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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日自殺

改日自殺

「還有一罐子腌好的酸溜溜呢!」小侉子補充道,此後,她一邊聊天一邊如數家珍地告訴江遠瀾那天下縣城還給他帶了什麼,什麼。但是,她沒有說車鏈子斷了的事,沒說荷包是在哪兒縫的。「全讓韋荷馬那傢伙貪污了,」江遠瀾說罷,提議:「開燈吧。」他的右手順著牆壁來回摸尋著燈繩,小侉子撲哧笑了。她從窯底的後壁柜上取過來煤油燈,重新擦了擦燈罩,從灶炕里抽出一根秫秸稈取了個火苗兒,點燃了油燈。霎時,窯洞亮堂了,人影兒一長一短也彎上了窯洞頂子,窯洞的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的同時,窗外的天色漸漸駛抵了黑暗的盡頭,窯洞外的碾房輪廓、酸棗枝扎的籬笆牆緊跟著也都融入了夜色,羼雜了朽爛了的漚秫秸糞的氣味,羼雜了秋天田野莊稼成熟時的氣息,羼雜了蜂蜜中好似一股莜麥花的清香也隨月夜,繁星芟除未盡地冒了出來。
通常來講,人們在看羅馬史時,讀到愷撒之死時便想停下來,不再往後讀了。誰不知道一個時代的通史,乃至風景通常是建立在歪曲了窮鄉僻壤,窮鄉僻壤子民們的真實境遇和真正個人情感之上的呢,江遠瀾在為自己所處的這個時代可惜與惋惜之餘,又為自己能藏匿好這麼一份寶貴的情感而沾沾自喜。因此,八十里山路除了讓他的褲腳管蹭上一層厚厚的黃土之外,他沒有感到絲毫的疲憊和乏力。村裡的孩子們有一種出奇的靈性,他們的目光不但能夠抓住歷史的盛大場面的一瞥:譬如發現皇帝的新衣,又譬如發現一個絞架高的穿著黑色風衣的江遠瀾出現在村口的大柳樹下——暮色四合的那一刻。孩子們像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圍住了江遠瀾,問他找誰,幹什麼的,江遠瀾說我是老師。噢——管小侉子的老師來嘍!孩子們隨即把一個有夢遊病患者表情的江遠瀾簇擁到了福兒奶奶家。
認識一個人,便可以改寫整個人生。同理,一個證明同樣也會改變一個迄今未經證明的數學命題的意義。一個數學定理的新證明會改變定理的意義嗎?問題的要害也許不應該提出數學概念的不穩定性,而應該針對數學概念中抽象的人的因素。把命題看作是形式系統中的一個站(Station)。譬如,在那裡有個鄉村,但我們不知道有什麼道路可以通向那個站。路可以找到一條又一條,但鄉村是同一個鄉村,站也是同一個站,既然我懂得存在無限多個素數這個命題,你知道這個命題的一個證明,而我不知道。那麼對於你我來說,這個命題具有相同的含義嗎?(是不是存在無窮多對素數n和n+2(「孿生素數」)?……江遠瀾一拍腦袋,整個腦袋就像撥浪鼓猛搖了幾下,然後像魚兒打挺下了炕,焦慮多少天後的頓悟讓他趿上鞋就出了窯,小侉子和絕心旦都以為他尿急了,小侉子還借這功夫伸出手腕上的手錶一邊向絕心旦炫耀,一邊說是江遠瀾送的,這可是一塊全鋼的上海表哎!
小侉子捋高袖子,抖抖手腕,讓表躺在了手背上。這是一塊普通的上海牌全鋼手錶,她像撫摸小油雞一樣撫摸著表門兒、錶鏈,毫不掩飾她對這一份禮物的高興和意外。她的嘴巴高興得絲絲直響,她那明澈如水的大眼睛歡喜地挑了起來,江遠瀾揶揄道:「快捂住它,小心它跑了。」小侉子果真像撲蝴蝶一樣,右手扣在左手背上時還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剎時,兩人相覷笑了。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一籃子……」江遠瀾自言自語的同時肯定地搖了搖頭。
「是韋荷馬交給我的那個荷包嗎?」
當小侉子跑到村北的場面時,看到碾石轆轤邊站著一個人影,她猜定是江老師了。走過去才發現是村治保主任胡富。小侉子問胡富站在這兒干甚哩,胡富說能幹甚哩。她瞅了一下胡富不自在的神情,說噓——哄誰哩,怕是想進隔壁院的白馬牙家哇,拎上半布袋山藥蛋不就去了么?胡富馬上說:「小侉子仁義,借上半布袋山藥蛋給爺,爺等新秋來時還你。」「爺全當是撥草尋蛇,自尋煩惱。」小侉子自嘲后又說:「黑咕隆咚的您自己下地窨取吧。」胡富的暗臉變成了光臉,他急煎煎地接過小侉子給的鑰匙,轉身去了。
被熱熱的煤灰焐著的紫皮山藥蛋端上炕桌之前,小侉子將它們放在籃筐中搖了搖,她告訴江遠瀾這是晚餐后的一道甜品:名字叫「紫羅蘭布丁」。她歪著小臉,笑媚媚地說時,確是大家閨秀的做派和城市女孩狡獪的本質: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找到,都不會放過屬於她的優越,屬於她的愜意。小侉子在往盤子里擺放時的認真和專註,讓江遠瀾看到小侉子生活精緻一面的同時,又衍生出新的苦惱:她打了嗝都有滋有味的樣子——一顆按橢圓形軌道環繞某個已消失的星球運動的行星,那星體仍以其光輝照耀著自己和行將結束的黯淡的生活。她說「讓我們永遠在一起」且綉在荷包上送給了自己,可為什麼自己覺得她更願意和「紫羅蘭布丁」在一起呢。
「你帶大米來了!」小侉子樂不可支地打開飯盒,看著白花花的大米,情不自禁地朝江遠瀾嫣然一笑。
接下來是夢幻般的一段時光。表面上的時間,屬於江遠瀾的時間靜止不動,似乎古歷二月二日根本沒有來到,尤其是1975年的古歷二月二日根本沒有來到。江遠瀾身體里那架巨大的思考機器正在碾磨著他的精神零件,為其粗糙的表面打磨拋光;與此同時,江遠瀾的胃也沉甸甸地蠕動起來,驟然膨脹,堆積進來這麼多食物,胃便顯得有些得意忘形兼力不從心,江遠瀾感到舌頭黏乎乎的,眼睛眨巴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一縷縷困意無法招架,整個人便被慵懶,最新鮮的慵懶感覺佔領了。
