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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了(1)

出院了(1)

「你說,小侉子你咋栽在江遠瀾的手裡呢,你欺負我時是母豹子,見了江遠瀾是蔫耗子。」魏豐燕細聲細氣,碎步邁得差點把自己絆倒,她扭頭,將一張紅潤健康的雲盤大臉端給我看——顯然是氣我的。她還折騰出刻苦鑽研的神情,怎麼想也想不通地問我:「天敵是什麼東西?你怎麼一見到江老師,臉色就白啦?你怎麼一見到江老師,就不牛皮哄哄閃金光啦?」
一問三不知的傻蛋都是無神論者,我的自嘲讓小程老師不自覺地與我構成了一種類比;他認定白個白是戰死在沙場並成為他的理想主義腐化的產品,他把一張保留十余年相當珍貴的軍用明信片放在了白個白的腋窩處做為商標;黃褐色的軍用明信片上有三條魚扛著槍的郵票,還有炮筒口上站著一隻紅腳隼的插圖。開始,我還以為那是一張紙牌,「當革命實現了議會化,戰不戰爭的就都扯淡了!」小程老師感嘆地說完,還問我聞沒聞到屍體正散發著一股硝芒、引信的味道。我說能聞到嗎?對方搗了我一拳,我明白了彼此心中嚙噬著的東西。
方向明提出白個白死於自殺,非但沒引起在場所有人的詫異,倒讓大家有了一個暢所欲言的話題——自殺吾觀。教地理的熊希羲說:「在北緯發生自殺的地區,譬如英格蘭、比利時南部、法蘭西北部、德國北部等等。喜城地處北緯113,東經40,不冷不熱的美好季節自殺,是人們不喜歡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離開人世,春天的自殺者遠比秋天為多,儘管春天更冷一些。」教政治的石磊磊老師拿的是雙學位,她對社會學的研究是很到位的。她說:「自殺總是保護那些願死不願生的人們的權利,自殺僅僅是日常生活的誇張形式,它為所有人提供一條潛在出路的同時,且被稱之為文明的贖身錢,文明發展與自殺攜手並進,使自殺與真正的道德行為結為近親,自殺行為只不過是把道德行為做得太過分罷了。」小程老師說:「我一直對軍隊中自殺現象寄予廣泛的關注,不管在哪國,哪個部隊,自殺係數高的都是精銳部隊,譬如被譽為軍隊美德學校的阿爾得利亞部隊,每百萬人中有570人自殺,而法國部隊只有280人,軍隊是自殺的溫床,一經風吹草動,自殺風氣便馬上蔓延開來,就像已點著的火藥線那樣在那些隨時準備自殺的人中間蔓延,我以為「英雄主義」不僅是自殺理論的翻版,還是自殺最逼真的表現形式,在一個利他主義佔上風的環境里,人們總是隨時準備放棄自己的生命。」郝來寶老師說:「工業、金融、移民都可以使自殺率提高,但我以為鰥寡危機會對生存者產生極大影響,使他(她)不能適應變化了的生活,從而無力抵抗自殺的誘惑。白個白的妻子靳綺神來喜城一周后投井自盡,死因迄今不明,在坐的諸位都吃過靳綺神塞在我們手中的栗羊羹、雜拌兒糖、果丹皮和北京果脯,都誇過靳綺神兩個又深又圓的酒窩,都讚美白個白好福氣。如今,白個白以伊壁鳩魯式的死亡超出了世俗的追求,讓我們這些蜉蝣朝露就更為他的傑出而汗顏。生的權利從邏輯上講就包含有死的權利,所以,我勸在坐的諸位換一個角度去思考問題,退一萬步說,就算白個白死於自殺,難道不比武鬥殺戮,流血犧牲要好得多嗎?」
