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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科長其人(2)

趙科長其人(2)

公社的人往各村搖電話,通知接屍。有關撫恤的問題又由公社的人往縣裡搖電話,縣裡再往地區搖,地區再搖回縣裡,縣裡再搖回公社自然費些工夫,估計要一茬黍子熟了的時間。我和胡彪把胡豹的屍體抬進公社大門時,胡彪突然哇哇哭了起來,我也放開調門亂哭一氣。村裡的支書和幹部來了四五個,蹲著抽煙袋呢,見到我們,嘩啦圍上來,問炮咋就不啞了,問人咋就炸死了,問咋就偏偏讓曉井村攤上了,唉!
在我們雁北,尤其是山區,奶娃的母親們都穿著胸前有兩窟窿的腰腰,或單或棉呢,為的是娃叼吮方便,小程老師連這都沒見過,只能說他活得惶。我哎哎了好幾聲,小程老師置若罔聞,眼睛乾脆埋在了那女人的懷裡。那女人擺出了「一個饕餮的冬天,我把懷敞開了」的詩意,只顧著逗弄娃娃的小腳丫,笑意盈盈卻不抬頭,姿態自然沁人心脾,如果不是到站了,我硬把小程老師拽下火車,小程老師坐到集仁、包頭完全有可能。
我剛從張的辦公室出來,便碰到了莊稼重老師,他臉色刷黑地盯著我,我馬上喉嚨壅塞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倒是庄老師對我不知深淺的闖入及馬上告密的猜測都相當地理解,「嗯,怎麼沒有去江先生家補習呢?」他的音調和表情都變了,如果不是他在後殿里和石磊磊的關係取得凱旋,他真沒必要這麼神氣活現。
「小侉子——小侉子!」
這磚窯實際上是伙房,除了鍋灶、廚具和幾口缸外,沒櫃沒箱,就讓小程老師放心地去抓油條,就在小程老師的指尖觸到油條的瞬間,一把精黑的煤鏟呼地從天劈下,情況奇急,「小心!」我話剛出口,小程老師已鬼影一閃跳到炕上,刷刷,又一把長柄鐮刀暗襲過來,這兩個瘦子真拍真砍,姿勢只怕不狠,小程老師以腿當手,迅速撥開利器,眉毛陡豎地喊:「走!」說著,他雙臂推開炕窗,隨著嗆啷啷的響聲,小程老師已飛出窗外。我抄起舀水的葫蘆瓢,剛想砸對方一下子,不料,卻讓對方的煤鏟拍在了葫蘆瓢上,慣性使然偏不歪不斜砸在了我腦門上,疼得我頂著滿眼金星,提腳轉身踢向了對方的下巴頦!那瘦子悶叫一聲,身子朝後歪斜,我豈敢戀戰,驚惶出逃。
石老師的手腕上鼓著一道胖乎乎的肉褶,就像孩子的手,都走到車站了,我還想著上海人咋那精緻呢。
「小侉子,你來說句公道話嘛。」韋老師在給自己找台階。我正欲說我不能說話,張菊花進來了,她說:「江遠瀾我可以給你兩袋大米,交換條件是你去陪郭局長吃頓飯。」江遠瀾盯著張菊花兩眼冒火地看了一會兒,抽身甩門走了,張菊花追著問時,還被門檻絆了一跤:「你去哪兒?」「買煙——」江把聲音拉得老長。
撇開絡繹追腳的塵土,我踏進了雲林寺的大門。寺內鋪著雕花的石板,踩上去只覺得鞋輕。文化大革命開始時,北京來的紅衛兵把金剛殿、天王殿、排雲殿給毀了,大雄寶殿之所以幸免於難,是被先得風聲的老校長李雲漢先生「佔為庫房」。我打開大殿,既看到面目豐|滿、寬衣博帶、束髮連冠的塑像數十尊,重彩平塗、線條流暢的聚墨碾子畫鋪遍了三面牆壁,而且像、畫、書和題記到處都是。我還看到了一堆破爛的風琴、西洋樂器、體育器材、值日牌、笤帚簸箕、鐵爐子和黑乎乎的大柜子一個又一個。
姓江的真不是吃素的!我是正宗玩心游萬仞,玩神騖八極的主兒,每天晚飯後我都要到操場瘋玩一陣子,騾子卸轅之後尚能滾翻幾回沙澡,可我……唉,我真恨自己整治江遠瀾的心胸不夠開闊,此前,我只偷了他兩次錢,區區十元,我為什麼不多偷一點呢?帶著這種想法,帶著一塊發麵絲糕,我又來到了江遠瀾家。
胡彪在村裡有「神腿」之稱,讓他瞅見的野兔,生生活活被他攆死。獾啊、狸啊、黃鼠狼啊也都有多次被他攆死的記錄。這次,他沒有攆上兄弟的命,讓兄弟的命去了黃泉,就抓住我的手「你可是看見嘞,你可是看見嘞」地嘟囔個不停。
