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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檢討(2)

我做檢討(2)

當我說完「檢討完畢」,會場上一片笑聲。畢號奇得到墨鏡又建議江遠瀾把「零食」充公,江遠瀾說:「零食是比結繩記數更早的小石子、竹片、樹枝、貝殼的象徵,亦是我路漫漫其修遠兮的動力,焉能充公?」
在喜城,村幹部的口才比省晉劇院的毛毛旦、灌腸紅、蓋晉陽、福義丑、假天明亮、三蠻旦、萬人迷的口才不相上下,差得只是嗓音扮相。只有能說會道才能行政管教,各村的幹部基本上沒有結巴和半結巴的,都追求生動,說葡萄串話很普遍。譬如我們村支書從馬蹄山請來牛不丈先生教書,在全村會上就說:牛不丈,丈牛不,褲襠沒有漏風處,教文化講算術,能把仁義禮智信,咯吱一聲圪夾住,還有,男娃子聽清楚,粉牆上多了有壞處,拉飢荒,穿壞布為點事值當不?再還有,女娃子聽清楚,營生做死才結束,早晚要當新媳婦,趁著伶俐打基礎,選宋玉挑李白,騎個毛驢咯登登咯登登到國外,將就著,委屈著,湊和著把勃列日涅夫娶回來,倒插門做女婿也不賴。
江遠瀾急得冷汗如洗,他的臉比郭局長的臉更白,儘管前者是急的,後者是氣的。
「江遠瀾!」小程老師更加意外的聲音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尋聲望去:江遠瀾身上好像安了無數失靈的水龍頭,瀝瀝拉拉似淞雨兒蔫兒蔫兒地跟著他。他身披一塊墨綠色有白條的浴巾,既無風箱板寬,也無風箱板厚的胸脯每打一個噴嚏,肋骨都有射出去的危險,可他還無畏地打著噴嚏,再加上他下身只穿一件月白色府綢的褲頭,上身只穿皇帝的新裝,鋤板一樣窄長的腳丫子,吧唧吧唧走著走著還甩甩抖抖,聽福兒奶奶說瘦干猴腳趾一夾石子二夾砂子三夾窩瓜子,眼見江老師你小子也有今天,我不禁放聲大笑。
在我們村,早晨一出太陽,持有富裕中農成分的,男人在礦上、口外、公差的女人都愛到村口的沱邊洗青麻、洗籮篩、洗雞食槽子和刷砧板,刷床子,她們不到沱邊不生氣,一到沱邊就罵人、打架,不打入沱中不算完。都讓富裕鬧的!貧農和地富反壞分子羡慕地說:吃飽的人有多好!幫腔的,拉偏架的,往沱里甩石片的,再一攪和就成了鬧戲,鬧戲,鬧戲,越鬧就越有戲,這會兒一想,就想有一把煮山藥蛋或一碗糊糊有多好,「早飯給我留了么?」我忍不住又問江老師。
白個白背起畢號奇去找村裡的赤腳醫生,他走時還朝郭局長喊:「千萬不要用任何農藥,毛蟲有天敵!」
半路上,碰到了我最不想碰到的人——江老師。他圪蹴在一棵傘狀的大榆樹下,雙手抱著腦袋一副怕挨打的樣子,守著飄飄飛落的榆錢兒,兩塊瓦當殘片,三四簇苦苣菜,他在沉思。架在電線杆子上的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送著通知:請各班班主任速到……不知何時一個鋦盆鋦碗兒鋦大缸的鋦匠和一個肩膀上搭著布褡褳,腰上別著鬏兒大一串串鼓鼓囊囊家什的騸匠也來到大榆樹下咕咕啾啾說著什麼。騸匠聊天不忘買賣,騸——蛋子嘍!騸——蛋子嘍緊著吆喝。
我怎麼辦
老師們必然問我:「回縣城幹嘛?」
沒勁!我雙腿倒騎著土坎稜子,知道獸藏洞中,蛇卧草里,卻不知道我今夜能睡在哪裡,就翻身從土坎稜子上下來,想找個睡窩窩。手撐著翻,土坎稜子長角似的頂了一下傷口,哎喲,我疼得大叫,整個人剛蜷成一棵圓白菜時,老師們聞聲而至,俗氣的某個老師說:「嘿,說到曹操,曹操就到。」不俗氣的老師也不會圍過來,譬如景緻老師。
詐屍的故事在京城聽得膩透了,即使有,雕琢生死,也沒甚意思。退一步說蒲松齡慈心一片,派一具詐屍尾隨我,還是個伴兒呢。「畢號奇!畢號奇!」我率性不管什麼屍不屍的,手拍撥銱大聲喊道。
折騰
「丟了?那你怎麼進的屋?噢——回來的路上丟的?」江老師分析道。我說:「去時就丟了,你的窗戶不是卡著的嗎,我把窗紙捅爛,手進去鼓搗鼓搗,先頂后,卡一松,半扇窗戶卸下來時還弄了我一臉一身的土呢。」
同學們背得又齊又響,給足了老師們面子。張菊花緊著對老師們招呼:「雷厲風行!雷厲風行!」
