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回家了(1)

我回家了(1)

母親告訴我患者因急性白血病引發顱內大出血死亡。母親讓我找一把梳子來。我站著沒動。母親又重複了一遍。我不說拿也不說不拿,只是定定地看著母親那像開著紫色小花的薊草梢上閃著火焰般的眼睛。數小時前,阿姨的大辮子還不停地蹭著父親的大腿,我不想讓母親給那位阿姨梳頭,我眼巴巴地瞅著門口,背對著死去的阿姨和母親,期待著父親的出現。
我知道陽坡上纏繞著蒿草的牽牛花也紫藍藍地纖弱、嬌嫩,可它幾乎沒有一點兒分量。我走過掛著一盞盞淺荷色壁燈的婦產科,轉身上樓時,樓梯的扶手上有一隻碩大的灰蛾子沒頭沒腦地瞎撲騰,繞著我腦袋的還有另外一隻蒼蠅,我捏著蛾子的翅膀,它身上的磷粉迷了我的眼睛,搞得我的眼睛又澀又麻,鼻子也有點癢。
小侉子進城沒見過電車
我低下頭,扯了扯滿是污垢的中山裝,又歪脖嗅嗅髒兮兮衣領處冒出來的魚蝦腥臭的氣味,我很難過——從張家口上來一位穿鐵路制服的中年男子,他把一尼龍袋子濕乎乎的東西放在行李架上之後就和女乘務員聊天去了,我伏在小桌板上打盹,尼龍袋裡的腥水就滴嗒了我一脖子。袋子里裝的是從官廳水庫打上來的魚,賊腥。臨下車,他抓了幾條給那位女乘務員,女乘務員給他兩枚刻有鐵路路徽的金銅扣子,他罵不知哪個王八旦割掉了他的扣子。誰讓你把衣服掛在衣鉤上?那位女乘務員說罷還湊到他身邊不知悄悄說了些什麼,兩人開心地格格笑,我恨得不行,真應該把五個金銅扣子齊給他割下來,我手下留情的壞毛病真該改改了。
列車一過居庸關,氣象大變。只見山巒逶迤,容態百逞。日久不見霧截山腰,霞橫樹杪的斯文氣象,眼睛都呆板了,嗓子眼兒都干銹了,藉助撲面來往的熏風又軟又濕又滑,禾苗久旱逢甘露的句子就理解了,大旱望雲霓的意境就感受了。見關關弄舌的山禽們過得比我好,見伐木丁丁的樵哥們活得比我強,就更加理解了毛主席「越是艱苦,越是困難的地方越是要去的同志才是好同志」的一席話意有多麼深,味有多麼長。
受了漂亮發卡的刺|激,受了「哼」的打擊,我倒錯了車,等到了中國強,天已經黑盡了。儘管我知道家中的燈是黑的,還是仰起頭望了又望三層靠東的窗戶。明明知道在我去農村之前,為我照亮這座城市的月亮,與我今天回來,不再為我照亮、而是為那個漂亮發卡而照亮,為那個「哼」而照亮的這座城市的月亮是同一顆,可我還是覺得它亮度減了,升起時間遲了,分量輕了……
上無軌電車時,呼啦湧來一群人,我讓了又讓,最後一個上的,我帶了大包小包四個,肩扛兩個,手拎兩個,活像個逃荒的。車門嘎嘰嘎嘰關了好幾下才關上,惹得有時間觀念的北京人都掃來目光,看著我胳膊肘朝外頂,吃力地擠上車來。
山高路長要坐火車
福兒奶奶讓民兵營長胡香炭站到城牆的烽火樓子上喊話,還讓胡香炭喊聲放大放寬,胡香炭喊道:
我看了一下站前的大鍾,時間是下午四點。
不能發射咱就不發射,
「好啊,人畜同車,北京倒底是北京,覺悟就是高。」我把挎在肩上的兩袋行李放在腳面前說時,注意到四周的人對我相當嫌棄,眼皮甩,嘴巴撇。
炮彈能發射人咋就不能發射
電車一走嚇得小侉子亂跑
「人還沒上來呢,你關什麼門!」上了車,我就朝長著柿餅臉的售票員吵了起來。
她是在「象來街」下的車,我以為她會最後「給」我一眼,至少再「哼」我一次,以示鳳凰不與凡鳥爭巢,麒麟不共凡馬伏櫪,我以為她才是最正牌,最正宗,最正九-九-藏-書經的北京人,我不過是個冒牌貨,我不過是這城市的「哼」。