小程老師比我早到車站,一上來卻問我買票了沒有。知青不買票,我說得相當乾脆。小程老師笑了,說操心罰票。我再說舟車萬里,風雪關河,哪個文人騷客出門買票?小程老師再再說江洋大盜綠林好漢加兵痞是不買票的,這點你完全混淆了。我心裏說混淆就混淆了,眼睛卻盯著東方。汽笛與火車同時出現在我面前,我覺得眼前的火車比三層樓還高,車門一開,我雙手撐著扶手,玩雙杠似的把身體悠進車廂,一頭扎進一幫礦工模樣的人群中。小程老師不住地叫著小侉子,小侉子,等找到我時,車已經開了。他問我幹嘛鑽到這兒來。去大同礦的這些男人高矮不一,胖瘦不等,鼻孔、指甲縫卻一律精黑,長年在坑道里作業,背都駝著,表情相當冷漠。窗外鹽鹼灘上的楊柳,棵棵怪異、株株詭譎,口外的風始作俑者又算是園藝大師,將稀稀落落的它們出落成盆景的別緻。
白馬牙是我們村風流成性的人物之一,另一個叫絕心旦,更是個尤|物。把白馬牙從大同聚樂堡娶到我們村后,她就主動、自願地和村裡的光棍打成了一片。她人胖乎,眼細眯,發黑密,奶壯實,人拾掇得利利落落的,尤其是一口雪白的牙比一種叫白馬牙的玉米還要均實細密,村裡人便叫她白馬牙了。白馬牙的故事後面肯定要講的,白馬牙聲稱夜夜風流並不是為了半筐山藥蛋或一碗炒莜麥,實在是下坡的車難剎閘,身不由己。戲逗她的人就問:「咋也得挑肥撿瘦,撥拉撥拉吧?」白馬牙斥道:「瞎子吃羊肉,塊塊都好,撥拉掉了肉,難道吃糠么?」
的確是望山跑死馬,等到達聚樂山,已經是read.99csw•com後半晌了。灰不溜秋的人在裝灰不溜秋的石頭,灰不溜秋的牲口不耐煩地跺著灰不溜秋的蹄子,讓灰不溜秋的石塵抓緊灰不溜秋地活動。
江遠瀾這兩天正研究素數,心中被熱情驅逼,既不洗臉也不刷牙,滿嘴異味地對我說黎曼證明了函數的一些重要性質並簡要的斷言了其他的性質未予證明,我正嘗試著證明黎曼的斷言,儘管這些斷言又有了新分支。江還說,他要做的這道題又叫做「黎曼猜想」這個未解決的問題即,0≤x≤1中的一切零點都位於x=2這條線上。(希爾伯特23個問題中的第8個問題)。,需要去猜想的東西當然離不開全神貫注,為了他能全神貫注地猜想,他命令我從飯堂打飯之後即去他家,這樣可以節省一個小時。
保家為國被白馬牙說成了保嫁為哥很正常,白馬牙說不打攪我了,還想去汽車站,只要上一個就解決問題。白馬牙急煞煞地催粉粉嬸走,粉粉嬸這才從包袱里掏出一罐糖精腌的沙棘遞給我:甜甜酸酸給娃吃哇。我雙手抱著罐子,猶豫著是再賠上兩塊還是三塊。我之所以貪婪在猶猶豫豫的情景中,是這情景溫潤飄逸;我在村頭的沱子邊幫白馬牙漚青麻,我在豐稔山幫粉粉嬸拾地皮菜……
先是聽到秋風吹拂滿地黃葉的嘩嘩啦啦聲,又聽到晾在長廊里的綢裙被秋雨斜掃的聲,當然了,老鼠歷來把庫房視為天堂,它們吱吱嘰嘰的聲音不用聽也聽得到,我很遲鈍地在接受古里古怪的那麼一種肆無忌憚的聲音的同時,我看到光著屁股在白幕布上摔跤的石磊磊、莊稼重老師!
剛剛坐到凳子上,我就對他說:「糟糕,大殿的門我忘鎖了。」江的淚眼還在婆娑,聲音卻非常凶巴:「坐穩吧!」我說:「學校那麼多書丟了誰負責?」「你為什麼忘記鎖門?」「又不是我家的門,忘記鎖很正常嘛。」江盯著我看了幾秒,然後說:「走,我陪你一道去鎖門。」
「沒正經!」張菊花白眼道:「沒正經,什麼海狗海豹的,人家都燒成一筐焦炭似的,唉,幻燈室都燒空了。」張菊花擺著頭、擺著手離開我時一如離開常來常往的小酒館,嘴巴還嘰嘰咕咕說著什麼。而我在那一刻,馬上想起來在模具車間見到賈校長時,他那瞪著死羊眼睛看我的樣子實在是高深莫測。
粉粉嬸把白馬牙撥拉到身後,頂著我的鼻尖說:「還差六塊。」「甭說六塊,六毛爺也沒了。」我說:「六分嘛可能還有,」我從兜里摸出一毛錢,「甭找啦!」說著交給了白馬牙。粉粉嬸見我雙手叉抱在胸前的架勢,就知道糠皮二兩難榨油了,她神色馬上凝重地對我說:「娃讀書的這地勢可是個風流地勢。土坷垃和土坷垃都相好,驢糞蛋都敢和山藥蛋成親,小侉子你可要清醒著。」「就是,就是,」白馬牙插話道:「戲文說青衫薄福,紅粉薄命,小侉子俊得沒深淺,是要考慮籌劃好怎樣『保嫁為哥』。」
今年這一景象不在了,離聚樂山還有幾里地,便聽到了隆隆的炮聲,石塵隨風瀰漫,沿途的白草、芨芨草和荊條草都像在石灰水裡漚過,蔫几几,污塌塌的。再走近,一輛輛拉著石料的膠皮軲轆大車轔轔響著,伴著騾子發出的吃力的響鼻聲與我們擦身而過。小程老師不住地攔住趕車把式問究竟,車把式帶搭不理地告訴開山炸石是為了壘地堰,修梯田。縣裡的頭腦們從大寨帶回來了新鮮經驗,說是石壘的地堰比土夯的地堰漂亮還高產。聽到此,我即勸小程老師打道回府,如此看來,連石雞的毛能找到幾根都成問題,小程老師卻說蒙哥馬利能在諾曼底兩棲登陸前夕見遍了在美國的各支部隊,幾乎見遍了所有作戰的官兵,難道我還不能上趟聚樂山,兜它一圈嗎?
