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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腐蝕了

我被腐蝕了

好難受。他痛苦地又說了一遍:我病了,我得上床躺一會兒。屋子還是沒有睬他,連它身上的那點霉潮味及爐子燃燒不好的一氧化硫味也嗅不到了。江遠瀾拉開椅子,站起來后,聽到了鬧鐘幸災樂禍的滴答聲。他伸手把鍾拿過來,把電池摳了出來。他習慣地雙手捂在了煙筒上,煙筒冰涼,爐子早滅了。那一瞬間,他的頭一陣眩暈,頭後部出現鈍痛,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骨頭也好像散了架一般,江遠瀾靠在衣櫃邊不讓自己倒下,等眩暈過去后,他倒在了床上。
一隻麻雀遲疑不決地接近著麻紙蒼黃的窗欞,它朝屋內瞥了一眼,只看到一個暮氣十足、又病懨懨的男人那焦灼發紅的眼睛,失去興趣離開時,它放在窗欞上一朵金灰色的糞便。麻雀的行徑激怒了江遠瀾,他哪裡知道小程老師與小侉子此刻正憂心如焚地商量著阿琪的問題:阿琪醉酒,爬到窯頂不下來,把村支書驚動了,要攆她走呢!他哪裡知道,阿琪給小程老師寫來絕命書,說讓自己的生命飄零而去,嚇得小程老師九魂剩一魂,也寫了絕命書回寄過去。寄走之後,頓覺清醒,趕緊找小侉子……江遠瀾拎起空的鐵皮水壺「咣」扔出門外,他扔的勁兒夠大的,水壺先是撞到前排房的后牆后反彈回來,不倚不斜「叮咣」,打在小程老師門上。
做為露餡包子的我步履沉重地來到了江老師家。
江遠瀾噔地坐起來,才發現不知何時把放在衣柜上的水壺打翻了,水壺中的水一滴不剩地流經桌面,灑到床上,難怪床濕成這樣,鬧明白這個問題的同時,江遠瀾也鬧明白了他與小侉子之間的關係實際上就和這煙一樣。你只要開窗透風,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再等江遠瀾打開窗子,心想一個噩夢源於一種心境,小侉子已經有一周沒來了,昨夜的夢讓他有了乏透了的感覺,江遠瀾把這個夢記在了小侉子的作業本上,他很狡猾地不說這個夢是他的,他讓小侉子談談對這個夢的感想,小侉子說屁感想。這樣的結果,江遠瀾始料不及,他沒想到感情需要痛惜,需要掙扎,需要沮喪,需要猶如類似英國數學家G.Hardy曾有的所謂「憂鬱的經歷」,暨能夠漫談數學卻不能,抑或說只證明定理!能夠知曉希臘數學、歐氏幾何,甚至圓錐曲線理論,代數基本原理或解析幾何,卻不知曉這些東西與自己開展的數學研究的目的有沒有什麼關係。數學家可以從自己多少是熟知的領地出發,進而發展出某些越來越抽象的理論,哪怕只是從一個抽象等級向下一個更抽象等級的過渡,儘管非常困難,但是終究可以找到一個極其大胆的步驟。可感情呢,說它只不過是個概念並不為過,它太不精確了,它就像約等於符號≈。你能說≈年輕漂亮?你能說≈是女的?荒唐!
「你怎麼像潑婦一樣?」
早晨第一節課,韋荷馬進來說江老師病了。容不得我多想,韋老師說每日第一節課貴在吐故納新,下面我把生吞活剝、不求甚解、濫用詞藻、故作言情的一張借條給諸位同學念一遍,奇文共賞嘛!——不幸岳父命歸西,——韋老師開口剛說,除我,全班女生的腦袋刷地掃向了男生,再等韋老師念完,全班吵得不亦樂乎。
「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江老師心平氣和地說這番話時,清癯的臉憋得通紅,瘦骨稜稜的雙頰上那薄薄的皮膚也泛起了紅暈,一雙瞘的大眼全是血絲,就讓原來青灰色的臉色煥發出一種病態的生動,就讓他的話有了刀鋒一樣的質感。
尖臉猴腮瘦如槍,
「你聽誰說的?」江遠瀾窩火地問我。「你結沒結?你究竟是結了?還是沒結?這有什麼不敢承認的,換了我,決不隱瞞!」我比報童的叫賣聲還高,我甚至追加道:「有什麼好偷偷摸摸的,嘁!你結就結唄!你不就結了個婚嗎?」
韋老師總把他的婚姻說成是心如止水萬念俱焚的產物。結婚那天,他哭得有板有眼,先是有淚無聲,再是有淚有聲,最後是有淚有聲還有嚎號。韋老師是從民政局出來后開始悲愴的,他先摘掉胸前的紅花,然後耷拉著大腦袋,開始醞釀,等走進小巷口,他仰面朝天,哀告無門的那副神情深深刺傷了新婚的妻子。他的妻子來自農村,完全是圖他一個非農戶地位嫁給他的,新婚的丈夫悲痛欲絕到這麼個程度——與她分吃分睡半月有餘,臉色比天色還晦冥陰暗,便讓韋師母毫無信心但不得不下馬看花地開始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她的刁蠻、兇悍全是心灰意懶鬧的,這一點,韋老師明白,所以他用謙讓、忍讓也來表示他的心灰意懶時,就在外界獲得了「怕老婆」的名聲。當然,歷來都是由韋老師暢所欲言。
