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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程故事

小程故事

你忘了?他急了,你別裝成個小洋囡囡好不好?
他質問她:你幹嘛要把這麼貴重的項鏈隨便給人呢?
行動?昨天晚間新聞還播送在廈門、汕頭分別捕獲了兩股不知是美蔣還是蘇修的特務,具體我搞不清了,但總之是特務,其中有一個就是女的。
「雖然很難說我是否真正具備德國人對馬其頓的那份敏感,但江遠瀾和韋荷馬今天中午在食堂吵架相當蹊蹺。誰都知道韋荷馬歷來把食堂當成控訴他老婆的主會場,當韋荷馬說道:『我實在是難以忍受她對我的管制!』『事實上難以忍受的是對愛的克制!』江遠瀾突然插話,語驚四座。韋荷馬質問江遠瀾:『你的事實在哪兒?』『無處不在!』江遠瀾說罷,韋荷馬大為光火:『好你個既冒名又臨時的情聖,哪兒竊來的心得?』江遠瀾蓋上尚未吃完的飯盒,眼睛半眯著站起來,感嘆搞中文的永遠在字眼兒上踉蹌,走到門口還氣韋荷馬,說他身邊無處不在夢想已久的詩行!且不說江遠瀾走出食堂的神情像巴頓將軍,突然發難的儀式也是以一絲不苟的技巧執行的;他下午二時,準時去了方向明的墓地,聽說方向明的墓地實際上是『洋鬼墳』,庚子年夏天死在喜城的瑞典國教士也埋在此,他獻花、祭酒,木桶般坐了一個時辰,再等他戴著墨鏡回到校園,竟然跑到石磊磊那兒借了一塊檀香皂,切了一半兒給我。他說,他不能給我一個整數。他說有些東西是不能乘除的。此前,江遠瀾一直用鹼粉洗手,藥皂洗澡,他弄塊檀香皂幹什麼?給我半塊又是幹什麼?他說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喜城中學的舊址原是張作霖的演兵場,藉著城牆當圍牆,掩體洞挖了很多,只不過這些掩體洞用磚砌,用石板、油氈鋪,用羊皮帘子掛,就有了盤絲洞的意趣。在雁北高原這苦鹼苦焦的地勢,女人為貴,妓|女就更為貴,張軍閥把妓|女視為特邀嘉賓,端端正正請妓|女在洞中坐,挑出她們歡喜的人才,把一個個俊後生拉入洞來。參謀副官兼著軍中老鴇,包括把一個個幸福得奄奄待斃模樣的兄弟們拖出來,讓他們在大操場如醉如痴繼續回味。這些上馬大王,下馬綿羊的士兵雖不知南妓身柔,北妓聲柔的特點,但知道再往後的激|情真真不知流落在哪裡,再往後的心愿白日思想夜晚發愁實實難受,都寫下保證書交給張軍閥,懇辭再次進入盤絲洞,保證一馬當先爭風流。這麼一出我們二姨編出來的段子,誰知小程老師從哪兒聽來,此刻,這位中國的好兵帥克鬱悶地問我時光能不能倒流?說他花|蕾般的靈魂再也經不起打擊了。
那你為什麼直勾勾地看著他?
