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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揍小虎

死揍小虎

噹噹當,有人敲門,我拎了一瓶威士忌,滿嘴酒氣開門,把來的客人尹小虎嚇了一跳。尹小虎的左眼睛在我插隊前二十天瞎了,是我用彈弓打瞎的。我把家中的雙開門雕花核桃木衣櫃和兩把清代波羅哥南宮帽椅算做賠償,她不幹,又要走了我家一架德國什麼什麼牌子的照相機。樓廊的燈暗紅,照得尹小虎裝上去的那隻狗眼犬色盎然。噌噌噌冒瓷光。我說嘿,你好,她也說:嘿,你好。我把她讓進來。關門,攬著她的脖子,邊往客廳里走,邊說:都說只有狗眼會顧盼流離,你的狗眼怎麼看上去像死羊眼。尹小虎說我看見你家燈亮了,疑惑又是幻覺。我說真遺憾,都說有一箭雙鵰,一石擊二鳥,怎麼我的技法這麼差勁兒。尹小虎說她能一拳打瞎我的兩隻眼睛,她說這話時,又尋摸我家那點家什。我就說哎,你的那點小市民味道可以休矣了。她問什麼是可以休矣,我說我在喜城上高中了,可以休矣,就是可以在椅子上休息了,請坐,請坐。
尹小虎把威士忌喝完時,把空酒瓶按在腰際說:我的腰比這酒瓶還窄還細,可我的愛情就像這空酒瓶一樣了。
大茶缸有紅場的圖案,有列寧的墓碑,有瓦西里升天大教堂。
放心,神會暗算你的!三哥轉脖說這話時,還朝我做了個鬼臉,他把自己捏成個小豬,我上前追了幾步,突然看到一團黑影籠罩著三哥四哥的頭和雙肩。那團黑影最初是天竺葵葉子的形狀,剛看上去是漫不經心的,但越看越覺得它胸有成竹,如果那團黑影就是在北京時,大哥與三哥一直爭吵不休的圍繞人體是否存在的「光暈」,那麼,我清晰地看到光暈的暈輝並不均勻,有的地方比玻璃薄,有的地方比冰層厚,光暈不是像雲一樣移動,它就像蝸牛的殼一樣與人生長在一起,甚至就是從我的哥哥們的身上發出來的,三哥的光暈黑中夾著檸檬黃,四哥的光暈黑中夾著莧菜綠。光暈中還有不規則的亮點,宛如修道院小室的燈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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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沒被掐死,是情急之間把那個盛豬油的大茶缸子扣到常玲玲腦袋上去了。常玲玲一下子成了不露五官的鐵面人,一個勁兒地干呃個沒完,她嘴裏有一股羅宋湯和生洋蔥的臭味誰都忽視了,因為不知為何,她把一串名貴的珍珠項鏈扯斷了,紛紛散落的珍珠撒了一地。
談戀愛?這詞真新鮮,我指著自己的鼻尖問她:我?尹小虎說我臉紅了,我說是酒鬧的,我注意到尹小虎裝上的那顆狗眼還真在顧盼流離,就問她是不是惹火燒身了。我巴不得燒焦呢!尹小虎接話急切,挺胸直脖昂頭,模樣怎麼看都不像嚮往男人,而是悲戚。
插隊前的日子倒也不是不堪回首,我的頑劣奸饞在性質上都沒有超過七歲時偷小孩那檔事,譬如到太平間偷屍布,到實驗室把帶病菌的小白鼠、黑猩猩放生,跑到呼家樓某毛巾廠偷女工的紅皮鞋都已小小不言。見開著的窗就想躍入,見沒鎖的東西就想順手抄走,見生奇的景緻就想前往是判斷一個孩子是痴是慧的試金石read.99csw.com,我一直覺得再沒有比好孩子更可怕的可怕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三哥邊嗑松子邊看一本發黃的厚書,我質問他憑什麼他的松子比我多好多,他不耐煩地把書放在頭頂上,嘆口氣說:看來我們不得不面對為什麼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只配吃泥這一問題。他在說上述這些話時,眼睛注視著被夕陽染成金色的甸子,他問四哥你說這甸子有沒有家姑娘〖ZW(〗一種野果。〖ZW)〗,有沒有金色的橡皮泥,有沒有星期五!四哥站在門檻上,身子前一下后一下地搖晃,說實踐出真知,走,我們看看去。