江遠瀾瞧著小侉子恣意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憑什麼年輕慣得她毫無拘檢,憑什麼自己又踏黃泉又替她操心?如此一想,還是數學省心,數學不僅是自己物質上的衣食父母,而且數學更是一種精神的理想儀器,依賴於它的人大多具有敏感(甚至是脆弱)、聰睿(甚至是偏執)、艱毅(甚至是沉迷)的稟賦,這種稟賦往往使具有上述氣質的人展示了他們卓爾不群的人類生存處境的選擇及尖銳的歷險方式,變異程度,以及洞察能力。江遠瀾覺得自己是用全部身心去和小侉子交流的,而小侉子對數學,包括對數學人的理解和認識實在是讓人痛心,她既不會傾聽,更不懂交流,瞧她那副傻吃傻喝、傻玩傻樂的嘴臉也不知多會兒才能換過來,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批評道:「你也太沒心沒肺了。」
此前,江遠瀾度過了一段身體極糟,靈魂極美的時光,他的生命歷程似乎只有在此刻才帶給他一種曼妙的優美描述:包括他發現了自己那個癟癟的木棉枕上一圈又一圈,漬跡清晰的口水印痕。想一想,在將近兩年的時光中,小侉子百般奸滑,在逃避補課之際,竟在自己床上睡了一覺又一覺,口水流得枕頭上到處都是,而自己卻沒能捉住一次。江遠瀾遺憾不遺撼的倒沒有強調的必要,只是感嘆若能看到小侉子睡覺的樣子就好了。
「你知道我來這兒為什麼嗎?」江遠瀾順著自己的思路問道。「不會是又來給我補課的吧?」小侉子頑皮道。
天空尚未飄渺蜃氣的時候,村莊是一片蔚藍,就連被灰色冰層覆蓋的桑乾河也成為一面凸鏡,映出浮留在山頂上星星的軟糜、怠倦、暗淡。小侉子橫插一條被羊蹄子踏出的小路,蜿蜒曲折地上了全村的最高堡,她把葉雨的門敲開了,但葉雨像牆一樣擋住了小侉子。他說他母親正在倒氣,頂多在三五分鐘之內就會死掉,「你不怕死人死前的穢氣犯上你嗎?」葉雨不由分說把醫藥箱塞到了小侉子懷中,乒乓兩聲關住了門。
絕心旦意味深長地望了江遠瀾一眼,又望了小侉子一眼,笑盈盈地問小侉子:「他是你男人?」小侉子趕緊站起:湊到絕心旦耳邊說:「是不是太老了?」絕心旦風情萬種地拍了一下小侉子的肩膀,咬著耳朵偷悄悄地說:「穀子長得越老越飽。」「山藥蛋也是長得越老越沙。」小侉子補充著說時,鮮明地意識到江遠瀾那純樸的、給人以撫慰的聲音和氣味,江遠瀾眼睛經常發定,夢遊者的神情以及他以罕見的敏銳捕捉自己內心世界的能力,但又笨拙九*九*藏*書地不會表達的模樣已經讓她熟悉,親切,彷彿她早就天經地義,應該死心塌地跟隨他了。再等她坐下拉風箱時,她對絕心旦說:「你們家的風箱粘的不是雞毛,而是漂亮的孔雀毛,火苗金閃閃亮銀銀地頂掀著鍋底開屏。」絕心旦美滋滋地說:「敢情,我這灶膛饞得像只狼,要不,這炕怎麼能比羊羔皮還要暖呢?男人最怕冷,對不對?」絕心旦一邊在灶前忙活著,一邊乜斜眼問江遠瀾。
飯菜都熱騰騰地上了炕桌了,還不見江遠瀾回來。絕心旦抱怨讀書人拉屎太耽誤時間,小侉子忍不住了,便出窯,站在門檻喊:「江老師!江老師!」喊了半天,無人回應。小侉子出窯,把倚在門框邊的絕心旦往前推——「哎,哎,你的男人上茅房,怎麼讓我去呢,」絕心旦說著,笑得兩個奶|子撲顫撲顫個不停,小侉子蠻勁兒上來,用腦袋頂住絕心旦后腰往前推,並十分有把握地說:「他肯定忘帶手紙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是江遠瀾要求小侉子把獾放了,小侉子磨磨蹭蹭捨不得放的過程。小侉子不期然地想到了當年在北大荒時見到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獾以及三哥四哥奇怪死去的情景。她覺得獾與她之間有著不祥的默契。這一段時間江遠瀾的惱怒到了極點,他感嘆三更夜半五更雞,小侉子馬上接著話茬兒說:四更有人要拉稀,他用眼珠子瞪小侉子時,小侉子噘著嘴說我以為你讓我對題呢,我一聽你話里有數字我就緊張。聽小侉子如是說,江遠瀾揍小侉子的心都有了。他喝光了酒瓶中所有的酒,嘴上說死去相逢酩酊天,心裏至少說了不下十遍小侉子「屁都不懂」,他的喘氣和獾掙扎時的呼吸一樣粗重。他在廟裡來回踱步,不得不忍受小侉子哀哀切切的央求聲:「再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好嗎?」
被揭穿的小侉子嘻嘻一笑,說:「我逗著你玩呢。」江遠瀾說:「別逗不逗的了,我想問你,為什麼我一正經地和你說話,你就犯困呢。你哪來的那麼多覺。」「夢多覺也就多唄,」「小侉子如實答。你剛才夢到了什麼?我夢到我長了一臉的老人斑,和福兒奶奶似的。你的話能不能不拐彎地說,你是嫌我老了吧。」「沒那事,沒那事,小侉子沒那麼多彎彎腸子,再說了,我們都是不準備活的人了,小也是死,老也是死,在死面前,人人平等。江老師您說對吧。」小侉子的回答讓江遠瀾很傷心,他沒有想到小侉子這麼油滑,他說:「你還一口一個江老師、江老師地叫著,你不能叫我遠瀾嗎?」「叫也是死,不叫也是死,還瞎折騰啥,咱們省點事好不好。」小侉子真是心裏有啥說啥,江遠瀾拿不定主意地怔了一會兒,想了想說:「也罷,既然走出來了,我們兩人散散步吧,怕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
有三位眼睛都灰得像無煙煤,在結滿白霜的眉毛下獃滯地轉動著的拾糞老漢挎著糞筐,腋窩下夾著糞鏟,穿著老羊皮襖,喘著粗氣靠在大柳樹邊歇息,小侉子上前忙把江遠瀾的模樣形容了一番,問老漢們遇見沒?一個老漢說從岔溝過來沒遇見。一個說心思在恍惚,聽到有一隻羊告訴他:人的心比羊的心更讓人憐憫。最後一個老漢說遇見了,還讓捎回話來,讓無論如何告訴你:改日自殺。
去桑乾河的路上,不時有一攤一攤陳舊的馬糞和牛糞餅橫陳在路當間,望上去像受了潮的沱茶或尚未晾乾的煙葉。因為整條溝底都是積雪覆蓋的石頭,這些石頭大的比卡車還大,小的也有籮筐大,小侉子蹦蹦跳跳倒無所謂,江遠瀾踩高蹺似的行進,路陌生,環境陌生,心情壞透了,於是,一路無話。