邂逅之夜。
嘿,你怎麼這麼糊塗,你怎麼連最起碼的警惕性都沒有,教訓已經夠多的了。他辯解說她把證件都拿給我看了,他不好意思說她把洗澡證都給他看了。
他走了好遠又忍不住扭頭看她:那件灰褐色的薄呢大衣在地上欲逸欲蔽,像一團沓拖纏綿的雲朵,她的整個身體靡然從之,一貌一情如雪霽寒花,綿於弱柳。他想:她送的人多半是一位新識的男友,或一位恭敬的尊者,他想自己送的人卻是表叔,當然,他還是電力專家兼他的網球教練。當然,他的運氣一直在飄零。
大家抱著有植被的地方就應該有羊,有羊的地方就應該有狼;有著女特務長相的她就應該有罪行的態度,及時地和她所在的單位保衛部通了電話,發了公函。
不久,他被派到內蒙與雁北交界的牧區安裝電籬笆。表九-九-藏-書叔再次找他談話,鄭告他:那女的雖然被釋放,可她是羊屎蛋下棋,決不是好子兒。勸他不要再用羊屎球擲骰子,做沒點的事。他向表叔提出防患於未然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他也關進去。
當時的形勢是張春橋一手籌劃的「上海人民公社」正式宣告成立(事發1967年1月。),陳伯達忙著為「上海人民公社」起草章程,那是上層政治甚至涉及到國家體制都要改變的關鍵時刻,她的話是那麼刺耳和不諧調。在場的人甚至認為她連女特務都不配當!在場的人甚至奇怪:都啥年頭了,怎麼還會有這等小資情調,把卿卿我我當追求的怪物。
有證據嗎?我心咯噔一沉。
「那江老師,他……」我奇怪了。
當時,表叔的表情是「看你還往哪兒跑」的得意。表叔生怕她變成漫天雨雪中的一滴雨雪,牢牢抓住了她的大衣后腰。
她有黨證和團證嗎?她為什麼不掏出代表她政治面貌的證明呢?表叔迅速反問道:至少她應該掏出工會會員證!表叔痛心地再問:她長得怎麼樣?沒太注意,不過個子瘦高。年輕?還行。很漂亮?他笑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不準。他覺得手心有艾在灸。她的香氣徐徐飄來,她的音容笑貌卻不會飄零地也輕輕飄來。她有沒有和你打聽點別的?沒有。仔細回憶一下嘛。是沒有。她的衣著如何,講究還是邋遢?還行,她穿一件灰褐色的薄呢大衣。這就更怪了,這真是太怪了。
臨時拘留犯人的小屋中央有一個鐵爐子,燒紅時的爐壁會晃動著天藍的火波。通過透亮的爐壁看得到煤塊在燃燒過程中伸展到團身的動作,但沒人相信她的表白。
小程老師臉刷地白了!天啊!他受驚似的捂了一下嘴,繼而慌亂地滿屋子找鑰匙,嘴裏連說完了,完了。我還摸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被小程老師連拉帶拽地拉到了街上。縣裡的大喇叭在播送上海市委寫作組羅思鼎主辦的《學習與批判》創刊號上石侖的文章《論尊儒反法》,街上的人突然稀少到連小販、柴狗、瞎乞子都不見了。
她剛從沉思中醒來一半,她用撲朔迷離如初夏湖泊一般的眼睛靜靜看著。不久,她探究的目光迷惘地柔和地離開了他的表叔又轉向了他。仍然陷於沉思中的另一半尚未蘇醒,她完全是下意識地在撥拉死死揪著她大衣后擺的那雙毫毛髮黃的大手,他的表叔。
她懷中抱著一個不大的羊毛袋,袋口露出一堆污黃骯髒的原毛。此刻,她低頭撕著羊毛,悉心摘著原毛中的灰粒、草芥、刺果、糞渣、皮屑、柴枝等。情急之中,他用勁兒搖著車鈴。
看守告訴他:她被放了,這項鏈是她留下的,託付給他,還說借他的五分錢不還了。
月台上的枯葉大大小小擠蹭著,疊碰著,有積極飄零的就走遠了,有不屑飄零的就瞅著雨雪飄零,繼續緊緊趴在冰冷骯髒的水磨石地面上,看鉛雲飄零。她來到他的身邊,囁嚅著說:能不能借給我五分錢?當時,他正站在羅馬字母的大鍾下欲開啟一包新煙,兩隻手都佔著,就請她等一等,並問她為什麼要借五分錢。
……
我們結婚吧。他幾乎又是委屈地說道。
當她又像一幅凝凍的倩影,站在路燈下的時候,他的胃直往上反酸水。驀然,他想起了迄今尚未收復的一塊感情失地:你和我表叔什麼關係?