石老師上前把江老師攙扶起來,小程老師也緊著上前攙了一把。因為性質不明,小程老師僅限於不虐待俘虜,他脫了一件外套給江老師披上,倒是白個白跑到場房背後鼓搗了一氣,再出現時,將一條桃紅色,腿兩側豎著兩條白邊的球褲杵到江老師面前,讓他穿上。
江老師,我大聲叫時,還是把江老師及鋦匠騸匠嚇了一跳——江老師早就看到我了。
牙是怎麼掉的?江遠瀾想到這兒有了氣,「問沙雞去!」他竄火地對郭局長說。
如一股疾風,快得根本沒法看清,一位歪戴幹部帽的村幹部拎小雞般抓住了江老師的后脖頸,一把抓得他腳跟都離了地,堅持了十余秒后,狠狠地把江老師摜到了地上,那沖江老師俯著的臉一派凶氣,冷酷陰沉的聲音壓得很低:「不坦白,爺摔死你!」
張菊花問我:「江老師怎麼還沒來?」「上刀山下火海去了,」我說。「他倒底來不來?」魏豐燕關心地問時,我就說:「等西瓜長出豆角了,他就來了。」「好,那我們就不等他了,」張菊花乾乾地拍了兩下巴掌,然後豎起右手的食指放在耳朵邊說:「首先,讓我們一起背誦毛主席《實踐論》暨《毛澤東選集》第一卷第264頁的一句話:知識的問題,準備好,預備——起——!」
我必然回答:「給江老師取煤油爐子。」
小小的一條土街,一孔孔窯洞座北朝南,有的掛著磚面,有的沒掛,但雞也進窯,豬也進窯,狗也進窯。江老師的目光把它們送進窯之後,轉身對小程老師說:「比比它們,我活的比負數還可憐。」
∵1我不該把標語當羽毛拂去;
∴我把墨鏡送號奇聊表歉意。
……一九_九_藏_書路上我丟了兩次鑰匙,第一次是尿尿,第二次是從土坡往下出溜時丟的。第一次尿尿時,還被不得好死的圪針扎了一下腚。如果沒有第一次撿回鑰匙,就不可能有第二次丟失,等我在霞光萬丈的早晨來到江老師家時,先狠狠踹了一下門,門或許疼,或許不疼,可我的傷口疼得我把手捧得像瓢一樣,讓淚水流在裡邊。
「我讓他把墨鏡送給你,成不?」郭局長熟絡地拍拍畢號奇的肩膀:「甭跟知識分子一般見識。」「外加一個口頭檢討。」畢號奇討價還價道。「要嚴肅的。」畢號奇說時戴正了帽子。郭局長朝江遠瀾遞了個眼色,希望他識趣點兒。江遠瀾嘰嘰咕咕,顯然不想做檢討。
知識的問題是一個科學問題,來不得半點的虛偽和驕傲,決定地需要的倒是其反面——誠實和謙遜的態度。
我上午九點就趕回到了南坳。去時,八十里路是硬走的,既沒一手耍手絹,也沒一手玩辮子,就是蹬蹬蹬蹬蹬地走,偶爾走個花梆子,躦躦步,也是覺得路苦情,作為路,它永遠睡著,平展著,不比人能翻空跟頭。回來時,剛出南關門,就遇上了縣農業機械公司送貨下鄉的拖拉機,我攔住路,說:「搭上我,搭上我。」司機中等個子,瘦身材,嘴裏干叼著個小銅嘴的煙袋鍋,戴著火車頭單帽,身穿黃軍裝,腰裡系著武裝帶,腳穿薄氈窩頭靴子,他說:「搭上就搭上,但我想抽盒汾河煙,行不?」「汾河煙多少錢?」我問,「比恆大的便宜,兩毛七。」我說:「,汾河煙兩毛一。」「是精裝的,貴六分哩。」司機雙手扶把,笑眯眯,我就點頭同意了。
江遠瀾「僅此而已」一番,就把身翻了。當他勇猛地去搶郭局長手中的小本本時,速度超過了得克薩斯巡邏騎兵。畢號奇急了:「槍崩猴,你東陰涼倒到西陰涼,說得涼森森的痛快,」接著,他又質問郭局長:「敢情他沒事啦?退一萬步說,他光著腚滿山捉沙雞,比風景美麗?」
江老師的臉像擦了官定粉,白煞煞的,眼睛紅如荔枝名牌「妃子笑」,他一手裡拿著一副淡黃的老花眼鏡,另一隻手掐著眉心,不解地問我:「這麼快能往返?你數沒數步數?這爐子不會是偷來的吧?」我承認我是村蒙愚童,可我還是剛做完手術尚未拆線的深入火線的戰士,飢餓、疲憊、疼痛這三座大山此刻正壓著我,壓得我快虛脫了,「早飯吃什麼?」我問江老師時,口氣輕得不能再輕。
我和她畢竟是夫妻
「你和小侉子先去,我隨後就來。」江老師說。
「他就是地區教育局的郭局長?」庄老師不相信地再問,石老師用力地點點頭。
雪白、溫順、毛茸茸的羊群從身子後面升起,騰空之前,用柔和告訴我:它是白雲。於是,我說:幸被東風吹萬里,我說公民們,請允許我在越俎代庖之前說句題外話:我是在我的作文中提到我們村男女公民下沱全光腚,但那是指的學齡前兒童,儘管這是一個生活常識問題。由於我作文|做得不嚴謹,給他人造成了歧義,尤其讓江遠瀾老師想入非了又非,尤其讓江遠瀾老師虛驚了一場又一場,我幫他念檢討是自找的!下面,我正式開始替江老師念檢討書:
江遠瀾如此行徑,用毛澤東主席的話說是要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江,一截贈郭,一截還號奇不是不可以,環球歷來同此涼熱,只是人有病,天知否?所以,我磨磨蹭蹭上前,立即聲明:「我肚疼肚又飢,說話沒力氣。」
本來是庄老師操刀的,可是,當庄老師用刀子在羊的頸部咽喉居中切開一個直口之後,沒有淤血流出的情況讓庄老師多少有些驚訝。他用大拇指使勁地搓著手心,手心的皮屑紛紛地落下,揭發了庄老師體內缺乏維生素B1和核黃素的事實。庄老師拍拍死羊的脖子,發現從刀口內側突然涌動出一個血泡,令人想到那是吹糖人的手藝,他心口咯噔一跳,覺得石老師那一瞥把他看穿了,也把他照亮了。庄老師下意識地扔下解剖刀后,不安地走到在石老師面前。
郭局長畢業於北京大學地球物理系,兩年後,他在和我懇談的過程中不勝感慨:「我們在生活中經常會為一些枯枝碎葉大動干戈,我們的抱負若繫於此舉,太不經濟了。」
「沒文化的人就是賊膽大。」白個白羡慕地目送著我的身影時說。「野丫頭歷來比野小子更野!」郝來寶剴切地糾正時,甚至升起那截嶄新嶄的盲腸與我非親非故的疑慮,他愚蠢地問道:「你真的要去取江老師的煤油爐子?」
我說:「老師們放心,我是羊身上的羊虱,有無數的去向。之所以選擇取江老師的煤油爐子,是覺得我補不補課不要緊,江老師沒大米吃要緊,要緊吶!」
郭局長不財迷,把整個煙扔給了江老師,江老師雙手接住,又管郭局長要火柴。郭局長在給江老師火柴的同時,村幹部反戴帽的那一位把個小本本給了郭局長。
一對蒼蠅伉儷以輕飄飄的姿式落在庄老師胳膊上,它們那精細長滿絨毛的腿腳活動一番之後,就跪下不走了。庄老師在趕跑蒼蠅伉儷的同時看到石老師圍著死羊轉了幾遭,然後甩了甩粘在刀刃上的血污、粥狀的栗色糞便、蜜一樣稠的黃色唾液,又抖了抖手腕,又一次緊緊地攥住了羊腿,並在羊的蹄冠處劃開了環形切口,死羊的蹄子似有再生的疼感,在下刀的一倏抖動不已,一些粉末狀的死蟣子紛紛掉落時,石老師從羊腿底部,平直毛與絹紋狀毛的分界處把刀尖埋了進去,羊皮被挑開時脆裂有聲,從羊的後腿伸展到肛|門時運行平穩,走刀的速度近乎滑翔。而當刀尖再次從前肢穿越到羊的胸中線時,不知是碰到了軟骨還是刀鈍了,使石老師不得不多用了一些手腕及手臂的力量,完全是下意識,她的嘴咧得右下斜,齜露的牙齒又白又齊。
小程老師不肯定地點點頭,扯著我就跑。我一手捂著傷口,九_九_藏_書一手被小程老師牽著,等我倆趕到場面時,只見莊稼重石老師魏豐燕等人在場窯洞那黑色的門楣走過來、走過去地打量著我和小程老師,石老師把一把手搖鑽遞給了庄老師后,喊道:「鐵絲呢?」
重罪案犯一般在交待之前都會向警察要煙,警察一般都給,給一支,重罪案犯一定會說那你還不如不給,警察沉思一會兒,一般都會甩給重罪案犯一包煙的。全場人都以為勝利在望或好戲在即,誰料,郭局長看了本本以後,懷疑地問道:「你是江遠瀾?你就是上次我拜託張主任請你吃飯的江遠瀾?」
守在江遠瀾身邊的死羊開了膛,剝了皮,取走內臟之後馬上有了臘腌的效果,肉質緊繃繃的。江遠瀾看著死羊,神情一如聆聽著微弱的山泉流進岩洞時那清涼旋律,專註神往。能說出黃土高原哪座山起伏錯落的順序,怕也說不清楚蛋白質是如何摺疊和開折的,石油是如何流過帶孔的岩石而進入地下深處的,當然,這隻需要龐大的計算,可計算就其數學本質而言只是九牛一毛,沒有想象力一如無米之炊。數學性質的本身決定了數學家必定陷入一種進退維谷的想象窘境,我有了大窘境,有了用鉛筆紙張就可以完成生動想象的窘境體驗,我有了把窘境看成藍天,自己在空中進行了練習的感受,眼面前的這點隔閡——人的隔閡充其量零而已。
哎呦,我忘記傷口尚未拆線,一下子我疼得蹲在了地上抱著肚子轉圈,高興得魏豐燕說:「該!竟敢嘲笑江老師,該你五臟燒焦,滿臉起泡,鼻子眼兒里撒尿。」
∵3我不該把自己當魚兒比喻;