我先查看了一下日曆,今天恰好是星期天,難怪寢室空無一人,她們都回村去了。一想到別人能夠回村,我回不去,回不到我的兔子、豬、松鼠、大白貓的身邊,氣不打一處來,便揭開地炕的擋板,惡狠狠地尿了一泡。我剛剛尿完了,魏豐燕也如魘得醒,一軲轆翻身下了炕,褪下褲子,她的屁股和灶炕一般大,便有了濁浪崩雲的氣勢,翻腸倒肚尿得睥睨嘯傲。她閉著小眼,脬深尿長,稀眉毛還蹙個不停,逗得我哏哏笑起來。再等魏豐燕提起褲子,胡亂系一氣,拽過北窗一枕,放倒自己,鼾聲再起時,我讓自己用一種比較寬容的態度對待她,沒捏她扁趴趴的肉鼻子。
江老師細弱的身影先消失在羊巷,后消失的是站在路當間一隻罕見的喜瑪拉雅麥穗色|貓,它屏息,后腰上提,頸毛開,狗一樣擋住道路。江老師肚皮緊貼著牆皮繞過去時,它大叫噢——霍地躥上鐵灰色的房角,它在蒿草中穿梭的聲使我注意到它瓦藍的眼睛孤高冷漠,它突然出現又突然地走掉時,我以為是心造的或者是那隻獨角山羊製造的幻像,至少是江遠瀾的同黨。
方向明罵韋荷馬灰皮,提起拳頭要揍人,被張菊花攔住了。她香粉襲人,神色恭謹地說:「明月飄浮在小河上,人間有味是偷|歡,誰能犯作風問題誰就佔了大便宜。」張菊花是兵站站長夫人,她的私人生活是軍事禁區,她的言論讓教師們想起她那首著名的愛情詩《深誓》……
方向明急了,頂著一塊比藍玻璃還要透亮的天空,以為自己禮賢下士,能夠把橫亘在彼此間誤會的溝壑填平,誰料江遠瀾如此無禮。「我明明給過你三十六斤大米了,難道你忘了嗎?」「記得一絲不苟。」江遠瀾說。「那你為什麼一要再要?」方向明惱了,「你不是說過如果我九九藏書賠你三十六斤大米,你可以既往不咎的話嗎?」
江遠瀾此前一直抱著郭局長還給他的小本子流麗暢達地去做自己的學問,簡直就是失而復得的學問。他的冷漠、沉默被同事們熟悉,認可,他不發言是因為石雕像也不發言,列席參加此會的郭局長見大家都能說三道四,就指名要江遠瀾說幾句。「言者無罪,說幾句說幾句。」張菊花主任幫腔催促著。「嘿,說你呢,」韋荷馬老師又捅了捅江遠瀾,江遠瀾才醒過神來。
「是支書叫你們找來的?」我問。
「小侉子你分析得有道理。」胡泥糕表示贊同。
走出寢室,鑽天楊的葉子已漲成巴掌,風揮露,爭比翠綠。它和它,它們和它們灑下一地清陰,深深淺淺,又有彩蝶升落飄逸,就感到天氣熱了,蟬鳴的聲音嫩得像老樹上的新芽,嬌黃柔青。儘管是去方向明家傳話,活計苦澀,但總比躺在醫院的白床上做能言善道的墓碑強。
自從我落坐后,江老師一直皺著眉頭,他那張蒼白的臉使本來灰暗的牆壁顯得更灰暗還泛藍,他修長的手指夾著一桿矮墩墩的蠟筆,靠床的地上鋪著一張地圖,地圖邊還有幾桿矮墩墩的蠟筆,它們鮮艷過初夏上市的蔬果。蠟筆與記憶中游來游去的小蝌蚪一樣黏滑,似乎在小蝌蚪膨脹成碩大的氣球時,我想起了在東交民巷小學上圖畫課的情景——老師讓我們用蠟筆去填眼面前東交民巷天主大教堂彩色玻璃……我眼巴巴地盯著的蠟筆,眼巴巴到最後;眼睛像蒙上兩塊玻璃密匝匝地含著水珠,我使勁兒地吸著鼻子,然後,裝做漫不經心,裝做欲系鞋帶,彎腰,右手朝身後側一探,迅速抓到了那桿涼沁沁的蠟筆。接著,我戰勝不了自己地來到無人之境,我念念有詞:我今天考數學得了一個二分,我一睜眼,老師給了我倆耳瓜子,我一噘嘴,變成了一個小鴨子。
「京籽兒蘿蔔(喜城稱指心裏美蘿蔔。)再見!」再等賈校長領著學校隊伍回喜城時,南坳的男女老幼都統一口徑歡送:「京籽兒蘿蔔再見!」魏豐燕見我和小程老師一前一後坐在一輛木輪鐵瓦大車上,連郭局長、賈校長都步行,就氣嘟嘟地追著車軲轆說:「坐在車上,命運就是公正!」我悶著不語,就把魏豐燕的氣性給激出來了,她說:「小侉子你的臉和腚啥時調換的?你不要臉哎!」我看到她一身蔥白肉攜肥拖胖走得吃力,思想了一會兒,繼續悶著不語。