江遠瀾先我一步吃大米飯去了,等我腦袋發沉發木地來到學生食堂時,只有幾隻瘦得磚頭寬的柴狗在覓食,它們精細的后蹄東刨刨,西刨刨,在暗夜中成為薄薄移動的黑影。
只有這麼一行字,還無落款,筆跡也不認識,我也沒想太多,就跑到校辦工廠參加拆洗舊電機的學工勞動去了。魏豐燕追著問我為什麼不參加體育課鍛煉,我瞅著她油桶圓的形象說:「體育鍛煉和勞動鍛煉都要出汗、用力,能差到哪去呢?」魏豐燕說:「差遠了,一個是為別人出汗,一個是為自己出汗,」我想想這道理能成立,就誇她大腦出汗了。
我一時語塞。我活著,兩個哥哥走進甸子的畫面也活著,我噙滿淚水的眼睛可以閉上,可閉不上兩個哥哥的音容笑貌寬廣過天空,且誰又能逃出天空。三哥睡覺吮被角,四哥的鞋帶天天丟,三哥痛恨刷牙酷愛洗澡,四哥所有的零用錢都給了小人書攤,三哥四哥麥芒色的頭髮又細又軟如胎毛……當時,我要是不往三哥四哥頭上扔一把把的「狼牙棒」,也就是羊負來,他們也不會去甸子,死活不帶上我,在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進甸子之前……我倒吸一口涼氣,兩個哥哥是帶著尚未摘凈的羊負來去了天國的,儘管四哥臨走前習慣地把嗑過的松子殼塞到我脖子里,三哥還把清涼油抹在我眼皮上,神氣活現地喊著:本二爺手藝高,刮鬍子剃頭不用刀,一根一根往下薅,薅得腦袋起大包,回到家裡抹牙膏,你說糟糕不糟糕……兩個哥哥招貓逗狗,煩不死人地走進大甸子之後,我沒有想過枯花枯草枯藤枯樹以後的樣子,卻一直在想三哥四哥枯死以後的樣九-九-藏-書子……可這會兒,我要告訴江遠瀾活人比死人心虛,哥哥們怎麼待我都不為過,當三哥四哥從冰櫃里抬出來下葬時,面色青藍,鑒於我父母哭得時間過於長久,停泊在船形盛屍盒中的屍體開始出汗,兩個哥哥的臉如清油抹過,汗珠子沁滿了整個額頭,連下巴頦兒都有小水珠兒,「活了!活了!」我大聲喊著喊著喊著聲音一下蔫了,盛屍盒上蓋著的白色塑料布屍單子也在出汗,細密如篩——家人痛心疾首的目光比停屍房還要冷,媽媽把我推到了一邊兒,她質問我還要詐唬到什麼時候!還要胡鬧到什麼時候!我真的要告訴江遠瀾這些么?我只能說手上的繭是自己擀的,腳上的泡是自己攆的。是他們自己吃的烏桑果,能怨別人嗎?話是可以這麼說的,但是你要真能忍心說出這樣的話,還是人么?所以,我要求插隊,自食其力,要求老死不相往來,要求享受孤獨大美酒,誰也甭理誰,誰也甭認為自己活著,至少甭讓心活著。我的思緒混亂到這份上,就讓江老師神色凝重,不知道他是會把我想成花枝招展的骷髏,還是把我想成晦氣煞氣十足的狗崽子,他一直像被一條繩子捆住了無法動彈地坐在那裡,一瞬間讓我以為他打坐禪定了,他才不管屋子此刻的闃寂不闃寂,無聲不無聲。「我在電影院第一次見到你時,就覺得你不像本地人,儘管你喜城話說得挺好。」江老師陷入回憶地說這番話時,我有點愧疚地想起了我上學的第三天寫的《為江遠瀾題照》,小侉子:
這天下午,學校大喇叭突然通知緊急會議:各套班子包括工會幹部都要參加,等我趕到會場,石老師正守在門口等我,她上來就用哭腔說:「小侉子,你可把你石老師害死了!」我一愣,她像得到某種證實地用更豐富的哭腔說:「你家裡的情況為什麼要隱瞞呢?我隱瞞什麼了?」我也慌了。「你敢說你沒隱瞞嗎?你爸爸媽媽都關著呢!」石老師的話趕上了黃浦江水的洶湧,在場的人,都用敵意或輕蔑的目光表達愛憎,甚至有人扭頭不再看我,就讓我心一下子舒服、踏實了,卸裝后的疲憊充滿了鬆弛的愜意,更何況天上一隻綠靛頦一掠而過,地上一隻麥粒大的黑螞蟻低著頭趕路,不小心誤入蒼黃的草地。我瞅著位居主席台上的賈校長,覺得他的能耐和韜晦都是不俗的,自打我在模具車間——于拙老師屍體旁面對面和他注視,聽到他對屍體的表白之後,我一直等著他對我下手。狼不對羊下手的道理是行不通的,可怕的和恐懼的從來不是立竿見影,而是立了竿,見不著影。我把紅衛兵袖章摘下來,原本想直接還給賈校長的,考慮到我在袖章裏面夾了一層塑料布,甭浪費他們的想象力,所以,我就把紅衛兵袖章揣進了褲兜,敬請他們把我在地球上的球籍也一併開除了。
拿本破書多奇志,
韋老師出於何種心理,渴望他人圖解他的婚姻現狀不得而知,但他對烏鴉,特別是禿鼻烏鴉情有獨鍾。他告訴學習委員吳為民是禿鼻烏鴉揭開了春之幕,請認真回想一下:「在冰雪消融,露出土地的一切地方,難道不是烏鴉在大模大樣地踱著方步,用結實的嘴巴刨土?難道不是烏鴉最早下蛋,送食物的任務由雄烏鴉來承擔?」韋老師的一席話,讓吳為民認識到林子確實太大了,什麼鳥兒都不能沒有,都得有。