我頭一次喝酒,就把兩個哥哥喝進了天國,害得雙親一遍遍問我:你早不喝酒晚不喝酒,為什麼當你三哥四哥進甸子時你喝得酩酊大醉?他倆早不進甸子晚不進甸子,為什麼偏偏選我喝酒時進甸子?我的振振有詞讓父親掄圓了胳膊給了我一巴掌,我像陀螺轉了五圈之後,站在了與父親丈外遠的地方:我看到了甸子上空滿是縱橫穿插的曳光彈,桶粗的探照燈成千上萬,一如銀河來到人間,銀河押著我的目光深入到一片開敗了綠紫色小花的甸子腹地,形如桑椹的黑紫色漿果一粒粒迸然裂開,漿汁猩紅……
尹小虎坐下對我說你們家哪兒來這麼多高級貨,這高腳杯上還有KOSTABODA呢,我說:狗屁瑞典不算高級。尹小虎說她上班了,在北京機床廠刀具車間當銑工。獨眼兒也能當工人?尹小虎說她父親託人辦的。尹小虎的父親尹小樓是京城最有名的眼科專家,恰恰回天乏術,治不了我把他女兒眼珠子打落一顆的問題,只能對我母親的問題揪住不放,眼藥沒少上。當我母親被抓走後,他又跑到專案組推翻供詞,質問專案組:我的一派胡言你們也信?或當聖徒或當奸人有的時候過於偶然。我母親臨行前告誡我:我進去一定會出來,尹小虎的眼珠子出來了就再也進不去了,永生的疼還在。我倒覺得大人都過於期望世界末日的來臨,插隊以後經常給尹小虎寫信,連我們村哪天下了雨,哪天下了雪,哪天我和福兒奶奶吵架都告訴尹小虎,尹小虎在信中告訴我她大哥尹大虎去了黑龍江農墾建設兵團,二哥尹伯虎去了雲南插隊,三哥尹季虎去了內蒙古農墾建設兵團,四哥尹殿虎去了海南島農墾建設兵團,並一再批評我用壓有暗花的木紋紙寫信太奢,還納悶我家哪來那麼精美的淡藍色信紙。此刻我乾脆把酒瓶子遞給她,她推開酒瓶子說:你怎麼變得脆弱了,是不是談戀愛了?
我瞅著窗外黑色樹枝的輪廓毛糙地映在深藍色的牆上,盼望天空馬上大亮,撲面而來耀眼的陽光。三哥不讓我們說話,可他卻說雨把土捂酥了,挖寶的時候,用鞋後跟就能磕出一罈子銀元來。三哥以龐培城鬼俠自居,說剛才他來到一座空墓前,墓邊有五根像金環蛇一樣粗的人蔘,空墓裏面熱得像雞房裡的孵化室,棺槨板霉得像白胡椒粉,他進去后出了一身透汗。他想入非非說若能挖出https://read.99csw.com一塊顱骨,恰巧上面還粘著一頂金冠,退一萬步說,哪怕挖出一顆古人的牙齒呢,他的自言自語像陷在爛泥里的車輪,轉過來轉過去,只有我知道他對去北大荒心懷恐懼。
我沒理他,覺得坐火車的滋味寡寡淡淡。回過頭,看了一眼母親與海棠。海棠只剩下簍底幾粒不好的了,而母親睡得很熟,手臂軟軟地搭在腰際,腿蜷著,頭側著,在我的印象中,母親精力充沛到不用睡覺,只要打個盹就又風風火火的了,我納悶她為什麼睡到這會兒還不醒,靜得像一件伴隨我們上路的行李。
回到北京,整個中國強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我家的不幸,知道了誤把馬桑果當桑椹,中毒而亡的三哥、四哥。大哥說:馬桑的別名叫千年紅,字型大小:上天梯,並勸母親節哀順變。二哥選了寒冬臘月一個雪后黃昏回到家中,他帶了一麻袋放足糖精的爆花米回來,進門就讓我和大哥各拿各的洗臉盆來盛,再等他知道了他兩個弟弟的死亡真相后,哀傷地說:猴子撈月亮的遊戲再也不能玩了!
