上,同學們端著個飯缽站著吃,咀嚼聲一如朔風刮過酸溜溜林。給各班盛菜湯的大廚,是個中年婦女,她鼓著像風帆一樣大的肚皮和兩個碩大的羊一樣的乳|房,嘴裏不停地嚷著:「沒有啦,沒有啦!」各班盛湯的盆都是統一的生鋁盒,有城裡的下水道井蓋大,大廚手中的勺子實際上是一把工兵用的鐵鍬。完全是習慣動作,給每個班舀完,她都要咣咣咣大力敲三下,生鋁盆發瘧疾般顫抖的聲音難聽如喪鐘。
鬼再來你這個鬼家!我悻悻地跺著腳往外走,咚咚咚!走出門了我還想,這小子公共廁所里扔炸彈,也不怕引起公憤(糞)。
江老師的贈言的確是電線杆上掛暖壺——高水瓶(平),可問題是在電線杆上掛暖壺,幹嘛!他第一道題出得水平相當高,「要想獲得考試的好成績,惟有兩件武器,那……那就是清晰的直覺和……和嚴格的演繹,」江老師結結巴巴的告誡和他出的第一道考題有點掐架,當然,這是我的看法。第一道題說從前有一位數學教授和他以前教過的學生都犯了死罪,根據慣例,死囚在被處死之前可以有一次機https://read.99csw.com會提出一個最後的要求。數學教授提出要求再講一堂數學課。這個請求獲得了批准,但規定這堂課要給其他死囚上。當那位以前的學生聽到了教授的臨終請求得到批准后,他說:「這樣使我很容易提出我的最後要求了:我希望在教授開講前執行我的死刑。」第一道題要求回答:倘若你是數學教授,你的請求是否和教授一致?倘若你是學生,你是選擇開講前執行死刑,還是在開講之後?再問,為什麼?
石磊磊老師講的是吳儂軟語改良過的普通話,她優雅地說政治課如何上,我們下一堂課再進行討論,這一堂課請同學們每人寫一篇農村社會各階級的調查。城關鎮的同學就寫城關鎮社會各階級的調查。毛主席寫過《尋烏調查》、《興國調查》、《長岡鄉調查》、《才溪鄉調查》等等,讓同學們寫一篇,是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學習。請同學們認真寫、全面寫,寫出精髓。
政治課老師石磊磊是上海人,典型的金枝玉葉。她的褲線筆直,中式西裁的罩衣有著暗灰加紅絲的細格,半圓鑲牙邊的淺灰色襯衣領翻在外邊,五個銀灰色的拋光的有機玻璃扣子比五朵薔薇還要漂亮;她著一雙船形黑皮鞋,鞋面上有綠豆大金色的星星點綴其間;她的眼鏡是金絲的。她來到我們的講台上,就像賽金花來到我們的講台上,同學們都喜痴喜痴地看著她。只是她喊起立時,同學們,尤其男同學都腿軟得站不起來啦。
「這號人就應該送他去參加諾曼底登陸!」程老師剛說到這兒,突然屋外鈴聲大作,鈴——預備鈴響了,再過十分鐘就要上下午課了,我先說像江老師這號人本來就不該讓他登陸,海底里獃獃可以了,然後說,「再見,程老師!」「來玩啊!」我都出門了,聽到程老師在我身後又喊了一嗓子。
牛奶麵包肉莜面。
「你結婚了嗎?老師。」楊美人突然提問。
等我回到勞動現場,發現同學們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把柳條編的笊籬,這個說池深水咸咋撈呢,那個說腌菜蛆,腌菜蛆,不長蛆,菜能腌出正味么?蛆是腌菜的靈魂!康德一問郝老師不會撈出死人來吧,康德一笑眯眯地問時,卻不懷好意地看著我,我就說撈出個長著紅綠獠牙各半的女鬼和你成親。