「……我出生在一個漁行的小康之家,我上面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哥哥,但在我出生時,他們就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出生之前兩個月,我母親帶著我的三個姐姐和一個哥哥回娘家給外公做壽,母親的老家在廣東清遠,他們是坐船去北江的。回來的途中,船翻了,只有母親倖存。我過百日那天,父親在江門市最有名的「陶珍樓」擺了魚宴,並請當地最有名的左佑天先生賜名。左佑天先生問我父親「百日吉」我抓的什麼?父親說我緊緊抓住一顆算盤珠子不鬆手。左佑天先生對我父親說這孩子是要北上讀書有大造化的。我父親又問這大造化是指什麼?左佑天先生說如今仕途充斥著競求為官的知識分子,太多的讀書人企盼成為政治脂肪,而貴公子怕是志不在此。或許兄弟姐妹的死地——北江清遠就是他的生地,儘管貴公子頭頂上既無世代簪纓,腳底下又非世代經學之祖蔭,但黃金滿,不如遺子一經,供給他讀些稀缺的學問,可免他偏榮偏枯的命運,我以為貴公子命中自督自命、心胸如瀾,就叫江遠瀾吧……」
絕心旦口口聲聲說快死了的四伙被江遠瀾嚇活了,嚇得屎都出來了,她還說瘦得只留下一堆骨頭棒子的江遠瀾是四伙的救命恩人,張羅著要燜芸豆小米乾飯、香麻油滴雞蛋、凍豆腐熬粉條給江遠瀾吃。江遠瀾還沒見過這麼熱情似火的女人,尤其是絕心旦不由分說,噌噌兩下扒了江遠瀾的皮鞋,抓起江遠瀾的腳脖子就往炕上撂,她麻利地一邊用黍笤帚掃炕鋪油氈,一邊還從被垛上抽出一個枕木形狀的大枕頭讓江遠瀾當靠背用。她打開氣窗,點了一根衛生香,又從堂櫃中取出一碗炒莜麥讓江遠瀾先逗逗嘴,然後便命令小侉子拉風箱。她自己用青鹽洗牙,香胰子洗臉,盤羊骨篦子梳頭,蘸上桂花油盤了個羊尾巴髻子,在鬢前插了一朵從大同城捎回來的紅絨花,又到廂房重換了一件紅底開著白茶花的細布罩衣,下穿一條靜黑、膝蓋上也綉著拳頭大的兩朵白茶花的厚棉褲扭嗒扭嗒地掀開羊皮簾,再出現在小侉子和江遠瀾面前時,嫣然一笑,說:「今日早起讓四伙毀壞了打扮,頭沒梳、臉沒洗就出街,恥笑死人了。」
小侉子趕到絕心旦家時,四伙正被絕心旦把著兩腿,在紅瓦盆里屙屎,這小子屎量驚人,屙出牛糞大的一堆屎,且惡臭撲鼻。剛才還鼓得像羊奶|子的肚子頓時癟了下去,娃的哭聲頓時也停了。
小侉子丁當五四地捶供銷社的門板時,供銷社的售貨員老翁剛剛夜起小便之後才躺下,所以,從捶門到開門只用了不丁點兒時間。老翁是大同市來的知識青年,雖然從村子距他們城市的距離不足六十里,但老翁有眼鏡戴、手錶戴,一年四季穿著三接頭的皮鞋,還把黑皮帶扎在羊毛衣的外面,是村裡最斯文的人物。他開門,見小侉子帶著一個男人進來,既意外又熱情。江遠瀾把三塊錢拍在烏黑的櫃面上,說要兩瓶葡萄酒及黑棗、杏干。老翁說最貴的通化紅葡萄酒沒貨有兩年光景了,有的是宣化葡萄酒六角七分一瓶。江遠瀾擺擺手,讓把酒拎過來,老翁遞過來兩瓶酒,一斤黑棗、半斤杏干之後又拿到檯面上十塊甜菜頭做的漿糖,半斤焦棗和一個鵝蛋圓的小鏡子及一把木梳。老翁對小侉子說:「你要的東西和蔥蔥、小山死前買的東西一樣都沒差。」蔥蔥和小山是四年前投河的一對戀人,老翁這會兒不動聲色地提到他們,說不出是在鼓舞還是暗示,至少,小侉子感到慫恿也是一種親切。她成心把手錶鏈子弄得喀拉喀拉響,還不住地看表,直到老翁終於問了她幾點之後,她才喜盈盈地走出了供銷社。
斜掛在窗外的布喇叭先是拉——拉——細弱地響了兩下,突然猛不丁地一顫,響起了嘹亮的《國歌》聲。其聲音之大,一下子把江遠瀾嚇醒了。八點鐘,正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聯播」節目時間。江遠瀾揉著眼睛,痛苦的表情掛在臉上,當他的眼睛終於落在了掛滿灰塵的灰色的布喇叭上時,小侉子告訴江遠瀾,這個布喇叭八毛錢,是公社硬攤派下來的,家家戶戶都要安,江遠瀾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可惜自己獲得的慵懶太短了,還不到一個小時呢。或許質量永遠都將成為數量的天敵,思索一來,他的眼睛立即亮閃閃了,殘剩的那點困意也灰飛煙滅。他把背挺直,拍拍炕上熏黃的葦席,他讓小侉子甭忙活了,坐下來,安靜地坐下來,他有話要對小侉子說:
小侉子抓起一把棗子伸到江遠瀾面前,她本想說我喝涼水都上膘,但嘴裏分明還有兩顆棗核九_九_藏_書兒沒吐呢,就把棗子放在了炕桌上,並把炕桌朝炕沿兒拉了拉,扭臉兒吐了棗核兒,不大好意思地對江遠瀾說:「累了吧,上炕歇息會兒,雞這就燉熟了。」
再等江遠瀾走進福兒奶奶的土窯時,孩子們突然間一下子全部消失了,甚至可以說遁逃無跡。江遠瀾哪裡知道古歷二月二按此地習俗是鬼串門、妖遠遊的日子,誰若去他人家,惹來災難疾病都是百防無效,百葯不救,一死了之,落為結局。人們若把這一日視為祟日,便歲歲相告,甭說黃口小兒心中銘記,就連各家的豬羊雞狗也都有束有縛。
她隱約聽得江老師喊了她好幾聲。
絕心旦起初告訴小侉子茅房沒人時,小侉子還不信。再等她追到村口的大柳樹下,只見一個蠅豆大的人影兒已經走出三四里了。
「你知道我來,還殺了雞?」江遠瀾有些意外。「這可是我來村裡吃的第一隻雞。」小侉子笑吟吟地回答。她見江遠瀾若有所思,神色中掠過懷疑的追疑,便故作認真的模樣:「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您今晚先吃雞,明日我讓胡香炭拎上槍打幾隻石雞給你吃。」「胡香炭?他是誰?」江遠瀾有所觸動地問詢此人時,系鞋帶的動作明顯放慢了。「嘿,他是民兵營長,手上有槍。」小侉子解釋時發現了江遠瀾的不悅,她馬上感到莫名的歉疚,因而也就更小心,甚至是用愛憐的口氣問:「要喝水嗎?我給你倒點水吧。」「你的生活不錯嘛,」江遠瀾指指熱氣騰騰的鍋灶,指指那碗紅棗,又伸直胳膊,指指窗外:「連天上的石雞都在等著你去吃它們,蠻好的。」
做為五保戶的福兒奶奶前一天就被她娘家——裕兒村的老侄女接走了。福兒奶奶坐在毛驢車上,一派老花骨朵就要開個粲粲的欣喜眉眼,她對小侉子的叮嚀不提也罷,她讓小侉子把輕浮放蕩的神情收起來,把奸懶饞滑的賊性收起來……氣得小侉子嗷嗷叫:「您老吃油糕燉羊尾巴去了,卻給我攤派下這麼一大堆的活計。哼,歷史選擇了王莽,那是必然,福兒奶奶您選擇了我,那可是活該!您老養的那隻大母雞三年都不下蛋了,我今兒要讓它永遠下不成蛋!除非您不走!」福兒奶奶提醒道:「你要是能有孔融丁點兒仁義,你會尋見個好男人。」「爺最恨的就是狗屁孔融讓狗屁梨!」小侉子的突然發火,弄得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那隻老毛驢都莫名其妙直打響鼻、竄黃稀、尥蹶子。福兒奶奶惟恐去之不速,臨走時,連預備帶的一包紅糖,一包紅棗都忘記拿了。
