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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檢討(1)

我做檢討(1)

……都走到羊巷,校門隱幻出現時,江遠瀾才深思熟慮道:「如果方向明賠我三十六斤大米,我可以既往不咎。」
「噢。」景老師心不在焉,都沒認真地看我一眼,轉身出去了。
一伙人讓景老師唱歌。「來一段,來一段!」不知哪個老師話剛一出口,便遭到一致圍攻:曲藝論段,戲劇稱折,歌曲謂首,淘汰淘汰。景老師說「隔行隔山,無知無罪,你們想聽什麼?《唐璜》《浮士德》《鮑理斯》《托斯卡》《撒拉斯托》《阿葛耳》?」「我想聽舒伯特的《搖手琴的老乞丐》。」韋荷馬除了老婆誰都不怕,他說話的口氣比李逵要酒的口氣還愣。算你小子識貨!」景老師說著,解開了手風琴的搭襻,咚咚咚咚,韋荷馬帶領一幫人跺腳歡迎時,景老師已經唱開了。這首聽上去是極簡單的節奏,極簡單的旋律,極簡單的自始至終是重複的、單調的、乏味的伴奏出乎聽者預料,整首歌甚至沒有明顯的高潮,但景老師唱完,說能從最簡單的音樂中演繹出最深刻的意義來,才是最美麗、最深刻、最不簡單的歌。韋荷馬沒等景老師說完,兩隻腳丫子又在青石條上吧嗒吧嗒亂跺,白個白說我胃中的飯每一聽到歌聲便加快了催化速度,我餓了。莊稼重也吵吵景先生絕對歌喉正配我們這幫絕對耳朵!於是,讓心靈充滿傾訴,讓神情充滿飛揚的景老師又唱起了《伏爾加船夫曲》,石磊磊爭著要給景緻伴奏,就惹出莊稼重一臉相思誰救的表情。莊稼重從兜里掏出截粉筆,在青石板上寫下:買孤舟,尋煙岫,一人走,不發抖。郝來寶見狀兩手做著轟趕鴨子下水的動作,慫恿大家跟著景老師唱,老師們站起來,都以各自的屁股做鼓,拍打著唱起來。景老師貓腰撿起一根秫秸稈,閉眼又閉嘴,拿起指揮的架式,歌唱完后他說:「你們唱得太難聽了,我不允許你們褻瀆夏里亞賓二世——鄙人的藝術。」景老師說罷,剛才還像球一樣圓的胸脯一下子變成了半截枕木,使老師共同認識到科班就是科班,不管什麼科班。
「教改動議我倒想寫,可範文瀾有言在先:『寧坐板凳十年冷,不著文章一字空。』我只能無涯無渚,興至瞎教,興不至胡講。韓愈言:『木之規中矩,在梓匠輪,人之能為人,由腹裹詩書。』當下時局有詩書么?」韋荷馬在這人月雙清的時刻說出此話,南蠻匪氣就出來了。
警察也罵白馬牙嗑瓜子總粘吐沫,紅口白牙瞎說。韋荷馬又問陷害江遠瀾的是誰?警察擤了一下鼻涕:「你們學校真正在培育人才,誰能趕上方向明的溫柔典雅,誰能趕上方向明的花哨能耐,他不但把學校的彩旗給白馬牙做了彩裙,還把學校的手風琴、月琴、揚琴搬了去,給白馬牙獻殷勤呢。」
江遠瀾坐在軍營椅子上的剎那,覺得自己比方向明還混蛋,他的臉騰地紅了;剛才經過的一排排灰色的營房變成了威風凜凜戴著面罩的儀仗,審視他不算,還把冷春的寒意全傾泄給了他。我讓方向明氣蒙了,要不我不會才出狼窩又入虎口,江遠瀾如是告誡自己時,還想到尊貴的老虎像螃蟹吐沫一樣吹著單簧管時的德性就是自己現在的德性。
白個白接過靳綺神的禮物,意味深長地背誦《愚公移山》中最光彩的兩句:「子子孫孫,無窮盡也。子子孫孫,無窮盡也。」白個白念完一遍,再念第二遍時,靳綺神的聲音融入進來,一如雲雀在清風中展翅飛翔后落在他松香色的胸膛,給他溫良。
〖TPZ02,+14mm。22mm,靳綺神看罷不知心中有多少楚楚:她摘下白陽帽,從黃蘆色上衣的兜中取出一個藍花瓷的手飾盒,盒中藏著一幅圖:呈對應體的一對石英晶體。
警察問:「他就是那個剛到縣城,就被趕驢車的拉著在城門外兜了一圈,被騙去二十元的傢伙?」韋荷馬點點頭。「他就是最會走棋卻從不和他人走棋的傢伙?」韋荷馬點點頭。「他就是半夜三更用涼水洗澡,一年洗澡三百六十五次以上的傢伙?」韋荷馬點完頭以為警察的好奇可以告一段落,誰知,那位警察手成個「八」,支著不大的下巴頦兒:「哎,他怎麼能記住全校一半男生的名字,卻叫不來一個女生的名字?」「這要問你們,」韋荷馬接過話茬兒:「就他,也能傷了風化?真是風化還是瘋話?」
江遠瀾並不是去買煙,他去了西門外的3號兵站。不日前,就在小侉子和小程老師初次見面的那一刻,不是有一輛上海牌小轎車顯眼地出現在校園嗎,坐在那輛車上的是個參謀,他是請江遠瀾幫忙的。