走進溝壑,小程老師不放心地問:「路對不對。」「路沒有錯對,關鍵是你人去哪兒。」我說這話是抬杠的話,我的肚子嗷嗷亂叫,受餓的人是不會有好心情的。
大殿距江遠瀾家不足兩百米,他的步子邁得大,還時不時地回過頭來瞅我,便讓來來往往的師生很注意地看我。聽一聲從城牆邊傳來的雁唳,再聽一聲從城牆邊傳來的雁唳,我第一次體驗到老鷹捉小雞的遊戲在現實中不好玩。
粉粉嬸上來就誇我:「又見到仁義的小侉子了。」
聚樂山風化嚴重,遠看鐵青,近瞅鋁灰。圍在聚樂山周遭的塬、溝壑、村莊、沙棘林四季能生出八種氣象,惟聚樂山寸草不生,亘古以來都是世襲的黑不溜秋。奇怪的是,黑不溜秋的石雞就愛在這黑不溜秋的石山上安家,去年我去大同賣杏途經聚樂山,密密麻麻的石雞像仙人球在一巨大的篩籮中滾動,狎昵得叫人肉麻,另外一些清高的母石雞像會遊走的小瓦罐和小陶壺,慢慢踱步,嘴巴里發出單純的咕——咕聲。
校圖書館的藏書有多少萬冊或萬萬冊與數學有關,與我無關。這麼多書要搬到大雄寶殿,可不比從鄰居家搬回一個板凳,最後兩天是我搬書還是書搬我已經搞糊塗了。總之我連上廁所時,腦袋都像龍頭凝視前方,雙手直垂做抱狀,肩膀平端,兩腳外八字,相貌苦澀。
我正放眼尋找,「轟!」突然一聲巨響,一朵巨大的蘑菇雲呈現在我眼前,寂靜片刻,驟然一片尖厲刺耳的嚎哭凄喊聲,透過濃濃煙塵,遠遠望見有人像南瓜從山坡上滾下來,有的人面目猙獰地跺著雙腳,有的人滿身是血,捧著熱乎乎的腸子,醉步般蹣跚,神情痛苦。出事了!萬斗哥沖向爆炸現場,小程老師緊追著,我斷後。馬上有人扛著死了的人下山來,死人軟得像剝去皮的羊,四肢弔兒郎當。有的人抱著瀕死的人下山來,瀕死的人散發著甜膩膩的血腥味,只是read.99csw.com匕首般閃亮的肋骨破胸而現,見者驚心。等我見到胡彪、胡豹時,胡彪毫髮未傷,胡豹嘴、鼻、耳都在咕涌著血泡,胡豹一隻腿炸飛了,一隻胳膊只剩下一,整個人像從血泥中拖出來,不行了,他連垂死的哀叫都沒發出一聲就死了。
「侯大梅在幻燈室自焚了!」此話既然從我的口裡說出來,索性把話說到底:「郭局長都來了。」「他來幹啥?」「我知道他幹啥不幹啥!」我甩下庄老師,來到了江老師家。「你來打太極拳嗎?」江老師一上來就把我給問蒙了。「你是來補課還是觀光?」江把話點到這兒,我才想起忘帶課本了。其實,所謂的「數學書」,不過是江自編的油印教材,他佔著「山西省高等數學編纂小組」編委的茅坑,屙下我學的這本「田螺屎」,就和一條大河屙下一枚孑孓一樣。「這不有的是嗎?」我指著撂在他桌腳邊高至抽屜的「數學書」說。「你可以到外面砸炭去了。」江說著,把門打開了。
「爺的流湯你的流湯么?爺的奶可精哩。」魏豐燕自豪得難以自制,「人家都說我長了兩座蒙古包!」
「小侉子,真有你的。」小程老師明白了我的虛張聲勢,給予了表揚。「小程老師,也真有你的。」我模仿著他在車上痴迷迷看奶娃女人的那副表情,哏哏笑起來。小程老師感嘆地說:「人生不能作拿破崙,便當作賈寶玉!」賈寶玉!一下子讓我想起了我們村白馬牙,她總說自己是民間林黛玉,兼喜乾隆愛康熙。白馬牙向林黛玉看齊,齊不齊都可看,可這小程老師也放言作賈寶玉,就讓我相當懷疑。你不是昨天還說要當改良了的維京人,你不是要做騎著八條腿的駿馬斯萊甫尼爾的奧丁嗎?我都要脫口而出了,突然襲來的油炸食品的香味把我的話給悶回去了,那香味,風油精似的把我的鼻頭打亮,那香味直躥到了頭頂。啊!恍若隔世的香味竟從土路一側的磚窯里殺出來,「衝上去!」我和小程幾乎同時說道。