在小侉子說話的同時還進來一隻常年來此地偷吃供品的獾。小侉子的一聲尖叫,嚇得獾打個哆嗦,拱起背,痙攣的尾巴挺得弓一樣硬,夾到後腿中間,黑黲黲射出綠光的眼珠子後退逃跑時,一眨一眨地表明了它的驚恐。當獾順著灰不溜秋的「太廟」門前的冰凌且退且慌滑了一跤時,小侉子已經魚躍般撲了出去,那隻獾在逮住之後氣喘吁吁掙扎咆哮,聲音似狗打呼嚕,但它那三色柔軟如緞的皮毛實在是讓小侉子愛不釋手,她興奮地揪著獾的后脖頸兒拎到了已嚇得面色蒼白的江遠瀾面前,她對江遠瀾說獾通「歡」字,她覺得自己能逮到獾,太不可思議了。
出了四溝,桑乾河像一塊巨大的磨砂玻璃擺在面前,江遠瀾兩眼忽閃忽閃有了生動的光芒,但是,小侉子突然一拍腦門,頹然地坐在了地上。她告訴江遠瀾:「我們甭想死在桑乾河了,『五一』節之前都甭想。」「難道桑乾河失蹤了?難道桑乾河架著電網?」江遠瀾大惑不解。「嘿,」小侉子長出一口氣,爾後沒好氣地對江遠瀾說:「你看嘛,凍冰了,冰厚得過了膝蓋。」「幸好我還帶了安眠藥,」江遠瀾自責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怪我,忘記這會兒是冬天。」
被擋在門外的小侉子知道葉雨在撒謊!操心明天老雕就會在荒山頂上鞣製你小子這張人皮!她下堡時越想葉雨色意淫淫的臉就越氣,心裏罵著,隱約聽到不遠處的牲口棚傳來騾馬悲嘶,是擔心丟掉它的小馬駒的聲音,她還聽到小兒馬不停地吧嗒吧嗒嘴,急切地找騾馬要奶吃的聲音,包括四伙微弱的哭聲。
此前,江遠瀾尚不知慵懶為何物,他一直以為慵懶是女人及寄生蟲式男人的特權。此刻享有此特權的江遠瀾終於明白了:只要吃好吃飽,再在熱乎乎的炕頭上一靠,慵懶便能不約而至。慵懶至少可以一下子佔領半個靈魂,和女人在一起的慵懶甚至可以拱手相讓所有的意志。
「吃了早飯,我們再上路好嗎?」小侉子笑意盈盈的臉抬起來向江遠瀾徵求意見時,透過玻璃窗看到鋪滿朝霞的東方還有兩顆明亮的星星,那兩顆星星像兩隻美麗的藍蝴蝶在原地飛顫。江遠瀾內心矛盾,心跳得快極了:他藉著晨曦看到小侉子髮際周圍尤其是額頭上有一層茸茸的金色的毫毛,她那紅艷、飽滿的嘴唇是那樣溫柔地對他說著話,他想即便我死了,她沒有死,她也是一個光彩照人的寡婦。即便她死了,我活著,她也是一具光彩照人的屍體吧?他想女孩子的年齡真是比生命更寶貴,你瞧她永遠是一副精力過剩的樣子,她累過嗎?他想問她,但又想還是不問的好。自己坐在炕上休息,而小侉子忙不迭地卻拉著風箱,砸著煤塊,包括那兩朵毛茸茸的「鍋刷子」都動個不停。於是,他頷首點點頭,在答應小侉子請求的同時也想用最後這點功夫考慮一下數學。
江遠瀾對小侉子抱著玩世不恭的態度自殺感到憂慮:廟外砭人肌骨的寒氣,順著山巒梯田一片迤邐而下的蒼白霧氣,升得更高更亮的星斗,緩緩向左游去的寒月,以及小侉子不偏不倚地撲到虜獲物上,且對獾愛不釋手,都不是什麼好兆頭。他注意到無論是佛像身上、案几上、桁條、窗框,到處都積著厚得如天鵝絨一般的灰色的塵土,一股濃郁的土腥味讓鼻孔發癢,嘴唇發乾。他想和小侉子溫存的念頭自打小侉子抱上獾后便徹底破滅了,他甚至認為獾是借上帝之手來阻斷他行動的破壞分子,是催促他早日踏上黃泉路的叫魂小鬼。於是,他對小侉子語調嚴厲地說:「你可以抱著你的獾歡樂生活,但我必須死在桑乾河,我準備了足夠的安眠藥,我想河與江在靈魂上是相通的,它們會把我的屍體送回我的故鄉北江。」
江遠瀾隨著一幫孩子先穿過一條寬暢的土路,然後登上石階,左拐到了一個堡上面,堡上面有一座殘垣坍塌的戲台和一座香廟,沿著碎石片鋪成的小路一直向東,經過了濃烈酸臭味道的牲口房,強烈滷水味道的豆腐房和幾間掛了面,包了瓦,伸出脊的灰瓦房——村小學校,再回拐到土路上時,南面豐稔山的積雪隨著夜幕的降臨,漸漸煥發出它藍瑩瑩的熠熠銀光。
凍了一夜的江遠瀾這會兒正體驗著燙腳般舒服的感覺,酒後的困意也像草原野火一樣在心中漫延開來,他覺得有一雙無形的手攔腰把他抱住,讓他難以脫身,他翕動著鼻翅,想示意小侉子這裏非久留之地,但問題是隨著四伙屙完屎頓時舒服睏倦地躺在後炕尾睡熟睡香,小臉紅成一朵山丹丹花之後,絕心旦也歡喜得像魚聞到了香餌味兒似的,圍著灶台靈活遊走的同時,又和小侉子說起了大夥、二伙、三伙三個根本就沒出生,她自己為什麼要杜撰的心思。絕心旦眼睫毛又黑又密,彎卷卷的,眼睛就顯得迷離恍惚,她的眼睛迷得小侉子抻著脖子,凝神地望她,就忽視了江遠瀾的存在,江遠瀾的示意就沒人搭理。
兩人走出四溝口時,各隊的牲口廄的飼養員已經下溝來擔水了。另外,今年新當選的「地主
「怎麼會是他交給你的呢?我明明把那一籃子東西都放在你門口了,你早晨起來沒看到嗎?」小侉子納悶地問道。
江遠瀾來到小侉子插隊所在地——曉井村的那一天正是古歷二月二,傳說龍抬頭的日子。有關民間二月二的風俗,江遠瀾一概不知,醞釀了一路的思想核心簡明扼要地只剩下了兩個字:自殺。他希望和小侉子的會見能像柏拉圖式的對話,儘管自己和小侉子都尚且不能稱之為名人。
「自殺。」江遠瀾說完這兩個字后,情緒一下子亢奮了起來,他用讚歎的口吻:「天曉得!自殺有多麼過癮!」
就在江遠瀾如此這read•99csw.com般滔滔傾述之際,不幸的是小侉子只要一見江遠瀾端出授課的嚴肅表情就犯困,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原理再一次在小侉子身上得到了驗證,她靠在炕尾,才三五秒鐘,便進入了丹楓紫柏黃梧桐夢香遠的悠然之境,盹著后,她夢到漫山遍野的石雞如漫山遍野的落葉一樣颯颯吹到腳下,夢到福兒奶奶枯手如笊籬朝自己脖頸伸來……小侉子醒得相當急促:她若看到江遠瀾慍怒的臉倒也算順理成章,可問題是整個窯洞空了,江遠瀾不知了去向!