一、由各班班主任、兼課老師及紅衛兵中隊長帶隊,深入南坳公社下屬十一個生產大隊,在消滅疫情、防止疫情進一步蔓延的同時,富有創意、因地制宜地上好文化知識課。
白馬牙從一張被嫖客丟棄的《鐵路時刻表》獲得了靈感,給老嫖客規定了到站的時間和離站的時間,老嫖客與老嫖客之間沒矛盾,都覺得物美價廉,經濟實惠。新嫖客覺得人民鐵路愛人民,不應該有新老之分、前後之別,更不該三番五次被拒之門外。白馬牙事後在公安局交代時檢討悔不該騰不出時間給新嫖客都是后話,當新老嫖客打成一團時,白馬牙一身的環釵跳跳蹦蹦,一臉的脂粉僵僵硬硬,她身著猩紅的肚|兜,綠色的提花綢褲緊裹著大腚,裸|露的雙肩和前胸如包漿的羊脂玉,隨著呼吸,她胸前那道暖融融的,埋在……之間的乳|溝也隨之起伏……還有那一口白得耀眼幾乎懷有惡意的牙齒……始終,她的臉上都漾著微笑,覺得為她打架的新嫖客比老嫖客更冒失感人,她斜倚在炕窗邊,斜睨著整個場面,心花怒放地哈哈大笑,接著,她哼歌唱起了:「疼我的人兒別退後,打打殺殺都往死揍……」接著,她和新老嫖客入了班房……接著,江遠瀾被公安局請到了看守所。
「滅羊易,教人難,回去拿什麼講課?石老師上有馬恩列斯毛,下有梁效唐曉文系中央黨校寫作班子,唐曉文是黨校文的諧音,梁效是兩校北大清華的諧音。,外加反面教材黑格爾格爾黑之流,政治課自然好教。」莊稼重羡慕地說時眼珠不錯地看著她。「政治能教?」韋老師九*九*藏*書不屑地搖頭:「除非棗核長牙。」
我和小程老師前後腳來到了江老師面前,三個人都走神得厲害。小程老師覺得我的姿式像溜冰。江遠瀾飄飄然的,好像連腳都沒有了。小程老師讓江遠瀾在埋死羊和給羊斷尾這兩項工作中挑一項。江遠瀾鼻子哼了一下,說:「羊吃的草,命也就是草,我是何許人?」說罷,他搖了搖頭,那神情分明是他話一說出口,非把渺小的小程老師嚇得連滾帶爬地逃走似的:「我的精力和心情是用在我的數學研究上,上一周,我已經給賈校長打了報告,首先我要有個寧靜的星期二,才好在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有機會研究費馬大定理——可我到現在還沒有寧靜的星期二。」
石磊磊和莊稼重老師帶著一班人馬去焚燒死羊,用羊皮口袋裝了好多的煤油,還用羊皮囊裝了好多的汽油。我對汽油味道一往情深,它幾乎是煩囂市廛的獨特氣息,那一刻,我就不由自主地跟著隊伍走了好遠,要不是小程老師大聲地喊我,我肯定開小差了。
……
賈校長從傾圮的後台走到前台時,光注意看稿子,被一個板凳大的土坑給絆倒了,身子狗吃屎一般準確地倒在戲台上,引起台下一片哄亂。他齜牙咧嘴地站起來后,沒撣拂前身包括鼻尖、額頭上的土,而是很威嚴地嗯了一聲,然後說:老師們,同學們,校黨委,校團委,校紅衛兵大隊部一致決定:
在這風月無邊的晚上,江遠瀾要解決炸彈投擲問題。限於軍事機密,江要為3號兵站銷毀一個廢棄的軍用倉庫,這個軍用倉庫離萬里長城——羅文皂段只有一百米的距離,稍有不慎,炸掉的很可能是長城及羅文皂村近千村民。
我一上來抱得緊緊的,像匪兵搶到了包袱,以至弄疼了羊羔,它的咩咩叫聲像無力的抽噎,別的羔羊嚇得縮成一團,咩咩亂叫。小程老師讓我把羔羊的頭朝上,我笨得不會做,小程老師手一揮,馬上有一個幫手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站在我面前——楊美人。楊美人劈手從我手中奪過羊羔,羊羔的頭要多朝上有多朝上。小程老師屁股對著楊美人的臉,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我看到楊美人嘴巴淺笑深笑都鬆弛,眼大睜小睜都無光,骯髒的棉襖領子有指寬的污垢,在她短粗的后脖頸上還有一顆黑豆大的痦子和三顆黃褐斑。楊美人熟練準確地將羔羊一側的前後肢分別用夾套固定之後,叉著腰看小程老師。小程老師讓我和羊一塊兒坐在了特備的木板上,還讓我老老實實別亂動。小程老師反戴著羊捲毛的皮帽,額頭開始發潮,眼睛緊眨慢瞅有砂子硌著似的。接著,小程老師屈右腿跪著,左手用力拉直了羔羊的尾巴,羔羊發出了顫顫的咩咩聲。