喜城站到王官屯站不過半堂課的時間,打幾個哈欠的工夫就到了。這期間,有一位給娃吃奶的婦女被小程老師好奇上了。那婦女掀開暗紅翠花的棉襖,裏面穿一件湖藍紅花的棉腰,三個盤扣綴在左肩上,棉腰的雙乳前開了兩個柿子大的窟窿,兩個質樸寬大的奶|子交相輝映在胸前。一個半歲大的娃娃,吃著一顆奶,拽著一顆奶玩,那女人的奶頭比桃花骨朵兒還漂亮,就把小程老師給看傻了。
一下車,我就大聲地和小程老師說普通話往檢票口走,小程老師罵我是只母青蛙呱呱呱。我葡萄話一串一串的,檢票口站著位一頭白髮的中年男子,我說知青知青,驗票驗票,檢票的男人嘴上說著,揮揮手,卻把我倆放過去了。
白幕布包住了他們倆的光屁股,只露出兩個腦袋來瞅瞅我,再互相瞅一瞅。突然,我注意到了石磊磊的腳,她的腳指甲蓋上塗著大紅的蔻丹!石磊磊急遽地把腳往回縮時,彼此觸目驚心地瞅著對方,我退了幾步之後,轉身跑了。
我掏出昨晚從江遠瀾家偷的十元錢,「我也彈盡糧絕了,只有這麼多了。」粉粉嬸噌地接過錢,解釋道:「大隊的油坊要開了,可油捻兒用的棉花錢還都沒著落呢。原來聽說這縣城西門外有賣炕的營生,白馬牙也答應賣賣炕,可咋沒了呢。」粉粉嬸說到這兒,白馬牙說,「昨天後晌我們就來了,轉悠了一晚上,不是電站就是醫院,不是屠宰場就是機械廠,走得乏得呀膝蓋都不會彎了。」「你覺悟夠高的嘛,」我說一獻起身來一馬當先呀!「灰諞!」白馬牙笑嗔著說:「爺家的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身子薄得像張篳篥,瞎子戴個望遠鏡,能解決啥問題么?再說了,支書應承我了,等油坊開了,多分二斤油給我……」
再等江老師給我布置完習題,韋荷馬門也不敲就進來了。「江兄,地區郭局長要見你。」韋一進門就嚷開了。「不見不見,」江擺擺手。韋走了,沒幾分鐘,韋又回來了,同樣是不敲門就進來了,這次他笑嗬嗬地說:「張菊花說了,只要你見了郭局長,她送你一袋大米!外加一盒烏龍茶。」江惱了:「她以為我江遠瀾是什麼人,你告訴她甭說什麼郭局長,皇帝求見也不見!」「天才不愧是餓出來的,」韋說著,來到江的身邊,攬攬江的肩膀:「江兄學力精醇,清嚴無滓,足以岸視時流,可人要活飯要吃,學問要做,面子也給我一點吧,他們都知道咱倆關係好。」江不再說話,他扭身坐在床尾,正色對韋老師說:「你再逼我,我們乾脆絕交!」
小程老師仍是一副春遊的派頭,他說最好能打上幾隻野兔,石雞燉野兔,是超一流的美味。他的興緻不減,步子便邁得賊大,我便問他幹嘛不把那隻貓頭鷹打死。「貓頭鷹是巫鷹,你的槍子打上去也得彈回來。」「貓頭鷹穿著防彈衣?戴著頭盔?」小程老師所答非所問:「但願石雞別穿上防彈衣。」我說:「石雞都穿著布拉吉,石雞祖孫三代都銜著花瓣串門去。」
眨眼的功夫,我腦門上腫起了一個檳果大的包,伸手摸去,猶是火灼。小程老師沒見怎麼比劃,肩膀、后腰都傷得不輕,肩頭巴掌大的黑紫肉往外滲著血珠,頸部紅腫得也甚是厲害。待我倆站到村外的杏樹下驗傷時,笑得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樣難聽。再後來,我們倆很久都沒說話,賭氣似的,誰也不說。隱約聽到塬上羊伴子的遼闊吆聲,且疑且聽,反而寂靜得讓人心慌。連靠在杏樹邊的牆壁半已傾圮的禾捆乾燥棚都入畫了似的,沒有一丁點響動。霎那間,有一種置身遙遠,似乎是在天涯之外的感覺。
