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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了(2)

我回家了(2)

偷孩子的感覺如同用毛茸茸的蒲錘敲打腳心,舒服極了。我抱著她,她也抱著我,她還朝我頂腦袋,小手夠我頭上的紅卡子。幾隻瘦骨嶙峋的魚兒在魚缸里游來游去,她聲情並茂咿咿呀呀,一臉的驚奇。她整個身子前傾,她想要。我猶豫一下,她打挺,身子綳直向前躥。啪啦啪啦,魚缸的水濺出一半時,我捉到了一隻烏黑的燈泡眼的金魚,那隻金魚在我手裡如同孫悟空在如來佛的手裡,我遞到她面前。給,給,我用手引逗她,她一把抓住,塞進嘴裏……
醒了。我的嘴和眼皮兒都像我最煩吃的最能巴鍋的牛奶燕麥片粥的嘎巴兒,揭不開。我索性不睜眼,盡量不去猜測在我床邊晃動走過的身影是誰,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想到了薛施,還想到她家牆上掛著的那幅油畫:那女人青白的小手擱在膝頭,面孔埋在細瘦的手臂中,稀薄幹黃的頭髮紛亂地落在地上,一雙球形的血青色的雙乳垂向肌肉鬆弛的大腿。依稀想起我用綠粉筆把那球形的雙乳畫成了《三毛流浪記》中的三毛,依稀聽到大中小哥哥們頻繁出入屋子的聲音。他們昨晚兔死狐悲哭過沒有隻有他們自己知道!從我上幼兒園大班之後,只要有人問我:你家幾個孩子?我就說一個。要是漏餡了,我就振振有詞道:本來我家就我一個女孩嘛!我這樣說,四個哥哥說他們會變成四個軲轆的坦克碾死我。此刻,我斷斷續續聽到大哥說要把莊院長家的英文打字機偷來解剖解剖。二哥依稀說薛施的父親吳主任圍棋下得穩健兇狠,贏起來上癮,該喂他巴豆,金錢吊蛤蟆、鐵蜈蚣、臭油桐主意英明,可選誰呀?三哥依稀說到周口店附近挖墳的軍工鐵鍬用三個粉色陀螺,一副紅雙喜乒乓球拍就能借來,小哥依稀說上次去十三陵時買的核桃全是空的,有個別核桃還窩藏著弔死鬼、金牛及臭大姐。還依稀嗅到郭媽做煨三筍,芙蓉豆腐、赤燉肉雞、黃芽菜蒸火腿膩人的香味,包括鍋碗瓢勺在各種廚具中攪動挨碰的聲音,拉一聲,青菜下鍋的聲音。
郭媽說我好幾天沒捏她的黑棗(指奶頭)了。
我出生不久,父親去了北大荒。我和母親、四位哥哥生活在「中國強」。母親說父親回來休假,叫闔家團聚。我說父親多餘,有沒有沒關係。你和他離婚算了。我說這話時,剛從小銅床上下來,懷中抱著一個穿荷葉花邊圍裙的大棕熊。母親和父親正靠在床背上研討為什麼五個孩子數我最饞、最懶、最能撒謊最能惹禍,最能偷吃且死不認賬的問題。父親嚴肅指出我的刁蠻頑劣是母親慣壞了的結果。我屢次三番慫恿雙親離婚一家人早已習以為常,但當著父親面坦言卻是頭一次。該掌嘴了!母親的聲音不大卻格外嚴厲。正咕咕刷牙的四哥揪著我的耳朵,罵我二不愣子。我糾正說我是五不愣子,我還說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三哥問我「他」是誰,我說當然是那個被叫成爸爸的人,我和他是你死我活的矛盾。
薛施的母親猛地回頭,像只母豹子撲向我。
那玩藝兒比水槍滋得還足呢。我說。
地窨里潮濕的土味和蔬菜置放的味道讓她新奇,她抬起頭來,仰望咄咄逼人的藍天收縮成馬桶大的一塊,扭頭看著我。我和枕頭還同時發現了一窩蠢蠢欲動的灰色潮蟲,紅胳膊紅腿黑脊背的螞蟻散兵若干。