郝老師的話說得晦澀難懂,非但沒讓同學們心生反感,反而更喜歡他了,因為他畢竟讓我們與知識產生了距離,而非像江遠瀾讓我們女生在上數學課納鞋底時數針數。「你知道竇娥冤,六月下大雪的事嗎?」陳皮實問郝老師時,郝老師只得從談性正濃的「埃爾寧諾」氣候反常現象中抽出興緻,他承認大自然中屬大氣和海洋的變化最詭異莫測,但提到竇娥與六月雪的關係時,郝老師竟用羡慕的口氣說:「竇娥有了六月雪,我們有什麼?是一個月三兩油三斤細糧的非農戶待遇么?是一間六平米不到的房子么?是放棄專業,按著牛頭強喝水,教一群扶不上牆的死狗么?」
「家裡其他親人呢?」
「為什麼?」
「鬼混?見鬼!」我受了天下冤枉似的叫起來。
「你和家人還有聯繫嗎?」
「為什麼不讓我看一下呢?」江遠瀾的聲音是央求的聲音,是無比平靜的聲音,我懶得說傷疤醜陋無比,我懶得說傷疤像一條水蛭趴在我的肚皮上,我要說的話把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你不是結婚了嗎!」
韋老師說:「一種傾向總是掩蓋著另一種傾向,披著羊皮的狼比起披著狼皮的羊哪個立意更高、危害更大?」再等男生,女生吵得幾乎要打起來時,韋老師宣布之所以放小侉子一馬,是小侉子的順口溜編得還尚可,然後他又宣布課堂造句現在開始……「男女生各選三人,分別用:最……最……,寧可……也不……,其實……幹嘛……事實上……——造句打擂,女生輸,掃一個月教室,男生輸,掃半個月教室。憑什麼?女生們不服,韋老師說就憑我要告訴你們公平是相對而言的道理。」
「我是管不著你和小程老師為什麼徹夜不歸,我只是想說,請你走吧,今天晚上食堂有大米飯,我要吃大米飯。」江遠瀾怒氣沖沖地說著,從壺中倒在飯盒裡一些熱水,仔仔細細洗著,他的臉除了剛剃過的下巴與腮幫是鐵青的以外,和飯盒灰濛濛的顏色一樣的額頭皺得厲害,他灰中帶青的眼瞼反襯得一雙瞘的眼睛凹陷得更深了,他的表情沉毅得嚇人。
好像是白雲從天空飄臨
終於,江老師發現了我在流淚,「你怎麼了?」他的神情和聲音都表現出天大的驚訝,「哭啥呀!」他放下書,騰地站起來,急躁地在屋子裡踱步,急躁地給爐子添煤,傻乎乎地把半簸箕燒過的煤灰填了進去:「糟糕!」他填完后發覺了,我正哭得浮想聯翩,尋聲一看,撲哧笑了,江老師好像頭一次看到我破涕為笑的樣子,高興地問:「你哭著哭著為什麼笑了呢?你是假哭嗎?你的傷口長好了嗎?」我點點頭。「我能看看你的傷口長得什麼樣子嗎?」我搖頭,堅決地搖頭。江遠瀾央求著:「看一下,就看一下。」
……
這天早上,韋荷馬從廣播上聽到了關於掀起批判「智育第一」大討論的消息以及張春橋在上海《文匯報》、《解放日報》及復旦大學發表的講話后,九*九*藏*書心中充滿了絕望,但他堅持聽廣播,讓絕望不絕。韋荷馬的老婆每當看到丈夫那麼痛苦,總想把無線電關掉,可是,韋荷馬卻堅決不讓步,他要聽,聽得夜裡連覺都不睡,因為他固執地自負地認為:他能聽到這些報導,無疑是在用另一種特殊的形式分擔整個民族的痛苦與悲哀。韋荷馬老師天天把收音機放在身邊聽著批判「智育第一」的大塊文章的同時,天天都跑到江遠瀾家罵娘,他告訴江遠瀾他是如何如何地難以忍受,把開關擰來擰去,沮喪到極點時,他就把收音機的音量放到最大程度,讓它成為名符其實的噪音。
話說清康熙十三年(1674年)十月,喜城的杏花、李花、檳果花重開爛漫。三百年後的1974年10月21日(古歷),喜城的杏花、李花、檳果花齊開了,生物課老師郝來寶帶著全班同學來到城關織錦庄賞花。從東殿門往東去,賣小件農具土雜日貨的攤了一地,再就是賣兔子的,活殺現剝皮賣著。那是一個個頭不過羊一般高的男孩兒,頂多也就十一、二歲,他手中的刀比他的身子還長,銀晃晃的,嚇得女生們一下就把隊伍沖亂了。郝來寶不知缺了維生素哪種元素,口腔潰瘍得久治不愈,吆喝不便,就讓同學們羊一群地往前走,靈活隊形。郝老師說既然字典上有「反常」一詞,就說明一切被我們視為反常現象的事物有它的正常——反叛的美麗再一次告誡我們花是開放的產物,而不是觀念——季候,春天的產物。郝老師還說:此生既然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要辦,就要在小事上讓自己別有洞天。