宣化葡萄酒一直是塞北璀璨文化的基石,當地的文化人通常把它認為是史詩《伊利亞特》中的葡萄酒的異地殖入,原因在於它的液體也是黑色的,也是對人生實質的佐證。當江遠瀾拎著酒瓶和小侉子的酒瓶撞擊時,他說了一句飲用葡萄酒時必要說的一句不朽諺語:Drink,l ess,but better(中譯:飲少些,但要好。。)可這時,小侉子已經半瓶酒進肚了。她不知道江遠瀾又在轉什麼詞,她想到的只是李玉和的台詞……「有這碗酒墊底,我什麼樣的酒都能對付!」江遠瀾在這一敏妙又最後的時刻,特別特別想藉著酒勁完成伊甸園之河的武裝泅渡,當然這武裝指的是靈肉必死的勇氣,以及乾剛坤柔,合而成章。可藉著月光和「太廟」徹夜不熄的油燈,他看到小侉子氣嘟嘟地噘著個嘴,很無聊的樣子,她像喝北冰洋汽水一樣咕嘟一口,咕嘟又一口地喝著酒。他為橫跨如此大的難度有些沮喪,又有些神魂顛倒。所以,當小侉子把蒲團墊子用腳踢到他面前時,他把蒲團墊子踢開了,他認為什麼膝蓋都去跪的蒲團太髒了。
「你一個人來過烽火台嗎?」「沒有。」「你說我們怎麼死呢?」「隨便。」「我想死在水裡。」「死魚都是眼睜嘴張。」「你不死能行嗎?」「你行我當然行。」「我不想背兇手的惡名。」「魚和熊掌你都可以不要,但前提是你不是人。」江遠瀾聽到這話,不由地笑了,「我很快就不是人而是屍了。」「但至少是人的屍體。」「你為什麼對死亡情有獨鍾?」「因為那是用大汽錘去砸一粒花生米,公牛闖進磁器店,蜜蜂不想跳8字形舞蹈了,嘻嘻。」「這些想法你醞釀多久了?」「還用醞釀嗎?」小侉子反問時不禁想起了自己七歲時為了自殺,偷小孩——偷走薛施妹妹那件事。她說得相當誠懇:「既然我們不能用蠟粘上一雙翅膀飛上天,我們就有必要剁掉夢想去入地。」江遠瀾感慨道:「真沒想到你生死練達。」「你們男人總用一隻帶襯裡的杯子喝水。」「什麼意思?」「太繁鎖了唄,你要知道女人是很簡單的。」江遠瀾搖搖頭用哭腔道:「女人比費馬大定理和黎曼猜想加起來都難,只有我倒霉地知難而上。」
江遠瀾、小侉子兩個人面對面站著,間隔著一尺距離,開場白說完,兩個人便不知說什麼好了。端詳端詳對方吧,兩個人都這樣想:小侉子發現江遠瀾越發瘦得厲害,整個肩都垮了下來,好像他不這樣瘦,不足以說明他是一個多麼內向和思慮過度的人。江遠瀾發現小侉子居然又胖了,胖得就像土匪頭子的審美取向——藏窩在山林里的肉乎乎的、肥腴腴的壓寨夫人。他幾乎克制不住惱怒的感情,質問道:「你怎麼胖了?你還胖了?你怎麼就胖了呢?」
再回到村時,已經後半夜,公雞都打第一次鳴了。之所以耽擱,是小侉子快到村裡時,腳步突然放慢了,要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小侉子向江遠瀾提出了兩點要求:其一,寫一封遺書交到大隊部的「郵筒」里。其二,讓江遠瀾掏錢留給福兒奶奶,算還那隻母雞債。江遠瀾說一隻大公熊體內有九億億個細胞,如果將其細胞排成一隊,足以從地球到月球排一個來回,我只害怕你提出此類要求,讓我在時間面前為難。再等小侉子把兩件事辦好,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江遠瀾把兜裡帶來的所有錢十七塊錢,留給了福兒奶奶十四塊,只留了三塊錢買酒自用。
「嘿,你怎麼來了!」小侉子驚訝道:「就你一個人嗎?」
」屈裕富正領著他的小兒子屈裕窮在井口用釺子和大鎚砸冰。他們見小侉子身後跟著個男人從溝底踅出來,都問干甚去了?小侉子先說放獾,后說桑乾河水煮雜麵,想得湯水太寬,爺干甚,不幹甚有你們知道的時候。當時,天還尚未魚肚白,亮了一夜的月亮這會兒像乾涸久置的乳酪,慘白無光。破絮般的殘雲都卧在豐稔山的山頂不動。飼養員們不懷好意地嘿嘿乾笑,尤其那個半腚腚全然忘了小侉子的接濟,胡嚼什麼干是綱,綱舉甚也得張。說罷,放出惡意的大笑。連他身後崖畔上的芨芨草也害臊一樣彎下了腰。小侉子先二話不說,捧起一大捧沙土擱進半腚腚清凌凌的水桶中,然後,大罵:「流氓!流氓!」罵人時,鼓脹得難看的嘴唇給她臉上增添了一種感人的、孩子似的稚氣,就讓半腚腚憋著鼻子,細著嗓子,也模仿她的聲音,也喊:「流氓,流氓,」小侉子追上來要打他時,半腚腚就地把水倒了,慌忙地重又下溝挑水去了。
小侉子笑了,她笑得有些媚態,有些頑皮。但實際上,她心中是想哭的,從未經歷過的酸楚潮水一般湧來:一想到再也見不到雙親和兩個哥哥,再也吃不到父親做的紅燒茄子和炸藕合,再也沒機會穿漂亮衣服,而是學彗星,拖著條笤帚尾巴斜插|進墳墓里,上帝也不再賜福給自己——譬如喝碗羊頭腦之類的,小侉子的眼睛斜睨著夜空,覺得身在烽火台實在是做作,守著磚石縫中的枯草、落葉和黑黢黢的城牆實在是倒霉,敗壞了的心緒已經不請自到了。所以,她對江遠瀾最後的詩情畫意感到多餘,她擦了擦像蒙了兩片玻璃似的、含著淚水的眼睛,背對著一直綿亘到天邊的城牆,面對如一莖枯草般瘦弱的江遠瀾說:「死就死吧,自殺也不算什麼壯舉,瞧咱倆哩嗦的,我們兩個人能不能到供銷社買瓶酒喝,買點零食什麼的。」「你又餓了?」「不餓就不能吃東西嗎?」小侉子也驚訝地問道。江遠瀾加倍驚訝得兩條腿叉開才能站定,於是,烽火台上映出了他腿的影子,巨大得像兩根長柱。小侉子也誇張地表演著小品:她從棉猴的衣兜中掏出酒瓶,用衣袖擦拭了一下,將它對著皎皎的月亮望了片刻,她似乎看到瓶中的酒閃耀出玫瑰色的光芒,便得意地,更準確地說是愜意地微笑地拎著酒瓶轉了一個圓圈,之後,她用牙咬開瓶蓋,仰頭,張嘴,凌空舉起酒瓶,幾乎沒觸及嘴唇,就把一瓶酒全都灌到了嘴裏。然後,她抹了一下嘴,呆傻地愣了一下,一陣衝動上來,便把酒瓶奮力拋了出去,一直拋到比飄著浮雲,綴著繁星的高空更高的地方去……