我又九_九_藏_書撈了一隻更大的,她一把抓住,又塞進了嘴裏,但是,這條魚在她的嗓子里發脾氣,啪啦啪啦甩尾巴。我從枕頭嘴裏將奄奄一息的金魚摳出來時,枕頭哇哇大哭。於是,我馬上決定先不忙著把孩子賠給雙親,存個地方,玩兩天再說。同理,我也可以晚死兩天。想到四個哥哥馬上就要回來,我先把澡盆扔進了花房旁的地窨。我抱著枕頭,踩著地窨的腳蹬,下到窨底時,腳下一滑,仰面摔倒。幸好枕頭壓在我身上,她只是咧了一下嘴,腳丫子亂蹬了兩下。我發現枕頭賊溜溜的眼睛四處張望,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
當天夜裡,依稀聽到母親嚶嚶的哭泣,依稀聽到雙親都把聲音壓得很低的爭執辯論。依稀聽到四個哥哥中有一個在磨牙,一個在打呼嚕,一個在說夢話,一個在吹口哨。醒來時,藍色窗紗被月牙塗上了一層潭水的粼粼波光。彷彿寒冷像煙霧可以吸進眼睛里,我摸了摸冰涼的眼皮,父親的威嚴讓我憎恨之極。恍惚感到手心濕了,脊溝走過冰凌霄的寒夜,還走過霜花密布的山澗小路。我又摸了一把臉,證實淚確實是從我的眼睛里分泌出來,靜靜地停了幾秒鐘之後,我突然哇哇大哭起來。
哎!二哥答應著,從母親手中接過錢,飛快地跳出門時,披在他身上的那件風衣從后掀起,看上去就像一隻自由的大鳥。
我窒息之後,如同恬靜熟睡的嬰兒。父親不可遏制的憤怒究竟維持了多久,母親同仇敵愾的神情何時幻化成一尊溫柔和藹的面孔只能放棄記憶。女人見了男人後是不講原則的,這種柔順比認為這是一種可愛更可怕。我並不知道母親在用人工呼吸搶救我的那段時間里,我家的水管突然漏水,房頂也突然漏水,屋子的燈泡全憋了,我懶得追究,我一副玩醉了的頑童的模樣,把晨曦當做金黃的被子壓在身上,越睡越熟,越熟越睡地睡了下去。我聽母親對父親說:你還記不記得,小丫生下來的那天,我們家的北牆突然坍了。
哼,前幾天更足,我爸還用它洗臉呢。她說。
一串串青白的皂角花和粉燦燦的芙蓉花把布滿光影光點的椏杈樹皮放在驕陽下親媚媚地閃動。
薛施的母親背對著我,肩膀一抽一抽的,哭聲嚎啕。薛施的父親坐在英文打字機面前,正在草擬一份尋人啟事吧,薛施有些幸災樂禍地指指那張空著的小床、凌亂的玩具及尿布片子,兩手平抬說道:我妹妹飛了。
母親在叫我的名字。我覺得那名字與我毫不相干。所以,我拒絕母親懇求我喝水、喝葯、上醫院等種種要求。母親說這孩子怎麼了?我騰地坐起,把枕頭扔到了小床外,我說:悶死我呀,怎麼不悶死我了?瘋話!哪有孩子逼家長幹這種事的?接著,母親用憐惜的目光望著我。我說既然你們不悶死我,我自己死好了,活著才受罪呢,早死早去天堂裝一對小翅膀,做天使,早死早到地獄下油鍋,不過,油要稍微涼一點兒。
溫乎柔軟的枕頭變成了冰涼沉重的石板,剎那間,我的眼睛飛出亂撞的金星,鼻腔像被釘進木楔子一樣憋脹難忍,而耳朵火辣辣,有一種焦灼的感覺。
父親誇我勇敢,是塊做革命志士的好材料。父親還說你當然可以實踐,雖然生命是我們給你的。但是,你想過沒有,我們是怎樣一把屎一把尿把九_九_藏_書你拉扯大的,你以為養大你容易嗎?生下你,養你到七歲,就是為了讓你選擇自殺?你離經叛道得還不夠嗎?別的小孩都偷吃糖,只有你——剛會走路就偷吃鹽!我們怎麼會生出你!