我一口氣寫到石老師來到我桌邊把卷子抽走才罷休。
江老師門沒鎖,可倒插著門栓,「江老師!江老師!」我喊了好幾聲都不見動靜。江老師的窗檯齊我肩高,底下尺高的窗戶用馬口鐵封了個鎧甲般嚴實,我順手抄起一根樹枝就去戳上面的麻紙窗,窗欞上落了銅錢厚的土,我一打,塵土驚嚇得飛揚起來,麻紙窗也破了好幾個洞,其它的麻紙在觳觫,飛塵也惶遽地不知該落不該落。突然,我使勁兒地用肩膀去撞門,嘴裏還哎哎著給自己鼓勁!我用肩膀撞第三次門時,門突然打開了,慣性讓我一頭撞到江老師懷裡,他踉蹌了幾步,勃然大怒道:「亂彈琴!亂彈琴!」「我還以為你煤氣中毒死了呢!」我申辯地往後退。江老師一個勁兒用手揉胸口,眉毛緊皺,表情陰冷,「哎,你剛才用什麼嘭嘭嘭拍我的窗戶?嗯?」他問道。
古今中外選姻緣。
「大米?」
第二節是政治課。
「小米當真有個兄弟叫大米?」每當福兒奶奶吭哧著一把老嗓子問我時,我永遠詭笑不答,再咽下紛紛肆行的口水,滿心的願望就想有朝一日扛一大袋大米放在福兒奶奶面前,煮完乾飯熬稀飯,熬完稀飯煮乾飯,讓她老臉老眉老嘴巴笑成一朵老花骨朵兒……我忘記怎樣離開的江老師,但我一邊走一邊想,一個是連大米都沒見過的福兒奶奶,一個是只吃大米不吃別的阿爾巴尼亞,這世道也太不著調了,我沿著通渠一直朝東走,碰見卧開在石頭上的水花就咒罵:去你爹去你媽!再碰見有炕席大的一片枯竹就不走啦。
「——嗯!」一聲威嚴的語氣聲,從江老師那雞蛋大的喉結後面彈了出來,顯然,他諳盡我熱鍋上螞蟻的滋味,好不沉著地看著我。我也很想瞪瞪他,可我不敢,畢竟師道尊嚴著。我索性低頭看起卷子來。老實說江老師刻的鋼板是我迄今為止見到過的最漂亮的,卷子工整清晰,字寫得像碧雲天黃花地,卷首還有贈言:
學校的腌菜池聽說是地委搞的004工程。喜城縣位於山西省東北部,北跨長城的陰山余脈與內蒙古接壤,自古就是漢與少數民族交匯之地,以「山西之肩背,神京之屏障九九藏書」而為兵家所注目,該當是地逼邊陲,歷代都為攻戰駐戍之地。實際上戰國時拒匈奴也罷,宋代割讓給契丹也罷,在祖國統一、民族和睦的重大問題上,喜城宛若一枚鵝卵石,隨歷史潮流而動,動得圓圓滑滑的。所以,捱到1969年4月1日中共召開了九大,把「打倒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打倒以蘇修叛徒集團為中心的現代修正主義,打倒各國反動派」寫入黨章的總綱,雁北地委遵照中共九大關於帝國主義的戰爭不可避免性和「戰爭引起革命」,「革命制止戰爭」的國際形勢總原則——關於要準備打仗,「準備他們大打,準備他們早打。準備他們打常規戰爭,也準備他們打核大戰」的方針,就在該校蓋了這麼一個腌菜池,腌了好幾百噸胡蘿蔔。城關鎮的同學說當年只見一馬車一馬車的胡蘿蔔往喜城中學送,從秋晨送到冬夜,車轍深陷一尺半。如今掐指細算,這胡蘿蔔已腌了三秋四夏有滄桑了。我注意到尚未擦凈的用紅油漆刷的標語「林副統帥指示我們用打仗的觀點觀察一切,檢查一切,落實一切」仍清晰可辨,另外一條用白灰刷的標語更逗:「胡蘿蔔,黃澄澄。腌一腌,吃得省。省一省,為人民。」郝老師鄭重告訴同學們這些腌胡蘿蔔是軍需物資,專門負責部隊給養的。「那現在呢?」包書這個二杆子最愛插話,「時過境遷,」郝老師興奮地搓了搓手,伸出一個指頭指著腌菜池說,「歸學校,給同學們啦。這可是地區教委黃副主任正式傳達的,我們趕快撈蛆吧。」