「……沒有哪個搞數學的不想將生命最重要的部分——數學領域中的向前推進能夠留在出版物中並與化石一樣流傳後世,正如水螅留下了珊瑚礁一樣。我只有一次生命搞研究,即使我有幸擺脫其他工作和分心的事,譬如教學補課。要想獲得成果,研究的準確性仍有一個最大的敵人:厭倦和無望。我把奪走我時間的人視為最大仇人蓋因為我的效率不高,它折磨著我的憧憬!憧憬難以言說,下面,我簡直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我的小本本密密麻麻實在一個字都記不下了,可我對高斯1793年提出的素數定理的猜想一直苦思,靈感一來如白駒過隙,恰巧我思考時有黑板幫助,就用袖子把標語擦了,寫了計算公式,再等我把計算公式默記於心,又用袖子擦掉公式時,口渴,打聽半天,見到了蓄水池。我的學生小侉子在作文《誰不說俺家鄉好》中提到她們村有沱,約定俗成每天上午10點前為女浴,此後直到晚上為男浴,我喝完水,打完嗝,順便泡澡,陽光直射,戴了墨鏡。小侉子在作文中稱:我們村男女公民下沱全光腚,因為魚兒在水裡從不|穿衣服,我受其影響,中毒較深,後來見到了沙雞,限於篇幅,贅言無義,一隻沙雞變數為一顆門牙,兩隻沙雞變數為兩顆門牙,僅此而已。」
你放心,事完有塊毛糕(黍子糕,加糠。)給你。劉主任說罷,又遞給了江遠瀾個空煙盒和一支比巴拿馬雪茄還粗的棕色鋼筆:「寫幾句,寫幾句。」
郭局長對江遠瀾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態度惱羞成怒是有原因的,他對賈校長這個笨蛋書記傀儡校長一肚子不滿!開門辦學這門開多大,不但是個度的問題。還是考察一個幹部政治素質問題。聽風就是雨!南坳羊死羊活是喜城縣委乃至雁北地委的問題,而不是教育口管轄的問題,幾乎是十二道金牌把自己從在京召開的北方教育工作會議提溜回來,說是省教育局來了重要人物到南坳視察,自己連卧鋪票都沒買到坐著硬座回來,直奔南坳,可聲稱省教育局來的重要人物在哪裡?不醒事的賈校長身先士卒得可以,領著數百名蝦兵蟹將去給死羊焚屍滅跡,派個數學教研室的劉主任陪自己,言之鑿鑿非如此才能了解全面開門辦學的情況。耶魯沒有校門圍牆,甚至成其為康城最主要的一部分,肢體走出校門太容易了,心靈、思想,判斷力若能走出校門是形而上的東西,賈校長東施效顰的結果就是讓自己來處理一隻沙雞——油鹽不進的江遠瀾的問題。
石老師看到庄老師滿是皮屑的手掌皸裂,沁血,在灰色的鱗屑中央,針尖大的丘疹向外緣生長,她一直給他買核黃素、菸酰胺及硫胺片,給他做用南瓜、胡蘿蔔鑔成絲,拌上面,攤烙的煳餅,漢代張騫為斷思鄉天天吃煳餅,她這樣告訴庄老師的同時,就不去想念愛德華七世大街(今上海延安東路)上的酒吧咖啡的香氣,沙利文的蛋糕,賽維納黑苦的摩卡,埃及煙草,伏特加酒和為平淡而平淡的無數個下午的美妙了。石老師似乎看不到一情生二情,二情生三情,三情生萬情,她無聲地撿起庄老師扔下的柳葉大的解剖刀,非常乾脆地用刀尖挑斷了羊的氣管、血管。
談不上厭倦,不想折騰了
「一個小建設總能帶來一個大破壞,古往今來。」江老師的概括能力不低,但問題是吃燒餅沒有不掉芝麻的,還有,我這次到江老師家可是秋毫無犯,抱起煤油爐子就從窗戶跳出來,還把窗戶又安上,可以了。
……江老師把檢討提綱列出來后給了我,「你盡量發揮,發揮吧!你們女人最能發揮啦!」
「你可以把火藥、羅盤、造紙、印刷術給你孫子嘛,那可都是國寶。」江遠瀾為畢號奇指前程,氣得畢號奇再一次上手背打下手心后攤開說:「問蒼天,遭的什麼花甲!問祖宗,你小子來我們村干甚?!」
那女人把一樽暖水瓶高大的錫壺舉給我看,說:「壺中殘酒是二月二龍抬頭那天喝剩的,你們的白先生和我的外甥爭著喝,一碗炒豌豆搶食完,先是身子蜷成個刺猥滿地滾,然後整個人變成個發動機,震顫得嚇人,再後來齊死哩!中的是鉛毒!你說爺家的錫壺咋有鉛毒?」那女人瞪眼問我,我瞪眼問她:「你男人沒死幹嘛裝read.99csw.com死?」「裝?」那女人橫著脖子道來:「裝能裝出個那德性,」她沒好氣地瞅著蜷縮在缸邊的畢號奇說:「他嚇的得了失心瘋啦!」「你咋辦?」我近乎幸災樂禍地問時,她眼珠子一轉,霎時,滿臉媚艷異常,款款地說:「吃漢穿漢死了漢嫁漢,漢沒死偷漢唄。」
已經被剝了皮,掏凈膛的羊,四肢似蝙蝠張開,白森森地倒掛著,江老師站在它的身邊,它是多麼忿恨就算不出來了。在石老師、庄老師紛紛閃開,側立一旁,郭局長和村幹部主持整個會場,做環視狀時,我聽到同學們嘁嘁喳喳的議論和猜測,有的說江老師是特務,有的說江老師是蘇修間諜,還有的說是國際賊偷。