我偷了一個女孩子。
此刻,我全都回憶起來了。我噌噌幾下爬上地窨,從家裡抄起一個準備放豬油的大茶缸子,朝薛施家跑去。
地窨下面涼森森冷颼颼的,我左腋窩夾著水瓶,右手端著碗麵糊,全靠胳膊肘支撐平衡。
家人的聲音逐漸讓我理清了我的夢:父親上樹採摘槐花時比猴子還要靈活。那位漂亮得無可比擬的阿姨手端著大圓盤,仰脖、目不轉眼地看著父親……一隻用狗尾巴草編織的小鹿站在大圓盤的中央。啊,父親居然從掛滿槐花累累的枝杈上摘下來一雙白皮鞋,我再低頭一看:阿姨赤著腳……父親興高采烈地衝進屋來,雙手各抓一隻白皮鞋,學拍大鑔的,掄圓了胳膊拍著,阿姨親媚地笑著,用食指堵著耳朵,頭像麥浪一樣擺動……
但是,物質就是物質,我不能把熱愛紫藍藍茄子的感情轉嫁到熱愛生命上去。我魂不守舍地想著自己運籌再三的行動方案,並決定在我退了燒的第三天早晨加以實施。前後不過10分鐘,我從醫院幼兒園育嬰班把一個下巴中央有個小坑的女孩抱回了家。
應該說天助我也,醫院把幼兒園蓋在了中國強的旁邊,一牆之隔,使我在這之前常去幼兒園玩,想抱哪個抱哪個,想逗哪個逗哪個,幼兒園是一個讓人情緒波動又想情緒波動的地方,我喜歡育嬰班門前那三棵繁花似錦的小梨樹,小班新栗色與明槐黃搭配的小房子,中班桂園棕的舊窗欞,高高的雕花的房頂。大班比五彩鹿還要鮮艷的積木玩具房,我更喜歡哄孩子,我會兩個胳膊肘架在兩床的床欄上,悠起身子來,我會又唱又跳,逗得孩子們哈哈笑,此刻,我甭說才抱走了一個,就是抱走兩三個,阿姨們也不會產生一絲一毫的警覺,再有,我經常偷家裡的腌鹹肉給阿姨們,出自朦朧,我格外想把腌好的鹹肉一大塊一大塊送給阿姨們。
我正式給那個小傢伙起名叫「枕頭」的同時,把自己心愛的鉛筆盒給她當了枕頭。此刻,鉛筆盒上彩繪的洋蔥頭娃娃,青椒媽媽和西紅柿爸爸都枕在了她茄子大的腦袋下面,她的腦袋看上去像一碟精緻的肴饌。枕頭的生命靈感來源於珍珠的光澤,她的嘴裏已長出四顆糯米般晶瑩的小牙,口水流個沒完。
「我五歲在中班時就想死,我討厭寄宿幼兒園,我討厭胡蘿蔔,我討厭紅燒魚的魚皮!」我更正道。
我拍拍手上的土,告訴他大胆設想小心求證。
大哥是匯文的高材生,擅長分析。他說我是在進行童年方式的個人反省,他指出圖謀自殺與真正自殺是兩碼事,不少孩童對死亡有一種偏執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頑強精神,這種精神是一種特殊的機智。但是,這種機智往往使兒童,尤其是女孩一門心思地要殺死自己,她們覺得這是一種可資借鑒於「高唱讚歌埋藏蔣家王朝」的體驗方式,她們把自己打扮成江姐的化身,儘管她痴心妄想也找不到許雲峰,自殺無非是思維和推理無法控制的本能需要,無非是膽小的人一生惟一的一次大胆嘗試,正像偷竊、殺人和縱火等需要被認為是偏執狂的不同表現形式https://read.99csw.com一樣。大哥還說我是吃飽了撐的。