胡有富咋審的半腚腚不詳,反正半腚腚領著全村最老的牛泰斗和旱板車送我時,臉拉得比驢臉還長。牛泰斗老得直流眼淚和哈喇子,牙都沒剩幾顆,全身古色古香,尾巴骨刀砍得一樣尖削。提起牛泰斗一路上的表現,不比半腚腚強,不提也罷。
緊跑慢跑一塊石頭絆倒
列車在黑夜中賓士,儘管不能雞鳴早看天,但整個車廂像敷了一個巨大的冰袋,涼爽宜人的享受我就享受了。我坐在其中,美滋滋地打算一下火車,就先坐105路電車,再倒3路公共汽車回「中國強」,進門先洗澡,洗頭,換衣服,然後,然後幹什麼呢?左想右想覺得然後再想也來得及,反正支書批了一個月的假期,提前歸隊的傻事我是做不來的,要知道支書批出了支書的意志。「中國強」是一幢四層紅樓,蓋於新中國成立十周年之際,是衛生部、北京市委為歸國的專家們特意撥款建造的。地理位置不夠好,選在了崇文區鐵轆轆柄兒衚衕旁邊,緊靠著一些小廠:如絨綉廠,絹花廠,料器廠和標準件儀器修理廠,還毗鄰著三五家收購古董,裝裱字畫,收購舊書的店鋪,周遭房都低,惟中國強聳立高張,陽台用乳白色鐵藝修飾花朵枝蔓,圍牆四周都有乳白色的球形燈呈串狀搖蕩光芒。再加上早晚都有轎車出入,送奶的,送報的,送煤的,送冰的,送花的,送菜的,送日用雜貨的穿流不息,每到周一、周末,接送孩子上學的綠色有硬頂,軟圍牆,有遮簾,有風窗的雙人人力車把車鈴,手搖鈴都用到窮極,護送孩子到門外的家長都衣著光鮮,考究氣派,膚色白皙……各家的窗帘布都是明媚、爽朗、雅潔、清靚得可以撫摸的風景,各家的陽台都擺滿了花草盆景、攀藤植物,更有幾戶刻意地種了竹子石榴和葡萄,搞得整幢樓一方錦繡未竟,一方錦繡又興,一方錦繡又轉,一方綿綉又出,總而言之,令人目不暇接就是了。
——送到鄉公所,讓你狗日的回京
不知哪位伯母把人走關燈的習慣帶到了我家,走時,把客廳的百合花型吊燈給關了。黑暗的屋子給了我不可抗拒的命令——一直黑下去吧,我豎起耳朵聽到了最微弱的命令的餘音,它和桉樹葉聲混在一起,一如漫山遍野的荒草和荒山混在一起。
全村的社員同志們——
回京的小侉子操心你小命難活
「人都上來了,倒是有頭驢差點沒上來。」柿餅臉售票員霜言霜臉。
北京離這兒千里遠
我把歐式沙發上的白罩單揭去,讓幾位伯母落座,忙著到我的卧室去看那張奶油色銅藝做工華美的小床。插隊之前,這張小床就放不下我了,我的腳丫子從欄杆中伸出去,惹得從小帶大我的郭媽大呼小叫,說我睡著后翻身會把腳脖子別斷。小床的四角有四根鋼柱子,柱子頂端各站著一隻小兔子,摸上去沁涼,我在床前怔了一會兒,想到了兒時沒完沒了想把銅床拆了賣給廢品收購站,換錢買江米條、買桃酥的念頭,忍不住想笑。
一種非同尋常的擔心是我在大廳里見到一位用黑黑窄窄的臟手捂著臉,盤腿坐在枝形大燈下的老太太引起的。她的指縫裡,就像松樹皮裂縫中的松膠,閃爍著淚珠。這些年,我老夢見標本室里形形色|色千姿百態的腫瘤們掙脫了10%福爾馬林藥水的束縛,快速膨脹,嘁哩喀喳撐破五花八門林林總總的玻璃器皿,龜一樣或蛇一樣蹣跚或冰冷地爬上我的腳背……經過標本室的甬道時,眼前是腫瘤標本;或玫瑰灰,或淺蘆葦綠,或深鼠灰,淡蜜黃,翁鳥藍,銀魚銀,鴿蛋斑,泥螺青等等,薛read•99csw.com施的母親昨天剛帶我看過,包括鈷鐳室那間蘑菇圓的白果色的大房子。恍然間,我想起那位漂亮得不得了的阿姨脖頸上紫丁香花般的出血點和蒼白的面色——一塊漸漸冷卻的鋼板,顫動著微微的寒意,父親與那位阿姨的關係,如同陽光永遠無法照到的放射科暗室,流動著黯深的神秘。