小程老師在羔羊咩咩——咩的叫聲中再次用力把羔羊的尾巴緊貼在木板上,右手握著燒好的散發著羊脂味鐵味的烙鐵,在距羔羊尾根三指寬處,將皮膚向根部稍稍拉了一下,慢慢地均勻地用力,將灼|熱的烙鐵壓切下去……烙鐵壓切出的嗤嗤聲與源源不斷的羊毛羊皮羊脂羊血等焦煳的味道讓我突然想到我墨水瓶里的墨水一次次被凍住,一張寶石藍的電光紙啦一聲被裁成了兩截,一條跳波的魚兒飛到了岸上。小程老師把皮帽丟給楊美人,用講課的語調說之所以給羔羊斷尾是為了不讓屎尿把羔羊的後腿毛弄髒,另外,更重要的意義是只有給羔羊斷尾,才方便羊的配種生育,尤其是母羊羔。楊美人的臉騰地紅了,她扭扭捏捏地重新系好蔥綠的圍巾,歪著頭,一面摘身上的羊毛,一面追在小程老師的身後。小程老師說我要再去找些人手來,並把烙鐵放在了灰不溜秋的窗台上。
「瘦得像個西葫蘆的人是誰?」在公安局的審訊室里,白馬牙隔著窗玻璃指認嫖客時,反問警察江遠瀾是誰,她的臉上又何嘗不是好奇?韋荷馬做為知情者,非但沒有幸災樂禍,反而羡慕江遠瀾在愛情,乃至擴大到更寬泛的男女之情之事的刀槍不入。他拍拍江遠瀾的肩膀,拍得相當感慨。
……從看守所出來,江遠瀾不講話,一句話也不講。韋荷馬告訴江遠瀾:「管你案子的警察叫畢家鎖。」江遠瀾斜睨了韋荷馬一眼,把夾在腋窩下的詞典往緊里夾時,尖瘦尖瘦的肩膀幾乎從衣服中刺出。韋荷馬又問:「你回去是先洗澡還是先找方向明算賬?」說這話時,正經過縣副食品公司,儘管已經打烊,油膩肥厚的門板縫中還是散發出滷肉露骨的濃香,趴在石條台階上的兩條柴狗發著嗚嗚嗚嗚的聲音,江遠瀾別過臉去,蹲在副食店對面街口的幾個小販賣著炒瓜子、干杏肉、沙棘枝、黑棗,一律愚蠢地半張著嘴,目送二人離去后嘁嘁喳喳的議論聲好一陣才響起。
走進臨時指揮所的營帳,見到教音樂的景緻老師正和賈校長掰著手指頭核計著什麼。景緻老師是中央音樂學院聲樂系的高材生,唱低音的,據說他的低音能輕而易舉探到女生床下的鞋子,餘音繞完梁后又幫助繞走女生的蝴蝶結和帕子。畢業后,未能分配到中央歌劇舞劇院唱《浮士德》及《葉甫根尼釩履稹罰吹攪訟渤牆濤頤淺獨戲慷櫧獺泛汀小伙兒戴上大紅花》。景緻老師是文體班班主任兼校宣傳隊隊長,縣劇團編導,雁北地區文工團聲樂指導,省歌舞團顧問,他狗攬八泡屎,比空氣中的浮塵還忙,能見到他,便成為我們這些喜歡唱歌跳舞的同學,尤其是女同學心中的景緻。此刻,我能與景老師不期而遇,自覺地也收腹挺胸丁字步站好,笑盈盈地站在一邊。「……就這麼說定了,把解剖死羊的工作交給江遠瀾,我班負責運動會,包括一些運動器材:拔河用的羊皮繩,划艇用的羊皮筏子,此外,我再去桑乾河走一趟……」「就怕江遠瀾,」賈校長打斷景老師的話,心中沒底地忖思:「降龍伏虎容易,求他做點事可就難嘍!」「硬的不行來軟的,只要你說回到縣城給他二斤大米,他馬上斯文掃地。」我忍不住插話,是心痛景老師心事忡忡的樣子,是想讓景老師注意到我。
「我忘帶煤油爐子了。」江老師說著,把一串鑰匙遞給我,「你現在去取,天亮的時候就可以趕回來了。」九*九*藏*書我接過了鑰匙,問他:「今晚不補課了?」他說他正在考慮。我還說:「忒修斯發明了舞蹈,您發明了補課。」「您想踐約?」江老師問我:「忒修斯是誰?」我說:「要不要我給您補補課。」江遠瀾建議地說道:「如果你具有真正的自省意識,就數一下你去的時候和回來的時候一共走了多少步且告訴我,因為用步子來測量路程是培養數學人專註素質的有效方式之一。」
……參謀們把江遠瀾送出門,一輛上海牌轎車停在一棵粗大的榆樹下,玉青色的榆錢兒正熱情、繁重地把枝條壓得不勝疲憊,擺晃個不停。一隻有著優雅的憂鬱和高貴的絕望神情的老鼠姥姥領著一群小老鼠直奔軍營伙房去了。一位參謀握著江遠瀾的手說:「萬分感謝您的支持,」並示意江上車。江遠瀾心裏說淺嘗輒止,嘴上也說:「淺嘗輒止。」江的聲音不大,再加上轎車的發動機正在發動,兩位參謀分神地仰望獵戶星座的三顆橫向星,兵站對面的電影院高音喇叭又再播告南坳疫區的最新疫情,江遠瀾則坐著小轎車回到了學校。
我注意到同學們的臉,尤其是楊美人、魏豐燕的臉如山丹丹,青春燦爛。我的臉青灰,一如友仁醫學院大廳赭石色的牆面,苦菜花的晚輩。滿打滿算也才是術后的第四天,一路上,我像羊一樣弓著腰行進,我的右手一直捂著右下腹的刀口,刀口不時有紅如漿果,黃如杏汁的液體滲出,似有無數的蚊蚋在傷口正反兩面若有所求地哼哼著穿行。