會場的寂靜無聲使江遠瀾由緊張膽怯引起的呼吸越來越粗重,江遠瀾抬起求救的目光,發現所有人與他的目光相同,甚至更具有求救的色彩。他甩掉燙手的煙頭,用與己無關的口吻說:「開學不久,我去白先生家換大米,我給了他十斤玉米面,他給了我十斤大米,條件是我把全國通用糧票換給他十斤,我給了他,他給了我這個月山西省糧票十斤。我去他家時,他從一箱子爛鞋中挑尚好的穿,他讓我幫他鑒別,我搖頭不予鑒別,現在想起,對不住他。白先生有鬱悶時拍桌角的毛病,桌角被他拍薄了一公分余,我勸他別練鐵砂掌,他敏感地指著一箱子爛鞋說:『踢鞋他是捨不得的。』白先生那一次還問我:『你是哪只手拿教案上課?』我說右手。不日,他買回來一副白線手套,給我一隻右手的。他向我要一毛五分錢,說一副手套三毛一,我占他一分便宜。我把手套扔給他,很不高興。白先生戴著左手套,右手插在褲兜,在我面前走過來神氣,走過去更神氣。他說:『我要去辟穀嘍,我已經學會了餐風吸露,能夠餐風吸露,便可以輕舉,可以長生不死,做一個快樂逍遙的活神仙。』我說你既然都要辟穀了,不如把那十斤玉米還給我,我好再去換大米。如今,」江遠瀾說到這兒嘆了口氣,說話的節奏慢了下來:「白先生徹底辟穀去了,用太陽漱口,用月亮洗腳,用泥土當床,用歲月當夢,我們都不是白先生的對手。」
「敢情。」胡泥糕同意我的觀點。
我擰了魏豐燕的肉臉蛋子,她也要擰我,正打鬧著,突然覺得不太對勁兒,我的目光轉向賣麻鋪斜對面的「泉瀛茶館」:靛藍的旗簾挑起銀色的「茶」字,猶如桃樹在蒼天展開了剔透的扇子,結縭沁香。而門首側牆上畫著一個笨乎乎的茶杯,冒著熱氣,江老師站在茶杯把兒旁,擋住了一半兒熱氣,他那絞架高的身子又吸走了另一半兒的熱氣,就讓彼此的目光不得不對上了,他滿臉痛楚地扭歪著嘴唇,面帶苦笑而又安靜地問我:「幹嘛站在這裏?」那一刻,就讓我惱楊美人的二姨,怎麼能把他放了呢!
指派我護送靈車的主意是江遠瀾提議的,他說我和死人有內在的優越的邏輯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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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明當下寫給江遠瀾三十六斤大米的欠條,反身欲走,誰知竟和白馬牙丈夫一行人撞上了。
我還發現江老師把他床上的塑料布撤了,一色淺藍的枕巾上有幾朵深藍的鳶尾花,如此精湛的提花工藝會讓人愛不釋手吧?我勒了勒扎小辮的橡皮筋,撓撓后脖頸,雙手放在小腹上,肩膀放鬆,坐在椅子上時,隱約聽到校辦工廠傳來機床無休止的九_九_藏_書營營聲。
郭局長和賈校長交換了一下眼色,宣布白個白同志不幸以身殉職。同時指出要以白為鑒,小心活著。第一個鼓掌的是石磊磊,大家邊鼓掌邊淚汪汪——恰在這時,南坳村黨支部和南坳公社黨委也派人來了,表情悲傷地將一幅「生為上公,死為貴神」的錦旗送到賈校長手裡,一個自稱是南坳公社黨委副書記姓呂的黑臉漢子說:「拜託先生們趕緊領著娃娃們回學校去哇,你們來的這幾天受苦受大了,沒吃一頓硬肉菜,沒見一塊黃米糕,聽說有的老師把羊糞蛋當黑棗吃,羊猝狙不咋,人要是猝狙起來可是妨大祖的大事,小小個南坳咋能承擔下這麼多的貴人哎。」
「太不像話!」「太不像話!」女老師們馬上提出抗議,說:「方向明無聊之極。韋荷馬笑吟吟,毫不生氣,說:「方向明呀方向明,你媽真給你起了個好名字!凶婦不敗家其一,悍婆疼漢子其二,河東獅吼的女人不給男人戴綠帽子其三,你回家問問你老婆,冬天給你戴綠氈帽,夏天給你戴綠涼帽,秋天給你戴綠草帽,春天給你戴綠皮帽,你綠毛王八,王八綠毛,天罰地懲,女人反,你家的紅杏不僅出牆,還出院、出街、出村、出到口外的二連浩特,現在就等出國了!」