他常常感到自己的怯懦,包括硬著頭皮做表叔的學生。此事之前,他在電磁學這門學科面前,就像一個電感堵塞read•99csw•com的電力網,無法將新的思維成果化成電能輸送和分配出去。此刻,這種怯懦煙消雲散,是她!就是她!他大聲喊道。
表叔決定取消這次出差,儘管這是一次由水電部主持召開的十分重要的第四個「五年計劃」發展計劃會議。我要立即向公安局報告。表叔說話的同時,已經戴好了帽子,掛妥了領勾。我看算了,不會的,他對錶叔說這樣懷疑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姑娘,恐怕不大合適。退一萬步講,就算她是女特務,我們的公安局也不是吃素的。再說,還有人民群眾這個汪洋大海呢。
我流產過。她說我必須告訴你。
他去了她的單位,單位告訴他:她已經被開除了,還說一個長得像女特務嘴臉的人在黨和國家機關的下屬部門工作是不適宜的。於是,他又去了月台——那是一個曖昧的去處,那是一個溫情飄零的傷心之地,她的蹤影儘管曖昧得難以尋覓,但她用她的曖昧影響了他,他為那個雨雪霏霏的初冬而曖昧著,以至他永遠擺脫不了即使在炎炎夏季的月台都能聽到風聲鶴唳,風聲嗚咽的那種幻覺、幻聽。陽光粗糙的一個下午,他來到部級下屬一家電力設備配件廠講解「電籬笆的推廣及其應用」。講完課,他沿著滬西蘇州河一側的棚戶區騎車而過時,突然看見了她。
表叔面色嚴峻,他的警覺無疑影響了他,他不得不站在猜疑的立場上評判這事來得蹊蹺,儘管他更偏愛微妙這個詞。他記住了她那雙與生俱來憂鬱的眼睛,她的目光的與生俱來地躲避著任何目光。她的芳香源遠流長。她的風韻在此地,在他鄉,在比遙遠更遙遠的地方。昨天晚上他剛看完電影《鐵道衛士》,她真像!說完,他被自己的重大發現嚇壞了。
她聽出來他在「借」字這個音上咬得很重。於是,掏出了工作證、圖書證、食堂的飯卡、游泳證及職工洗澡證,說明她在虹口區下屬的一個單位當文書,來送人,不知為什麼卻忘帶錢包了。
就在他把她關進拘留所之後,再捱到清晨,凍得像狗一樣瑟縮地回到家時,躺在熱氣氤氳的浴盆中,已經睡醒一覺的表叔告誡他:羊毛出在羊身上,階級敵人就是她那模樣!恰在這時他摔門而去,他意識到從今往後他再也得不到生活對他的恩惠了,往日的生活將一去不復返。他得準備隨時隨地充當愛情的犧牲,被送上婚姻的祭台。他沒有抗爭並非順水推舟,而是他洞察到這一切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操縱支配著,五花八門的「表叔」會紛至沓來,只要他活著。偶然中的必然或必然中的偶然一定會選中他。都怪這該死的女人,異想天開要借五分錢也就罷了,何苦還要異想天開再還這五分錢!他覺得他比她還無辜還委屈,還要無辜還要委屈,無辜委屈得要命哎!