三哥、四哥死後,我在家中的地位跌到了谷底,這倒不是因為與父親從北大荒回來有關,而是郭媽突然去世了,她死前的頭一天晚上還給我做了蝦仁、冬菇、冬筍肉皮凍,講了魯班相親、文君夜奔的故事,第二天早上她整個人都涼了,涼成了肉皮凍。
穿著圓領花邊白襯綢短袖上衣,紅白方格寬背帶短裙,粉紅色塑料涼鞋和白色有紅條紋的尼龍襪,頭上梳著五股辮,扎著粉紅灑著銀粉的蝴蝶結的我利用鐵凳子下軟腰。腰越來越軟,腰越軟越要下,母親告訴我要想長大后的腰和你現在的腰一樣粗,狠狠下吧!我不但在鐵凳子上練下軟腰,還利用鐵凳子後上翻,讓腦後勺蹭蹭腳心和腳後跟,我忘記有沒有用鐵凳子練倒立,但我清楚地記得當我被長得像《小兵張嘎》中的胖翻譯,我的大哥領回家時,我對一位個子矮小的警察說:這個鐵凳子四個角可以同時要去四個人的命。我建議你們做一把橡皮凳子,或者找一個草蒲團取而代之。
我清楚地記得,前來送行的人把一小簍海棠放在了列車的窗口。鐵軌上依稀落了些白色有灰斑點的葉子。我和四哥互相對覷一眼,目光趕緊落在海棠上,掩飾地吞咽口水,機械地和站在月台上的一副又一副面孔告別時,不時警惕地盯著對方,互相抑制,互相保衛著海棠。
窗南的楊樹,早霜與晚露並沒打過的葉子簌簌地響著,雨固執地下著,一直浸到帶著褶襇的指頭厚的樹皮深處。臨走前,四哥說明天還會有雨,地黏黏的怎麼放風箏,怎麼滾鐵環。我說窩都能擰出水了。大哥說雨也有下盡的時候。三哥說廢話,都住嘴吧。他說小丫回你屋躺著去,看看,才幾點,啟明星還沒來呢。
薛施的父親報了警,警察進來時,我正把手心中的幾顆珍珠用手帕包著。再等來到有一股腥牡蠣味道的派出所,大開眼界地看到自己被關在鐵籠房裡,一個小鐵凳子焊死在籠子正中,而read•99csw.com警察們看到我時也嚷嚷大開眼界——終於看到一個洋娃娃是女魔王。
等我醒來時,天已漸亮。路基下一叢叢、一簇簇草莖裹著晨霜,像一道道銀色的流火在閃爍。三哥那雙早被窗外風景餵飽的眼睛這會兒彎成弓,射向了我:小丫,見了喊爸,懂不?不許再叫叔叔了,他警告我,做出雙手掐我脖子的動作。
雙親發瘋般奔向甸子。
父親把我們帶到一排幾近廢圮的土房,指著靠西的一間說到家了。父親的「家」門口種著十余株向日葵,沒有腦袋的向日葵都腰齊,拐棍般的葵花稈子大有不再阿諛太陽的瀟洒。我們今天晚上要住在這裏嗎?我問母親。母親急切地衝進房間,她環視著一炕一缸一凳一箱別無其它的陳設的「家」,把我和兩個哥哥的腦袋一起攬到懷中,她哭的時候有淚無聲,而我哭得有聲無淚。一隻獾,它在門外偷看!它滴溜溜的圓眼睛一隻斜乜,一隻朝前,它步態猶疑,耳朵敏銳,它往茂草跋扈的甸子深處走時,後腿刨起泥草朝後甩。
本來,尹小虎要安的是一隻專程從西藏託運來的名貴的麥子色西施狗的眼睛,無奈尹伯母臨時改了主意,說在人無法名貴的時代,讓狗名貴吧。不日,尹伯母託人從門頭溝找來一隻土狗,成交價五元。尹小虎是孝女,安上五元的狗眼睛之後,每次給我回信的落款都是尹五元。
尹小虎胸前的兩座小島飛揚跋扈,確有令人炫目的光彩,她說她愛上了一位在技術科搞繪圖的大學生。那個小夥子會吹口哨會打橋牌,用29點就可以做成大滿貫。他願意和你好么?我截斷她的話問。尹小虎搖搖頭,雙手軟軟地垂放在膝蓋上。她的手比柳葉還軟,摸上去卻比爐蓋還燙:他連看都不想看我,給我圖紙的時候,腦袋別過去……我能幫你嗎?我見不得她淚水噙滿眼眶,我有意做出不經意的樣子坐在了她好眼睛的一側:連你都不肯坐在這面,尹小虎說道,更何況他呢。我很蹩腳地問我能不能找他談談?告訴他是你把我眼睛打瞎的?尹小虎反詰的聲音十分輕柔。我說維納斯還缺條胳膊呢,你可以教導他。算了,甭出餿主意了,你是幫不了我的!我斬釘截鐵地說我能幫,肯定能幫。尹小虎充滿期待地問:怎麼幫?我說總結經驗重蹈覆轍,把他的眼睛也打瞎一隻不就齊活了嗎?敢!你敢動他一根毫毛我殺了你。尹小虎一下子凶成了母老虎。