白馬牙的丈夫是我們村民兵營長胡香炭的大兄弟胡泥糕,他到大同礦上當礦工十余載,終年挖著黑黑硬硬的煤,自然金貴白白肉肉的妻;白馬牙為生產隊的油坊賣肉藝,大公無私是可以的,但你狗日的方向明拿著生產隊長不當幹部,拿著豆包不當乾糧,拿著酸榴榴不當水果,拿著甘草不當中藥,拿著白馬牙的丈夫——煤礦工人不當男人,胡泥糕想到這兒,手一揮,花黑花黑一班青皮後生就把江遠瀾和方向明分別給圍起來了。
我患上了敗血症。昏迷之前,我譫妄地看到白個白的額頭上罕見地、奇怪地刺著「倒霉」兩個字!我覺得自己的體溫比白個白屍體的體溫還低,就扯過屍氈蓋在了自己的身上。白個白僵冷的臂膀碰到我出現瘀點的臂膀,便不再提出我要不要死亡的庇護,放任雞屎味的屍體氣息走進我的衣衫和凌亂的朝天鬏,還建議我的瞳孔可大可小,請進來走出去。
胡泥糕、胡連一夥兒不知道我這話是說給江遠瀾聽的,一見我撒潑耍賴,面悍舌尖,怕我鬧得昏天黑地,飄風凍雨,支書怪罪,粉粉嬸喝斥,胡香炭埋怨,胡富裕紅眼,好不容易抓丁抓到學校來的,我吧唧吧唧回了村,麻煩可就都是他們的了。不願戀戰的他們互相眼神一遞,轉身撤退,還囑咐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胡泥糕敷衍潦草地和我告別,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對勁兒,殺回來,給了方向明一個掃蕩腿,方向明毫無提防,眼前有一弧線黑飛藍閃,撲嗵就放倒了。方向明的腦殼磕在了石階上,我真真切切地聽到咚的一聲,像空洞落井的聲音。
「那麼,虱子多了不咬人,睡一個男人也是睡,睡十個男人也是睡,何必計算得那麼認真,要知道計算費腦漿,計算費元神,計算毀頭髮,計算傷工本,」我快速地掃了江遠瀾一眼,走到胡泥糕面前說:「白馬牙要是覺得吃虧了,讓她自己來么,白馬牙又不缺胳膊短腿,去年冬,從馬蹄山拐到咱村的金錢豹還不是她丁當五四打死的!她連金錢豹都不在話下,誰用你脫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女人的事情女人辦,男人來辦瞎添亂。」
方向明正在家中刷鹹菜缸中泛起的白沫子,他捋著袖子,滿臉是汗。這種活計都干,他在家金貴不到哪裡。方向明抓住竹皮刷,聽我交代完了,一臉的若夢若醒。我招手讓他跟我走,他說:「不是閑人閑不得,閑人不是等閑人。」說罷,摘下烏麻麻的圍裙,出門,隨手擲在了插槿做籬的圍欄上。這時,從西廂房追出一個滿臉雲片糕的徐娘,「喂,你去哪兒?」「我快去快回。」兩人誰也不看誰的對話我挺滿意,我還滿意方向明的老婆臉上有雲片糕般的雀斑做伴。
我說:「全國人民都知道,包括方向明。」
白個白死得瘸子屁|眼兒,邪門兒,就引起老師及校方領導的懷疑。賈校長說:「倘若換成小侉子死,很好理解么,不學無術個傢伙,抱起錫壺喝殘酒,死得順理成章,可一個北大化學系的碩士,這麼死,就有點可惜,有點可笑,有點可疑,難道白個白不知道這一常識么?」方向明副校長不同意賈校長提出的「意外死亡」的觀點,他認為一個搞化學的無疑也是精通死亡學的,從白個白輕而易舉死亡成功的事實證明,白個白是自殺。
……江遠瀾斜穿過青石板街,一輛驢車與他擦身而過時,驢突然劇烈地抖起了耳朵,像嚇著了。他來到我們身邊,用敵對的職業口氣問:「幹嘛不回教室?」「我剛把她從醫院里接出來。」魏豐燕急忙咽下食品回答。
「貧協主席胡富裕說能行!」胡泥糕的堂弟胡連回話。