——
他酷肖我第一個戀人。
……
那一刻,我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走吧,男人都是活在路上的,她說。
霏霏雨雪使整個月台昏蒙蒙的,鋼筋骨架的月台棚頂更添寒徹。壅塞在月台上的難聞氣味惡俗相兼鑽進她的鼻孔。她幾乎嚇哭了,她在車站派出所里一直哆嗦,一半是害怕,一半是氣憤。女特務。突如其來的厄運令她頭暈目眩,她想不通他們哪來的貔虎大勇,隨意抓人時卻是一副蒔花種竹般儒雅神情。最後,當然是最後,隨著夜慕降臨,稀星清冷,她緩慢又憂傷地說她是來送別自己的初戀。她的男朋友離開了她。她企圖沖淡感情,儘管耗時三年,可追思無涯,漣read.99csw•com漪難平。她說她也知道感情不是一成不變的東西,問題是他對她的感情比羊奶還易溲,而她的感情至今不溲。他是在這個月台離開她的,可思念比鐵軌長,比歲月長,比年華長,思念永不飄零。她希望能把思念埋葬,認定月台是刑場容易,無奈身不由己。現在,就像送走戀人那樣真實具體地將思念埋葬只有一條出路:就是用各種方法,各種形式去蹂躪和揮霍思念。她還說她自己沒出息。
在她被關進昏暗霉潮的隔離室的那一刻,她的凄涼和憂鬱攫住了他的心房。刺灼他的心是她的目光會變化,會在壓抑中平靜得任目光碎裂而神情如常,神情嚮往,這是最要命的。他讀懂了她的無辜,她的委屈,那一年,他剛好十八歲了。
就在他情緒不佳意態闌珊之時,她竟急匆匆地趕來,一邊輕聲地謝謝他,一邊請求他留下一個地址,她好把借他的五分錢還給他。他想都沒想,就從通訊錄上撕下豆腐塊一張紙,寫了地址,他注意到一隻灰藍羽毛的布谷鳥正離奇地在鐵軌上跳躍,不斷地朝他點頭打躬,咕咕啼叫。
她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像是陷入到身不由己的恍惚之中。他注意到她的薄呢大衣濕得不清,羊毛細格頭巾濕得就更重,似乎雨雪同她都為籌劃這五分錢盤桓很久了。不知道是陰霾深重的初冬帶給人莫名的愴然,還是她瓷青的容顏讓他感覺到蕭瑟漫長的冬日已經降臨……他買好站台票后追上了她,微笑地遞給了她。她捏著那張月台票,默默的,凄凄的。他突然想:初冬在飄零,觀音佛在飄零吧……
聽到此,我說:「國要敗,出妖怪,假如阿爾巴尼亞不莫名其妙,小程老師你准渾身不自在。」「我是不自在,」小程老師接過話頭說:「我未婚妻來了,非要馬上結婚……我剛把她安置在縣招待所住下,我能自在么?我敢自在么?你說我除了不自在還能怎麼辦?」
……
你的項鏈比上弔繩還可怕。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他們把你的地址搜走了,一進去,我就……她的激動漸漸平息,聲音依舊是無辜的,委屈的,甚至是飄零的。
昨夜暴雨如注。猝死的花瓣發出糜爛的味道。緊挨她家的是一個簡易的公共廁所,糞尿漫溢,陣陣刺鼻的惡臭撲面而來。她說:對不起,這活兒後天要交。他尷尬地抬起頭,一片天空竟讓烏雲罩住了,他真想像羊一樣噤聲離去。
他感到荒唐,既然來送人,難道對方還不能為她掏五分錢買張月台票嗎?你送誰,他順嘴問道。當然,他已經掏出錢包,慷慨地抽出了一張兩毛的票子。
她說真有這回事嗎?