純數學家通常是瞧不起應用數學家的,江遠瀾的腦子之所以出拐,是那位參謀答應在江幫助完成任務后,可以贈送給他五十斤大米。有關數學的學術著作可能有線性順序,而數學家的頭腦可能沒有,更何況銀燦燦五十斤大米的誘惑,只有機器人不受誘惑,江遠瀾邊走邊為自己開脫。
兩雙氈窩窩被他們小心翼翼地掛在出檐的椽子上,從暗處看像臘豬頭。被鏟開的羊糞有熱呼呼酸丟丟的腐味,再由窗欄拋出去,就把遺留在這個羊圈裡的他們身上特有的秫黍氣味、熟皮褲淡淡的膻味及羼雜在他們頭髮上的汗臭味都甩出去了。他們拚命乾著,轉眼間清出了炕大的一片,他們認定我是監工的敗類,認定自己是在修造享殿碑亭,表情神聖。嚓嚓嚓,嚓嚓嚓,鐵鍬鏟進糞塊的瞬間竟摩擦出火星!起圈是件苦重的營生,遠比給羔羊斷尾費時耗工,他們受著重苦又一聲不吭,我也忍著傷口嘶嘶啦啦的疼痛,從梁柁上扯下把鐵鍬幹起來……
銀色的月光透過了綠色的芨芨草、沙蓬及白蒿,再透過崖畔上的山蘆葦、羊負來,來到五月黃色的田壠時,看到了初生的穀子在暢遊夢鄉,看到躬身的我走出臨時指揮部鐵色的營帳。月亮讓一塊羊尾巴大的烏雲擋住自己,便惹起了我的注意;去縣城的土路灰暗一團,若不是遠處馬蹄山、疙瘩山頂峰皚皚白雪的炫耀,我幾乎找不見來時那條磽薄的黃土路,看不見半人高的土屹上站著一排精瘦的烏鴉且大睜著紅豆般的眼睛。
「我要是艾森豪威爾,一槍先把你崩了!」小程老師說完,拉著我的手朝南坳公社所在地的下堡村走去。走到半路,突然暴雨如注,雷聲滾滾而來,閃電好似一條條迅速遊動的火蛇,使人目眩神迷。微微泛紫的烏雲先是貼著南面的土崖土峁疾走,然後黑壓壓地向西南方向涌去,威嚴地把餘下的半壁天空佔據一盡,不論是掛滿榆錢兒的榆樹,還是已抽出指甲蓋大嫩芽的槐樹,新葉發白的楊樹都被風吹得像黑珊瑚一樣婀娜起舞。我注意到路邊水淋淋的小草蒼翠欲滴,沒注意到進溝后一層又一層兀露的岩石被風雨磨削出卵形的基部,從溝底滋生的寒氣、泥土味、牲口的糞尿味都被雨水衝出來了。
《伏爾加船夫曲》的調子跑到桑乾河又被吃力地拽回來后,老師們冷靜下來,談起了教改問題,這是今夜的正題。
「可抓我的時候連讓我吃一口飯的時間都沒給!」江遠瀾說完,猛地掉轉身,「去哪兒?」韋荷馬急問。「買煙!」江遠瀾回話時,影子已經丈余長了。數盞燈影搖曳不定,有著微弱光芒的路燈突然同時滅了。
韋荷馬從江遠瀾假裝惱火的表面讀出江遠瀾餓得快不行的實質。事實上,韋荷馬是在江遠瀾被抓走後的第二天黃昏來到看守所的。警察說江遠瀾既不吃秫黍糕山藥蛋,也不吃糠糊糊腌酸菜,瞧他軟得像麻袋片吧,警察還納悶地與韋荷馬探討:雖然林子大了,但這也叫人?他放的屁都像莊嚴的汽笛。韋荷馬相信警察不知道阿基米德死於一位羅馬士兵之手的意義。韋荷馬不相信毋吃大米寧死的江遠瀾算不出留著青山在這筆賬,江遠瀾跟警察叫板,跟大米以外的所有糧食叫板是否有更詭譎的陰謀,韋荷馬甚至和警察商量:「要不,就讓他再在這兒獃著?晚幾天再放他?」
經過理髮店、小五金店,經過皮貨收購店、籽種店,經過雜貨鋪、修鞋鋪,經過郵電局、糧食局時,夜風停了,江遠瀾不走了,他雙臂合抱住《韋氏大詞典》,問韋荷馬:「稀里糊塗地把我關進去,稀里糊塗地又把我放出來,難道我有瀏覽公檢法機關的興趣?至少該問問話吧?」
一路上沒見賈校長的身影,但此刻他卻像「神行太保」出現在我們面前。站在他身後的還有戴著前進帽的劉主任和滿臉慵倦,眼袋下垂的方向明。「好了嗎?」他神態高深地問我。「好了嗎?」賈校長又問一遍。
「……拿死羊來講解剖學合適否?儘管黃帝說過日到中午必定曝晒,舉起刀子必定宰割。」郝老師肯定做了過河的卒子,聲音發狠。
「哎,你的語文課準備怎麼改法?」問者是葉相敏老師,她畢業於外交學院,與唐聞生是同班同學,是粵省原省委宣傳部長的兒媳婦。
臉長得比膝蓋還丑的白個白老師,誰都看不出來他是北大化學系的碩士,誰都能看出他永遠處在神形兩不守的頹靡狀態。據劉主任介紹白個白的父親是一個裘皮商,而母親是一個滿臉離愁別緒的文盲。白個白上小學時,每得一個優,就要求他老子給他在條案背面貼一枚丹砂紅的楓葉,而他娘動不動就為枯桑落英休克,九*九*藏*書恨得他爹就在條案背面貼一面黑旗——他娘每次休克之後。「要是有酒就好了。」白老師神往地說時,整張臉被觸緒無端的牽動而感慨起來。