江遠瀾看了一下手錶,時針指向了七點,他思索后抬起頭,發現小侉子正盯著手錶不放,他便把手錶摘下來,招手讓她過來。等小侉子遲疑了片刻,走到他身邊時,他把手錶戴在了小侉子的手腕上,錶鏈顯得長了,他便朝胳膊上方捋了捋,或許想到永無窮期的分離比事實成立更令他失落,或許看到,摸到了小侉子圓滾滾的手腕是那麼細嫩白皙,他的感慨泛濫得過於凌亂被他立即意識到了,他對小侉子說:「留個紀念吧。」
留連在窯中的燉雞的香氣稠得像松香一般發粘時,雞燉好了。小侉子麻利地放在一個小瓦盆里,馬上用秫秸葉子洗凈了鍋,燜上了米飯,她還找來幾個紫山藥蛋,放入灶膛里烤,不一會兒,大米飯的淡香和烤山藥蛋的焦香源源不斷地飄溢出來,嚙噬著小侉子肚子里的那條肥滾滾的饞蟲。
有了波瀾起伏的心態,也就有了紛擾沓來的念頭:我還沒有吻過她呢,說出去真夠丟人的。江遠瀾想到此,不由地苦笑了一下:小侉子在自己面前總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為什麼自己總是驚慌失措的呢?僅僅是因為作為一個老師不應該愛上學生么?恐怕還有年齡之間巨大的差異吧!想到年齡,立刻想到了小侉子母親那張冰冷卻露出一絲訕笑的臉,不死能行嗎?結果是否定的,他實在沒有勇氣再看到那張臉了。
回村的路顯得短了,但兩人的臉上都有了霜色。小侉子覺得江遠瀾對自殺的熱情就像秋天的莊稼已經熟透、干透,穀粒九*九*藏*書紛紛掉落下來,開鐮收割就是了,沒必要滿臉莊嚴,整個人像穿了燕尾服似的。江遠瀾覺得折騰了一夜,精疲力盡。眼看天際明亮得好似融化了的玻璃,在微微地顫動,鳥雀也開始婉轉地試著歌喉。而沒心沒肺的小侉子邊走邊吃,她的胃袋子比羊皮口袋還大。再回想她在自己小屋補習的近一年半的時間里,糖果沒拿過一顆,水沒喝過一口,可想而知,彼此的關係緊張到了什麼程度。如今,她這麼馴服地跟著自己去死,一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樣子,心情比在自己小屋補習功課時簡直換了一個人。那時,她笨得木偶一樣……「你臨死前,有話對我說嗎?」江遠瀾既不放心,又想放心地問道。「讓我們永遠在一起。」「你不後悔?」「悔前容易悔后難。」江遠瀾嚮往又遺憾地說:「後悔沒錯,我要是能把那道題做出來就圓滿了。」
在江遠瀾心中,這是一頓名符其實的「最後的晚餐」。某種莊嚴,某種不受羈絆的意志是可以強迫理念不必介意食慾的誘惑,按理是這麼說的。但事實上,江遠瀾的食量大得驚人,小侉子只吃到了一根雞脖子,整隻雞及大半鍋飯全被江遠瀾吃掉了。江遠瀾吃相生猛,吃相兇狠,不僅僅足夠小侉子驚訝之餘一遍遍回溯,還讓小侉子心疼地遺憾:我為什麼要吃那根雞脖子呢,都應該讓他吃光。他太瘦了,他太餓了,他太愛吃老母雞了。
此前,小侉子從未在江遠瀾面前表現出如此強烈的溫情和溫柔,那一瞬間,倒弄得讓江遠瀾有些提心弔膽:惟恐小侉子是對大米而非自己。
夜風吹著吹著便停了。霎時,夜空顯得格外清亮純澈,滿天的繁星露珠般晶瑩。我每天不是「黃土浴」就是「黃風浴」,你享受不到吧?小侉子沿著碎石鋪成的小路,朝上坡邊走著,邊問江遠瀾。江遠瀾搖搖頭,繼而問:你天天都出工嗎?你天天都做題嗎?小侉子狡黠地笑了。我想生命中的最後一天我有權自由支配,放放假吧,今天晚上不用補課了吧?你應該小車不倒只管推,一直推到共產主義。那你呢?我?我還沒想好呢。你想什麼,能告訴我嗎?你真的要死?決定了的自然要去做。誰教你這麼教條的?歲月吧。可生命這隻箭射出去就沒了,嗖兒——一聲,命就沒了,要這麼簡單真是我的造化。怎麼只是你的造化呢,還有我嘛。你也不想活了?想活,但必須和你一起死。我只有權結束我的生命。沒錯,可我答應你,要和你永遠在一起的。你幹嘛,我幹嘛。你都死了,我也死了算了。你這麼想死是不是怕補課?沒錯。我死了,你的補課也就成為歷史了。真的?是的,你大可不必和我一道死。但是你動意,我同意。你不怕死!我只怕食言。說到這兒,登到半山腰的小侉子回頭看了眼黑乎乎輪廓不清的村子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生活最快樂的地方。我見到你母親了。我知道,她來信說了。她……江遠瀾還想再說什麼,但從頭到腳都被絕望攫住了,自打從省城回來,除了頭疼的毛病頻繁發作,每天都要吃四、五片去痛片才能緩解之外,還有,他發現大米所剩無幾了。自從動了和小侉子生活在一起的念頭之後,原來有序、機械、單調的生活亂成了一團,顛三倒四、失魂落魄的日子他是嘗夠了。兩次寒暑假回廣東都忘記帶大米回來,長期飢餓的煎熬讓他格外羡慕走向懸崖的山羊以及撲向火焰的飛蛾,他覺得不想活的本身就是死的理由,一如在代數的分析性中,可以從不矛盾律推出,凡A都是B的形式的一個「邏輯真理」,讓B的思想包含的是A的思想。舉一個貼近的例子:凡老光棍都是男人,亦或說凡老處|女都是女人。江遠瀾此前就已經意識到他與數學的關係就是你死我活的關係,數學一直以它引人注目的光彩:它的確定性、抽象性、精確性、應用的廣泛性以及它的純凈美(dry beauty)譏笑和反襯著他黯淡的、慌亂的、粗糙的、動蕩的生活。他試圖以數學為伍,亦或說做數學的奴僕、數學的某一種演算文具。但是,他發現他失敗了,他意識到對數學——一如對宗教的虔誠一旦被破壞,自己不啻成為一隻迷途不歸的羔羊,他和數學相容的夢一醒,他惟一的出路是長眠地下。也只有長眠地下,才能被數學埋葬,被情感埋葬。