淘好米,坐上鍋后,小侉子一邊捋著袖子一邊對江老師說:「你要是同意我不補課,我天天來幫你幹活!我天天給你做好吃的。我會餵雞,餵豬和養狗,養兔,我還會給你洗衣服,只要你不讓我補課。」小侉子的臉蛋紅撲撲的,她在跟江老師講條件時還說:「我情願當農民也不願意當學生,榆木疙瘩不成材,在村裡挖的是二壟,修理的是地球,不用腦袋瓜子,對吧?你要是同意我不補課,我還可以出街給你買斤雞蛋,買點兒別的好吃的,你同意嗎?」
小侉子手腳麻利地先把爐灰掏凈,然後從煤堆旁找來幾根做燃料的玉米軸,她見玉米軸又粗又長,便拿到門口,找來一塊青石狠勁兒砸了砸,被砸劈了的玉米軸有一塊兒還濺到了江遠瀾的床上,小侉子轉身取時,不好意思地朝江遠瀾一笑,讓江遠瀾心裏頓時感到有潺潺流水,無比清涼,他甚至想抓住玉米軸逗逗小侉子,不給她,讓她搶……但是否能把握時機的擔心讓他為這個念頭后怕,他一動不動地呆在床上,看著小侉子出來進去,一會兒倒爐灰,一會兒打煙筒,一會兒掃地擦窗檯,一會兒洗盆刷鍋打水,忙得不閑。
不會教書也會裝。
饑寒半生生死場。
問題是阿琪一路垂淚不已,鬧得小程老師煩躁不已:「我都和你訂婚了,你還要怎麼樣?再說了,我又不是情聖,誰也沒非要規定我為愛情尋靈,而你也不是小洋囡囡了。」他們的話說得我暈頭脹腦的。這會兒,我騙腿從自行車上下來,面對江老師的指責一時語塞,我心裏想:幹嘛要等我呢,莫名其妙!嘴上卻說:「補課也沒必要搞成雷打不動吧,我是死狗扶不上牆。」「你!你……」江老師很生氣,很灰心,我趁他噎得說不出話的當口,二話沒說騎上車走了,我又累又餓又冷,我什麼都顧不得了。
「我對你結婚也可以既往不咎么?」
江遠瀾儘管離失魂落魄尚有一步之遙,但好像婚姻無論既成不既成事實他都難脫干係,江遠瀾問我:「你真的覺得我結婚了?你……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可你為什麼還要……唉,比羊奶還容易變質!」
小侉子把臉轉了過去,手也借勢抽了回來,她掩飾地拎起暖壺給江老師倒了一杯開水:「葯在哪兒?」她問話的同時,眼睛滿處搜尋。
「我不是小洋囡囡了?」
有道是說釘是鐵,宰羊見血,當江遠瀾鄭重地告訴小程老師他結婚了時,小程老師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眼面前這位一副傷心欲絕模樣的人是個新郎官。
一輛紅塑料布裹住了大樑,一輛綠塑料布也裹住了大樑的自行車放在了月光下,誰會認為月光酸苦?
……江遠瀾不敢睜眼,……繁星迅速變成銳利的五爪海星游到小侉子身邊,他想喊叫時,嘴變成了牆,他眼見小侉子一腳踩了上去,如同踩在一排排刀刃上,頓時,鮮血汩汩,小侉子用變了調的水鳥的叫聲呻|吟,呼救,瞬間,小侉子的血便流盡了,人死了。
康德一說:最好是男人,最壞是女人。但寧可不娶媳婦,也不妥協的想法其實是錯誤的,幹嘛認真呢,事實上傳宗接代是必要的。王有富說:最怕自己新婚喪妻,最喜女人蜜月守寡,寧可去體恤,也不承受體恤。其實,幹嘛要在意體不體恤,事實上我們的溫飽尚成問題。
我把尹小虎的信掏出來給江老師看,江老師搖頭拒絕看,我固執地雙手把信遞到他面前……江老師說:「你的動作怎麼比肖伯納還慣於誇張!」說罷,他把我的手推到一邊,先是請我坐下,然後給我倒了一杯茶:「嘗嘗鳳凰單樅,喝起來有一股冷杉的味道。」我說:「我不渴,我是來坦白交代的。」江老師一愣,我趕緊藉助勇氣道:「我的雙親在押,在獄中已經三年多了。」
「好難受。」他痛苦地又說了一遍:「我病了。」他的聲音像小孩一樣可憐、無助。
……兩節語文課上下來,是體育課。小程老師先告訴了我江遠瀾結婚了的消息,「是么?」我表示懷疑。「就是今天早上他親口說的,他還要我保密。」小程老師說道。「那你幹嘛要告訴我呢?」我這麼一問,小程老師也納悶:「是啊,我幹嘛告訴你呢。你什麼時候再去看阿琪?」小程老師所問非所答地對我說:「情形看來不妙,接替方向明的人到了,聽說是個造反派,郝老師悄悄和我嘀咕說那人是個笑面虎,在羅文皂公社蹲過點。口碑不好。」
「我想喝粥。」江老師的喉嚨有一種哽咽感,他輕輕說時,一絲凄婉又喜悅的目光從中流了出來。
「我是對小程老師……說過,那是在你和他鬼混一夜之後!」
「昨天晚上你是九點五十一分和小程老師一道出去的,今天早上你是差七分八點回到的學校https://read.99csw.com,對不對?」江遠瀾顯得比我還憤怒。「既然我和小程老師鬼混,你幹嘛還要看我的傷口?你也想和我鬼混么?我……」我滿眼都是淚,恨恨地說。
「我肉不肉成團和你沒關係。」
「你怎麼能念成小洋團團(囡囡)呢,你已經肉得快成團了。」