「方向明是一個白睡了白馬牙的男人,同理,還不是佔了小便宜,輸掉了大尊嚴?」我是看著方向明講這番話的。方向明害怕的是皮肉之苦,我的話至少在他看來沒有什麼威懾力,以為read•99csw.com我是用物理原理來指尋化學問題,使用的根本不是同一套邏輯系統。
白個白的屍體放在了場面的棄窯中,陪同他的是一串串殷紅的田鼠尾巴。南坳在羊疫之前還發生了鼠疫,黃鼠在村裡集合歡聚,搞得人都無從下腳。一桶水可以灌出祖孫三代的田鼠,一百個鼠尾巴是一個工,各隊的計分員將一串串鼠尾巴刷上紅油漆不是為了避邪,而是給縣防疫站交差,當然,我還看到蔥油綠的鼠尾巴和粉紅色的鼠尾巴,但那是在我們村。
「去!」我把魏豐燕湊過來的臉打到一邊去時,還用踢毽時的大跨動作踢了魏豐燕的屁股蛋子。「你是不是發愁補課的事?」魏豐燕哪壺不開提哪壺,「煩人,你還嫌我活得不夠痛快是不是?」我拉下臉來,臉對臉盯著她說:「記住,少和我提補課的事,哼,這事都是讓你給妨的!」
我注意到江遠瀾的右耳垂確實有一粒芸豆大的血痂疤。「還不快回教室!」江遠瀾的聲音透出他的心煩意亂和少有的粗暴,恰在這時,一隻獨角的山羊出現了,它走過了命蹇多舛的生活道路之後,氣質變得開闊而蒼涼,它默默地為江遠瀾引路,但走到一半,便被一隻圓成球的綿羊勾引走了,江遠瀾對不完全是修女也不完全是盪|婦的綿羊好奇得目不轉睛,若有所想,我估計楊美人二姨把他關到特別部落特別處理是真有其事了。我和魏豐燕二話不說,轉身就走。「站住!」令人生畏的人都有如此低沉的聲音,江遠瀾命令道:「去給我找點酒精棉球,還有,通知方向明到我家來一趟。」
前世前有前世,後世後有後世,無恥山寡廉洞兩樣你隨便挑!魏豐燕碎嘴嘮叨還白晃晃如一盞「歧路燈」煩我,我就跳下車來,且不說傷口震得鑽心疼,汗珠冷過水銀珠子。魏豐燕狗熊般顢頇爬上車后,朝小程老師淺笑盈盈,小程老師朝我壞笑,我前觀后望,黃塵滾滾中的隊伍盤帶懶懶軟軟,個個都灰眉土臉,就沒敢交底,偏魏豐燕帶肉渦的胖手不拾閑,翻開了蓋在白個白屍體上的羊毛薄氈,見到了白個白鉛灰色的死臉——「啊!」魏豐燕尖叫著滾下車,像跳大神的跑掉了。
「白個白能是自殺嗎?」郭局長攤開雙手,面色潮|紅問大家,大家說:「不是。」「那麼,白個白是不是因公殉職的呢?」郭局長大聲再問,全場的人都明白了,異口同聲地說:「是!」百分之百的是!
剛才我還張牙舞爪,現在卻變成死蚌一隻,就讓江遠瀾生性孤癖多疑的性格暴露無遺。他緊張又掩飾地看著我,他默不作聲地看著我,時間一長,就把默不作聲的情緒傳染給了我。一如我和一根打狗棍共同站在晶瑩的月光下,我也把默不作聲當成我的本領來對付他——那扔在窗台上的舞美人蒙了一層糯米紙厚的灰,糖紙上那棵豆紅色的椰樹都舊了,默不作聲地告訴我它的變化。「你們村的人就這素質?」江遠瀾問。「他們在大同城學壞了。」我說。
方向明揉著後腦殼的包站起來,緩緩說去給江遠瀾取大米。他假設對面有個穿衣鏡,前走幾步,整理整理頭髮,領子弄弄,鬢角捋捋,袖子揪揪,衣擺扯扯,撲啦撲啦拍打一氣身上的土,又用手撣撣鞋面上的浮塵,再拿出一副追綺園、混廛市的架勢,亮相般頭一甩走了。
「唉?她甚時打死的金錢豹?」胡泥糕眵目糊未擦凈,聽稀罕地問我。
「國外有星探子,國內有屍探子,小侉子行,有你的!」小程老師一如讚揚骷髏中盛開著米蘭般讚揚我時,天空高處有灰色的雲絮發亮,彷彿鋪上了一層金色的羊皮。我的目光緊隨一隻暮歸的馬雕掠過古河道旁苔草、地榆、紫花、棘豆、野菊同生,同茂盛的草甸,我說:「我的傷口又有膿血流出,身上燙得難受。」
「我不會再要三十六斤大米了。」江遠瀾說得紅口白牙。