庄老師掂量銅錢似的把羊睾丸拋了拋,訇然作響的一幕是和他有關的多少年前——明天到照相館照相去嘍!父親莊嚴宣布之後,全家洗澡的洗澡,剃頭的剃頭,翻箱倒櫃找衣服的翻箱倒櫃找衣服,他坐在床邊,母親蹲著,右膝蓋觸地在給他的開襠褲封襠,銀針在他的襠前如灰塵在耀眼的光束中飛舞,不論什麼都有了生機,包括母親那張難得的黃櫨色的笑臉……手中兩枚鴿蛋大小的睾丸如絲綢一樣滑軟,又如存儲在窨子里多日的冰冷的檳果,那是何等精玄的淵藪——石老師一次次爬下爬上取出來給他吃。
郭局長帶領我們的隊伍去和賈校長的隊伍會合。郭局長選的是一條溝崖兩側長滿野麥子、沙蘆、紅頂草、賴草、三芒野古草的小路,韋荷馬說雖然小路無煙嵐,卻有春融恰,夏蓊鬱,秋疏薄,冬默淡。事後,畢號奇說這是一條鬼路,走一趟死一個人。我不信,又拉著魏豐燕走了一趟,進溝時一隻紅靛頦撩著白雲撥著清風瘋攆了我們一程,出溝時一隻藍靛頦拉著夜幕掩著殘陽狂追了我們一程,回到宿營地,先被魏豐燕要去了小程老師給我的惟一一個煮雞蛋,再被劉主任叫去找白個白老師:「就是挑擔茶葉上北京也該回來了,你去看看。」
∵2我不該把池水當沱水沐浴;
我注意到她滿院子沒種韭菜菠菜和小蔥,而是貪懶種了一院子的苜蓿。苜蓿最招蛇了,福兒奶奶的聲音和爭先綻放的幾朵紫若胎盤的苜蓿花在我心中肥厚地開放。我忍不住又去看了看白個白老師,只見他面若紫羅蘭,死相翩然。我沒注意到畢號奇鑽窗躍牆逃遁時是哪一刻,等我再回窯,想拖起他見我們賈校長時,缸邊無人!我摸了缸壁,它是溫的,那女人說她男人學會了紫燕的飛翔。
江老師被拎起來的瞬間,浴巾變成了披風滑下來,只穿褲頭的江老師白條條讓同學和老師們目視,就有了稻草人變成人或人變成稻草人的新感受。我眼睛近視,看不清瞎看,魏豐燕豆豆眼聚光,事後告訴我江老師毫毛比她男人重多了。事實上,江老師的表情平平板板,甚至可以認為他是從一種長期的壓抑痛苦中得到了解救,是從長期的擔驚受怕中得到了釋放。他小心地揭下粘在他小腿肚子上的幾塊泥巴,碰破的膝蓋血肉模糊,他的門牙此前被磕掉了,嘴角有血涎成一線,他抱著膝蓋吹著粘在傷口上的泥砂時,一方面有了一向縈縈於懷的事情終於釋懷的輕鬆,一方面又對齒豁而導致得吹氣漏風很撓頭,他在用指甲剔走傷口上的泥砂時齜牙咧嘴,噝噝個沒完。
打穀場實際坐落在一片塬上,此前曾是閻錫山的演兵場。我手插兜回到班集體的隊伍里,盤腿坐在了胖得盤不了腿的魏豐燕身邊,又用手戳了戳她那肥滾滾的肚皮,說大象都比你婀娜。
魏豐燕不把鐵絲遞給石老師卻遞給了我,這樣,我就來到了石老師和庄老師身邊。我還從莊稼重老師身上聞到了去勢羊特有的煤油味道。
這回輪到我發話了:「各人吃飯各人飽,各人生死各人了,我和劉主任是說不著的。」
鳳眼識寶,羊眼識草,郭局長嘆了一口氣,忖思了片刻,對江遠瀾說:「下雨天的蘑菇,到處都發生,你講一講也好,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老師們身上有一股好聞極了的煮煳豆子的香氣,「都幾點了,天亮再去吧。」韋老師還說:「三更夜驚心,四更星漢低,這會兒正是三更與四更換崗的時候。」葉老師酸唧唧,偷悄悄地對石老師說:「在黎明前的路邊,你瞅,沒有哪一塊石子比小侉子更暗淡。」
「小侉子你躲到這兒幹嘛?你不是和小程老師給羊羔斷尾去了嗎?」庄老師問道。我真想把自己變成一把黍編的笤帚,軟過和風和黃昏,可我卻劈哩叭啦拍著身上的土,直起乞丐腰,說:「沒事,我想撿條近路回縣城。」
「嘿,我看你不如帶唐小丫和魏豐燕去搞一下煉丹術,真要能煉出來幾顆金豆豆,豈不是萬事大吉,教改要的是理論和實踐相結合,你點石成了金豆豆,等著賈校長給你祝捷吧。」衝著白個白說這番話的是莊稼重,他和石磊磊前後坐,他的手在背後一直尋摸石磊磊的手,不比在大殿里,他反剪著石磊磊的雙手且壓在石磊磊的身下一副氣哼哼的樣子。我看到石老師的手先是鼠,后是貓,突然,狠狠擰了庄老師的手背一下,莊稼重的手嗚嚕嗚嚕變成一隻胖鴿子,和平地插回自己的口袋裡去了。
