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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監獄來

從監獄來

白馬牙紅著眼睛把小侉子的嘴捂住了,她懇求般地搖搖頭,用眼神勸阻小侉子不能說,不能再說下去了。
小侉子醉得像鐵鑄的一般,她是被店老闆直接抬到南街衛生站的,她醉得不屈不撓、不徐不疾,一派熟稔地醉過這樣千百遍的老到,衛生站的值班醫生嚇得腿都軟了,洗胃用的橡皮管子在他手中比羊腸子還要滑軟,根本就插不進去,所以他哭喪著臉說:「怕是沒救了。」店老闆酤酒坐台,純粹是買賣,慶幸小侉子提前給了酒錢,便踮起腳尖悄悄地溜了。
——回憶十八世紀,偉大的瑞士數學家歐拉(Leon hard Euler)也不知是怎麼就發現了公式:f(n)=n×2+n+41,回憶在電影院相識的那一幕,富於思辨和想象的頭腦在當時無論如何也不會料到我們能從彼此無利可圖的「娛樂」中發現你我怎樣走到今天乃至明天。
「是南街的小酒館嗎?」江遠瀾不確定地問我時,身上也凍得瑟瑟縮縮的。張菊花說她有件羅曼諾夫羊皮做的灰藍色的短皮襖,要送給江,但被江拒絕了,倒不是他不喜歡出自俄國十九世紀在雅羅斯拉夫爾省培育出的這種羊皮,而是嫌張菊花會四處傳播,把件羊皮襖說得比紫貂大衣還要昂貴多少倍似的。而此時,穿著這件羅曼諾夫羊皮襖的郝老師也來大殿找書,大家就碰上了。
傳達室老頭朝韋荷馬遞了個眼色,韋荷馬這時才注意到江遠瀾只穿了一隻鞋,另一隻腳用毛巾和毛背心裹纏著,他的臉色白里泛青,嘴唇像喝了生羊血一樣鮮紅……韋荷馬背上江遠瀾回小屋時,只覺得江遠瀾體重輕得不可思議,江遠瀾馴服地把頭歪在他的肩膀上,他馬上感覺到從江遠瀾鼻孔噴出的氣息乾燥燙人。
「我只要這麼大,」小侉子比劃著:「只要這麼大一塊就夠了。」
小侉子起程之前,一直想象著自己是一隻在一望無垠,綠油油的草地上騰躍的金色的狐狸,是在初升的朝陽照耀下,渾身飛濺出鉑金般光芒的輕靈的狐狸,可實際上,小侉子是在收工之後,夕陽染紅染透了村西的崖頭、垣牆、窯窗、峁畔、坨冰和光禿禿的場面、老榆樹之後才上路的。小侉子想帶兩塊魏計奎豆腐坊的豆腐給江遠瀾,想帶一壇腌好的酸溜溜及一些土產給江遠瀾,當把這些東西都裝上自行車的后坐架時,它們丁哩哐當,誰都煩誰,吵成一片。幸好,罈子原來就有一根能拎的繩子,於是,小侉子把罈子掛在了胸前,讓咸雞蛋、豆腐、南瓜干、地皮菜和炒莜麥在一起。
當小侉子往籃子里裝腌雞蛋時,福兒奶奶瞅著說:「你拿那麼多咸雞蛋給他吃,不怕死他,你最好把桑乾河也裝上。」小侉子竭力做出一副極不情願和沒精打採的樣子,哄騙福兒奶奶道:「我們班的魏豐燕要生第三個娃了,我是去看她的。」福兒奶奶信也不信:「你那好端端的被子面剪下來一塊敢情是給人家三小子當尿布?」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之後,我和郝老師告辭,郝老師想說什麼欲言又止,喜城中學的教師個個都有諱莫如深,屁往肚子里燜的本事。我索性提前來到了南街的小酒館,期望江老師早點兒來。
小侉子在南街衛生站昏迷了三天,第四天清晨醒過來時,她先是聽到雄雞打一下木魚撞一下鍾似的懶洋洋的打鳴,繼而聽到了運水牛車車輪的吱聲,水在偌大的羊皮桶里晃蕩出來的汩汩聲,隨後,還有趕牛人的吆喝聲和牛的哞哞——哞的惱怒聲,接著是街上行路人的叫喊,被飛馳而過的馬車——被馬蹄踩了腳的克郎豬發出的拚命似的尖叫,還有站在窯洞頂上高興打鬥中互相嘶咬的母貓虛張聲勢的慘叫聲,包括病房裡燃燒到最後的蠟燭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這些聲音爭先恐後地鑽進了小侉子的耳朵里,弄得不好意思的小侉子坐了起來。她的目光和神情像從桑乾河濕漉漉打撈上來的一樣,繼續滴著晶瑩的水珠……一個圍著污黑圍裙,讓人以為她是圍了一塊熟皮圍裙的老太婆走進小侉子的病房,她說是衛生院的衛生員,可讓小侉子看來她髒得像到大同買糞歸來的車把式,小侉子起碼和她說了不下十遍,她總算記住了小侉子讓她給哪公社,哪村掛電話,這位老太婆說:「你睡得也不怕死過去,就是死人也沒有你這種睡法的!」小侉子齜牙咧嘴把她轟了出去,那老太婆反而樂了,說這住院搶救的錢能收回來了。