小程老師還想抹臉上的雨水,告訴我病畜突然停止採食,其情景猶如接到絕對信號,四肢平展、頭上仰、磨牙抽搐、口鼻流出白沫、痙攣倒地,半天之內死亡。可是,暴雨暴停,小程老師抹不成臉上的雨水就甩了甩一頭濕發,說從來是將對將,兵對兵,這可好,亂成一鍋粥了!我知道小程老師覺得只帶了我這麼一個兵很沒面子,就寬慰地說大小三軍排陣勢,挑槍出馬只一人,人多了亂,龍多了旱,雞多了不下蛋。小程老師說橫戰豎戰我想念千萬遍,我是翻天鷂子不懼死的,可我這雙擎青天扭乾坤的手,卻來擺弄羊的尾巴。你知不知道極其眩目的色彩只有在戰爭中獲得,你知不知道極其優美的動作只有在戰場上誕生?我和你搞羊尾巴,連螞蟻都會嘲笑我們,我們的可悲之處在於沒有敵人,只有羊尾巴。我說戲有大小,角色無大小,等第三次世界大戰真要打起來,我給你個團長旅長的乾乾。小程老師捋了我後腦勺子一下,說麻雀焉知禿鷲之志,我就笑了,附合道就是就是。
受到寅時卯刻,就聽到門外一陣且收兵且收兵的叫聲,小程老師人未到聲先到,緊隨其後的除了楊美人還有魏豐燕,她們倆在門坎上刮鞋底的泥,一邊刮一邊說:「這才是,這才是,累得奴兒不行行。」魏豐燕說:「小侉子,阿爾巴尼亞有請。」楊美人說:「小侉子,莫名其妙有請。」小程老師說:「江遠瀾在臨時指揮部等你去呢。」「哪頭驢好使使哪頭驢,」我扔下鐵鍬,嘟囔著出門,沒計較那三個人幫凶幫腔是內行。
戰士端來了熱茶和蛋炒飯,撲鼻的香氣激怒了他,他「騰」地站了起來,隨手把椅子摜倒,「我不是來面對比黎曼曲面更可怕的挑戰的!」他自說自話,怒氣沖沖欲走時,竟沒能找見門。幸好,這時幾個參謀聞訊趕來,熱情地把他圍在了中央。「我是一個傻瓜!我糊塗透頂」,江遠瀾一邊做著自我介紹,一邊讓參謀們趕快把問題擺出來。
讓江遠瀾對付炸彈何時從飛機上投下來,確定炸彈在什麼地方擊中地面,對江遠瀾來說輕而易舉。他得知了有關時間和高度的某些數據,又掃了一眼軍用地圖上引爆點的經緯度,馬上用畢達哥拉斯定理找到了解答。江遠瀾在求助公式,寫出計算程序時,一邊用一種斷然的手勢禁止任何提問和議論,一邊自己時不時地嘟囔著……江遠瀾極不習慣在他演算時他人屏息無聲的注視,他顯得極其緊張和活躍,他隨手在一頁便條紙上寫出Q=(c×2-b×2,然後在一張正式的紙上寫出:1列自乘,2列自乘,相減,求平方根。他讓參謀打出他的指令,又讓另一個參謀把10來個數據填入1列和2列,江遠瀾凝神專註、神采煥發地又命令一參謀按照他的指令去計算,之後,他貫注地盯著,看了一會兒,在3列中寫出了答案。
六、針對疫情地區人心惶惶、悲觀失望的情況,學校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要有的放矢、對症下藥地排演一些文藝節目,比如三句半,二人台,男女生小合唱等。毛主席的「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的語錄要大力宣傳,力求黨群密切團結,師生密切團結,同仇敵愾、乾淨徹底全部地奪取這場消滅羊猝狙瘟疫的偉大勝利。
南坳距縣城八十公里,學校隊伍行進到一半時,便聞到了焚燒死羊的強烈味道,這味道如一股回暖的氣流,悄悄瀰漫天空的同時傳達出死羊達到高潮的信息。再等來到南坳,當地獸醫們站在坍了垣牆、台角的戲檯子上聲嘶力竭地講敘疫區各村的情況時,張菊花主任正帶著我和幾個同學籌備誓師大會。來自全省各地的獸醫也正在搭帳篷、安鍋灶。
江老師的一席話讓我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基督遇難時的全部痛苦和全部光榮,我被逼到這個份上,我必須要成全江老師了。我對江老師軟綿綿地說:「我要去給羊斷尾。」江老師說:「天啊!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惡毒!」我說:「我不惡毒,從不惡毒。」小程老師也忿忿地說,「讓你的星期二星期三見鬼去!阿爾巴尼亞,」小程老師大聲叫著江遠瀾的諢名:「這可是在中國!」小程老師警告著。「阿爾巴尼亞不在中國,它在世界的版圖上。」江遠瀾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一副不屑的神情:「到處是在進行著一場不知道通往何處的越野賽跑,如果你不是瘋狗的話,搞體育的恭喜你了。再有,通過你的表現,我突然意識到說了一輩子廢話的孔老二也說過一句實話:『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一位參謀在他的答案上蓋上了「機密」字樣,藍色的「機密」章讓江遠瀾又緊張起來,用刺人的凝視盯著時,還張大了嘴。