韋荷馬說到最後,表情豐富,這讓會場的氣氛一下活躍起來,有的說白個白身上總帶著一支自來水筆,一把牙刷,一盒火柴,對突發事件有很充分的思想準備。有的說白個白的閑章有半抽屜,儘管也有蘿蔔章、山藥蛋章,但是其中有「學生滿,天下反」「衣冠齊楚」「大翼垂天四萬里,長松拔地三千年」「一半書生一半癟三」「碼格里西還」等等,他的做法非常人所為。郭局長問道:碼格里西還是什麼意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了,還是韋荷馬破題,說碼格里西還就是馬革裹屍還的意思。「你怎麼知道的?」方向明警覺地問。「漢字諧音的常識你難道不懂?」韋荷馬譏笑道。「我懂,我更懂有人回到家是名符其實的受氣包,雙膝跪在床沿下,頭頂著尿盆背家法,三年裡吃不著雌舌頭,五年來老槍靠手擦!」
「你覺得哪塊石頭是,你就把哪塊石頭的肚子劐開問它好了。」魏豐燕回答完饊子也吃完了,她先用舌尖舔舔油手,然後把雙手的油噌噌噌地擦在頭髮上。
「你也想走?」我搖搖頭。小屋本身是很憋悶的: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幾件傢具,多得不能再多的書,連屋角的炭堆上也扔著幾本。小屋除了爐火慢騰騰,幾乎永遠是慢騰騰燃燒時偶九*九*藏*書爾迸濺出的火星是活的,我真懷疑我也是活的。
「小侉子,告訴爺,哪個是欺負你嫂子的槍崩猴?爺把他的卸下來當魚膘踩!」
一路上,沒注意到白馬牙的男人領著五六個青皮後生就走在我們身後,一路打聽是誰欺了他的女人,他的女人被誰欺,一路走得煙塵滾滾。
「你覺得你是第一個知道的,你就是光榮的拉皮條的,你覺得你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你就是可憐的戴綠帽子的,你想插個當間不可能!」我把話撂下時,臉也放下來了,誰讓胡泥糕穿著碰膝蓋的黑馬靴,梳著大背頭呢。我沒好氣地對胡連說:「快領走你的傻堂哥哇,這狗破地勢,嘆氣覺氣短,罵街覺有限,哪怕破涕為笑也不招人待見,這學校出鬼,人橫著死相當普遍,你們要是有癮,就替換替換我,爺正想回村,想得腸腸肚肚都穿洞啦!」
我又問胡泥糕:「生一個娃也是生,生十個娃也是生,對不對。」
魏豐燕給我背著行囊,還有扣在行囊上的洗臉盆和洗嗽用具,她說我的行囊有一股辛辣的馬合煙味,她犯壞地顛著腳尖走,身子亂晃,奶|子亂頂,喀啷喀啷聲就告訴我她生氣了。可問題是她不生氣誰生氣?我?幾個肩上扛著大鐮刀的老鄉與我擦身而過,這個時令能有什麼好收割的呢,胡麻剛剛開花,莜麥還沒有抽穗。遙遠的田疇有火把忽閃,交接樹林的小路有人吹笛……我對魏豐燕說:「回到寢室我休息,你去把江老師交代的事辦了,務必把方向明叫到江老師家。」「憑什麼讓我去?」魏豐燕愁眉苦臉更生氣地問我,我說:「大懶支小懶,小懶乾瞪眼。」
「抓他無期才好呢!」我聽了相當振奮。「聽說縣婦聯主席用回形針彎成12345678910,串成一副耳環,要給江遠瀾耳朵打洞,以示懲戒!」魏豐燕說到這兒,目光射向迎暄門出口右側一小販的一籃子炸饊子。我的身子一直靠著她的身子,攙扶是要付出代價的,我不知道她從我褲兜摸走一毛還是兩毛,當她抓著兩個巴掌大的饊子,嚼得滿嘴金燦燦時,「後來呢?」我問她,目光中的東街一景一物都在霞光中輕盈起舞,一隻小鳥眨巴著縞瑪瑙般的眼睛,站在賣麻鋪的幌子上,她的身子反倒靠在我的身上,她吃相饞人,嗚噥不清地說:「你問楊美人去哇。我不了解,」魏豐燕告訴我縣婦聯主席是楊美人二姨。