不知是因為和小侉子沒見上面而沮喪,還是因為看到韋荷馬夫妻如此恩愛而沮喪,江遠瀾難過得是一副心如刀割的樣子。韋荷馬不明白江遠瀾怎麼會如此脆弱,一切都顯得過分張揚,儘管是對一直沉溺在憂鬱之中不思自拔的江遠瀾而言,也嫌過火了。「你怎麼像白居易那麼淺顯,」韋荷馬搖頭嘆道:「江兄,文革七八年,連豬都懂得轉移階級鬥爭大方向,倘若我不聲稱內人把我整得苦不堪言,我也會像瞿曇海倫,石磊磊一樣死得只剩下骨頭棒子了。」「只是韋太太受委屈了,」江遠瀾的話讓韋太太眼圈紅了,她盛了一碗湯,雙手端到江遠瀾面前,輕聲說:「喝口湯吧。」
郝老師問我畢業后怎麼安排,我說回村修理地球。郝老師把毛蓬蓬的煙色熟羊皮在胸前翻開來,露出了裏面咖啡色的毛衣,「你們早來了?」他對江遠瀾隨便詢問時,江遠瀾的臉刷地白了,他瓮聲瓮氣似乎說了一句反駁的話,但誰也沒聽清,江遠瀾砰地關了一下書櫥,離開大殿時並沒有帶走一本書。
信是省教委中學數學編委會發來的商調函,借調江遠瀾去省城編纂高中數學教材。望著確鑿無疑的大紅公章,江遠瀾覺得這是一個陰謀,一個絕好的借口,此後發生的任何一件事物都會使自己招架不迭連連慘敗——譬如求婚,譬如崴腳。
都說南方人不辨東西南北,那一日,江遠瀾去的是「一醉方休」的那家北街窄門臉的小酒館,而不是我喝酒的這家:不醉不休。午睡時他夢到了葵花向太陽和他本人代表中國人民將古巴糖、伊拉克蜜棗送給被李承晚之流治下的水深火熱的南朝鮮人民,醒來后他覺得這夢有靈氣出沒,舉一反三,他會得到小侉子的承諾的。當他走進這家小酒館時,一個雙目失明的流浪藝人,喜城人都叫他「吳瞽瞽」的也前後腳跟進來,吳瞽瞽是喜城一https://read.99csw.com寶,口技奇好,再加上他腦袋斗大,四肢精細,皮膚粉白,還有個綽號叫蓋羊羔。吳瞽瞽舌根巧慧,無所不通,吹拉彈唱,曲盡其情,誰都喜歡他來上一段,但最精絕的則是他的口技,每次他來,店老闆都樂呵得不行,他一演就是一晚,酒客們興奮得又喊又叫,忙得小二四處奔跑著斟酒。今晚吳瞽瞽躲在酒鋪的後門帘子邊,表演的是《草原英雄小姊妹——龍梅、玉榮》,初始有樂忽若踏游茂林、草原百鳥歡唱,忽若雲抖光退千里牧場,牛馬嘶風,羊咩聲顫,忽若鄉鎮臨市廛警笛電話鈴聲響陣陣,雞鳴犬吠、兒女啼號、老嫗呢喃、一群壯男子解韁繩,牽馬掛鞍,輪蹄夾擊,雜沓賓士,還有列車哐哐飛轉,還有姐妹和羊群在風雪的呼叫中力竭聲嘶以及豺狼紛至,囂嚎詭異……
江遠瀾獨自強撐著站了起來,那隻受傷的腳剛一沾地,便疼得錐心刺骨一般,他只好拎著那隻黑燈芯絨裹面的厚棉鞋,一隻腳,一蹦一跳地往車站移去。
小侉子由下堡白馬牙家回上堡福兒奶奶家時,住在村南口的絕心旦正端著一大籮葫蘆條到場面上去曬,她擺手和她打招呼,臉紅得大麗花似的。她問:「你去哪兒了?」小侉子說:「到村口找大柳樹去了。」「找它幹嘛?」小侉子就說:「去蹭蹭身上的痒痒,貴賤癢得受不了了。」「嘁,豬才尋棵樹蹭痒痒,你咋學豬哩。」「管它學豬還是學羊,只要解決了問題就好。」小侉子的話,逗得絕心旦哏哏哏地笑了,她抓一把葫蘆條,說:「娃拿上,中午燴燴吃,放上顆雞蛋,點上塊豆腐,可好吃呢。」「這是你的戰利品,爺不要。」小侉子話還沒落下,絕心旦拳頭擰緊要捶打,小侉子邊躲閃邊說:「打是親,罵是愛,你若打我,我可沒葫蘆條給你!」「娃到學堂學壞了!」絕心旦感嘆著說:「娃莫非像神話一樣走遠了。」「什麼意思?」小侉子不解地問道,「我不說,娃自己心裏清楚。」絕心旦說完,意味深長地甩過來一個意會的媚眼兒,接著,扭著胯,挺著胸,走掉了。
「我家的布用來縫符會不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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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監獄來
韋荷馬與韋夫人一下子都傻了。
笑了,區區幾粒大米,何足掛齒。結果,智者贏了,當國王按智者要求償付大米時,國王傻了:原來,傾國的糧倉都給了智者還遠遠不夠……
「不給。」
攢了一秋一冬的羊糞已經蓋住了半拉窗子,羊進去不會碰頭,人卻直著腰進不去,小侉子向羊學習,學著羊的姿勢,自嘲地也咩咩叫了兩聲。小侉子知道羊圈的最裡邊風最小,相對暖和些。此刻,小侉子的心緒就是羊圈的窗牖,哪一天不是為他敞開的呢,而今窗牖飆塵陳埃,但小侉子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會兒更嚮往的時辰了。