過了很久,雙親從甸子回來了,母親的絲|襪子上儘是草屑泥粒,父親的頭髮上也儘是草屑泥粒,母親的雙頰胭脂紅,父親被汗水洗過的面龐格外精神,他倆見我拎著一個高粱燒的酒瓶子在門口扭秧歌,連連說壞了,壞了,這丫頭又鬧妖蛾子了。再等父親雙手按住我的胳膊,奪走酒瓶時,我吐了父親一身,母親事後說我踢父親踹父親情緒暴躁,我記得我做高步狀,周圍一片嘈雜聲,哥哥們的聲音忽近忽遠,好像有人在與他們搶麥克風似的。父親把我抱到床上問我哥哥們哪去了?我指指天,指指地,嘴裏咕噥不清地說:幸福時刻來read•99csw•com到了。
據說常玲玲被我扣上茶缸子后成了大頭娃娃,被送到大北窯附近的北京機床廠,請了八級焊切工才把那個大茶缸給切割成兩半,才讓常玲玲那顆囫圇頭重現天日。焊切工在切割的過程中發生了火苗拐彎,切割物不配合出尖怪聲音等情況,焊切工壓根兒不知道那個大茶缸是蘇聯貨。是我十來個姑姑中其中一個姑夫在莫斯科讀博士放假回國送給我姑姑的定情物,我姑姑對這個毫無詩意的大茶缸能否裝下愛情相當懷疑,姑姑拿到我家來時說:看看能盛點什麼就盛點什麼吧。
一個學齡前兒童就敢偷小孩,我被送到了北京的安定醫院、廣州的芳村醫院和上海的龍華醫院及上海精神病防治中心。我覺得這些醫院與看守所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以致文革期間,母親被關押在獄,進駐醫學院的軍宣隊把我押到市郊的門頭溝看槍斃死刑犯時,我毫無表情地看著一顆、二顆、三顆人頭變成血葫蘆時竟然說:要是有個望遠鏡就好了。我說這話時剛剛11歲,但離開,永遠離開我的三哥四哥已經三年了。
再醒來時,我的身邊擺放著兩口棺材,新伐的白樺棺板散發著特殊的萎靡香味,雙親一人守著一口棺材垂淚,另外有兩位叔叔在棺木上進行木刻。趕來弔唁的人都說那木刻創意新穎,畫面感人,我踉踉蹌蹌地起身,三哥、四哥的笑臉緩緩地自空無一物中浮現,又順從地返回空茫,我記住了笑臉,卻沒記住木刻的圖案,以至多少年來我一次次挖空心思去想那圖案,卻不敢問雙親。
……尹小虎走時天都快亮了,我忙問她要不要我從村裡辛辛苦苦拿回來的秕子裝個枕頭,她淚眼婆娑地搖頭。我問她要不要枚鑲嵌著夏威夷綠寶石十八顆的小鹿胸針和鋪滿彩珠花朵的錢包。拿來!她的手像鐵鏟一樣鏟到我的面頰前,差一點鏟走我的眼睛。
金冠能換《水滸》小人書嗎?四哥地趴在床上,胳膊肘撐著身子,問道。小意思,至少可以換一車皮的墨鬥魚。三哥喜歡吃墨鬥魚,他願意有墨鬥魚吃的心情可以理解,我不能理解的倒是三哥本來要和小姨說好了暑假期間到北大圖書館懺悔他們如何如何地才疏學淺,跟著開館閉館時間表做彌撒的,怎麼突然把書包及課本都燒了。
三年前放暑假,母親決定帶三個孩子去北大荒看望父親,本來五個孩子都去,但大哥參加了市青年宮圍棋集訓班,二哥跟著一個賣爆米花的人跑了,母親只好帶我們三個孩子上路。
我給她斟酒,雙手遞上。
母親哭到一定程度,抬頭看著肋狀梁木及鞏固彼此而向下延伸的圓柱木問父親:是不是白樺,父親點頭,用一頂帽子兜著滿滿一帽殼的松子讓我們吃,我和哥哥們搶松子時,雙親退開了,一步一步的,母親甚至比父親更熟悉這兒的路徑,她把門前幾株開著鵝黃色花的地姜視做迴廊,巴掌大的地姜葉子也被她當做綠簾推開,她縱身撲進甸子深處時,父親成了多餘的伴侶,他們的喘息聲刺得我耳膜生疼。