我是可以向烏鴉告地狀,它們和黑包公是近親。我不可以不去么?一個破煤油爐子!這個想法剛一露頭,我又看到了一幫瓦罐般大小的頭顱,在暗夜裡,左搖右晃移動著爬上斜坡。他們有企鵝的寶石藍的身影,卻無企鵝羊脂玉的肚皮。噢,原來是韋荷馬、石磊磊、莊稼重、白個白、郝來寶等七位老師。他們在一口枯井邊停下來,擱下桶,撂下鍬,有的大大咧咧席地而坐,有的像狗要拉屎一樣轉好幾圈才坐下來。枯井上仍架著拔水的轆轤,遠看是一挺重型機關槍在擺設。當老師們變成了瓠般大的黑蜂,把枯井看成異形炕桌圍坐成一團,吵吵嚷嚷起來時,我看見景緻老師也來了,他胸前背著把手風琴,卻和大肚子蟈蟈有區別。
轉眼間,小程老師和楊美人一陣風似的消失了。我守著那堆衰老的火苗,聽任它們除舊布新地燃燒。我把隨身帶著的幾個煮熟的山藥蛋嚼成泥餵給剛被斷尾的羔羊。羔羊在我的懷裡蜷縮、哆嗦。別的羔羊試探地走到我周圍,忽地又受驚般散開。一編窗下,殘雨滴粒,殘雨綽約,我知道斷尾的氣味太難聞了。被月光染過的窗欞銀燦燦似蛇鱗,緊著,一股雄黃燒酒的味道咿呀嗨地鑽進鼻腔,一胖一瘦兩個老鄉打著酒嗝探頭進來:他們九九藏書身上有一股發潮的羊膻味和蜜糖板結后的酸酵味,胖的老鄉問我,「咋你一個人?娃是學生?」我用土話回:「你倆來做甚?爺一個人影影敢情不行?」瘦的老鄉插話:「揭開了鍋,找鍋蓋,挑開了碗,沒有菜,隊長讓我們來配合,意思就是聽喝!」我指著擠在犄角旮旯的一夥羊羔說:「它們命大還是命小?」胖的老鄉和瘦的老鄉一齊搖頭,一齊說:「不敢說不敢說。」我從他們二人躲閃的聲音中探到了他們的出身,知道至少是富裕中農以上的成份,再看他們穿著厚得像三層甲胄的棉腰(棉坎肩),腳上穿的是落伍的氈窩窩,就問他們是願意給羔羊斷尾還是起圈糞。「起圈,起圈,」二人說著脫下氈窩窩,打著赤腳,從羊圈的橫樑上抽拽出兩把鐵鍬,呸!呸!朝手上吐口唾沫后便幹了起來。
同時朝江老師走去的還有我。我讓腰彎的幅度再大一點,步子再碎,再慢一點,小程老師邊走邊側目看我,我用右手死死頂住刀口,盡量讓小臂和胳膊肘呈垂直狀態,右手腕竭力朝外翻,讓病態可掬。
二、由各班抽調十名男同學,參加埋屍隊,主要負責集中深埋羊屍。不但要防範覺悟不高的老鄉偷死羊、剝死羊皮,把死羊肉賣到大同市、口外的非法行為,還要高度警覺地富反壞右趁機煽動和破壞行為,必要時可押送公安司法部門嚴懲不貸。
光陰荏苒,再等白個白來到這喜城教書,來到南坳為死羊埋葬,他明白人生無常早已超過化學無常。不是有「鳥從井口出,人自岳陽來」的讖語么?如果不是,為什麼剛才還像氫一樣活潑的心倏間成了氡,僅僅因為他惟一的一次愛情,她是他的小學妹,她有一個響亮得不能再響亮的名字:靳綺神。隨他來喜城之後才一周就投井,死因灝瀚蒼茫,迄今不明。「誰讓她佔盡了中華文化中最常用的三個字:精氣神,儘管是諧音。面對靳綺神的墓碑,白個白盡量冰冷地勸慰自己,盡量不去想他與她也是在那個春天,算是仲春吧,那個下午,他和她騎車從北大正門出來,直奔十三陵,推車漫步在神路時的情景:道路兩邊的石獸互成對應地目視他倆,白個白忍不住放下自行車,在地上畫了一對互成對應體的甘油醛分子的結構式:
……江遠瀾費力地挪動著腳步,隱沒在黑沉沉的小巷的深處,能聽到馬車顛簸向前,發出的吱吱嘎嘎的響聲,飛揚的塵土撲面而來——是隱沒在夢中的一場幻影嗎?韋荷馬佇立在原地,陪伴他的只有猛烈的心跳和沉重的嘆息,他老婆說好了一過晚上八點不準回家,現在正是新聞連播時間,只是已經播報到了寮國民主解放陣線如何如何,韋荷馬覺得校園裡髒兮兮的湖水彷彿是熔化了的鉛塊,灰白色的光芒沉落在湖光之後變成了一條濕漉漉的毯子披在他的身上,又濕又涼。