沒有誰會深刻感受到一次失之交臂將意味著什麼,之所以能失之交臂又意味著什麼。多少年之後,小侉子還在想:倘若那一天絕心旦能和江遠瀾搭上話,事情也許就不會向另一個極端發展了。
香灰色的天空,香灰色的省城,香灰色的電線杆,香灰色的柏油路,沿途偶有幾個匆匆過往的行人投來獵奇的目光,但僅僅是一瞥,留下香灰色的江遠瀾一副踽踽跛行的模樣,供他自己確信:我的確是來到了省城,的確求過婚,不信么?有崴腳見證。
——當年高斯花了好幾年去求一個代數表示式的正負號,我有耐心挪用這一輩子的沉思完成與你相識的過程。
「這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她的雙親會同意嗎?」韋荷馬再一問,江遠瀾頓時傻住了:「怎麼,還要他們同意?」
事實上,剛一離開「老楊香」,刺骨砭髓的北風立即讓江遠瀾清醒了,一條模樣長得比世上任何人年紀都大,經驗都豐富的老狗尾隨身側,用灰黑的眼睛似乎在對他說:三思而行,好自珍攝。他幾次想趕走那條老狗,可那條老狗竟一副愛之不舍,迷戀忘返的嘴臉,一直到江遠瀾進了學校大門了,它還非常憂傷地佇立在那裡。
……沒了轍的小侉子想從江遠瀾寫給她的來信中找到靈感,於是,就像眼面前過電影,她把他寫給她的情書重溫了一遍:
……青石板的街面本來就窄,臨街兩側的店鋪人家又把剩髒水隨便往街上潑,加上路面上的積雪本來就黑污不堪,這會兒路燈全滅了,出街沒兩步,江遠瀾先是摔了一個「狗吃屎」,后是摔了一個「鑽被窩」,這兩跤摔得很及時,被韋老師打擊過的心緒又鼓脹起來。他想起上高中時學過的海涅的詩《羅曼采羅》,一位年輕黑奴愛上了蘇丹公主,其中有一句話:我的種族就是那一旦墮入情網,就要喪命的阿斯拉族!當時,莫名其妙,他竟被這句話深深地刺傷了,暗自愆恨:哪有一個種族為情而亡的道理!而今,他雙手捂著凍得發脹、針刺般疼痛的耳朵,不覺得自己是走在滑不唧溜的街道上,而是像那位黑奴,在比死亡還要慘白的泡沫飛濺的泉邊躑躅。
「我想要一塊你剛從縣城扯回來的細布。」
「她還是梳著兩個鍋刷子的女孩兒。」韋夫人忍不住道:「就她也配當你的女朋友?整個一個瘋丫頭!」
「她不是你最賞識的學生嗎?」江遠瀾詫異了,「你不是說她淘氣可愛嗎?」
喝酒最怕想事,尤其害怕想進退兩難的窩心事,不知不覺人便喝高了。再等第二瓶汾酒上來,不知湮沒了多少日子的胡思亂想:耶穌是上帝的羔羊,我是江遠瀾的羔羊,醉到微醺時,我還想:若這會兒江遠瀾來最好,我要趁著酒醉把話撂給他:爺才十五歲!
江遠瀾坐上東去的列車是在小侉子回到村中的第二天。他這次走得蹊蹺之極。前一天,他還說自己要像雲林寺的古柏扎在校園,寒假哪裡都不去了。可第二天就變卦了,他慌裡慌張把門鑰匙扔給韋荷馬就跑了。他既沒有帶走那件印有慘白飛機圖案的旅行包,也沒有鎖門,他一副醍醐灌頂的樣子,兩隻眼睛瞘得更深更黑,整個人瘦得像一副羊皮門帘,風吹都打晃。韋荷馬追在江遠瀾身後說江遠瀾同志,你別還沒怎麼著,就把自己燒得個木炭似的,你瞧你那眼睛說好聽點兒是拜占庭式的,說不好聽就是從瘋人院里鑽出來的……
片刻,韋荷馬小跑著來到了傳達室:https://read.99csw.com「你小子這三天去哪兒了?」江遠瀾的神情還在他自己設計的喜相逢的幻想中。韋荷馬的「當頭捧喝」豈是他能聽得到的,他用又黑又髒的手擦著滿是哈氣和薄薄一角冰凌花的玻璃,口中念念有詞,眼睛里流露出一種甜滋滋的挫敗感和陶然欲醉的凄楚。當韋荷馬抓住他胳膊,叫著老江、老江,嘿,你怎麼了?住口,江遠瀾突然驚醒過來的樣子:「不許叫我老江,不許!我一點兒都不老!不老!我不是老光棍!」江遠瀾說到最後時,幾乎咆哮起來。
「去把韋荷馬給我叫來!」江遠瀾粗聲惡氣地對傳達室老頭下命令時,老頭與其說是隨和不如說是逃避,顛顛地去了。江遠瀾隔著玻璃窗朝校門口望去,心裏想,若是這個時候小侉子能來就好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江遠瀾回到喜城中學時,被傳達室的老頭髮現了,老頭趕緊把江遠瀾攙扶進傳達室。詢問道:「你到底出了什麼事?」「我到省城漫遊觀光去了。」江遠瀾惡聲惡氣地回答時,老頭把一封挂號信也送到了江遠瀾的面前。
——哈代多年之後說他同李特爾伍德的合作是他生命中決定性|事件!對於我同你的合作,我也能說同樣的話!