奇怪的是大殿的門的確虛掩著,鵝蛋鎖頭掛在釕銱兒上,莫非……我九_九_藏_書立即想到了石磊磊塗著大紅蔻丹的腳丫子,「我去後殿了。」我急著再去看個究竟,不料,江老漢卻眼睛犯困地瞅著大殿兩側的羅漢問我:「慢!所有的書都搬到這兒來了?」我點點頭。「包括數學書?」我再點點頭。江盯著一尊尊面色愁苦的羅漢,似乎不明白羅漢為什麼有的開心,有的不開心,他陷入回憶地對著羅漢說:「是不是我剛才……」我說:「不是不是。」我嚮往後殿地對江說:「我要到後殿找一本名叫《普希金全集》的書。」
江遠瀾捏著一張紙在哭,淚水平平,哭相倒還虔誠,清鼻涕比糖稀拉絲還長。頭一次觀賞這麼一副法相,我裝出蹙眉含睇、訝異滿面、欲言又止的樣子,心底里的花朵卻噌噌噌地開放。他出了什麼事兒?我甚至想虛情假意問一下子,但看他悲痛仍在進行中,我就想到了溜。我剛退後一步,江就問我:「你去哪?」我說:「哪也不去,蹭蹭鞋底的泥。」我蹭了兩下,心生一計,便把絲糕遞給他,「老師,吃吧,」說著便往外走。「你去哪?」江警覺地再問,我說:「我再去領一塊絲糕。」「第一,我虛不受補,收回你的絲糕!第二,我只吃大米,不吃麵食,希望這是最後一次提醒。第三,你給我老老實實坐下補課。」他說完,狠狠擤了一把清鼻涕。
小程老師突然用胳膊肘捅捅我,示意我注意禾捆棚,我的眼睛掃來掃去,發現棚內棲息著一頭肥大如羊的貓頭鷹。它躲在棚內陰暗的地方,蹲在一堆高聳的酸棗枝上,兩隻耳朵筆直地豎起,一對視而不見的黃黃的小眼珠瞪得滾圓,那副樣子猙獰透頂。離我丈遠的土崖下,有一叢開得清麗和藹的苦苣花,風抓風放,它們慌慌張張地不知所措,就讓我坐不住了。我被嚇醒了一樣,騰地就站了起來,小程老師也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我指著前方那條黃澄澄的溝壑,他馬上點了點頭,離開時,我注意到杏樹的樹影幾乎正了,快到晌午了,與此同時,我還聽到貓頭鷹撲棱著翅膀,碰響禾捆及酸棗枝的聲音。
江遠瀾家的門也同樣虛掩著,兩隻瘦得乾癟的老鼠正在綵排二人台《打櫻桃》,它們見我來了就嚷嚷土地旱地坡坡地,沒有耗子的立足地!它們有氣無力咳咳咿呀咳哎嗨哎嗨嗨哼著萬能過門離開時,扔下了江遠瀾當枕巾鋪在枕頭上的塑料布——咬了好幾個大窟窿。
「人家沒說你長了兩座墳包?」話一出口,猛地想起了海倫老師。眼前立馬浮現出那個瘦唧唧連棵芨芨草都沒一根的小墳包……海倫和那男的原來要埋在靠鐵路旁的亂石灘的,這是賈校長的好心,說守在鐵軌邊,能思念回家。海倫老師的好朋友石磊磊不同意,認為相思如灰,女人是水做的,埋在河邊情理皆通。學校的老師們正爭論著是埋在桑乾河還是白登河時,和海倫一道死的那男的家人——兩個兄弟來了。兄弟二人來到屍房,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既不哭也不笑,像裝山藥蛋一樣把那男的裝進了丈長的口袋裡,前後兩頭一紮,扛起來,一前一後走了。江老師事後跟我說:「真懷疑那兄弟二人是戀屍癖患者或是孜孜以求解剖學的大學生,他們連縣醫院和縣公安局開的死亡證明書都沒拿。」事實上,那天黃風瀰漫,楊樹轉過臉來轉過臉去地號啕,街道冷清,行人寥寥,瞿曇海倫老師的棺槨是雇的城關鎮上的牛車拉到白登河去埋的。我因為要到總務處取煙,只送到了迎暄門。石老師和韋老師一人扛鍬,一人扛鎬跟在車後面……再後來,土地爺告訴我白登河正在解凍,冰凌深入淺出地往岸上涌,韋老師站在戲台大的一塊冰凌上背誦西漢那年頭一個叫潘岳的傢伙寫的《寡婦賦》:……靜闔門以窮居兮,塊煢獨而靡依。易錦苗以苫席兮,代羅幬以素帷。命阿保而就列兮,覽中以舒悲。口嗚咽以失聲兮,淚橫迸而沾衣。愁煩冤其誰告兮,提孤孩干坐側……韋老師正口乾舌燥地念著,腳下的冰凌裂了,他整個人就掉進了白登河,若不是石老師把鐵鍬柄遞給他,把他披冰掛凌的身子拖上岸來,春起飢餓的魚鱉正等著他呢。