不知道是誰放倒了消息樹,江遠瀾坐著警車離開校園,又坐著轎車回到校園的消息不脛而走。事情發生在黑咕隆咚的半夜,聲稱目擊者的有一對貓頭鷹和一雙狐狸夫妻,包括近十位老師,其中包括被老婆關在門外,凍得唧唧縮縮的韋荷馬。在去南坳的路上,師生們都說莫名其妙越來越邪乎了;江遠瀾拎著兩個豬腰子形狀的墨綠色的大飯盒,手臂擺動的幅度大得誇張滑稽,他生怕別人不知道地一路上用肢體語言炫耀:我帶的全是大米,東北大米。
「她是紅衛兵大隊長小侉子,剛做完手術,江遠瀾班的。」賈校長介紹道。
五、對羊圈、羊院、羊棚欄及羊食槽、水槽,羊鞭子、羊鏟、羊飼料口袋及與羊生活息息相關的一切東西用5%高錳酸鉀溶液噴射消毒,對羊倌、羊伴子進行培訓指導,教育他們不得偷吃偷拿專門撥濟給病羊,尤其是種羊的黑豆、胡蘿蔔和萄萄糖。
再等我和小程老師走到堡底盡頭,走進深陷在黃土屹崖里的羊圈時,月亮名貴地請出來了,陪同的是銀河兩岸千萬顆璀璨的星星。在這皎潔的月光下,稀落疏散的羊糞蛋風乾的是黑綠色,沒被風乾的是褐色,踩在腳下,有的發綿發酥,有的硬如石子。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把羊尾巴搞掉,倒是做了一次小程老師的小尾巴,感到羊毛般輕盈溫暖的心境能戰勝被雨淋得精濕的身體的寒冷。在羊欄,小程老師讓我拉風箱,他在一邊搗鼓著什麼。我胡嚕來一堆羊糞做火引子,先把火苗漸漸從由黃到白的煙群中抽出來,高,再把火苗捋直,不許它軟塌。火光映紅了小程老師的臉膛,他的眉毛絲絲髮光,根根閃亮。他手中的鏟狀烙鐵被火苗舔過來舔過去,開始時,還有火苗長了翅羽飛走,後來就沒有了,火苗緊得像一個紅鉛球。倒是烙鐵有銹,銹色輕薄,銹色婀娜,經不住火苗的撫摸,迸濺好幾下才走。銀色的月光穿過窗欄,無聲地渲染著一派寧靜,烙鐵逐漸流露出它的熱情,通身洋溢出一層渾厚的暗紅的石榴汁般美來。這時,小程老師命令我把風箱停了,站起來。小程老師側身彎腰,將接受斷尾的羊羔抱在懷裡,嗅了嗅,遞給我。
四、在目前勞力和物資較為匱乏的前提下,可以焚燒一部分病情嚴重、生還無望的羊只,但必須是在廢磚窯或閑置的炭窯中焚燒,不得暴屍於野。
都是這枯井!白個白想起了那年春天,還是個早晨,他娘給他買好水煎包和羊油炒麵之後,把一把白鐵梳插到稀疏柔軟的頭髮中,慢騰騰地走到天井,先是給一盆盛開的夾竹桃澆了水,然後翻曬竹箕中的羊鞭。她若有所思,浮想聯翩,沒有注意到烏雲像瘋羊一樣奔騰而至,電閃雷鳴。一隻麻雀飛至天井躲避,會東撞西頂,卻不會高飛低翔,她踩著竹梯,嘴裏也是啾啾唧唧,雙手升起,如托著一盆淺睡的蝴蝶,輕輕,輕輕,她要引導氣性極大的麻雀飛出天井。突然,一個霹靂雷把她劈成了兩半,每一半都焦得只剩烤乳羊大小,手摸上去,如觸雲母,陰涼至極。白個白把化成一攤鐵水又凝成鐵渣的——梳子殘骸捧在手上良久,不相信正是它害死了他娘。白個白是抱著給娘報仇的心愿考上北大化學系的,臨行,他小心地向父親尋問娘動輒休克的原因,他老子罵咧咧地說:「狗屁原因,打她老祖宗那會兒就是read.99csw•com一家子羊角瘋。」
〖TPZ01,+20mm。41mm,
如果不讓江遠瀾無辜,誰還能對得起無辜這個名詞呢?韋荷馬感慨地說無辜是所有痛苦中最華彩的體驗。代表校方去公安局把江遠瀾接回來的韋荷馬見到獄中的江遠瀾時一下呆了:江整個身子趴在鐵欄杆上,兩隻精細瘦長的胳膊伸到欄杆外,雙手抱著一部比磚頭還厚的《韋氏大詞典》在咕咕嚕嚕念著……江遠瀾一見到韋荷馬,馬上表達出讓韋荷馬想方設法把他關到「小號」的殷切希望:「我見到一隻孤雁遠比見到兩個地球更亢奮!」再說了,江遠瀾把上衣撩起,露出腰帶上懸挂的一把計算尺,一把圓規和脖頸上掛著的一塊火柴盒大的橡皮,他用手指著,示意他有急題要急著做:「我正在反推黎曼的廣義函數論與魏爾斯特拉斯的不同,黎曼把他的每一個概念都變成一幅圖像,人們一旦明白了它的意義,便會永誌不忘。而魏爾斯特拉斯用級數和解析變換……」「你想怎樣?」毫不客氣打斷江遠瀾興緻的韋荷馬生氣了,站在江遠瀾身後的一個獨眼青頭皮的後生正朝韋荷馬做十分下流的動作,他的舌頭比狗的舌頭還靈活。「我覺得大天才都是直覺主義者,讀其著述,頓生疑團,經其道破,便渙然冰釋。問題是在理論上評價數學的偉大,遠比產生偉大的數學更難!是告訴學生去投靠解析,在『空間中想象』中悔悟,還是誘導學生埋頭幾何學冗長的計算,在暈頭轉向的過程中獲得體驗?有沒有第三條道路?我不想誰想?」江遠瀾用手背拍打著《韋氏大詞典》的封皮,不勝煩躁地說:「我在虛度光陰!」