這家酒店的老闆仁義,片刻,差小二送上來一盤冒熱氣的羊血腸,說是老闆請的。我欲拒絕,小二說來而不往非禮也。小二的話,當時就把我定住了,霎時,我想到了江遠瀾的那張求婚書。我琢磨已經放棄了研製摺疊浴缸的江老師,怕是不會再放棄他的求婚希望,他在前幾日的情書中還寫到:……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知長,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儘管我懷疑江遠瀾能不能找到瓢,但他信中的意思大概還是能看得懂的,此前,他的來信儘是些:你我之事雖九九小數,吾帝精思致力,喜嘗愁可以破顏,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再議習題甚得力哉等等屁話,現在的江遠瀾話說得飢不擇食,全無了文彩含蓄,就讓我動心地感受他的狀態。我想人生總只有一個死,卻無兩個死,挑不挑也罷,就是他了,我決定回村之後,馬上找些鮮色細布,綉一個心形的定婚包給江遠瀾送過來,省得他一天到晚借題發揮:數學不是一門經驗科學,或者至少可以說它不是以某種來自經驗科學技術的方法實現的。他用數學類比情感,我便覺得一如用羊類比人,變化的不該是物質,而是精神。
「年齡不是障礙。」江遠瀾胸有成竹地說這話,倒把韋荷馬逗笑了:「嗨,你老兄可真大言不慚,我覺得那女孩兒對你不合適,她太乍眼了。」
回到窯屋,福兒奶奶像只壁虎,趴在床上一動不動。小侉子以為她死了,狠命地搖了幾下,福兒奶奶說:「我沒死,你想殺人越貨不成!」福兒奶奶總共那點兒細軟是三兩紅糖、二兩豌豆和幾個放黑了的檳果還都鎖在堂櫃里,說敬供她到陰間閑嘴吃。她天天一副大限將至的樣子,便讓小侉子明白她是萬年青的心思。小侉子從兜里掏出五分錢,朝半空一拋一接,再一拋再接,福兒奶奶馬上就精神得像少劍波了。小侉子說供銷社來了七分錢一盒的白皮煙,五分錢能買十五支,你老去買哇。你剛才出去瞎轉悠,咋不幫爺買回來。小侉子說青少年買煙吃大了虧了,五分錢頂多買回十支煙來。福兒奶奶噌噌噌地裹緊了粽子腳,從她手心中摳出那五分錢后,讓給她拾鞋,幫她下炕,攙扶過門坎。福兒奶奶指著門口一缸腌雞蛋說:敗家子!敗家子!你不氣死我,沒人能氣死我。
去縣城,八十里下坡,如果不是剛過滴滴水河,車鏈子就斷了,兩個多小時就可以到喜城。借來的這輛車車閘、前後軲轆、腳蹬子都不賴,就是座位拔得太高,累得小侉子兩瓣屁股鐘擺一樣扭,胯空得又酸又麻。車鏈子一斷,只好推著走,很快,小侉子的眼睫毛上凍了一排排絨毛細的白霜。
「誰是方向明?」白馬牙一副勞心費神的模樣,倒好像是她在幫小侉子思考破題。
臘月頭上,連最耐寒的芨芨草都凍得像水草一樣柔軟,它們身上沾滿了厚厚的霜花,盡情弓彎著秀逸綺麗的身體,盡量逃避北風惡意的戲嬉。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小侉子揉了揉凍得像蝴蝶一樣輕盈,就要飛走了的耳朵,擤了一把清水鼻涕,從窯頂跳下,進了羊圈。
那一刻,小侉子無意地想起了江遠瀾讚美數學時的一句話:你將獲得主要來自沉思的愉悅。
小侉子一回到村子,便滿世界去找色彩鮮艷的細布,可去了幾戶收下聘禮的人家,都撲空了。倒不是村裡老鄉小氣,不肯給小侉子糟踐而是老鄉們覺得色彩鮮艷的細布遠沒有斜紋卡嘰布、燈芯絨、華達呢或勞動布實惠,各家收的聘禮中沒一塊細布。小侉子知道只有絕心旦和白馬牙家有這樣的細布。思前想後,小侉子還是敲開了白馬牙的大門,她想涎著臉要拳頭大塊布該是不成問題的。白馬牙自打小侉子一進門就皺著個眉頭,不悅地說:「青杏大個小侉子,你來幹啥?」