嗖地一聲,躥出一條黑狗撲到我身邊,先是站起來狂吠,然後皮一樣鋪在地上,嘴裏嗚嗚,目光如水。我走進堂窯,掀開東窯帘子,沒人,再掀開面窯帘子,也沒人,不過面窯的灶台摸上去是熱的,我揭開鍋蓋,見鍋底有十來顆炒豌豆。我三把兩把將炒豌豆抓到手,一次全丟到嘴裏,嚼著嚼著,先是發現了倒在缸邊的畢號奇,死睡如泥。後來見畢號奇的老婆懷裡抱著一團白布走進院子,她像走在秋葉深積的森林,滿臉綠蔭。
我對不起你還不行么
她是無辜的
剛才把江老師摜在地上的村幹部這會兒把帽子反戴在頭上,問江老師:「你說你費得甚心機,黑板讓你擦成了白皮皮,蓄水池裡你光著腚,躺九九藏書東西,黑黢黢的墨鏡哪來地?一本本的密碼做甚地?你這個傢伙杏殼眼睛灰藍旦,大嘴一咧真難看,兩腿粗不過葵花稈,腳板窄得過煤鏟鏟,滿兜兜裝的花生、黑棗、果丹皮、桃干、杏干、香水梨,褲腰還別著兩隻小沙雞,你快快交待說仔細,你做甚地?想咋地?你的後台在哪裡?說,不說打你個猴拉稀,說了還打你個猴拉稀。爺咋瞅你,咋像台灣派來的狗姦細,美國派來的壞參議,蘇修派來的周扒皮。」
江遠瀾點點頭。「快,快去把江先生的衣服找回來!」郭局長几乎不敢再看江遠瀾,他穿著漿洗得筆挺的藍襯衣,筆挺的黑嘩達呢西褲,三接頭鋥亮的黑皮鞋,大背頭梳得比龜殼還飽滿,「江遠瀾可是中國數一數二的數學人才,他若有個好歹,你的頂戴花翎就去喂汾河水的魚蝦吧!」自兩年前郭局長接到這個匿名電話后,就被電話中純正的京腔,中氣十足的聲音給震住了,憑他三十余年為官的經驗,匿名告人十有十假,匿名保人一有一真,仕途仕途,「是是」才有途,得罪誰真不如誰也不得罪,他甚至掏出手帕擦試江老師嘴角的血跡……
果然,再等江遠瀾人模狗樣從場窯後走出來,劉主任便朝我勾勾手,狐假虎威道:「小侉子,聽見沒?」
劉主任非常注意群眾關係,悄悄塞給江遠瀾5塊錢,用眼神示意,江遠瀾只好給了。畢號奇抓住錢後手握成個拳頭,雷大雨小地捶了江遠瀾前胸兩下,又抓住其手,舉過頭頂,笑盈盈向眾人頷首,轉圈時,轉了一半的畢號奇突然傻了,他獃獃地看著塬下一片杏林,然後發瘋地朝塬下跑去……
我穿過廢戲台,繞過馬廄,沿著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朝西走時,後悔自己沒了自己,掉轉頭,才往回走沒幾步,就是一塊教室大的空地上兩條巴掌瘦的條凳支著一塊硃紅色的門板,門板上躺著一個男屍,我覺得男屍面熟,彷彿在哪兒見過。疑惑起,精神升,那男屍就被我看了個仔細。再等迎著天西褐黑色的碎雲,到了畢號奇家門前,正欲射門,我一下子愣住了:兩條巴掌瘦的條凳支著一塊硃紅色的門板,門板上又躺著一個男屍,他是我們學校的化學老師白個白。
「每人一把煮黑豆,不超過百位數,你不吃也罷。」江老師輕鬆地說完,又嚮往地對我說:等我好好煮一鍋米飯吃完了,我就可以證明域中的類域論、自守函數的應用可能,因為數學家往往在並不考慮對外界的應用時才越能取得卓越的成就。你們願意為羊死或羊活的工作與我無關,《史記》「孔子世家」一章中有「眼如放羊」的名句,羊通陽,你去和劉主任說,我在為數學放羊,別讓任何人干擾我。
按照羊的解剖原理,羊的陰囊是不必挑開的,但是,石老師也挑開了。她像紅案大廚擠肉丸一樣,用大拇指的指甲蓋擠出了粉青色的睾丸,交給了庄老師。
「要是有人問起我,你說不知去向總可以吧?你連埋伏都不會打嗎?」江老師正退一步說,小程老師氣喘吁吁跑來,他邊跑邊朝江老師招著焦急的手勢,人未到聲音先到:「地區教育局和縣裡的領導都來參觀我校開門辦學的經驗,賈校長領著三個班去焚燒病羊,方向明領著兩個班給病情較輕的羊熬中草藥兼消毒羊舍,張菊花負責教學,命令你給羊解剖,同學們和地縣領導早都在打穀場等你等得不耐煩了,說什麼的都有。」
江老師用螳螂抱枝的姿勢抱著他的煤油爐子,那條灰圍巾他又隨手擲給了我,他很有感觸地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不吃飽了,又怎能為苟延殘喘在數學氛圍圈的人們製造氧氣呢。」我點點頭,冷笑著說:「您是氧您是氧您是氧祖宗。」接著,緊跟著他身後往指揮營帳走。「把鑰匙還給我,」他說罷,身子側歪,示意我把鑰匙放入他的口袋。「鑰匙丟了。」我滿不在乎地說時,發現一隊隊學生有往東去的,有往西行的,都有三五十個老鄉不錯步地跟著,拿著什麼工具的都有,包括揚場的木鏟,摟草的鐵絲擰成股的耙耮子。