幾簇一抱粗的芨芨草不知怎麼上了戲台的屋頂,它們在瓦縫中生長,在這春光融融,陽光酥酥的時刻,搖頭晃腦地被風顛倒得不能自主,點綴其間的還有一種莖紅紅的、葉碎如枸杞、精美的花苞有鴿蛋大的無名花朵,也在風中搖曳著嫵媚。
那一刻,冷不丁被針扎了一下子心髒的感覺新鮮強烈,景老師!心是這樣喊的,乾脆剁掉一隻胳膊或一條腿,就不用想念景老師了!心又是這樣想的,而這一切都被倉促地憋在心裏,便覺得夜風流暢,或去雨窗雪井,或去霧階煙垣都是對比,自慚自卑自己身穿破舊的中山裝,一臉菜青,自恨自惱溜冰一樣彎著的身子,滿腳泥濘,褲子上濺著糞點斑斑,頭髮亂成雞窩,雙手黑粗……「小侉子,你還愣著幹什麼?」比夜風更流暢的是江遠瀾不知何時站在我面前,「我犯了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江老師的神情像突然在夢中驚醒一樣,「不是我走向數學,而是數學走向我!」他說到這兒,一副苦相,踱來踱去。我緊張地等待他再往下說,不料,他卻盯著我說:「難道要我永遠追著你補課嗎?」「我追你行了吧,」我便沒好氣地說。說罷,我眼皮一翻:「我不是來了嗎?」
一路上,一路路人馬耍龍似的東奔西竄,或者拿著白森森的鐵鍬,或者拿著白晃晃的刀子、白瓷盆、白鐵箱子。我和小程老師穿過吆喝聲哨聲喇叭聲不斷、火把遊走、人影的街巷,直下到了堡底。小程老師抹著滿臉的雨水說羊猝狙的病原是C型產氣莢膜梭菌。再抹臉上的雨水又說羊猝狙這病由消化道感染,多發生在低濕地區放牧的羔羊和青年羊,綿羊的發病率較山羊高。
「明天一早就要去南坳了,要賠,也得從南坳回來吧?」韋荷馬雙手插在褲兜里,儘管兜是漏底的,他快速地捻著指肚,下意識地捻著。
一路上不斷有一群群的老鄉或同學推著一板車一板車的死羊與我擦身而過。月光下的死羊刷了清漆般亮晃晃地泛著青光。老鄉們的神情像犧牲,同學們的神情像滿載而歸的獵人。比比人家,想想自己,想想要去見該死的葫蘆條——江遠瀾,我就覺得我命里欠他的,我就想他命里也欠我的!連上帝都說了沒有憎恨老師的學生,哪有解恨讀書的學堂?師生的關係實際上就是狼和羊的關係,江遠瀾說東我不敢西,他想怎麼地就怎麼地,我只敢偷悄悄放個屁,熏不走他一里地。
江遠瀾結束了踱步,看了一下表,計算之後用徵求意見的口吻問我:「我正在做著的純智力的工作,你支持嗎?除非你在今晚一勞永逸地死去。」他不知是洞察到我反應遲鈍還是想婉轉地調動起我的反應,嘴巴動時還有一股羊奶溲了的味道,而我像頭腦空空的一個軍官打著哈欠,表示刀山敢上。
三、對活著或尚活著的所有羊只,不分綿羊山羊,一律進行羊瘟血清和疫苗的注射工作,並用3%—5%的六六六粉稀釋之後給所有沒斷氣的羊、特別是羊羔、母羊沐浴三分鐘到五分鐘,有條件,有經驗的師生順便給羊羔做一下斷尾手術。生物老師可借死羊解剖講解羊的有關知識,擴大自己的臨床實踐。
白馬牙在西門外汽車站干起了皮肉生意且買賣興隆。她比春風送來的甜蜜的黃色花粉還要甜蜜,她的到來使男人們嘴唇發乾,情不自禁地想用舌頭去舔。消息靈通的方向明副校長溜溜達達就找到了白馬牙。白馬牙蟬鬢高髻,斜插一枝紅珊瑚串綴的簪子,給人動蕩、飄曳的美妙感覺,她的兩排潔白的牙齒就是老虎鉗子,非常潔白的老虎鉗子一下子就把方向明的魂給夾走啦。去的次數多了,方向明就囊中羞澀,請求賒賬。白馬牙問方向明叫甚?方向明說他叫江遠瀾,白馬牙於是就把江遠瀾的名字寫在了她的羊皮褥子光板的一面,還寫上江遠瀾共欠花賬十二元(一次二元)。
台下師生們的熱烈掌聲讓賈校長很受用,他在掃視台下時發現江遠瀾非但沒鼓掌還背抄手,側身跟韋荷馬說著什麼,韋荷馬象徵性地鼓了掌,賈校長把站在戲台一側的小程老師招手叫過來,手捂著嘴,在小程老師耳朵根說了幾句。小程老師明白地點點頭,朝台下的江遠瀾掃了一眼,走下廢棄的戲台,朝江遠瀾走去。
江遠瀾在去公安局的路上,脖子比平時漲得粗了一圈,變成一條鼓足氣的小毒蛇了。街道兩側開著店鋪的人們都停下生意,尤其是壓麵條、賣豆漿、賣羊雜碎湯的小店主帶著他們身上特有的香味來瞧熱鬧,更激起江遠瀾對剛剛煮好的大米飯的無比垂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