……江遠瀾謝絕了,臉色愈發灰白,一副低頭雖有地,仰面輒無天的傷悲涌了上來,他突然落了形呆坐在凳上。韋荷馬見狀奉酒勸道:「天下薄夫苦耽酒,遠瀾先生也耽酒,薄夫有錢恣張樂,遠瀾無錢養恬漠,來,喝了。」江遠瀾隨著喝下,一言不語。韋荷馬繼續勸道:「我料江兄另有心事,偏我讓你觸景生情,有何難化解的呢?太行聳巍巍,是天鏟不平,黃河奔濁浪,是天生不清,喜城遍哀城,是老天爺聖明。若換一個角度而言,從高爾基的《海鷗》來說,你我還真趕上好時候了。來,把這杯也幹了。」韋荷馬不理韋太太的阻撓,又把滿滿一杯酒杵到了江遠瀾面前,江遠瀾正在身與心為仇呢,咕咚就喝了個乾淨,閉了好半天眼睛,再睜開時,眼眶子里全是淚!他自言自語說:「我要見小侉子,哪怕雪來塞青天,我要……」江遠瀾說不下去了。韋荷馬推了江遠瀾一把,讓他看「老楊香飯館守則」,守則一是毛主席語錄:為人民服務。守則二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最後一則:客喜非實喜,客怨非實怨,切記:小心伺候。韋荷馬勸道:「你看,店老闆像三孫子一樣小心供奉咱們吃食,你不想想愁九_九_藏_書與發相形,一愁白數根,酒喝了,愁就消了,你要啥都能有啥,你只管去要吧,你要你該要的沒錯……」「可我,唉,」江遠瀾忍不住打斷對方興緻勃勃的胡侃:「我談女朋友了。」
雲林寺的大殿近半年來我幾乎天天光臨,《瞿秋白文集》、《茅盾文集》、《魯迅文集》等著作我都讀了,讀這些書,主要是想緩解緊張——一想到我和江遠瀾之間的事就煩心。我發現讀小說可以不鑽牛角尖去思考,可以忘憂,可以沉浸其中,將自己取代書中的女主角,然後再想入非非……然而此刻,石磊磊和莊稼重老師在大殿里纏綿的一幕,以及我把江老師鎖在大殿里的一幕猶如朔風透過門窗朝我扎來,儘管我還沒有瑟瑟發抖,可我的確凍得手腳冰涼,並且把脖子拚命縮到我那件舊得不行了的棉猴兒里,我不住地把棉猴兒上的棉帽往前額拉,我對一臉期待著什麼的江老師乞求道:「還去你上次去的那個小酒館喝一盅好嗎?」
撲鼻而來的羊糞尿發酵的氣味和羊膻味熏得小侉子直流眼淚,但她告誡自己越是進行最美好的事物就越是要承受加倍的折磨,她還想千萬不能告訴江遠瀾,我是在羊圈裡給他製做的信物,他若問,就告訴他在漫山遍野的山丹丹花叢中,或者是坐在金色夜鶯的翅膀上一邊飛翔一邊縫製的。
據說,那是一道享譽世界的名題:一個國王和一個智者下國際象棋,國王問智者:「假如我贏了,你拿什麼謝我?」智者說:「我用我的頭顱。」國王繼而又問智者:「假如你贏了,我拿什麼給你?」智者回答:「不多,請閣下在棋盤中的每一小格中呈遞進式放上大米並且遞進式平方,譬如第一格放一粒,第二格放兩粒,第三格放四粒,以此類推……」國王
江遠瀾說不清是心煩意亂還是彆扭懊惱,他看都不看韋太太,眼睛卻死盯著韋荷馬,彷彿要從韋荷馬的表情中掏出自己受愚弄的證據來。「怎麼,夫妻間就不能上演周瑜打黃蓋嗎?」韋荷馬笑嘻嘻地先說道。「演給誰?」江遠瀾反詰道:「是誰善良就演給誰嗎?」韋荷馬雙手抓住江遠瀾的胳膊,不由分說地往座位上推,三杯酒下肚后才說:「賠罪賠罪。」
關在省城小西門外營盤監獄中的小侉子的母親是在規定的探視時間先和江遠瀾見面的。兩人的目光相撞的那一刻,江遠瀾覺得身後那兩扇厚重的大門,四面垂直灰黑的牆壁,把他同嘈雜混亂的噪音隔開的同時,把他同小侉子母親有可能交流的契機也隔開了。他先掏出了他先後在《數學學報》上發表的幾篇論文,然後有些慌亂地掏出了近兩年來小侉子做過的數學習題,由於緊張,面對對面一張極為重要卻陌生的臉,一張難掩美麗威儀的臉,江遠瀾的眼皮抽搐了好幾下才做罷,他自報家門:「我叫江遠瀾,是小侉子的班主任。」坐在冰冷的鐵欄對面的那個女人面色如霜,她用白|嫩發青的右手去攏額邊的短髮時,猛然讓江遠瀾想到了那副黑色麂皮手套,她真的是小侉子的母親嗎?江遠瀾擔心得不由握緊了拳頭。小侉子的母親是那麼年輕,她看上去比自己還小,一時間,他連一個恰當適合稱呼對方的詞彙都找不到,他覺得他像一個卑鄙的密探給人抓到了似的,他覺得他的希望已經鳥盡弓藏,他的未來是銀漢睽隔的天各一方,他甚至稀里糊塗道:「聽說你愛吃魚,愛吃海里的魚?聽說你愛吃蝦,愛吃海里的蝦是么?」
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我已經不屬於喜城中學了。
就在小侉子中,醉得昏迷不醒的第二天,喜城中學鑼鼓喧天、紅旗招展地把全校的學生歡送走了。插隊的同學們是坐著張菊花主任搞來的軍車送走的,回鄉繼續務農的同學大多是坐著馬車、牛車或肩扛上行李步走回去的。頃刻間,學校如田野般靜謐,只是大路上遺留下來的亂糟糟的車胎輪的印子,牲口的蹄印子,腳印子被罩在一層淡黃色光暈中,顯得更加零亂、雜沓。