就在石、韋二位老師濕淋淋往回返的路上,學校里出了一件大事。說出來很蹊蹺,張菊花一臉油汗地找到我,「小侉子,快去大殿把禮堂用的白幕布扯一塊來,幻燈室出拐了,快,郭局長要審查呢!」張菊花口氣急得像個強盜,並把一串鑰匙遞給我。「你知道了?」她見我迷惑,先扯住我的袖子拽了一個圓圈,然後壓低舌頭告訴我:「侯大梅在幻燈室自焚了!誰想得到呀。嘿,不讓她給郭局長放幻燈也不是政治問題嘛,她想差了嘛。」
拿完了錢,一刻也不願多呆,我粗針大線地把塑料布縫在紅袖章的背面之後,仍下針線就出了門。月亮亮著,星光光著,夜空空著,我大幅度地甩動手臂時,唰唰唰紅袖章竟發出喇叭聲咽的聲音,這聲音催眠,我一頭栽進寢室后就什麼也記不清了。
據說郭局長對素數略知一二,故對江遠瀾分外敬重,臨走時他悵然地說孔融分梨,是數學問題,孔融讓梨,是情感問題,孔融吃不吃梨,是孔融自己的問題。郭局長讓把這些話捎給江遠瀾的同時,命令把校圖書館騰出來,辦成「批林批孔教育展覽會」。
我雙手捂著嘴跑,都跑回寢室坐在炕沿上回味了,才想起張菊花要的白幕布。我曾經把家裡的提花綢被面剝下來,撕成條送給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如法炮製,我把被裡揭了下來,送到了張菊花的辦公室。
別的事我都可以撂下不管,領煙的事卻不能交給別人管,急著去總務處吳處長那兒領煙,心一賊,就要了二十條煙。吳處長懷疑地問:「能來兩千人?」「超!不信你站在門口數,https://read•99csw.com准超!」吳處長看我說得斬釘截鐵,順手又給了我兩條。一個戰壕里的戰友沒說的!我點頭謝著說,吳處長卻說發幾條煙用謝么,金條發發嘛還差不多,吳處長說話的神氣像拿金條碼多米諾骨牌,牛得昏天黑地。
剛把粉粉嬸、白馬牙送走,小程老師扛著一桿汽槍來找我,說他要到大同縣的聚樂山打石雞,問坐汽車在哪兒下近便。「操心狼劫了你!」我說這話時帶著明顯的情緒,自從我說我跳的遠有八米之後,小程老師就像避瘟疫一樣避著我,這會兒他來找我,按福兒奶奶的話說是羊糞蛋里掉進個花生,是個好仁。我說:「坐一站火車,在王官屯下,斜插過朱官屯寨,就上聚樂山了,哪還用坐汽車,費事費時哩。」小程老師說:「去!說得輕巧,路認識我,我認識路么?」我說:「我帶您去,閉著眼睛走,我都可以另外趕靈性。」小程老師連忙說:「當然當然,能跳八米遠的人藝不壓身,更有絕技在後面。」「你到底是希望我去還是不希望我去?」我把話挑明了問時,小程老師的菱角嘴笑得無根無據,我認定他是贊同,就和他約好八點半在喜城火車站集合,不見不散。
我找到了一箱箱的粉筆、蠟燭、黑板擦、一群不是鼻子被蹭破,臉蛋被蹭污的大頭娃娃,我找到了各式各樣的燒瓶、酒精燈、試管、鼓、鑼、鑔大小型號一大堆,可就是沒找著我要找的,於是,我向後殿走去。
白馬牙也說:「小侉子不仁義還有誰仁義,仁義得氣死觀音哩。」
我背後傳來喊聲,調頭一看,嘿,是萬斗哥!我們村的小木匠,就住在堡上,和福兒奶奶家是街坊。「咱村還來誰了?」我抓住萬斗哥的手高興地問。「還來了胡彪、胡豹兄弟倆,」萬斗哥說著,轉身指著半山上的一片人群說:「瞧,在那兒,瞧么。」
「既然是全集,怎麼會是一本呢?」江糾正我。
胡彪不懂得哭,他闔上弟弟半睜的眼帘,蹲在屍體旁,抱住腦袋,弓著背一動不動。萬斗哥說:「出門前爺家的母雞往死里打鳴,爺就覺得要出拐,一路上紙錢白晃晃地跟著人影耍,不出拐除非太陽掉下來。」
他們在炸油條!