我多次糾正過胡香炭說北京城有派出所沒鄉公所,胡香炭說他有忘性沒記性,三個字才錯兩個字,可以了。這會兒,天空輕盈、寥廓、深邃,從永定門火車站走出來,我坐在站前拼花的鋪地磚上,不論是看到站前西側賣餛飩、炒肝、油餅、油條、豆汁、焦圈、豆漿的廣告牌,飯店牌子,還是看到無軌電車、公共汽車、郵局、百貨公司、副食品商店、汽修門市部、攝相器材館、海洋工藝品商店,都熟悉、親切,尤其是北京人的臉真乾淨。
半路上,我被薛施叫住了。
我剛把門打開,住在隔壁的庄伯母就來了,緊接著尹伯母、惲伯母、劉伯母等也都來了,她們叫阿丫,小丫,淘丫,我反應遲鈍,她們就嘆息地說呆了,呆了。庄伯母說莊院長上個月收了一個世界罕見病種:森林念珠菌感染的男孩,頭像羊一樣長出角來,胖瘦個頭和我大致,表情也和我一樣呆。惲伯母右手捏著一塊綿色繡花手絹,上面綉著的梅芬杏蕊荷白芳桂海棠桃李牡丹芍藥開足了爛漫,她像站在妝鏡面前,說她們家今晚喝奶油蘑菇湯時還提到了我母親。惲副院長說小丫媽媽做的湯在中國強最鮮甜,別人家的奶油蘑菇湯不會放雪梨片,小丫媽媽煮的別才,再用景德鎮薄瓷湯碗端上來,美食美器,絕配。尹伯母的四個兒女都去了黑龍江農墾建設兵團,見到我,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摸著我的手,一邊軟軟輕輕地拍著,一邊抹眼淚。她的帕子更是精緻,薄如蟬翼,色如奶白,似乎綉著柳花如霰,鴛鴦倦飛,小閣褰帷,殘爐尚燼,乃至可以入世、經世、避世、玩世的教導都諄諄在那上面了。我讓諸位伯母拿些土特產走,幾位伯母都對山藥蛋感興趣,說要做火腿沙拉、雞絲沙拉、蝦仁沙拉、凱撒沙拉、亞里士多德沙拉等等沙拉。我問她們要不要用秕子縫枕頭,我誠心實意帶來了,她們說沒聽說過什麼叫秕子,她們一一報來各家枕頭的用料,有蠶屎的,有茶葉的,有羽絨的,有蕎麥皮的,有木棉的,我就知道福兒奶奶滿腦袋裝滿了秕子,老了老犯錯誤。
哼我的她盤著一個側卷的高聳的髮髻,髮髻上有一個寸寬、半月形的黑有機玻璃卡子,發卡的玻璃裏面開著三朵雪白的梅花,梅花的花蕊、花絲、花柱、花藥、萼片一派銀色,惟有柱頭用一顆珍珠點綴,三朵梅花,三份漂亮就看得我眼睛發直,看得我恨不得上去一把抓下來后逃跑。如此精緻可人的東西使我情不自禁地湊上前去,踮著腳尖抻長脖瞧不厭地看了又看……她猛地回過頭,「討厭!」她眼睛白我,又罵了一句。他奶奶的,貴有貴供,賤有賤鬻,我哪裡還有丁點氣焰,她明目張胆地「哼」了我,哼得理所當然,哼得天經地義。我喏喏地退了兩步,再想瞧一瞧她的卡子,決心一下再下,但還是覺得眾目睽睽之下,頭要抬起來很困難。
「討厭!」斜處里刺出來的聲音鋼針一樣尖冷,無疑成為那些避之不及,盡量躲閃我的那幫人的共同聲音。她站在車頭,罵我時和司機背靠背,罵完後身子倚在司機與乘客相隔的屏板旁的鐵欄杆,她用挑釁的目光乜斜地看著我。