「我們學校……」
當江遠瀾算出此題1+2+4+16……164的結果突然送給我的時候,我正躲在大殿的書堆上讀《晉陽秋》,他鄭重地說:「這道題是我的求婚禮物,請你收下。」「求婚?」我以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我說:「求什麼婚?婚是求來的嗎?」當時,透過大殿的窗欞,除了看見一方方澄碧的天空,還投射進來一束束高粱稈粗的陽光,而殿外銀柏那白晃晃的樹冠在太陽的輝耀下,也被抹上了一層美妙、明快、似有若無的淺紫色。江遠瀾眼睛發定,之後,他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彷彿還清了一筆沉重的債務,他對我說這道題用去了他近一年的時間。
「你知道小侉子去哪兒了嗎?你究竟跟她說了什麼?她現在失蹤啦!」剛照個對面,江遠瀾便惱巴巴地質問起韋荷馬來:「你把小侉子給我交出來。」
半腚腚下山來搬小侉子回村時,白馬牙和絕心旦也隨車來了縣城,兩個人說要扯六尺細花布做個棉襖罩子。這兩個村裡的風流女人一會兒罵得狗血噴頭,一會兒又好得如膠似漆,顯看得她們越發是女人中的女人。事先知道了消息,一個去南街衛生站接小侉子,一個便去學校收拾行李,白馬牙自從上次讓方向明賒了花賬進了班房之後便恨得喜城中學牙根痒痒,絕心旦性情綿善,也不要車馬送,進了迎暄門,自己順著巷子就找來了。
路程過了一半,要經過全縣最荒涼的鹽鹼地——鬼叼灘。稀清的月光下,鬼叼灘閃著淺藍色的光芒,或是積雪,或是鹽鹼,或是墳丘中生出的磷火,一如螢火蟲般蔚藍。她想起了剛來村裡時,她無知地把胡彪送給她的野兔和家兔混養在了一起,野兔打了袖口粗的洞,率領家兔逃跑前,每天都用嘴去舔鐵絲網編的門窗,它不但裝出一副馴服模樣,還讓兔窩總有瓏璁之聲,總有耆年不褪的神奇的爍石灼岩的香味,野兔身上銀亮亮的針毛總能和灰雁嘶啞的叫聲切磋;小侉子記得一個黃昏,當炊煙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又給村子戴上一頂白斗笠時,正給兔兒剜草回來的小侉子站在崖畔,有幸目睹了那美麗的一幕:野兔帶著三十幾隻家兔勝利大逃亡時,野兔像高傲的頭羊,款款走在最前面,家兔們乖乖地擁在身後,再等野兔突然瘋了一般轉圈、翻跟頭之後,家兔們像節日之夜升起的禮花一樣九九藏書驟然散開,霎時,便不見了蹤跡……
小侉子整個人趴在凍成硬糕的羊糞蛋上終於縫好了一個形的半個巴掌大的荷包,她用鋸齒邊的白底有小紅點的絲帶鑲了一圈花邊,還把檀香扇柄上拴著的流蘇兒也縫在了形的底部,她覺得她的手工馬馬虎虎還過得去,她動過綉「龍鳳呈祥」的念頭,但擔心把龍鳳綉成落湯雞就沒綉,她想起她在幼兒園的被子角上,媽媽不但綉著自己的名字,還綉著:寶貝親親。她原想照搬,一想江遠瀾又不是自己的孩子,不能寫寶貝親親,那一刻,她獃獃地發愣,終於讓羊圈見證了她文靜、犯難的一面。
「呦,才走了幾天呀,」白馬牙麻利地打斷了小侉子想要說的話:「什麼我們學校,我們學校的,學校是你們的嗎?你人現在在哪兒?我最討厭好剛使氣,快意恩仇的嘴臉,你小侉子,」白馬牙說到這兒頓了一下,訕笑道:「怎麼,你是明白事理了,還是嫌我開了黃米炕(土話指賣淫。)?」
「你說什麼?」我喃喃地問的同時,心裏說趕著羊上山與趕著羊下山能有什麼區別。
江遠瀾痛惜時間的語調像一塊厚重的石板壓在我的心口,我想說的話都是模糊的、不連貫的。身側的彩塑有的用憐憫而文靜的細眯眼看我,有的用淡漠而荒涼的細眼眯瞅我,我除了聞到新舊塵土與大殿泥塑融合的味道,還聞到江遠瀾身上一股香皂的清香。他說他像李冶完成《測圓海境》,王恂完成《授時歷》一樣完成了這份求婚書。能拒絕嗎?我心裏這樣問他,可是,我沒敢說出來,我知道,一旦能夠說出來的東西,都將不會再有餘地可留。一如一個女人當她能說出來情的時候,她早已無情了。