爸爸來接站的情景在我的記憶中https://read.99csw.com空空如也,倒是另外一個一手抱著線裝書,一手拎著機關槍的爸爸總在夢醒時分出現。三哥給了我好幾拳,我用牙咬著下嘴唇,乾瞪眼地看著一個高大且儀錶堂堂的男人將兩串新摘的蘑菇掛在母親胸前。我的呢?我問他。他讓我叫爸爸,他從身後變出來草編的長頸鹿,我踮著腳朝他要,他給我時還胡嚕胡嚕我的腦袋說:抱錯了,抱錯了,我們的女兒太丑了。
城市無疑是個離開它之後想念,見到它之後厭煩的傢伙。把尹小虎送走之後,我打開了父親從彼得堡帶回來的收音機。我是從來不聽中波的,倒不是中波的節目內容不合我意,而是任何一個中波頻道的播音員都中氣十足,氣勢洶洶。相對而言,短波頻道的播音員聲音內斂,甜美親切,鑒於這是一個國際性的問題,短波的播音員用什麼語言,講什麼問題都已無足輕重,我要聽的是聲音本身。收音機好久不用,潮濕嚴重,剛一打開,全是長短無序的拉拉雜音,我跑到雙親的卧房亂搜一氣,從父親的煙斗匣子中找到了尚未開啟的一盒SPRINGWA TER雪茄。印象中的德國雪茄味道多是強硬的,沒想到SPRINGWATER煙絲中奶油香草味道走深膩入淺柔,迎春|水送秋雲的芬芳撲鼻而來,悄然逝去的只有芬芳,看著放在雙親卧室床頭柜上用來點煙斗的那枝香煙裊裊的香錠,金質的聖像,刺繡首飾盒,我一支接一支,幾乎不再用柏木皮點燃,一直抽到精光,抽到噁心、乏力,流淚乃至昏昏沉沉睡去。
任何人問我在看守所的情況,我都笑笑說好,好。馬路說汽車好。蒼蠅說蒼蠅拍好。麻雀說彈弓好。猶太人說奧斯維辛好。壞人說警察好。
我的腦袋像一盤浸濕的紫菜,不比三哥四哥麥芒色的頭髮,他們爭著向父親報告學習成績,聲音從嘴裏流出來的同時還流出來了他們所在學校的多幅彩色圖片,一張張老師肖像,同學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活報劇情,並附帶狀告郭媽如何重女輕男,我在冬天擁有五條棉褲以上,而他們每人只有一條棉褲而且薄之又薄。
火車上,母親告訴我,到北大荒后,見了他要叫爸爸。噢,我目不轉眼地盯著海棠,我還有爸爸?我沒有爸爸不成嗎?我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沒爸能有你?三哥說道。他頭上有三個旋,他正在欣賞一閃而過的窗外一片片抹了少許晚霞似的鉛色殘雲和蒼涼無路的天空。他對海棠麻木不仁的態度可謂事出有因:他的牙齒犬牙交錯一般,還有好幾顆齲齒,郭媽耽心他日後娶不著老婆,他說他找相書看過,天生就一副野心家的牙齒,前途遠大,仕途輝煌。當然,這話是在他考軍校落榜之後。此刻,他佔據臨窗的位置,面對著窗外黑夜正越過一道看不見的界線,逼退黃昏,背對著我說:小心他再用枕頭悶死你。對,爸爸可不是好惹的,只會幫腔的四哥又一次幫腔。
三哥四哥的身影緊緊著朝甸子走去,哎——我站在門口,招手想把他們兩人叫回來,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有本事你倆甭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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