程老師住在西一排的第二間房,程老師從兜里掏鑰匙開門時,剛才熬鷹般蹲在通渠邊的江老師也不熬啦,他推開西一排第一間的門,絞架高的身子迫使他略微彎彎腰才進了屋,他似乎沒看到我和程老師,他步輕,像穿了一雙羊氈窩窩,但他關門的聲音很重,這就讓我的心思雜沓,再豎起耳朵聽聽,江老師的那間房滿是孤風寂味,藏匿了動靜,我甚至疑惑絞架高的江老師進去有假。
五願有人送宅院,
勞動也能成了課,看來放屁必須脫褲子了。我們村管勞動叫「受」,受是人惟一的特權,馬克思這樣說,受不了你還活甚?支書打我一進村就緊著一遍遍告訴,還屢次三番牽來騾子讓我向它看齊,所以,當教生物的郝老師帶我們來到學校伙房時,同學們噼哧叭喳、噼哧叭喳踩在冷膩膩濕嘰嘰的水泥地上,嘁嘁喳喳問郝老師勞什麼動?
第三節是勞動課。
下午的課原本是瞿曇海倫老師的語文課,可她風流成了狼狽,跑到縣醫院里把苦情變成病情,就顧不得我們啦。江老師進來,專門盯了我片刻,然後轉身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考試。
郝老師一言不發,擺擺手,示意我們跟他走。他帶領我們左穿一個屋,后經一個室,還繞過一個鍋爐房,來到了大禮堂後面的庫房,庫房用水泥砌成長方形的格子三排整,每一個格子有20平方米左右,一米八左右深,很像我外婆村裡的魚苗養殖池。郝老師活像一匹鹽鹼澇窪地的母灘羊,渾身臟乎乎的,他扁臉盤,滿臉的雀斑和淡褐的羊虱一樣大,顏色也相近。他沒好氣地說馬上要批孔老二了,學校黨委提出要用實際行動狠批「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的反動觀點,此次勞動就算理論聯繫實際。你,郝老師突然指著我說:「你叫什麼名字?去,把你們班主任江老師也叫來,校長說了勞動課班主任務必參加,真是,總讓人三請四請的。」「就是,他以為自己牛B閃閃亮。」我幫腔道。「快去!」郝老師朝我擺擺手。「哎!」我麻溜溜答應著,轉身朝江老師家跑去。
買甚要甚都如願。
江老師睥睨著我們,神情不見高下輕重,卻讓我們心中竹籃打水七上八下地哎呦,哎呦——再轉身,江老師寫道:「有絲即彈,有孔即吹,有學即考,古往今來。」江老師豎著寫板書,是擅長,是為了和他那絞架高的身材作伴,江老師還把一沓試卷像傳單一樣高舉起揚了揚,煞是感召。
「噢——噢——」男生們哄起來,陳皮實還把沾在下唇上的一些煙葉屑抹掉以後把大拇指和食指撐開嘴打口哨,他的頭像海豹的頭,天生把脖子省略了,朝前一挺一挺的,整個肩膀架了起來。
「怪人!」程老師氣不打一處來,「我剛才問他吃了沒?吃,沒吃,都是人話嘛,你猜他說什麼?」我搖搖頭,「他說,你管得著嗎?你聽聽,說出的話能撞得人翻三個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