小侉子每次回北京,都有老鄉讓捎這捎那的,回來還錢的極少數,還的全是雞蛋,供銷社收購雞蛋一斤是七毛零五厘,老鄉們還來頂錢的雞蛋卻按十個一斤,村裡的雞草得優美,也大得優美,七個雞蛋就夠一斤了,小侉子不想讓老鄉吃虧,就在窯門口熬了三大鍋鹽水倒入缸中,讓來還雞蛋的老鄉放進去就是了。老鄉淳樸誠厚,都在雞蛋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和還的數目。小侉子這樣做,福兒奶奶嘴扁成鴨子,成天罵咧咧的。老人就是罵人的人,小侉子是不會和福兒奶奶生氣的。
「你不是嫌我汗一天到晚熱著,心一天到晚冷著就好!我是一個防情如防賊一樣的女人,比不了你們城裡人,明明愛著的是鏤肉刻肌,卻……」小侉子急了:「你別往下說了好不好,」她之所以打斷白馬牙的話,是因為剛才一個激靈,她又重溫見方向明死時的那一幕:河岸邊浸水的石頭綠苔如髯鬣,隨波蕩漾,一如長麈尾披拂,映綠了河水,也映綠了方向明在那水流中漸漸僵硬的臉……她幾乎是用哭腔說:「你說過相逢是緣,方向明,還有我們學校的于拙、白個白、石磊磊、海倫老師他們比羊還年輕,可他們都死了,包括前些日子住在咱們村子里的阿琪!」
南街的小酒館掛著一盞紅燈籠幌子,一個大大的酒字,老遠就能看到。當我掀開油膩膩的藍棉布門帘,卻發現這家酒館我似乎沒來過,因為正對著門帘的正牆上有一副聯子是我以前沒見到過的:上聯是:「喝之之多不若醉之之精」,下聯是:「醉之之精不若醉之之深」。橫批:「不醉不休」。店老闆見來了個女客,有些泄氣,他支使一位小二上來問我要喝散的還是整的,純的還是雜的,我說:「一瓶汾酒先上著。」店老闆一聽這話,臉上綻開了花,他拿著一塊污黑不堪的搌布一面不停地擦著也不知掛沒掛浮土的汾酒瓶子,一邊說:「今天一大清早我的右眼皮就跳得咯嘣咯嘣響,我就知道今晚上的買賣錯不了,你瞧,嘿,財神咯嘣咯嘣來了!」店老闆用牙咬開酒瓶子,就要往拳頭大的杯子里倒酒,我用手一擋:「免了,」拎起瓶子就嘬了一口,店老闆問我要不要新煮的羊血腸,羊蹄筋,我說:「光喝。」店老闆沒話找話地問我:「娃是知青還是學生?」我說:「兩樣都佔了。」店老闆便嗦嗦談起學校的故事來,他告訴我:「文革剛來時,老校長把人全疏散了,上武當山、上武夷山、上武漢、上武昌去的人在當地不是當將就是做相,混得可好哩,沒有一個人再肯回來……」我往桌上的杯子倒了半杯推到店老闆面前,店老闆對我如此諳熱小店的規矩很高興,端起酒杯走了。
「我不是縫符,我……」小侉子突然謹慎地把話打住了,村裡的一切事物幾乎都是靠一目默記、一接神會、一隅旁通明白的。「方向明淹死了!」小侉子不暇思索地說出來時,嚇得捂住了自己的嘴,突然的靈感充滿了報復的「激|情」,可這「激|情」的邪惡她馬上就意識到了:自己來這裏的初衷難道忘記了么?
從監獄出來,還沒走出十步,江遠瀾就把腳崴了。登時,他便抱起腳丫子哎呦,在他哎呦不已的同時,腳踝周圍已經腫脹得和腳背一樣高了,他沒有考慮到脫了鞋之後,鞋竟穿不上的後果,他用憐憫而又平靜的目光看著腫成大饅頭的腳踝,告誡自己:哎喲媽呀,我可不能再去向唐小丫的父親求婚了,否則,我另一隻腳也會崴的。再有,如此模樣,對方會以為自己是瘸子,再射過來鉛一樣沉重的目光逼視自己,不害怕也會無趣的,連我自己都鬧不清這是不是一場夢呢?否則,北風何以會如此兇狠地呼嘯,專吹我這個不愛戴帽子的南方人。
「她去大同辦嫁妝去啦。」韋荷馬存心想戲弄一下江遠瀾。孰料,江遠瀾開心得連頭皮、眼皮、嘴皮都發麻了,「真的?」「假的,」韋荷馬這樣說也沒用了,江遠瀾發了一會兒呆,然後,他對韋荷馬說:「我要趕在小侉子回來之前把那篇關於《數學中的直覺及邏輯》的論文完成,我要讓自己的思維能力變成有力的證據來為小侉子的行為增光。」
絕心旦不明白親親校園裡,寢室前咋還有上馬石,走近一看,是一個雙手抱膝,把頭埋在腿面上的男人蹲在那裡,他那尖瘦的屁股朝天,頭髮長得蓋住了脖頸,過來的腳步聲驚起剎那間目光的賊亮,而神情中某種脅迫的委屈、焦灼卻根本攫了不住內心地反映出來。她很想問問那個男人,看走錯了沒。但那男人闔上眼皮的同時把生命也闔上了似的,又變成了一塊冷冰冰的上馬石。九*九*藏*書當時,絕心旦也好,江遠瀾也罷,都不知道和他倆共同有關的一個人——小侉子無意中讓他與她在各自的記憶中留下鏤心刻骨的印象。
江遠瀾不甘心地問:「難道你答應不答應我的求婚比做數學題還難嗎?」