再等我從裡屋的卧室出來,手裡抱著汕頭抽紗全棉質地的懷枕,伯母們就問我還搗蛋不搗蛋了,我揪著懷枕寸寬的絲光花邊說蛋要不搗還九_九_藏_書是蛋么。尹伯母問我還記不記得我在家中放了膝深的水,用電石當燃料,自製一艘小艇,妄想游曳,水漫全樓的事。我笑而不語。惲伯母又講起那年冬天帶我去看芭蕾舞劇《天鵝湖》,我跑到後台偷了個花冠子的情景。庄伯母說小丫是全樓第一淘將,接著她模仿我母親的口吻:哎呀呀,我生了這麼個頑劣小丫,整天人不是在樹上,就是在房上,不是在牆上,就是在街上,夏在水上,冬在冰上,什麼時候她能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呀!庄伯母說到這兒,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劉伯母問我:當年花房的玻璃十有九塊是你打破的吧?我搖頭,為什麼你一下鄉,花房的玻璃就一塊也不破了呢?我嘴上說別冤枉我,湧上心頭的依然是那件饒有趣味的事:那些年,我著了魔似的把各種形狀的碎玻璃挖個小坑,或放些鮮花瓣,或放點色彩艷麗的紙屑、布屑,或把從別的小朋友家偷來的小相片撕得碎碎的之後,墊些青草,上面壓塊小玻璃,再撒上厚厚的一層土,過上一兩天之後,再去找,有找得到的,有找不著的,那些找得到的玻璃房子,掛滿一層大大小小的水珠,我知道泥土在呼吸,泥土在夢囈,泥土燕燕鶯鶯,泥土風風雨雨,我還知道舊了的花瓣上也沾著露水,甚至比鮮花瓣更凄美,為了能夠不停地看到凄美,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伺機作案。要建「玻璃房子」,關鍵是玻璃,砸公共花房的玻璃民憤較小,我這樣做也是迫於無奈,眈迷於此,手經常劃破,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就引起了郭媽及樓里這幫伯母們的警惕,幸好,我家有一架架的藏書、外文書、期刊雜誌多用銅版紙,我就說我的手是被鋒利的紙划的,誰還不會人模狗樣抱本書表演刻苦學習呀,所以,我一學習就被紙劃破手的特別現象讓郭媽心驚肉跳的,只要我一讀書,嚇得郭媽總是趕緊地把我手上的書沒收了,郭媽說讀書讀出血來,誰敢保證讀書不讀出命來!
甭讓城裡人恥笑咱窮哆嗦——還有一事是讓人擔心的:
敬供點土特產和雜貨,趕緊的
母親像剝枕頭套似的,一手拽著阿姨的胳膊,另一隻手剝掉了阿姨的衣服。當母親用不停地冒著熱氣的一盆水為阿姨擦拭身子,先是手、胳膊、脖頸、前胸後背、腿、腳。又打來一盆熱水為阿姨洗臉,包括耳朵、鼻孔時,我忍不住用手指觸蘸那盆水,嗷——那盆水冰涼刺骨,我忍不住叫出聲來。
半腚腚一路上哀嘆六月六沒吃六盤包子六盤肉,七月七沒吃七盤扁食七盤雞,白活了年頭三十六。我說白馬牙可是你的美嬋娟,半腚腚說白馬牙是他大年初一的油糕,一年不過一頓。我說你趕快尋找一碗水溺死能到永遠,半腚腚卻說小侉子你不懂老妻稚子嬉膝前是甚滋味,是甚幸福,是甚舒坦,是甚嚮往,是甚機關。半腚腚按轡徐行,徐停,十里一打尖,二十里一找客棧,一路唱《斷橋》、《祭江》、《寶蓮燈》等苦兮兮的戲文,淚補得足足的,時間浪費一天余。
正是傍晚,太陽被蒓絲千縷般的積雲糾纏不已,散亂的光芒懶懶軟軟頹廢了下去。我騎跨在丈余高的圍牆上,緊挨著這條足有百米長的有坡的柏油馬路。父親用車推著的那位阿姨逐漸走近我的視野:天啊,阿姨漂亮死了。她是誰?父親馱著那個穿著白底藍花中式罩衣的阿姨從坡底朝上走著。父親的自行車在夕陽下顯得精小,銀光晃晃。父親面朝東,正對著我,坐在後坐架的阿姨頭低著,那條老粗老粗的大辮子斜搭在胸前,辮梢兒顫顫悠悠掃拂著父親的右胯。父親執把,吭哧吭哧往上推時,還回過頭,與那位阿姨說著什麼。我順著圍牆,騎馬蹲襠般地盡量貓著腰朝下九九藏書滑。漫天翻卷的積雲發出嗚嗚不懷好意的聲音,我迅速地一躍,從圍牆躥到那棵槐樹上,哧溜滑下來,撒丫子往家跑。