偷個孩子還給雙親的念頭並不是因為父親用枕頭悶了我之後才萌生的,倘若是這樣,我的心胸也太狹窄了,我老早就想偷個孩子取而代之,讓我自由地把握自己生命的念頭明麗如雨後彩虹,橫架在我心上已有三秋四夏之久了。
你吃奶么?我問。
我說我正是覺得自己不好才要求你們乾脆悶死我,省得生氣。你就不能改正嗎?母親說你才七歲,改了就是好孩子。我說改說起來容易,做起來比登天還難。母親說信心最重要,我突然說我是凶孩子,會再給家人帶來凶災的,我不死就會有哥哥死,至少兩個。
要奶?薛施迷惑。
越說越不像話,母親急了,一樁一件地數落道:生下你一個月,你爸就倒了血霉,成了右派,才三個月你就得了肺炎,八個月的時候你讓花生米卡了嗓子,要不是徐蔭祥先生,你小命就報銷了。兩歲零一個月,你撕碎了你父親最心愛的郵票本,兩歲零七個月時你得了猩紅熱,一口氣燒了十幾天,我天天用冰袋,用酒精棉球不停地擦啊擦啊,三歲半你去幼兒園,招回來一頭虱子,緊接著你又得了喉頭水腫的毛病,憋得臉紫青,三天兩頭犯。你還忘記你五歲時獨自一人跳進昆明湖差點淹死,在景山公園玩滑梯非倒著滑的事了?你真該回憶一下你看《大鬧天宮》美術片回家,怎麼把你三哥、四哥嘴角、耳朵打裂了,一個縫五針,一個縫七針的事了?多懸啊,五個孩子屬你事最多,最讓人操心,不是干這壞事,就是干哪的壞事,你聲名狼藉,總不能永遠自暴自棄吧。
嗯,我還看見你媽的奶|子上有一圈圈藍色的蜘蛛網,你媽的奶|子像個大茄子。我說。
我把那個小傢伙抱回家后,把澡盆從床底拉了出來,把父親悶過我的那個枕頭墊在了最下面,我打開家中兩個最大的獨板樟木箱,找出拆洗乾淨的棉襖、棉褲鋪上當褥子,還抽出一條浴巾當床單。
我想還一個孩子給雙親,缺一補一,這樣一來,他們就管不著我是想活著還是不想活著了。
滾蛋,那是毛細血管,薛施說到這兒突然來了氣,哧溜滑下樹,跑了。
我偷的原來是薛施的妹妹,常玲玲的小女兒,唉。
……從地窨口剛冒出頭,就看見大哥了。我雙手撐著窨口的木板,身子向上一躍,站在地面的同時,心虛地喊了聲大哥。
小哥主張立即給我輸液,輸70%濃度的葡萄糖和5%的鉀鹽水。
警察們像夏日雷雨前的蜻蜓,打成團地在幼兒園裡偵探排查了多久,不得而知。我喂枕頭麵糊時,她只吃了一口,從第二口開始,就執拗地用舌頭往外頂,眼珠也朝上翻轉。我說枕頭將就點,我還說噓——別哭,你給我住嘴,不吃拉倒。枕頭哇哇的哭喊聲確實能醍醐灌頂,我真蠢,蠢透了,孩子都能偷來,奶還偷不來一瓶嗎?