小程老師、阿琪、我出了明初洪武二十六年建成的「成安門」,再出城門外的「瓮城」,一路南去時,阿琪坐在小程老師的車上,目光緊緊盯著漸漸模糊的城門,便讓我產生她要用目光把城門釘死的念頭。
我病了。他對屋子說,但屋子沒有睬他。
「你都結婚了,管得著我嗎?」
從北京回到學校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尹小虎的來信。一般來講,信在路上要走七天,我懷疑那信是黑雲逼著白雲銜來。信中說我們家又被搜了一遍,除了拿走十余本像冊,雜記簿、信件、零記卡面、摘錄卡之外,還拿走了兩箱我的哥哥們聯合收藏的世界各地風光明信片及幾張字畫。我大哥酷愛在風光明信片上抒發他對有毒植物的深情以及對考古的憧憬,我估計我大哥的小命這回又夠嗆。尹小虎說她撈草打兔子順手拿了我家一個金絲楠木硯盒,兩塊清華露九館神龍墨。尹小虎還說是她把抄家的那幫人轟走的,她一提起她父親現在是中央首長誰誰誰的保健大夫,那幫人瞠目結舌,大眼瞪小眼,小眼乾瞪眼。尹小虎最後說我父母的問題在逐漸升級,我們家的門鑰匙已經從居委會移到了專案組,她想取點什麼,用點什麼也不方便了。尹小虎落款還是尹五元,我不知道裝一隻狗眼看世界的女人要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大了可咋辦,我不知道尹小虎有沒有私下配置一把我家的門鑰匙。
——
男生們剛造完句,韋老師就把臉放了下來:「境界,境界,你們的境界在哪裡?」接著,韋老師說:「喜城中學表面上辦得很像我國古代的書院,受節制但不干預教學,老師授課自由,事實上是無課本,教研久廢,臨時湊來一幫老師,各懷各的心事,各憂各的處境,說不定哪天要出大亂,老師的命運如風雪中的羊群,還求同學們體諒,別留下口實。我們這些身為教師的,責任是課講有程、訓迪有法、賞勤罰惰、作成人才。你們這些貴為學生的,都是好出身,既然來學習,就盡量不要再把農民的習氣帶進課堂,就盡量要學習羊,在哪兒都能找到它要吃的青草。」緊接著,韋老師講「雄渾」,釋「高古」,道「綺麗」,言「典雅」,將這些詞在中國古代文學中的意境範疇逐一宣講,變相獲得批評的同學們聽得慚愧、專心,再等韋老師聲稱一個好的名詞就是一個好人的追求和向往時,同學們都明白了韋老師的良苦用心,教室靜得只有韋老師的教導聲:「所有平凡都是不平凡的犧牲。譬如雄渾: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岫雲,寥寥長風……」
事實上,韋老師攜沒攜夫人去馬蹄山看烏鴉不得而知,但韋老師結婚數年,膝下無嗣卻人人皆知。不知是人們忽略了一個事實,還是人們不曾發現這樣一個事實:來到喜城教書的老師們普遍恥于添丁進口,要麼空懷,要麼連婚都不結,除了劉主任之外,個個都端出了「絕後」的架式,石磊磊、葉瑞敏、張紅梅等老師還自喻「絕代佳人」,老大不小的了,卻不解決個人問題,惹得同學們背地裡閑話沒少說。
河那邊草原呈白色一片
「唐小丫,在你們村,女婿對女兒的爹媽用什麼稱謂?」韋老師問我。我說:「我們村叫外父、外母。」韋老師沉吟了一下,請魏豐燕回答管丈夫的父母叫什麼?「死公公死婆婆,」魏豐燕張口就來,惹得男生個個齜著黑棗牙、蟲吃牙,質問魏豐燕一身肥膘哪裡來?「你們難道不懂羊肥賣價高的道理?」接著,魏豐燕又控訴她婆婆早晨只給她一罐糊糊、十個山藥蛋的罪行。
江遠瀾看書眉心蹙著,我枉然不枉然地坐在那兒幾乎跟他無關。他還從枕頭的另一側取出幾張碎紙片,寫寫畫畫之後便夾在已閱完的頁碼中,他看書的樣子樸素,過於專註就把書以外的一切視為無。我先是感激江老師沒像以往用題來消耗我,折磨我,繼而又覺得無所事事地靜坐也是一種體驗,一種補課。再等數小時后,晚飯的鈴聲大作時,我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回縣城,一路下坡,秋露護送,再等進了「成安門」,衣服全溻濕了,尤其是前襟都能擰出水了。小程老師抱怨女人想起一出是一出,唉聲嘆氣遇見的美人都在陋巷,遇見的芳草都在頹院,兆頭不太好。我聽得心煩,急蹬車,將小程老師甩在後面,進學校大門時,江遠瀾門神般出現,他用鬱憤的目光看著我;他的衣服也讓露水溻濕了,顯然,他恭候好久了。
「我病了。」他對小侉子說。
我下意識地警覺地捂住了傷口。
我深深地出了一口氣,直了直發僵的脊背。