「你還要多少?」方向明想到自己不僅以江遠瀾的名字欠花賬,還以江遠瀾的名義四處和嫖客借錢物,包括春|葯、邪片膏、碗坨茶、牛羊鞭若干,花中行樂月中眠,情不知所起,義不知所去,做下的那些事沒臉沒皮,也想有個解脫,更何況總務處處長是連襟的小舅子,他請江遠瀾黃茅白葦一次說准了,要完這三十六斤大米能不能就利落了。
「我也贊同江遠瀾的觀點!」接下來說的是穿著一件沉甸甸的制式長大衣的韋荷馬:「此刻,江遠瀾尊稱白個白為先生,我感同深受,某一日,我與他沿城牆散步,忽然,頭上澆下來一片黃雨,我抹臉仰頭,見一群頑劣學生端著小雞雞朝我們撒尿,『何人擲汁?』白兄輕聲提問,嚇壞了學生,我以為此後學校絕跡學生欺負老師現象,與白個白特殊教化不無關係。斯文到了極端便衍變成最具威懾力的武器,何人擲汁?多麼斯文!現在,我們通過對死者的回憶,是為悲切虛榮?還是為同情做戲?事實上,我們的語言非但不能給死者以安慰,還加重了死者的不幸,我們如果不是對死亡恐懼的話,我們何必說三道四?」
列席此會的郭局長臉色比遠處豐稔山尖的黛色還黛色,他說:「在坐的諸位可以婆婆媽媽,不可以婆婆媽媽氣。可以下千言筆,不可離萬里題,今天的會議是討論白個白死亡的性質問題。譬如:白個白不來南坳,有沒有酒喝?」「不可能!」搶先說話的張菊花非常乾脆:「他生活困難極了,爹癱在床上不算,還有個瘋二姨,瘋小姨要養。」「譬如:白個白不來南坳,不被畢號奇去找赤腳醫生,不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同吃炒豆同喝酒,能暴死他鄉嗎?」賈校長搖搖頭,所有在場的人也跟著搖頭。郭局長說:「試問,白個白有過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嗎?」庄老師說白個白最喜歡的一句詩是:「為什麼我眼睛里總飽含著淚水,是因為我愛喜城愛得深沉。」郝老師說:「白個白對古代金丹術史及鍊金術有濃厚的興趣,他說中國煉丹流行了兩千年,漢武帝時都能煎泥成金、凝鉛成銀、水煉八石,我也要造出社會主義新時代的能洗筋伐髓、壽與天齊的新型「哲人石」,獻給毛主席。」「噢,對了,」沒容郝老師說完,葉老師補充說:「白老師說他平生最喜歡的四個字是「點石成金」,昨天傍晚一道埋死羊時他還說全世界專利發明中化學佔了20%,我總得搞出點名堂來。」「沒錯,」教化學的張紅梅老師也搶過話頭說:「白老師從飲牛溝的漢墓搞到了一鼎『大豐爐』,說此物是富貴榮身,濟人利物的丹鼎,等到完成他那點石成金的心愿之後就送到喜城文化局去。」另外,張紅梅眼睛紅了,她說:「白個白read•99csw•com胃潰瘍的老毛病又犯了,來南坳之前大便潛血一直四個加號。」張紅梅還說:「白個白自妻子死後他一直酗酒,但神志清醒,意志堅強。」
白個白埋葬的翌日我出院了。
我突然想喝一瓶北冰洋汽水,用滾過蠟的麥稈吮吸,一口氣喝下去整瓶。
自從我動闌尾手術之後,就一直沒來這間小屋。小屋被徹底遺忘之後又清楚出現,它就有了一種嫻靜又酸楚的魅力,讓我懶散地打量它:我注意到五斗櫥上多了一面鵝蛋形的小鏡子,這會兒它閃爍著蒼白的光澤,那種凝滯的光澤不依不饒地流連著緘默,而且沒有反射能力。
方向明家在學校西邊靠北的小院內,為了進出方便,學校和小院之間開了一個拱形的偏門,小院內的老師都是帶長的,都懂得利用學校的湖水放鴨子。我抄近道,和一群嘎嘎亂叫的鴨子在門洞見面了,鴨子們關心花鳥魚蟲,意趣豆棚菜圃,更有一隻領頭的綠頭鴨告訴我它最愛看魚兒跳波,蝦子閑逛,鱉子慵懶不搭理人類。人不如禽,我目送鴨子們屁股搖搖,搖搖屁股,撲稜稜下湖划水,恭祝它們胃口好,忘老、忘倦、忘歸,玩死拉倒!