我不加思索道:飛了就飛了唄,我來向你媽要點奶。
大哥背對著我。他甚至是猶豫不決地扭過身來:噢,你在這兒,他冷淡地說,大哥手中拿著一個大肚燒瓶,指縫中夾著兩根試管,燒瓶裏面裝著粉紅色液體正不斷地冒出活潑輕盈的泡沫。大哥最近對盜墓、天文、拳擊不感興趣了,對薛施的媽媽常玲玲女士的生化檢驗工作,對藥物,尤其是毒藥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九九藏書。他的床下堆滿了一捆捆乾枯的葉子、根莖、樹皮和長短頸的燒瓶、器皿。你還打算自殺嗎?他問我。你能研製出像黃油球(一種水果糖。)一樣好吃的毒藥嗎?其實,氰化物可以通過酸化作用從生物體液中釋放出來。我現在缺錢買白鼠、兔子、狗和猩猩,我的實驗經費只剩兩毛錢了。說著,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本《屍體剖檢技術》。我掃了一眼那書的封面:藤紫色的襯底,一顆骷髏和半截人骨架子橫陳在一把煞白的剪刀和兩把手術刀之上。
最後,父親做了總結性發言。父親贊同大哥的觀點,指出小孩很自然而然地變成一個利己主義者,孩子從來都沒有哲學意義上追求生存的熱情,這是一種純粹的可愛的可笑的迷惘。父親還讓二哥去買茄子,說我一見到茄子就會明白活著是為了什麼了。
枕頭在我走開的這段時間哭聲兇猛,見到我之後,儘管笑得由衷,我依舊從她的眼角及耳朵眼兒里看到了積攢著的完整的淚花。她笑的時候,鼻翼兩側簧片般抽搐,我嗓子眼兒有東西糊住了似的難受。在一天半的時間里,我把枕頭給忘了。我和大哥、三哥一起去北大找小姨探討南北朝時期一個叫雷的,他在《炮炙論》中提出了用醋處理莨菪、吳朱萸的方法是否可行,順便去頤和園遊了游泳。小姨不留我們住下我們偏要住下,小姨住在燕東園S樓,那是一棟歐式別墅,小姨和另外一名大學者合住,有關那位大學者後面或許我會提到,但這會兒,我要說的是中國強的十二戶人家都知道幼兒園丟了孩子,這是建國以來頭一次發生的惡性案件。
我的夢比新聞還要新鮮真實。可父親的呵斥激起了我的委屈,我用腳後跟兒拚命蹬踹床欄杆,不停地滾動身子,哭得更凶了。住嘴!再哭,我悶死你!我毫無忌憚的哭聲像火中撒鹽,惹得父親難以克制地勃然大怒,他把母親扯到一邊,快捷地抽出我枕著的枕頭,捂在了我的臉上。父親雙手狠狠地按著我掙扎反抗的小腦袋,就像按著紫藍藍的茄子。
二哥從小到大的理想就是長大了去爆米花,他都上五年級了,還在紅領巾少年先鋒隊的隊外徘徊,儘管他上的是國際友誼小學,炭酸汽水隨便喝,紅公雞牌奶油餅乾天天吃,可是他瘦得雞胸尖肋窄屁股羅圈腿,對功課深惡痛絕,他說小丫你死吧,我用爆米花把你厚厚地埋葬。
我的三哥是個弔書袋的謙謙君子,他跳班兩次,在二中讀初三,比我二哥還高一屆,他說學無涯,死有涯。知有涯,蓋因生有涯,既然生死都有涯,擇其一然矣。
薛施的父親正側卧在薛施母親的懷中吃奶。我轉過頭,懷疑地朝薛施打著吃奶的手勢,是看吃奶嗎?我比劃著問。薛施不住地點著紫砂壺大的腦袋,還朝我眨眨眼。用不出聲的口型喊著:快點!薛施的口型和她父親吃奶時的口型酷肖,薛施的父親像一頭肚皮朝天的狗熊,一手抱著一個乳|房,又白又寬的大腳丫子法典一樣厚重地擱在床欄,腳指頭彈打著滿是奶香的空氣。薛施的父親腦袋不是很老實,沒完沒了地往薛施母親懷裡扎,拱得她哎喲哎喲,叫聲連連。