他在她被拘留在火車站派出所的數月中,天天跑到禮查餐廳為她買羊肉蒸餃。他還告訴她「認一力」取自「認主獨一,主力無窮」的清真著名教義。每到傍晚,他就會出現在車站派出所,那塊不大的窗玻璃外面映著一片茫茫黃霧。她不會像霧一樣化開吧?她會像霧飄零嗎?他這樣想時,表叔早已與他分袂經年,早先灌滿耳畔的颯颯寒風飄零遠遁了,他還感到一輪血色的夕陽目送他與她相見,他的胸膛正像船頭高高翹起、乘風破浪,令晚霞追隨不已。
共同的無辜和共同的委屈把他與她聯繫在了一起。他頭一次逾越間隔在他與女人之間那條鴻溝,跑到毗鄰外白度橋的禮查飯店。他急煎煎地來到教堂一樣輝煌莊嚴的禮查餐廳買羊肉蒸餃。吃吧,這是山西太原宗德樓的「認一力」蒸餃,紅衛兵串聯,羊肉蒸餃也串聯,喏,九-九-藏-書我把陳醋也帶來了。
於是,我有緣得到了下面一則故事:
「只有女人才會讓時光倒流的想法得以實現,男人最害怕的就是時光倒流。」我說。小程老師也說沒錯,越怕來什麼就越要來什麼。小程老師笑還說他想當妓|女。他的笑聲與口氣又澀又苦又勉強,就讓我有些發怔。小程老師擺擺手讓我坐下,坐下,他指指隔壁說,「這幾天江遠瀾整夜整夜地在屋子裡踱步,我潑一盆水,他都馬上開門瞧一瞧。好像他在辦《挺進報》的同時,還在辦引進版的《火星報》(1900年12月由列寧在國外創辦,從國外秘密送入俄國。)。你覺沒覺得江老師行動反常,你覺沒覺得江老師心懷叵測?他是不是要奇襲愛情?」
別嗦,快下車吧。表叔已經離開軟卧包廂了,無奈,他只有從行李架上取下物件,尾隨其後,走出車廂。
我們先訂婚吧。他囁嚅接著說:我還要做一下家人的工作。她點點頭,像盛夏六月已經抓上膘的小綿羊,靦腆卻又美滋滋扭著胯挽住了他的胳膊。霎時,他感到渾身不自在,他知道她對離別有著方興未艾的敏感和持之以恆的傷懷。於是,他居心叵測地對她說:我要走了,我們以後可少不了貨真價實的離別實踐。
給了。
她緩慢地抬起了頭,一縷縷羊毛纖維般精細的往事緩緩旋轉……彷彿邂逅的意義僅在於能夠共同苦苦思索一件年代久遠的事情,一件不可言說的事情。
當時,她像自首犯人神情冷漠地向前走了兩步。她沒有注意到他,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表叔。頭巾滑落了,她若有所思,漫不經心地又把頭巾系好……他注意到她的頭髮又黑又亮,額頭一側別著一枚船型的發卡,頭髮生動地像一根根烏金般的羊毛。
他與她在華燈初放前來到了外灘。外灘到處都是紙屑、冰棍棒、空煙盒及亂七八糟的垃圾。守著逆光,幾乎看不見外灘對面的萬國建築——歲月對一個城市在製造著凝固樂章的歷史嵌鑲。黃昏的海鷗不期而至,蜂擁一般,在黃埔江畔追逐飛翔。
一個雨雪霏霏的初冬。他去送人。
關係?
二十分鐘之後,我和小程老師的未婚妻見面了。那女人的靦腆是天生的,就是為了給靦腆二字當註腳的。她先給小程老師遞杯水,找拖鞋,接過小程老師外套時用欣賞的目光和小程老師交流,再等她篤定地注視我時,輕輕說:「有緣。」
「他在監視我!」小程老師進一步說:「愛肇事端的人普遍具有變色龍的本領,數學家歷來比文學家更擅長。不瞞你說:剛才你從江老師家跑了,我開玩笑地問他要不要把小侉子給揪回來,誰料江遠瀾敵意地盯了我片刻,然後話中有話:『你該揪誰揪誰去!』哎,對了,你剛才怎麼突然跑掉了?江老師都對你說了些什麼?」
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像在羊毛里找跳蚤,沒有了著落。他明白他沒能把感情變為愛情,愛情刀槍不入。
她用安寧但不歡樂的目光迎接了他的到來,她的身材有了形竹韻。她兩隻手總是牢牢地攥著銹跡斑斑的鐵欄杆,她像全憑這些鐵欄杆支撐身軀似的——他注意到她越吃越少,越吃越慢,就對她說羊肉蒸餃里放了香油醬油糟酒食鹽甜醬黑面醬鮮姜大蔥味精大茴花椒桂皮丁香白芷等配料……話音未落,她哇地吐了,幾乎是黝黑的膽汁,她滿臉鼻涕淚水地哀求他:換一樣別的給我吃行嗎?其實,他那天帶給她的是蟹黃炒年糕。
萬萬沒有想到,她竟然堵在了車門口。
記得又能怎樣呢https://read.99csw.com?她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小洋囡囡有什麼不好呢?她第一次反詰他。他說他為了借給她五分錢及為她送羊肉蒸餃一共寫了三十七次檢討書。本來說好去北京進修的,為這事也黃了,他甚至在上海也呆不下去了,要回原籍廣西,組織上已經和他談了。
你把地址給她了?