「你說,江遠瀾這號人是從哪塊石頭底下蹦出來的?」我望著完全被蒿草湮沒瓦當的一排灰門樓問魏豐燕。
我把臉黑下來,不耐煩地擺擺手,「歡歡地滾哇!」「滾!」胡泥糕一夥聽了我的話嚴重驚訝,嘴裏似塞進了冰圪碴,吸著冷氣吃憋,攥起拳頭的胳膊便耷拉下來。我問胡泥糕:「咱村裡的男人欺過白馬牙沒?」「沒么,除了胡富裕白睡過一次,沒么。」「胡富裕白睡完支書咋解決的?」我再問。胡連說:「我哥,」他用手指指胡泥糕,「把他胡富裕的紅褲帶掛在了大隊部,傍晚又讓胡富裕背到我家一筐山藥蛋和半畦甜韭菜。」「事情結了?」「結了么。」「你動腦筋想一想:胡富裕贏了還是輸了?」「輸得連紅褲帶都沒了,輸到家了。白睡白馬牙的男人自以為佔了小便宜,其實丟了大尊嚴,是不是這個理?」
「小侉子,你痴眉瞪眼等啥哩,爺要把他兩條胳膊當山藥蛋絲絲掰斷,為你嫂報仇!」
一路上,魏豐燕向我彙報了在我住院的兩周內,學校發生的三件大事:第一,化學老師張紅梅做為援藏教師去墨脫領了五百元補助,一分錢都沒留,都給了白個白親屬,大方得讓人心領神會。第二,學校蓋了六座鴿塔,把剛蓋好的羊廄都拆了,倒不是擔心羊疫,而是擔心南坳疫區的死羊齊刷刷再活了,在學校安營紮寨,因為有一隻黑眼圈兒的山羊玄妙地跟著賈校長回來了,它寸步不離賈校長,還招徠了成幫結夥的綠頭蒼蠅,嚇得賈校長逢人就說:我正領著一隻老狼散步。第三,江遠瀾自打從南坳回來后聲稱腦袋抽筋,一上數學課就命令女生們到操場自由活動,還說女人的腦子永遠在空轉!數學不是女人的聖餐,三天下來,驚動了縣婦聯,被抓去辦學習班了。
回到學校,我便和魏豐燕分了手。住院期間,我幫石磊磊鉤了一塊窗帘,幫葉老師鉤了一方一長兩塊檯布,還幫劉主任的兩個女兒織了兩件套頭毛衣,逐一送去,雖然站在門口就把事情辦妥了,但欲罷不能地歡喜對方的笑臉,綿善的聲音,我就把自己打扮成一條適應各種調味汁的魚,在老師宿舍之間游來游去。其間,石老師問我:「小侉子你這麼能幹,心靈手巧,幹嘛不好好學習?」葉老師問我:「小侉子為什麼你的語文能考第一名,數學也能考倒數第一名?」劉主任感嘆道:「小侉子呀小侉子,你聰明起來嚇人,你笨起來也嚇人,你能不能不嚇人?」面對老師們的殷切關懷,我一個勁兒點頭道:「我錯了。我嚇著老師了,我改,我改。」再等回到寢室,魏豐燕靠在我的行李卷上睡著了,我欲睡,江遠瀾的臉老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唉,我搖醒了她。「不尿,不尿,」她以為我又是找她上廁所,咕噥著,我問她方向明去沒去找,江遠瀾的口信送沒送到,忘了,魏豐燕說完,又閉眼睡了。
江遠瀾拿出一副收貸人的嘴臉:「此話不假,言之鑿鑿,但仁兄還要我提醒嗎,班固《西都賦》有言:離宮別館,三十六所。李白《元丹邱歌》有詩:暮還蒿岑之紫煙,三十六峰常周旋。《後漢書釩喑寫酚惺罰呵笆酪欽囈栽蝗∪盼閑倥冶邸T諉竇漵腥六雨象徵風調雨順,三十六天罡。中景帝的「取苑馬」也附會成三十六苑,綜上所述,三十六大都為虛指,不過是約言其多而已,通常實數可稽,虛數不可執。再有,世傳少林拳法有三十六跌打,嵩山有三十六峰,包括我國古代兵家謀略法典的三十六計,蓋都是奇特神秘的相關成數,系虛擬之詞,不必確求其數。我要你賠三十六斤大米,微言大義,想必仁兄心裏明白了吧。」
「江老師,我把方校長請來了!」快到江遠瀾家時我喊了起來。江老師把我讓進屋,把方向明堵在了門外,表情平靜地向方向明討要三十六斤大米。
殊料,胡泥糕一下子惱怒起來:「小侉子,你說這話甚意思?你話中有話,是不是白馬牙賣炕,爺是最後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