江遠瀾說:「運去黃金減價,時來頑鐵生光的日子很正常,我與你能奈何誰?惟獨善其身——譬如教書育人。」那天,江遠瀾和韋荷馬商量的結果不得而知,但第二天一上課,同學們馬上發現了明顯的變化:韋老師把語言學家王力先生搬出來,講用字不當時,把誤用典故、不明字義、擅改成語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通通給叫到了講台前,好一通告誡。陳皮實在用「精益求精」造句時稱:俺老婆干起那事來比做任何事都當回事,總要追求個精益求精。韋老師說:「什麼污七八糟,作為「精益求精」一詞,只能用在工作上、學習上、業務上,焉能張冠李戴用在夫妻那事上?」下課後,韋荷馬又找來王力先生的另一篇文章《論語言》讓同學們抄一遍。同學們邊抄邊罵陳皮實娶了老婆燒得慌,把炕上的事拽到學校來,大腦出了問題,再有同學提議等放假後去參觀參觀陳皮實的老婆,同學們一致舉手通過了。
本來韋荷馬說的是句玩笑話,沒想到正戳在了江遠瀾的心窩子上。昨天晚上,他夢見自己從喜城逃出來,沿著京包鐵路線,也就是清末宣統三年(1911年)修築的平綏鐵路一直向東走,他一邊走一邊覺得自己像猶太人,一生總是無休止地遷徙。走著走著,發現隊伍中的許多人會一邊走路一邊打盹,他討教秘訣,困唄!對方答得如此簡單,噎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氣哼哼地走到一個光禿https://read.99csw.com禿的、頂部寬平、布滿了黃沙的土崗上,決定在這裏過夜。一片烏雲從西邊湧來,它的黑翼似乎載著零星的雨,像鮑魚那樣翻卷著灰黑的邊唇。他仰望烏雲:我的頭髮是否和烏雲一樣灰白?他沒注意到月光照在他溜肩上,又移走,照到土崗北面凹處的沙棘林和紅柳。江遠瀾平躺,看到了夜空,繁星如珠母、貝殼,灑遍閃爍的銀河,小侉子穿著短衫、短褲在銀河中水,她的兩條白皙、蘿蔔粗的光腿上濺滿了像新鮮乳汁似的露水珠,她的身後留下了一串楓葉形狀的紅腳印,那些腳印會漂,還會招來一些細小的漩渦。他想喊她,只覺得嘴巴發乾,腦袋像空瓮,被夜風吹得嗡嗡作響,惟能依稀聽到天各一方,如在湖邊嗚咽的水鳥的叫聲——激|情已去的心跳。
銅綠色的大道閃閃發亮,往白登公路,經孫仁堡,張官屯,朱家窯頭公社的土路,就到了我們公社。再向南,出崖關,鄰村的李樹如一望無垠,玄紫玄青的珊瑚林,幾隻球肥的貓頭鷹發出鳴聲,兩隻金黃眼睛卷著一團黑乎乎的身體在滑翔。「穀子地、黍子地、高粱地的香氣為什麼不一樣?」阿琪問。「因為你長了狗鼻子,」小程老師這樣答時,阿琪抬頭望著繁星閃爍、深不可測的蒼穹說:「腳下的大地怎麼在動呢?」我說:「城裡的土地是死的,村裡的土地是活的,儘管我曾經是只城市老鼠。」阿琪聽著笑了,我便跑到一塊黍子地里,摘了一枝黍霉子給阿琪吃,阿琪瞅著鼠灰色指頭粗的「怪胎」問我:「瘤子也能吃?」我嚓嚓自己吃了,阿琪說我的嘴像煤礦一樣黑,我索性又鑽到黍子地里拔了幾枝「霉霉」,把嘴吃成一口「優良的煤礦」。
搶先開門的小侉子先看了一眼歪倒著的水壺,之後才看到江遠瀾眼睛下面的深窩像壺底一樣黑,她知道他的挑釁之所以如此可笑,實在是他黔驢技窮,沒別的招了。她拎起水壺,跑到水房給江遠瀾打來了開水,當她推門時,與半靠在床頭的江老師的目光遭遇上了:由於夜夜難眠,江老師那高高的顴骨更突出了,臉上的皮膚發灰,兩隻乾枯的黑眼睛從深陷的眼眶裡憂鬱地向外望去,額發蓬亂,厚厚的嘴唇燒得通紅。
「你發燒了?」小侉子把水壺裡的開水往暖壺邊灌邊問,江遠瀾沒有回答。小侉子灌完水放好暖壺,便去摸江遠瀾的額頭,她先把手心摸上去,覺得燙得有些不真實,便抽回手來摸自己的腦門。她摸完自己的腦門,又把手背放在江遠瀾的額頭上試了試,她發現江遠瀾的目光一下子癱軟了,他還想說點什麼,但他只是讓嘴角抽|動了幾下,倒是他的兩隻手像按著一塊熱敷的毛巾一樣按住了小侉子的手。
「關係大了,當然你和小程老師無論做了什麼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江遠瀾笑而不答,小侉子以為同意了,她兩手像打手鼓似的舞動著,一閃身出門了。
江老師打著噴嚏,擤著清鼻涕,用嘶啞的聲音說:「請你不要這樣看著我,不要。」
當江遠瀾合上窗子,坐在書桌前的時候,感到從心裏往外一陣冷,整個背又硬又緊,四肢冰涼,他開始哆嗦起來。他發現韋老師不知何時早已離開了他的屋子。
陳皮實說:最美的女人肉乎乎的,最丑的女人板筋筋的。寧可把女人當熊一樣抱不起,也不把女人當書一樣捧讀。其實窮講究幹嘛,事實上能娶上媳婦就挺不賴啦。
我很想問小程老師哪來這麼嗦,之所以忍住了,是魏豐燕急急慌慌地把我拉到一旁,遞給我張便簽,我打開來看,見上面只有五個字:你要倒霉了!