我的哭聲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複雜感情,我覺得心酸,心酸極了。家中突然多了一個和母親最親密,一唱一和教訓我們,三天兩頭輪流檢查功課的男人,有事沒事在我眼前晃蕩,居然https://read.99csw.com還要管他叫爸爸,並且佔了原先我和母親禮拜天一起睡的大床,我不開心,我不開心就哭,為了哭得時間長一點兒,我努力去想美好的回憶:去什剎海游泳順便偷走釣魚翁的「戰利品」,在中山公園和哥哥們模仿猴子撈月亮——撈掉在湖裡的氣球,去煤廠偷蜂窩煤未遂,索性把蜂窩煤牆一一推倒……
雙親卧室的燈亮了,母親穿著綿軟輕柔的麻紗睡衣,從過道走出來問怎麼了。燈亮了,眼睛打了個激靈,我下意識地加大了哭聲。母親走到我面前,俯身,像抱一個骨灰匣子似的抱住了我的頭。怎麼了,哪兒不舒服?閉嘴!裡屋同時也傳來了父親暴躁的喊聲。有完沒,半夜三更大哭大鬧,別人以為咱們家怎麼了呢。母親的話未落,哥哥們也幫腔道還讓不讓人睡覺啊。最後,大哥擁被跑出來,說我是屬耗子的,半夜非鬧不可。
我想到我要死了。我甚至想到那位美麗的阿姨同我一樣死於雙親手下。我慶幸陰謀得逞。啊!我的喊聲難以分辨是恐慌還是嚮往。我的腳背弓得要斷了一樣地疼,腿肚子也在抽筋,攥得緊緊的手,攥了一會兒鬆開了,我有了躺在沼澤中濕漉漉的困意,有了趴在東交民巷尖頂教堂那永不凋謝像花園一樣美麗的玻璃上面沁涼涼的慵懶,有了曬飽陽光的老龜昏沉沉地翻不動身的舒坦,我覺得我身下壓著色彩絢麗的蝴蝶們的翅膀及會飛的淺藍藍的梔子花瓣。
枕頭的腦袋光禿禿的,像個電燈泡。她從早到晚枕頭一樣躺在床上,躺得膩味透了。我把她抱回家的路上,她的小手高興得亂抓我的臉和頭髮,並且咯咯咯笑個不停。我抱著她,穿過槐花漫鋪的林蔭小路,繞過塔松青青來站崗的花房,像阿拉伯老人臉膛的雲朵捲走了臭雞蛋的味道,料器廠把一車花花綠綠的碎玻璃運走時灑了一地……我撿了一塊玫瑰紅的碎玻璃,但枕頭沒抓緊,搞掉了。枕頭用她那又軟又熱的小腳蹬得我的肚子又酸又癢,我忍不住地哏哏笑個不停,差點把她摔在地上。
父親命令我先躺下。
薛施這傢伙數天前來找我,問看不看流氓戲。在哪?我邊咬著一塊蝦酥糖邊問。薛施把我領到她家的後門右側時,薛施先趴在門縫瞧了一下,然後扭頭,擺手招呼,她的目光中有著閃爍不定和冷冰冰的成分。我蜷縮成刺蝟,瞅了瞅身後一地凋敗的槐花與榆錢兒,兩隻睡在樹根紋絲不動的小母雞,心莫名地蹦跳。再轉身,蹲下,像鴨子一樣移動著腳步,雙手按著直掉漆皮和木屑的門框,眼睛鑽了過去。
噁心!她說。
父親做的燒茄子可謂致命的誘惑。我壓根兒就不想抵禦這種誘惑,我甚至認為父親最大的優點就是會燒茄子。我對紫藍藍的茄子永遠列為第一喜愛。每次見到它,我都能多吃一大碗乾飯。這次,也不能例外,我吃得飽飽的,小肚溜溜圓,一低頭,一塊塊茄子又能從嘴裏掉出來。
你媽哪兒來的奶?坐在槐樹上之後,我喘著氣問。生下我小妹之後唄,薛施喘著氣答。
依稀雙親外出回來了,依稀是陰霾瀰漫,疾雨斜掃的傍晚。坐在軟牛皮搖椅上的大哥放下手中的《世界有毒植物探微》一書,說我不吃不喝不醒,可能發燒了。母親放下畫著江南山水的綢布傘,用冰涼濕冷的手及關切的神情摸著我的腦門。
母親認為我是在高燒驚嚇之後譫語神昏,言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