我站在胸寬的窗檯前,摸到了鎳幣厚的塵土。此前,當我把磚紅色印有金色鈴蘭及松果的西班牙窗帘拉開時,塵土哆嗦著紛紛落在了我的手上,塵封三年的家有一股濃郁的潮霉味道,我閉上眼睛,吮吸著家的味道時,感受到了譬如你找到了一根羊毛,也就找到了漫山遍野的羊群的悲喜,淚水從我的睫毛下走了出來,我顧不得去揩……後來,我兩腿岔開,姿勢不雅地坐在了沙發上,看著空空如也的茶几,看著瓦藍瓦藍的夜霧冉冉下沉,看著窗外星星點點迷人的燈火紛紛熄滅……
槐花依舊開放,一股令人昏沉的馨香無處不在。槐花開得緊湊、專註,甚至有些亢奮。槐花開到飽和的程度,就不像一隻只潔白的羔羊側卧在樹枝上酣睡,而像堆棄在供應室的一筐筐紗布髒兮兮的。阿姨死後,父親似乎對任何事情都懶得多費口舌,沉默陰鬱。當他表示威言和不悅時,先用眼睛盯我,後用鼻孔哼一聲。剛開始,家裡不過徐徐注入一點萎靡的氣氛,日子久了,一家人變得比向日葵還沉重,都耷拉著腦袋。
進了家,母親的留言壓在梨花木雕花圓桌的玻璃杯下面:吃完雞肉粥,來內科病房找我。她的字瘦瘦斜斜,想見是情急之中匆匆留下的。
下了火車,我的右眼皮突然跳了起來,我往食指肚上吐了吐沫去按也沒按住,右眼皮幾乎跳成了蜻蜓的翅膀,和我在村裡第一次騎驢,騎一頭大叫驢時跳得一模一樣。我回京時,也是半腚腚送的,原來支書認為我坐了一個學期板凳,命苦得深重,說好了派村裡惟一的一輛拴花輪的騾馬大車送我的,不想,我走的前一天,被長征水庫工地征了去,只好改用鐵輪大車。也不知村裡哪個槍崩猴不捨得爺走,把兩輛鐵輪大車的轅齊給鋸了。治保主任胡有富把地主景山叫到大隊部,問景山知道不知道誰搞的破壞。景山說胡爺爺,我交過稽查費、救應費、保甲費、維和費、守法費、緝賊費、群專費等八塊錢哩,開什麼國際玩笑,選上地主的這兩年(四年一換屆)我見只黃耗都作三揖,見只蜢蚱都磕九個頭,現行怎麼敢?胡有富又問景山:「你猜想是誰?」景山說:「半腚腚自從被狼叼吃了半個屁股,結婚娶媳婦成了嚴重問題,一般來講越自卑的年輕後生越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問題。」
薛施遞給我一個槐花扎的花環。我剛剛戴上,她又反悔想搶回去,一個扯,一個拽,花環嗚呼哀了哉。薛施不依不饒讓我賠,我只有踹她一腳丫子后馬上逃離。
她和我的年齡相當,上身穿小圓領墊著花邊的白襯衣,下身是一條下擺極大的黑綢長裙,腳上穿著一雙漆得賊亮賊亮的黑皮涼鞋,她兩腿頎長,併攏得緊緊的,亭亭玉立好像就這模樣。我注意到她有一蠻腰,是因為她系著一條煙盒寬的黑皮帶,黑皮帶上點綴著一顆又一顆銀色的金屬海星和不規則的冰糖般的玻璃飾物,她用了香水,那香氣襲人又氣人,我馬上聞到了自己身上汗酸、煤灰、糠草等羼雜在一起的臭異味。
七年前的某一天,我坐在一溜斜升上去的圍牆的頂端,雙腳磕打著灰白疏鬆的牆皮,無聊地叼著一根草棍,懶洋洋地四處張望。
從火車上帶來的憋氣還有我的一身行頭:長得過膝的中山裝又舊又破,補丁撂補丁,褲子又寬又肥,一雙黑膠鞋還是大圓頭的那種,鞋帶開了穗,斷頭處結著疙瘩……總之,她眼睛眯成一條線地又看了看我,鼻子「哼」了一聲之後轉過身去了。
火車比牛車要快好多
小侉子明日出遠門——
父親是過了https://read.99csw.com若干天後出現的,他陪著三兩個男女,去了太平間。我嚼著盾牌形狀的奶油香草餅乾也蹦蹦跳跳地去了太平間。他們對父親甚為客氣,倒是父親對一位男的態度惡劣,一個勁兒說耽誤了,耽誤了。