魏豐燕見我不情願地站起來,就拍著我的屁股說:「歡歡去哇,八碟八碗的席,請你吃個肚拉稀。」
「我猜你肯定是陽奉陰違,躲哪兒睡大覺去了。」江老師一上來就這麼說,我越發認定老師是學生的天敵,我高高舉起灰圍巾裹著的煤油爐子。
見江遠瀾說得嚴肅,畢號奇聽得生氣,白個白圓場:理解理解,包括江兄的兩隻沙雞都是鳳凰涅,說罷,他還用胳膊繞住了畢號奇的脖子,熟絡地說:「您老千萬甭和搞數學的一般見識,數痴、數呆、數瘋子們吃碗麵條都得默算出麵條長度且用國際換算單位m。」「可是,爺的孫子討要咋辦?」畢號奇上手背打下手心后攤開說。
這台拖拉機是往孫仁堡公社去的,在南坳路口我下來了,我給了司機三毛錢,他說沒錢找,我說三分錢不僅可以買一根紅果冰棍還是爺受三天才能掙回的工錢,找!司機說要不,我給你的煤油爐子灌滿煤油?我只得同意,心想又便宜江遠瀾這傢伙了。
「爺兒子畢家鎖在縣公安局哩,怕甚?」村幹部急了,他鬧不機密瞎眼雞為甚吃好米,夏爐冬扇咋搞地?「你叫甚?」郭局長看來認識反戴帽的村幹部也沒多少時辰,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他叫畢號奇,他祖上是響噹噹的畢克奇,吹號吹到大同,集仁,烏魯木奇哩!」站在反戴帽身邊的一個後生說時,邁著摔跤步,上前走了幾步,把話說完后又退回去,站在反戴帽身邊告誡著:「這可是畢家鎖的爹!」
牙是怎麼掉的?江遠瀾下意識地捂住了嘴,他沒有想到一葉障目;存在於數學中的過於簡單化的危險,譬如認為幾乎所有的新數學尤其是應用數學都是壞數學——在現實生活中不但有難弟亦有難兄。事情說簡單的確很簡單:磕的。事情說不簡單很不簡單:自己在其有生之年,從來沒有見到過沙雞,它想必是來蓄read.99csw.com水池喝水,它心裏有火,要不然不會沒輕沒重喝個沒
就在郭局長對江遠瀾如同狗咬刺蝟無從下手的同一時刻,江遠瀾又想到了第四個問題:被郭局長嘩啦啦翻著的小本本——要他命的問題——密布在每一頁的公式符號、定理、演算推理、假設、縮寫……
此刻,枯井芬芳。「要是有酒就好了,」他再一次這樣說時,他還想說歲月是不可或缺的挂鉤,歷史事件的花錦就掛在這個挂鉤上。他的靳綺神並不比公元前347年在一次歡樂的婚宴上死去的柏拉圖溘然辭世的結局遜色,她同樣死得美麗動人,與生熙和。倒是白個白一副把盞醉來的模樣,誤讓別的老師以為他的教改報告寫好了,自己沽酒自己醉,眼熱地想知道個究竟,尤其是郝來寶,性子急,扯著白個白的袖子讓他交出來。白個白反手把郝來寶打到一邊去,面色平和地說:「大約三百年前,化學家格勞伯在用硝酸和鍋灰鹼製造硝石時發現,當把硝酸一滴一滴地加入鍋灰鹼中,產生出氣泡,繼續加硝酸,還有氣泡跑出來,當加入硝酸后不再產生氣泡時,加入的硝酸也不成其為硝酸,鍋灰鹼也不成其為鍋灰鹼了。換句話說,酸失去了酸性,鍋灰鹼失去了鹼性。既然學生不是學生,老師不是老師,學校還能再是學校嗎?我統計了十一、十二、十三班,三個班文化程度最好的讀到初二,文化程度最低的是小學三年級,十三班的唐小丫、魏豐燕就是小學三年級的水平,指望一個認定一個三角形有三個直角的學生來做化學方程式么?我準備回校后每個學生髮一份《元素周期表》,誰背會誰畢業。」
完沒了。同樣是泡澡,阿基米德泡著泡著泡出了個《論浮體》,尤里卡!尤里卡!(eureka已成為國際上的共同語言,表達突然獲得某種發現時的驚呼。,我找到了)赤身叫著跑回了實驗室,而自己泡著泡著泡出來個會手舞足蹈的木瓜,它的羽毛顏色和木瓜完全可以用等號等於。不顧一切抓它時,第一隻沙雞在木訥方面超過自己,而第二隻沙雞,嘿,甭提了,它居然和自己做起了遊戲,帝王能治世界,我等治不了沙雞?比黑棗還圓的羊糞蛋提示著自己,沙雞抓到,但自己的牙齒磕在那塊黑石頭后,才真正理解了毛主席的理論:一切真知都是從直接經驗發源的,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變革梨子,親口吃一吃……可問題之一是門牙都沒有了,梨子怎麼啃?問題之二是沙雞不是《論浮體》,問題之三是我抓沙雞與他們抓我這一等式是否成立?有無邏輯上的內在聯繫?