面對岑寂的、滿天星斗的、詭秘的穹蒼,他覺得能登高遠望到生命盡頭,也是生前最後一筆豐厚的進益,他想一個人在荒涼、貧瘠、死氣沉沉的地方呆久了,便會自然而然地遵行那裡泥古不化的生存方式。他覺得小侉子不應該像蟲豸一般消失在這殘垣斷壁、坍塌傾圮的城牆邊,儘管小侉子熱心可嘉,與自己有著赴死的共同信念。儘管他已經感受到小侉子對「一意孤行」的狂熱毫不遜色自己,小侉子所有的嚮往都是朝著毀滅的目標前進的,她面對生命的大限表現出無限憧憬,無限隨便的做派,完全是老耄的從容。他覺得一個女孩子不應該是見過大世面的歷史,她該有她的慌亂,無助和抗拒,一個面對死亡逆來順受的女孩子遠比死亡本身要恐懼得多。於是,他指著滿天的繁星說:「在宇宙中,木星的普遍意義是它會給人帶來喜悅,在宗教慶典上,它代表了愉快。而土星雖然表達的是肉體性的衰退,但它也包括了成就的幻想。」「是死亡的成就么?」小侉子的反問,讓江遠瀾一震,他噎住了似的,老半天才說:「你還不知道水星呢!」小侉子說:「水星不水星跟咱倆沒關係,咱倆是有任務在身的,咱倆只有跟死亡有關係。」
小侉子登時覺得自己又犯錯誤了,她趕緊趿上鞋,穿上棉猴出了街門——江老師——江老師地叫著,四處環顧尋找。此刻,江遠瀾反倒成了頑劣貪耍的孩子,小侉子則成了舐犢情深的家長,小侉子迎著嗚咽的北風,迎著明月在深邃濃重的天空泛著銀光地在雲中穿行,碎步小跑,一條街一條街地跑進去又跑出來,小侉子生怕江遠瀾一個人跑到山裡去,落得和半腚腚一樣被狼啃吃半個屁股的可憐下場。小侉子生怕江遠瀾腿腳有個閃失,折骨損筋。
若跟你這號男人有心有肺,三天之內就得進火葬場!小侉子一聽此話,心裏馬上給予了還擊,但在臉上,她卻做出無辜和吃驚的樣子,怯聲怯色地問:「我做錯什麼了嗎?」小侉子說到這兒,猛然想起福兒奶奶知道雞沒了之後會是一副什麼辛酸楚苦的模樣,當她鮮明意識到「好吃難消化」的那一刻,已然想到的是想方設法也要讓江遠瀾把雞錢交出來。這才是真正的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呢。
小侉子和江遠瀾剛走到村口,只見絕心旦急匆匆地走來。她神色慌惶,她一把揪住小侉子的胳膊說:「快去叫葉雨到我家,我家四伙害霍亂(村裡人管發燒拉痢等重症病都稱之為霍亂。)了!」「那他……」小侉子指著江遠瀾,問絕心旦。絕心旦一把拽住江遠瀾的胳膊說:「先到我家搭個幫手。」
小侉子抱著一絲僥倖,問道:「你收到我送給你的東西了嗎?」
小侉子見江遠瀾兩腮發青,凍得直打寒噤地和她說話時,連打幾個噴嚏,兩隻腳還來回跺個不停,心中一下子充滿了無限的歉意。她說:「走,我們現在就去桑乾河。」說罷,她把獾放了。獾箭一樣衝出「太廟」,突然又像箭一樣折了回來,它朝小侉子看了兩三秒,然後霍地轉過身子,跑了。
江遠瀾看到小侉子先是一副惶惶的樣子,繼而又是沉思的樣子,以為自己批評奏效了,他對教化的功能又有了新的期翼,況且心中涌動的是噴薄而出的臨終之言,他想竹筒倒豆子,闡釋詳明。他從挎包里取出了一個豬腰子形狀的軍綠色飯盒,先放在炕桌上,然後推到小侉子面前:「燜點兒大米飯吧!」
至少在那一刻面對姍姍來遲的慵懶,江遠瀾表現出了歉極豐來的滿足,他閉上了雙眼,覺得自己順著彈性樓梯輕盈地往上走,接著,他把這間土窯洞想象成了正在緩緩前進,是在冰湖上前進的老派的甲殼蟲式公共汽車,自己舒服地晃晃蕩盪地坐在有滑溜溜扶手的座位上,明黃的陽光斜射在臉上,身子上,自己眯了一個極甜的盹。江遠瀾想:倘若真要讓自己想出一句勸世的箴言,他會選擇「慵懶」二字的。
小侉子見絕心旦綉在膝蓋上九-九-藏-書的兩朵茶花比春天桑乾河水的浪花還要生動,喜歡地朝著絕心旦傻笑。絕心旦身材嬌美地上炕去擦氣窗上蛛網般晶瑩的薄冰時,小侉子才猛然發現,絕心旦有四頁小窗都嵌著玻璃,而且還拉了一道桃花粉的布帘子,布帘子底下用鉤針鉤出月牙形的花邊。小侉子邊拉風箱邊琢磨,再回想白馬牙家的景物,就明白白馬牙為什麼要改名叫旦絕心,為什麼黃米炕(指暗窯子)盤得沒有絕心旦家俏色了。
是她單純得可疑,還是死本身令她幸福得無計可施?江遠瀾顯然猜錯了,小侉子才到「太廟」就咬開瓶蓋的動作已經鄭重說明人到斷頭時眉頭多少都要皺一皺的。
是上峰火台呢,還是去桑乾河呢?江遠瀾遲疑了數秒,然後說:「先上峰火台,後去桑乾河吧。」
在江遠瀾打盹的同時,小侉子洗鍋刷碗,給豬煮食,擦缸抹櫃,掃地砸炭,她一分鐘都不拾閑地忙碌著,忙碌之餘,一次次看著胳膊上那塊銀晃晃的手錶。
小侉子模模糊糊猜江遠瀾的心事,如果要是在校園,她會順著白雪皚皚的城牆邊那條中央發黑的小徑飛快地轉圈跑掉,但這會兒,她想給他的念頭比不給他的念頭同樣地害怕而又神往:她考慮的是連明天都活不過去了,這嘴親還是不親,親一下,親一下嘴又能解決什麼問題?親嘴還有沒有必要?想到此,她背靠著供桌,胳膊肘支在供桌邊,情緒有些低落地問江遠瀾選擇哪一種自殺方式?她還說城市自殺有墜樓,摸電門,交通肇事等優越條件,農村就差一些。
江遠瀾點頭不語,他迅速地看了一下整孔窯洞:「就你一人?」「福兒奶奶她……她回裕兒村去了,要後天才能回來呢。」小侉子忙告訴實情。