不知為啥,他馬上火了:你幹嘛把項鏈給我?他支穩車,蹲下來,沒好氣地把她手中那團污羊毛扔在地上。
他像傾聽一個失靈的話筒。他簡直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幼稚,他甚至認為她的幼稚是不可饒恕的罪行。迄今,他常常回憶看守將項鏈交給他時那莫測高深的目光:就像羊虱子硌著他的皮膚——我可以不要嗎?他又一次委屈起來,她說必須交給你。看守說。他垂頭喪氣地接過項鏈時嘟囔道: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春暮時節,他出差回來,下了火車,直奔火車站派出所。一位國字臉型的看守遞給他一串項鏈。項墜兒是一枚五分鎳幣大小的羊脂玉。羊脂玉的一面鑄有一隻小巧的略微隆鼓的綿羊。另一面是一隻蓄著大鬍子的山羊,項墜兒四周的紋飾及造型考究富麗,銘文雖已模糊不詳,但他用羊毛衫的袖口稍加擦拭,逐漸看到了兩個與神為徒的大字:吉祥。
離開車還有幾分鐘,他幾乎陶醉在暈眩般的興奮里,或許霏霏雨雪裡隱含著比蔚藍比銀灰更典雅柔和的色澤,夢一般闃寂地鋪滿了整個月台。他希望有人與他分享,分享雨雪如霧地斜斜地滑翔時,如夢中那一團團五彩繽紛的羊絨,於是,他興高采烈地向表叔敘述了事情的全過程。
一路上,通體翠如翎管的柳枝隨風輕推,碰到我的臉頰酥酥痒痒,百番清涼。再等我高叫:「小程老師,小程老師,」推門進去,只見小程老師一臉出當鋪的苦相,和剛才在江老師家見到的判若兩人。「出事了?」我問,小程老師一愣,忙說:「沒有,沒有。」再問,小程老師黑著臉說:「喜城我來悔了。」等我追究,他說:「我背透了!背透了!我的厄運說來就來了。」
她來喜城,有著不過是放羊的倒牧場、挪挪窩的平常心境。他看了看她,他不敢告訴她:他的決心,娶她的決心早已飄零。此刻,小程老師還把求助的目光伸向我:小侉子,你勸勸她,這事張揚出去,我就回不了北京了。我說可以讓她到我們村呆段日子,她張口說:「請叫我阿琪好了。」我說:「福兒奶奶那兒可以住。」她立即轉向小程老師:「你和我一道去嗎?」
……你想,她口口聲聲說向你借五分錢,不錯,你慷慨,這事該收場了吧?居然為還你五分錢再去一趟郵局,不算信封、信紙,郵票都要花四分錢!如此周折,居心明顯,是要下一步進行行動。
小程老師說:「怎麼可能?」
我寫下了「小洋囡囡」四個字。
她又撕起羊毛來了。他實在無法承受這種令人難堪的局面。走與不走的念頭讓他煩躁不安,他咬牙忍了一會兒,突然高聲說你知道什麼是電籬笆嗎?電籬笆簡稱「電牧欄」。它是一種利用高壓脈衝電流圈養羊群的較為現代化的牧羊工具。它由高壓脈衝發生器和金屬線兩部分組成,在牧地或羊群運動場周圍架設兩條金屬線,並讓高壓脈衝電流通過。當羊心不在焉地觸碰到電線后,就會被電擊得吱哇亂叫,幾次下來,羊就再也不敢輕易接近電線了。此法能省力地控制羊在規定的範圍內採食和運動,是一種較為先進的管理羊的手段。她打斷道:能成為手段的都是先進的,也是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