是你厭倦了
心虛了
「你到底想幹什麼?」臉色鐵青的郭局長一上來就這麼問,刺刀見紅沒說的。
想想看,我在這麼一種環境里生活,先是對白老師把桃紅色的球褲給江老師感到滑稽,再就覺得這裏村幹部水平低,說話前先叉腰,后稍息,顛倒了程序。於是,我和魏豐燕咬耳朵:「下次你回家,給爺帶些炒莜麥來。」魏豐燕無聲地從兜里摸出來一把煮黑豆,埋在我手心,兩個眼珠子不錯神地看著江老師既沒穿小程老師的外套,也沒穿白個白的球褲,而是向郭局長要煙抽。
「你來還是我來?」庄老師這樣問石老師時,是注意到幾個女生嚇得嚶嚶哭泣,石老師也一個勁兒用潔白的繡花手絹擦拭著鏡片上的塵土,她戴著甜白一色的喬其紗絲巾,絲巾的各角拓著四朵霽紅的玫瑰,每一朵都有少女的耳朵大小,在薄如蟬翼的素麵上有比羊皮紙厚的花朵,嬌絨絨地生息。石老師如輕盈的仙人,在花間游賞般地邁著小魚銜玉般的蓮步滑到庄老師面前,她笑得比篦梳還要密,就感染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庄老師用手搖鑽在羊的屍體上鑽穿了指頭粗的洞,串進去絞成鉛筆粗的鐵絲,並把它彎成環狀。他從褲兜里摸出一個S形的鐵鉤時在手上掂了掂之後掛在上面,靠它鉤住一隻瀕死的羊,儘管庄老師、小程老師都認為那是只死羊,但當深栗色的鐵鉤從羊的後腿腱筋空隙哧地穿過時,那羊的眼睛望著藍天,整個身體像在蒼穹下醉態中伸展……倒掛著的羊看上去要比它躺卧、疾走時顯得大,顯得蓬鬆,顯得舒坦。
綠茵茵的杏林不到半天功夫變成了灰敗的枯林,突發的天幕毛蟲是罪魁。每棵杏樹都披著豬網油般的絲絮,在絲絮上面蠕動著的寸長的毛蟲抱團成伙,成幫結對,潮湧一般駭人。畢號奇當時就僵直倒地,口吐白沫。
江老師悉數看在眼裡,他濕漉漉的頭髮扭成一綹綹的莜面魚魚,沒有形成珠簾。他走到哪兒都把無動於衷的氣概帶來哪兒,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就惹得郭局長一行人擺出一副勢不兩立的神氣,狠狠地,得意地咋唬道:走!站到前面說清楚。
石老師注意到陸陸續續還有豆腐花狀的血塊軟軟地從血管里滑出來,她雙手做著卡脖動作,把血塊迅速清理走了,她的手指手背的肌肉緊張僵硬,出現微細的痙攣。石老師長出一口氣,停頓片刻,用刀尖沿死羊的腹中線從上向下經過肛|門挑至尾尖。刀尖與羊的皮膚接觸的倏間,發出瑟瑟沙沙在宣紙上走筆的聲響,發出雨滴階聲,雪灑窗聲,棋子落聲和一塊老藍布似軟軟綿綿擦抹灶台的聲連聲。石老師再操起刀,用刀尖挑至羊的嘴角時,不知是下手重了,還是沒到庖丁解牛的嫻熟,死羊的喉嚨中似有三兩聲悶悶的桐木撞擊柏木的聲音傳出。
「郭局長!」石老師意外地喊道。
江遠瀾搖了搖頭。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郭局長清清淡淡的聲音充滿了哄勸。他見江遠瀾不開口,只好單刀直入:「你的牙是怎麼掉的?」
當風把石老師的絲巾吹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時,我與打穀場聽到了如下對話:
恰在這時,身後傳來一片嘈雜,我們扭頭,看到江老師被白個白、葉相敏及鄉幹部模樣的幾個人押著,來到了打穀場,走在最後面的一個人背抄手,上下一般兒寬,如碑在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