當時,我把這張紙條像傳單一樣撒了出去,想必江老師一定是看到了。此刻,在我心中旋繞著越來越多的膽怯心虛,以及他的心事重重——正如他正在痛苦的感情都流露了出來。江遠瀾說:「你的紅衛兵大隊長被撤了,校團委副書記也被撤了,你去文體班的事黃了,還有,你的參加雁北地區青年先進分子代表大會的名額作廢,包括你的入黨申請登記表也一併駁回,不予考慮,總之,你一擼到底,能保住團籍,不被開除就不錯了。」「最好把我的學籍也開除了,本來我從村裡來時就沒帶這些玩藝兒,我再回村,這些玩藝兒也用不上。」我忍不住打斷了江老師的話,插嘴說道。「你用不著自暴自棄,」江老師說:「來到這兒的異鄉人都背著黑鍋,沒問題誰到這兒來?」「那你有什麼問題呢?」我問道。「我父親……他,」說到這兒,江老師沉吟了一下:「他其實也就是《林家鋪子》中的林老闆,可被定性為不法資本家,肅反時自殺了,我母親不久便過世了。」「你有兄弟姐妹嗎?」江遠瀾搖搖頭,此後,屋子又陷入了沉默。只要我和他呆在一起,沉默總是可以尋求到沉默,靜謐的屋子成了空無一人的庫房似的,好像誰先說一句話誰就會毀滅,就會粉碎,就會像氫氣球飛起來便啪地爆炸,我就和江老師較著勁兒地不說話。江老師半靠在床頭,順手從櫃頂抽出一本泛黃的書,才翻開,又從枕頭下翻出一支鉛筆,看起書來。
「基本上沒有。」
小侉子用爐鉤挑起爐蓋,正欲坐鍋,發現鍋底剩著黑煳的粥嘎巴估計放了至少兩三天,干硬得像油苫布。懶鬼,連鍋也不洗!小侉子心裏罵道,嘴上說:「那個該死的魏豐燕也不來幫幫我。」江遠瀾從小侉子的神情中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樣都在掩飾著什麼,他的心中升出少有的喜悅,他馬上做出病得更重了的樣子,發出克制不住的一兩聲幸福而且嬌氣的呻|吟。
相對來講這一陣子江遠瀾情緒相當懈怠,用他的話說一切都亂了。韋老師天天拿著討厭透頂的半導體收音機來他家,讓江老師嘴上急得起泡,卻不敢把自己的心裡話說出來:你能不能不來我家添亂?讓我清靜會兒?這天晚上,韋荷馬又來家騷擾,大談五千年中華文化與智性的關係,甚至提出有智方有德,無智便無德的理論,江遠瀾終於忍不住了,說:我最痛恨就是你們這些搞文科的人高談闊論!當年,高斯就指責過黑格爾等一批哲學家是在忙乎他們根本沒有理解的科學問題,他指出那些缺乏數學基礎的哲學家,根本不應該對數學、科學方面的事情指手劃腳。高斯還在1844年11月1日的一封信中寫道:「瞧瞧那些沒有數學修養的現代哲學家,謝林、黑格爾。Ness Von Essenb九九藏書eck,以及他們的信徒們,他們的理論怎能不使你毛骨悚然。高斯他不但找出了柏拉圖的一些錯誤的理論,他甚至認為連康德也不怎麼樣!他說:康德對分析命題和綜合命題的區分,也只不過是一些過時的東西,甚至是一些錯誤的東西罷了。由此可見,高斯能對康德表示出極大的蔑視,是建築在他的非歐幾何為人們承認的基礎上的,他是有看家本事的,高斯知道數學並非高於哲學在於二者研究的「規範」不一樣,在於有些問題已超越了我們的時代,而且完全超出了科學的範圍。你們這些搞中文的了解多少?瞎添亂!」韋荷馬很不高興江遠瀾用如此態度對待他:「我看高斯、黑格爾、康德倒是沒給你添亂,儘管你求之不得,滑稽的是小侉子來補課就不是添亂么?小侉子她到哪兒讓人清靜過?噢,就因為她是女的,漂亮年輕?」
在這期間,他迷迷糊糊地起來,把門上的插銷撥開了。
她竟然高興成這樣!這個……這個……江遠瀾不熟悉能用什麼話來罵女人,嘴巴卡了殼,惱怒多得像團亂麻,堵塞得胸膛又扎又癢:她來我這兒,怎麼就判若兩人呢,頭總像羊一樣低著,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既沒有來言去語,又沒有話短話長,好像她是犯人,是來受審的。
事實上,郝老師能把學生稱之為死狗,既說明桀驁狂狷的性格他有,也說明他和學生的關係親昵到了何種程度。昨天韋荷馬給我們才上了十分鐘課,突然宣布下課,並讓同學們到西門外看白蝴蝶。韋老師說早上八時許,成千上萬隻白蝴蝶紮成了一條白帶,從縣境由北向南飄過,蝶群翩翩從喜城上空通過時,正是上班時間,上班路過的人都停下來欣賞這一壯觀景象。「同學們快去看吧,不看白不看,看了不白看。」韋老師說完,沒有一個同學離開位子,「這是為何?」韋老師不解地問道。同學們相互張望,用目光交流,神情篤定得像剛從仰望白蝴蝶的現場歸來。韋老師說:「異象不易,如此不好學的學生回家算了!」韋老師急得還在剛灑過水的濕漉漉的講台上跺腳,同學們像是知道他中午又用冷冰冰的山藥蛋作下酒菜,便由著他吹鬍子瞪眼罵我們白痴,倒是韋老師總體上來說還算清醒,他看了一下他一天到晚擰三四次弦的紅梅牌手錶,沙啞地說:「噢,下午了。」