村裡的「太廟」只有一尊佛,而且是泥坯佛,肚子像彌勒,臉型像關公,四肢像觀音,神情和腦袋像聖母瑪麗亞。這尊改良佛是北京男三十五中和北京女八中的一對知青給村裡留下的「念信」。小侉子提議去「太廟」喝酒,江遠瀾問要走很遠么?小侉子說怎麼,你累了?江遠瀾便說自己是扁平足,八十里山路已經走得夠嗆了。小侉子說有扁平足的人可以免於戰死疆場,因為扁平足不準參軍。小侉子還說一般來說扁平足的人肩胛骨的形狀相當特殊,特別適合搞體育中的投擲項目,例如投擲標槍、鐵餅和推鉛球。小侉子暗地裡想的是:自殺蠻好,你小子不用再四處里尋找大米飯了,省事省大了。敏感的江遠瀾覺出了小侉子不懷好意,便問誰告訴你的?「小程老師唄!」小侉子昂著脖子說時,根本沒注意到江遠瀾妒意嚴重,她甚至拿出一副滔滔不絕的架勢:「小程老師告訴我他喝牛奶不吸收,對蠶豆和花生過敏,一吃芒果便會感到像吃松節油一般噁心想吐……」「他沒了。」江遠瀾毫不客氣地打斷小侉子話的同時,不禁想起了剛上大學時,親眼看到的一幕:一輛紅色的救火車從他的實驗室窗外駛過時,魚缸中的紅刺魚都沖向窗戶那一側,起勁兒地「恫嚇」紅色救火車,尤其是雄刺魚的肚皮像紅球一樣圓鼓鼓的……當時,他覺得好笑,現在回想一定是上帝以某種形式提示自己,包括自己這一最後的抉擇,也存在著某種與上帝的內在聯繫——內外焦困的時間、地點、人物一應俱全。關於黎曼、關於高斯難道自己要說的話是證明是存在著的但誰也不懂得這個證明,抑或說證明沒準就不存在!一想到黎曼、高斯,江遠瀾便想到一隻螞蟻去拜訪大象的渺小,一個可以嫻熟心算五個七位數或八個七位數相乘的自己充其量只能成為一個優秀的演算人。只要有一台計算機用三五秒鐘便把自己一輩子的演算活兒幹完了,自己不死等啥呢。那一剎間,江遠瀾還徹悟到自己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心靈貧乏的經驗主義者,自己之所以能夠和小侉子較勁,實在是她太鬧騰了,臨死前都不讓人安寧,提什麼狗屁的小程老師。
小侉子由村北往村南去的半路上,準確說是在村太廟的東牆邊撞見了江遠瀾。儘管北京城的太廟確實也是緊貼在皇宮——紫禁城的東邊。小侉子問江遠瀾:「你怎麼跑這兒來了?」江遠瀾說:「我想找廁所,找著找著就轉到這兒來了。」小侉子下意識地馬上站在了上風頭上,生怕聞到異味。江遠瀾哪裡有小侉子的詭譎,他指著太廟問小侉子:「此處可否是大戶大家。」小侉子聯想起小程老師來村裡時也問過同出一轍的傻問題,小侉子當即瞞騙此乃宋代名將狄青的遺址,小程老師還恭敬地鞠了三躬。想到那情景,小侉子竊笑在心,對江遠瀾說:「這可是清代翰林院侍郎半腚腚的故居。」江遠瀾先沉吟地噢了一聲,馬上指出小侉子言出有誤,他言據喜城記載:喜城自清雍正七年房裔蘭任知縣迄今,僅有一人考中進士,這恐怕因喜城武備盛,文教略的風尚有關,你說的那位半腚腚能讀過春冬書怕就不錯了。
「你要去哪兒?」
小侉子的啞劇表演讓江遠瀾立刻有了酒癮,尚未沾酒,他卻雙頰紅得像燒乏前的煤球。他說:「走吧,還等什麼!」「你能給我買一斤黑棗嗎?」「黑棗?就是長得像羊糞蛋一個樣子的棗。」江遠瀾點點頭。你能給我買半斤杏幹嗎?江遠瀾瞅著小侉子如月亮般清亮的臉,又點了點頭。「嗚拉——」小侉子學著蘇聯電影中女戰士們勝利后奔下山去的動作,嘴裏嗚拉嗚拉地喊著,從城牆一階階跑下去時,不僅把江遠瀾拋在了後邊,還把藏青色的天際及好似被透明的煙霞籠罩著的烽火台和乾枯、荒敗的長城也拋在了身後。
江遠瀾進門時,小侉子正一邊吃棗,一邊拉風箱。她食言的事物通常與學習有關,不想食言的事物通常與食物有關。所以,福兒奶奶前腳走,她後腳就把那隻老母雞給幹掉了。確切地說,她不是用刀殺的,她是學村裡胡彪賢兄,用攆野兔子的辦法去攆雞,活活把雞給攆死了。無邊的感傷和燉老母雞的香味不謀而來,真讓小侉子不知如何是好。回村后,郵差上了一次山,全村人加起來的信也不如小侉子一個人的多,僅江遠瀾就來了三十余封信。都說富者余貲財,文人饒篇籍,這回讓小侉子領略了,她便把那些信全丟在了箱子里,一封都沒打開。她覺得「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已經說得再明白無誤了。這一刻,她正在想:雞死了,人可以燉來吃,而且雞香撲鼻。人死了,卻沒法燉來吃,且屍臭熏天,人與雞一比,就比出高低了……「小侉子!」江遠瀾的叫聲打斷了小侉子的胡思亂想,風箱拉到一半兒的手驟然停下,起初,她以為是幻聽,再一轉過腦袋:竟然真是江遠瀾,絞架高的身子站在那兒。
小侉子畢業后執意繼續插隊,給江遠瀾帶來了意外的煩惱和憂慮,他不能理解小侉子一說起村子,眼睛就冒異光,神采就要飛揚的那腔激|情從何而來。你打亂了我的全盤計劃,這話他可以對自己說一萬遍,卻沒法對小侉子說一次。天使都無權左右他人的意志,抱著這樣的觀點,江遠瀾嘆喟的只能是最深重的遺憾——和一個女人默契,怕比登天還難。
絕心旦抱來一堆用紅柳、香艾、野蘭、山薔薇、黃刺玫、照山白、香薷、薄荷、側柏等芬芳植物浸泡了半年的羊毛繩編織的香薰球給江遠瀾暖手,那一堆香薰球每個有網球大,色彩卻不同,馥郁襲人。絕心旦還倒了一碗自釀的黍子酒讓江遠瀾驅驅寒氣。俗話說風從干來,虹從雨來,江遠瀾哪裡見到過如此乖巧可人的女人,一顰一笑,一姿一態都如燕蹴鶯翻,景逼三春,心情反倒一下寂靜了下來。他告訴絕心旦他是不會吃小米的,除非是燜芸豆大米乾飯,他還可以考慮是否晚走一個時辰。「你咋尋下這麼個怪人?」絕心旦回過蠻腰身子,問小侉子。「怪人稀罕,」小侉子實說后,絕心旦問他怪在哪兒?不問也罷,小侉子便把江遠瀾三次去北京都沒把發箍買回來和情願餓著,只吃大米,每天至少工作十六七個小時在研究數學題的情況大概地說了一下,絕心旦邊聽邊哏哏笑,毫不避諱江遠瀾的熠熠發光的眼睛怎麼低垂下來,怎麼無奈,怎麼不好意思。絕心旦對江遠瀾說我這兒正巧有一升大米,是我銀川的表妹探親來時留給我的,我正不知道這小米的哥哥——大米咋吃呢,巧了,可遇到流水的高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