一朵寒鴉砉的一聲從我的窗台上挺直飛起,死纏的月光讓它的羽毛變藍變軟,月光照不到濠溝,更何況一條流動的濠溝。我說塞外比這兒冷多了,沒人穿短袖衫。我說塞外的月亮又肥又厚,帶著一圈黃暈粘著一層黃油,城裡的月亮薄得紙片兒似的,又白又小。伯母們或許知道一場暴雨衝出的深溝還淌著激流的餘波,或許明白烏雲遠比碧天離我們更近的事實,甚至在與我告別的時刻,誰都沒有說一句讓我到她們家做客,到她們家玩玩的客套話,她們要走時突然顯得很慌張,都是一副家中油鍋著火了的焦急,我除了把門打開,還想把牆推倒,因為呼呼刮著的夜風把桂圓皮顏色的老窗吹得咣當咣當響,隨我一起把客人們趕緊送走的還有那棵與樓一樣高大的桉樹,它不停地擺動搖曳,猶如幢幢鬼影,透過這些輕盈鬼影,影影綽綽地可以看到窗北前方那座時而呈墨綠色,時而又呈瓦藍色的花房已經廢棄。
寒氣是如此地靜謐,阿姨身上那一朵朵紫藍藍的水仙花瓣大的出血點紛紛從青白的肌膚下面鼓出來,劈哩啪啦地怒放。阿姨死了?我不放心地追問。
回京城,我說甚也不帶,福兒奶奶惱了,「哪有空手出門的道理?」她說完,給了我秕子一麻袋,硬說城裡人填枕頭首選秕子。她還讓我帶山藥蛋一麻袋、金針花、干葫蘆條、乾粉條等一筐、黍編的笤帚二十把,高粱秸編的篳篥二十個,青麻二斤,甘草、黃芪各三斤,腌沙棘五罐,黃耗肉乾九串,野蔥野蒜一小口袋,紫皮芸豆一升,炒莜麥半升,豆腐油皮二十張,老南瓜四個。
橫穿馬路時,又聞到了臭雞蛋的味道。醫院的左邊窩藏著一家蛋製品廠。所以,臭雞蛋的味道如同候季遷徙的燕子,秋去春來,捱到夏天犯猖獗。我捏著鼻子走進醫院,看門的孫大爺讓我叫他一聲好聽的,還說若不叫他,他就向我母親告發我偷摘桃花、青杏,剪斷澆水管、捅破紗窗等等事情。我叫孫大爺一聲親親的老麻雀,你小子不知道我是牛筋彈弓,我是汽槍嗎?呆瓜!孫大爺的衣著像古樸的廟宇,追逐時,古樸的廟宇就追不上我,我咯咯笑著躲閃,靈活地跑上台階的一剎那間,看見台階上支著一個黑板牌子:今天下午三時,在紅屏房召開華北地區結核病防治會議。我想都沒想,就用手指把「三」抹去了兩橫,意猶未盡,我又把「屏」字抹得只剩下個「屍」,鬧得黑板牌子如下模樣:今天下午一時,在紅屍房召開……孫大爺沒從我的壞笑中洞察秋毫,喘著說淘小丫,等我捉到你,非把你胳膊腿一齊卸下來……黏黏乎乎,窮追不捨的臭雞蛋味道被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取代了,可隨著推門時迎面湧來的一股涼氣,讓我想起了父親和那位阿姨。
三年多沒見這些伯母們,見面之後明顯地發現她們老了。你媽媽爸爸還好嗎?哥哥們都好嗎?庄伯母終於忍不住了,她望著掛在牆上燙金的西洋相框問我。西洋鏡框中的母親穿一件無袖細花旗袍,手裡拿著一副羽毛球拍,她站在窗前,陽光束緊后投在她身上,顯得她格外地明亮,秀麗。
當我來到內科病房,見到母親時,那位阿姨剛剛咽氣。在四壁牆孔似乎可以滲透出白蒙蒙蜃景的搶救室里,氧氣瓶那湖水藍的漆皮被磨砂的頂燈折射出幽幽的冷光,而父親不知了去向,偶有一兩個護士進來恭敬地朝母親耳語。母親抬起頭,掃了我一眼,責怪地問我去哪兒了。我支支吾吾說我買《康熙字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