正是食堂開飯的時候,同學們狠狠地押著別人的影子,匆匆趕路,都像去見多年未見的情人。夕陽似一枚暴腌的鴨蛋黃從大雄寶殿的鴟尾向下旋,一輪如海倫老師蒼白容顏的滿月由東邊那條筆直、冷清的藍藍的天邊冉冉升起,寧靜地和落日交班。在清涼如洗的空氣中,不知從哪兒飄來一縷幾近透明的輕煙,散發出黃昏時特有的芳香。不知殘陽為何要將最後的餘暉投射在雲林寺前的古柏、古槐疏疏朗朗的枝梢上,古樹雖然沒有借風英雄起舞,但它們枝杈上的新芽裹蘸了蜂蜜一樣,晶晶閃亮。
石磊磊老師的臉沒準剛從練習憋氣的臉盆里提起來,還滴答著水,莊稼重老師沒見我之前還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扭頭看見我時趕緊蜷作一團,卧在石磊磊老師身上不動了。只是他們嘴裏都忍不住吐出顫顫悠悠、繪聲繪色的聲音。他們的聲音變化成比杜鵑鳥在初冬的叫聲還要凄異哀囀,是見到我之後,那是讓人心中寒肅卻敬佩的聲音。
小程老師隨我,對血肉橫飛的場面會產生莫名其妙的興奮,但他的興奮是形而上的,具體到把胡豹的屍體往公社抬時,他說死人的皮要粘了他的肉就要潰爛,此話出自軍事哲學家克勞塞維茨之口,他不能不信。在草木不生的聚樂山下,歪言橫生,地義天經。於是,胡彪抱住死屍的腿腳,我抱住死屍的腦袋朝公社走去。萬斗哥在腋窩下夾著胡豹的一截殘腿,右手攥著一截斷胳膊,說能囫圇多少囫圇多少,緊緊跟在胡彪的身側,而小程老師背桿汽槍在前面走,嘴裏不停地說死人了,死人了。
才出校門口,便碰到了莊稼重老師、石磊磊老師,莊稼重懷裡抱著兩匹黑布,而石磊磊懷裡抱著兩匹白布,二人共同斜睨了我一眼,嘻嘻冷笑了一聲並與我擦肩而過。
我從後殿轉出來時,不見了江遠瀾。「江老師!」我喊了一嗓子之後見沒人應答,就趕緊鎖上門,回到江遠瀾家。
我砸了至少五筐炭之後,江又讓我給他打開水,我打完開水,他又讓我去給他買煤油和肥皂,再回到他屋,天已經黑透了,他吧咂吧咂喝著荔枝蜜水,就著雞仔餅,問我為什麼要多給小程老師六條煙,我剛想說你要是同意我不補課,我多給你十條都可以,誰料,小程老師推門進來了,他打開鋁飯盒,取出兩塊點心,笑嘻嘻地對江說:「嘗嘗英國鬆餅吧!」江看了一眼,當即頂撞道:「明明是平淡無味的小麵糰嘛,說什麼英國鬆餅,嘁!」小程老師大大咧咧道:「你說是啥就是啥么,你嘗嘗嘛。」江搖著頭,很堅決地拒絕著。「再不吃,你的腿就細得羊腿一樣嘍。」小程老師戲謔地說完,又說:「侯大梅燒死了,咱得化悲痛為飯量,師生暴死歷來是本校的一大特色,特色的特色死的都是女教師。」江不屑地對小程老師說:「你才來幾天,一個搞體育的!非戰爭情況下,非正常的死亡接踵出現在一個所謂歡樂的校園裡,你琢磨琢磨吧。」小程老師聽罷,不悅地走了。江冷冷地看著門闔門翕,怔了幾秒,沒好氣地問我:「你是來罰坐的?」
「就是長著海狗臉的?」
胡豹的腦漿從耳根後面流到了我的手心,一路上沒留意,這會兒就覺得攥著一把濃鼻涕,指尖發涼,頭皮發脹,隨便在一棵癤癤疤疤的楊樹上猛擦,生疼的手心又忙埋在地里,剛種下葵花的土是暄的,撫上去是暖的,我站起來問小程老師:「下一步該怎麼辦?」沒想這話讓支書聽見了,他問我:「你上一步辦得什麼?」「抬死人。」「再往前,」「見死https://read.99csw.com人。」「再往前,」「到聚樂山唄。」「你到聚樂山做甚?有讀書的滿世界亂轉么,轉悠啥不行,你轉悠著找死人抬,抬得一臉的血嘎巴兒?眼珠子還在瞎轉悠!」支書問著問著就把自己的警覺性給調動出來了:「你到聚樂山干甚?」我看了小程老師一眼,琢磨著。「干甚?」支書問急了,我就指著小程老師說:「他女人跟人家跑了,漂亮得能把山嚇塌的女人跑了,俺幫他尋哩。」「女人要是想跑的話,長著一百條腿,不對,不對,都不用長腿!尋?」支書幸災樂禍地說:「尋個悲觀失望哇,女人,女人只長情不長理,你烏龜噹噹就噹噹哇,爺家七個小子,沒娶回來一房,想當烏龜都要磕頭燒香哩。」
等我再有了意識,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放肆空鳴的肚子把我震醒時,我馬上想到和魏豐燕一起去吃頭腦。魏豐燕捏著一摳摳青鹽在門口洗牙,我問她去不去吃頭腦,魏豐燕齜著牙說吃肥了跑瘦了。我說不吃拉倒。她又問我吃完了頭腦,再去城牆不?我說你報喪上癮啦,我正想再找一個伴兒,粉粉嬸帶著我們村著名的交際花白馬牙堵上門來了。
我把塑料布鋪平扯了扯,它竟發出紅旗獵獵的美妙聲音,我靈機一動,決定馬上把這塊塑料布縫在紅衛兵袖章的裏面做襯。我在翻抽屜找針線的過程中,下意識地先拉開了江遠瀾放錢的抽屜。我又和那個筆記本不期而遇了,邂逅真好,打開它,又見到了錢,齊是五塊的,一二三地數,有八張,四十元。
咋江遠瀾的錢像泉呢,我決定拿走兩張五塊錢,沒什麼好說的,拿!