「你咎得著嗎?」
全班同學們哄地大笑,笑過之後韋老師解嘲地說讓白蝴蝶原地稍息的口令是他發的,只是發令發晚了。再等韋老師說白蝴蝶群是飛翔的白幡,為他空洞的愛情哀悼時,同學們都建議韋老師攜夫人去馬蹄山看烏鴉,也算是秋遊呢。韋荷馬原來是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系的高材生,他從閩北永定縣梅花山腳下一座小山村來到大上海讀書,從住土樓到住洋樓,他對毛主席說的「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的感悟非比尋常,讀完碩士后,原本想考北大游國恩先生博士生的韋荷馬父親病逝,他只好留校任教。當時,身為北京市委書記的彭真與當時華東師範大學校長都是山西老鄉,老鄉對老鄉,交易交往香,當韋荷馬等二百名華東師大的高材生突然安排到山西省,緊接著又被安排到窮困縣當老師時,他們尚不知自己今後的命運會是怎樣。韋老師說,在形而上,他是活在高蹈乎八荒之表,而抗心乎千秋之間的理想戰士,在形而下,他是政治關係學的犧牲品。韋老師沒說他當初來喜城時,住在城北無窗無門的土窯中,用一塊塑料布擋窗,用雨衣掩門,如何用心靈體驗「凄風苦雨」四字真髓,也沒說時隔一月,有人在同一天同一時辰里給他介紹了兩個對象,他戲稱要不餓死,要不撐死。事實上,一頭飢餓的驢面對兩堆有同樣誘惑力的乾草簡直不能決定去吃哪一堆,最終的結果是它只能繼續忍飢挨餓下去。韋荷馬正是這樣一頭驢子,他對媒人說:「折煞我也,魚和熊掌。」翌日,媒人又帶來一個女子,韋荷馬閉著眼睛說:「就是她了。」
江遠瀾打著激靈醒來,他聽到自己吁吁喘聲,感到自己像浸在冰水裡,他想坐起來,但他像裹著浸水的老羊皮襖,沉重地拔不起來自己。耳邊有北風,他不知道寒流來了,沙塵暴也來了。麻紙窗發出怪異的吱吱聲,煙筒一個勁兒地在倒煙,煙團卷著煙團,說洶湧也洶湧,說輕柔也輕柔地擁著他,嗆得他要窒息了。
江遠瀾以為自己一旦昏睡病倒,小侉子必定會趕來,給他熬一鍋熱乎乎的大米粥。他是抱著這樣的期待去病、去發燒、去昏睡的。可是,小侉子沒來,江遠瀾幾次聽見屋子外邊一陣陣說笑聲,其中有小侉子和小程老師的爭辯聲,小侉子舌尖上全是喜悅、溫柔的話……是嗎……噢,真的……她甚至還細聲細氣地在唱:
再等去我們村,山路陡峭,車子便不能騎了,只好推著走。一路上蟲鳴、犬吠、雞啼、鼠竄、狼奔都是陪伴,等把人兒安置給福兒奶奶,等把方興未艾的離愁扼殺一點算一點,再上路,天已微明。
小程老師是在和我把阿琪送到我們村又回到縣城後半小時內獲得的消息。當時,小程老師剛喝完一碗羊油炒麵,滿嘴都是麵糊:「你的新娘在哪裡?是假期回去結的婚嗎?她是做什麼的?怎麼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呢?」小程老師驚訝地問道。「你要保密,答應我。」江遠瀾幾乎是用脅迫的語調。「為什麼?倒底為什麼?」正欲擦車的小程老師抹布一扔,膏油壺一擲,他納悶江遠瀾的衣服怎麼也被露水打濕了,難道他徹夜夢遊?
「你到底結了沒結,幹嘛不能說個痛快呢?」
「兩個哥哥攆回了原籍,另外兩個哥哥死了。」
小侉子上了街,發現矇著一層薄霧的太陽在喜城的上空移動著。遠處,一堆羊毛般的白雲下,北面的陰山余脈透著碧藍的涼意,可是在街道的上空,在曬得溫溫乎乎的灰瓦房頂的上空,在塵土飛揚、被|干風捲起的草屑碎葉枯柴破紙等活潑地飄舞。小侉子匆匆地穿過西街,她先到醫藥公司給江老師買了阿斯匹林,然後跑到戲院右側的副食店買了一瓶梨罐頭、一瓶黃桃罐頭和一斤酒棗。副食店的貨架空得可以讓貓狗散步,龜兔賽跑。售貨員說雞蛋賣光了,小侉子的眼睛溜過來溜過去,竟然發現了一瓶豆腐乳,她付了賬,才發現罐頭蓋上的馬口鐵鏽跡斑斑,她覺得自己就是這馬口鐵,江老師就是那鐵鏽,他把她腐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