……且不說我和小程老師如何在公社耽擱的,第二天下午回學校的路上,小程老師質問我為什麼要說他女人丟了?居心何在?「閉眼睛放屁,瞎嗤唄。」我的回答只能令小程老師更生氣,「你讓我多沒面子?!」一路上,他強調了至少五遍,權充他也是閉眼睛放屁,瞎嗤,我心中不去搖曳計較。倒是遙望積雪尚未消融的豐稔山,猛然想起在校門口遇見庄、石二位抱著一皂一素兩匹布,遇見那隻行為詭譎的貓頭鷹,遇見去白登河祈雨扛大纛旗的,纛旗高二丈,白色三角形,黑花邊滾流蘇,上綉紅龍,隨後的鑼鼓鐃鈸、儀仗隊、肅靜牌、金瓜、斧鉞、朝天鐙二十四件之多,一切的一切,所思匪夷。
小程老師端著槍闖入,嚇了炸油條的人一跳,瘦子說大同市的焦專員正在此地視察,這油條為他而炸。小程老師說他是省委大院王家的,來此地打獵,肚子正巧餓了。小程老師撥拉著槍栓,瞅瞄瞅瞄準星,一副無賴公子哥的嘴臉,另一個瘦子和我對了個眼神,又去和先開口說話的瘦子換對了一下眼神,「說吃哇,王家也好,八家也罷,趕得巧不如碰得巧,不咋,吃哇。」
我並沒想讓屁股坐在寒江上,可瞅著江那張寒秋臉,我更擔心我的屁股什麼時候能離開寒江,於是我說:「您能給我出幾道題嗎又辛苦老師您了。」江想不透地還在問我:「你為什麼要多給小程六條煙呢?」「是小程老師說的?」我反問道。「我只想知道是誰在說謊!」繞了這麼一圈,江仍抓住這件事不放,足以說明認真對於數學家來說是多麼的可怕。「我是多給了他六條煙,」我承認了。「你幹嘛要多給他六條呢?」「不幹嘛。」「不幹嘛你還多給他六條煙?」「我哪想那麼多呀!」「你腦袋瓜子都在想些什麼?」我被江老師問煩了,我就非常無恥地說我想念剛剛死了的侯大梅老師。侯大梅前幾天才把自做的一大堆書籤分送給老師們,不知她從哪兒找來的菩提葉,巴掌大的菩提葉太少見了……江的思路也順著我拐道了,片刻,他又說:「虧她把書籤的穗子用黑絲帶……」
大雄寶殿既比醫學院的鈷鐳室大,也比村裡的打穀場寬,我對這間比游泳池還大的房子毫無興趣,那些彩塑男女穿的衣服,全都貼著形體飄拂而下,凸凹鮮明,個個都像淋著雨罰站似的,表情沉靜。我對這些非要把服飾皈依進肉身,還要在靈肉中展示和諧的創造者們歷來視而不見,當時,我一門心思就想趕快找到白幕布,好交張菊花的差。
一個沒有啞得徹底的炮徹底地爆炸后,人們在採石現場清點出了五具屍體及重傷輕傷十七人。從王官屯、朱家窯、下深井幾個公社征來的民工都嚇得蜂擁著,躲到了不遠處一道岩嶙峋的溝壑里。壑底齊是正綻新葉的甘草苗,過度驚嚇的民工發狠地刨著甘草根,齜牙咧嘴地把甘草根揪出來之後,只是在胳膊上抽幾下,不管撣沒撣凈土就塞進嘴裏狂嚼,比大蔥還要粗的甘草有的長至三丈余,扯拽麻煩,民工們就用鐵鍬就地斬斷,每人獲得尺把長,大家都來不及抹去像水痘一樣清亮,一樣鼓的冷汗,好像那甘草根也是火信子,不咬嚼得快一點兒又要出拐不可。
我問出了啥拐啦?粉粉嬸瞧著白馬牙不說,白馬牙捅捅粉粉嬸的腰眼兒不言語。儘管我明確知道我是一屁股坐在葦棵里,碰上茬了,可我偏欠缺有屎不拉,肚裏憋著的性格。「咋啦?白馬牙讓男人打啦?」白馬牙搖頭。「粉粉嬸家窯坍啦?」粉粉嬸搖頭。「絕心旦和你爭相好的男人啦?」白馬牙搖搖頭。我問是不是村裡又來了坑騙錢財的打井隊、勘探隊、宣傳隊、放映隊、衛生隊和農機隊,二人齊聲說哪裡聞得到生人氣味,連鄉郵員都三個月才來一回村裡。我再問到底怎麼了?她們二人竟做出小鯉魚戲水,吞吞吐吐的嬌憐樣子,揪著頭巾穗兒沉默起來。
我說:「是全集就不能一本么,我看到的只是一本么!再說,難道我去買雞毛菜,我能論根一根一根買么。」「詭辯!」江厭煩地擺擺手,催我去找,然後告訴那位面色愁苦的羅漢:「女人是何等的胡攪蠻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