風到夜半乏軟時,小侉子走得一身熱汗地來到了喜城中學——江遠瀾小屋前。她把車子支好,輕輕地把所有東西放到小屋的石階上,正要敲門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倒不是她琢磨一腔的話兒如何說,而是響午冷吃了一塊黍秫糕,現在肚子痛如刀攪,疼得她推起自行車就往女廁所跑,再等小侉子渾身軟得羊毛一樣地從廁所里走出來,便犯了臘月借鐮刀,不知冬不知夏的錯誤,忘記進江遠瀾的小屋坐一坐,忘記請江老師給修修車子。當她推著斷鏈的自行車,又累又困地走到村口時,天已大亮,各隊的小隊長正在大柳樹下派工,吵吵嚷嚷的人聲、牲口聲、農具摩擦聲,讓小侉子一下子乏得恨不得變成一件平平展展的盤子擱在炕桌上。
那一剎,韋荷馬覺得玩笑開得有點大了,一種莫名的擔憂變成焦慮,讓他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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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遠瀾像犯了一樁大罪似的低下頭:「沒有人知道我過的什麼日子,她迄今都不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覆。」「她是誰?」韋荷馬一問,江遠瀾又猶豫了,不開口。「你快說啊,我是戀愛的行家老手,」韋荷馬笑著望了夫人一眼:「告訴朕,朕給你拿個主意。」「你們一定要給我保密,事成了還罷,事若不成傳出去就害了她了,男人是被人害得的,女人是被人害不得的。」江遠瀾一番話說得語速極快,顯然,這些話他不知道在心中說了多少次了。但是,當他說出小侉子的名字時,韋荷馬及韋夫人還是感到太突兀、太離譜了。
江遠瀾在桌子上放了酒錢后便匆匆出來了,他對能如此逼真地摹擬出大自然與人類關係的聲響感到恐懼。一條舌頭即能游于千古之上又能游于千古之下,乍見陳跡,重光幻影!畏怕之餘他不明白:怎麼有人敢如此鄙俗愚蠢地去摹擬大自然的聲音,這膽子太大了。江遠瀾邊琢磨著邊往回走,路過西街的「老楊香」小飯館時,突然感到肚飢,欲進去買盤菜,回家煮粥吃時,卻發現玻璃窗內兩個熟悉的身影在裡邊你給我挾菜,我給你敬酒,那一男一女的神情彷彿比世界上任何夫妻的感情更甜美、更幸福。江遠瀾懷疑是自己產生的幻覺,便掀開厚重的羊皮門帘,走了進去。睜眼細看,竟然真是韋荷馬和韋太太二人,這兩人要了清燉羊肉一盆,羊尾炒圓白菜,醬羊蹄各一份,還要了蔥爆羊肉,吃得正歡呢。
小侉子前腳把福兒奶奶支使走,後腳就在她蓋的那床金魚紅的提花緞被面上剪了書頁大的兩塊。之後,她把她的「百寶箱」拿上,福兒奶奶的針線笸籮也拿上,噔噔噔地上了羊圈的房頂。
江遠瀾沒能找見小侉子,卻見到了始終有一股甜膩膩乳香氣味的魏豐燕,她懷裡抱一個女娃,手上牽著一個女娃,跟在一個手牽毛驢韁繩,穿著光板羊皮襖的男人後面走出校園。他問:「見到小侉子了嗎?」魏豐燕搖頭道:「那廝屬耗子的,不知鑽到哪去啦。」江遠瀾心不在焉地問:「回村有什麼打算?」「生男娃!」魏豐燕迫不及待地回答,讓江遠瀾感到自己只不過是人家割剩了的在田野中仍然戳著的硬硬的、刷子似的谷茬。
你的身影就像澎湃的波浪捲起的形態,幾乎完全無法捕捉!
該找的地方都找了,可就是不見小侉子的蹤影,江遠瀾思前想後,咚咚咚敲開了韋荷馬家的大門。
事實上,小侉子夜訪江遠瀾之時,小屋是空的。那一刻,江遠瀾正走在從省城回喜城的路途中。去省城時,江遠瀾的神情比青銅騎士還要莊嚴,倒不是羅曼蒂克的求婚想象令他如此,而是他生怕自己變成一個笨嘴拙舌的預言家——把小侉子的雙親給搞惱了。他想如何平鋪直敘地準確簡明地表達出自己的心愿要格外用功,因為功敗垂成。他哪裡能夠料到:事情的結果真是糟得不能再糟了,自己哪裡是去求婚,分明是去受辱。自己像小丑一樣做了一次有生以來最失敗的精彩表演。
要不是被支書倒霉地抓了「壯丁」,哪裡有這麼多破事嗦。小侉子哀嘆自己自己是倒霉蛋之後,烏黑如墨的眼珠瞅著烏黑如墨的羊糞蛋,想遍了江遠瀾來信中的所有的話,還是沒有想到一句恰當的,她不由地沮喪地自言自語道:哼!小侉子和臭羊糞在一起,羊卻和暖和的羊毛在一起……突然,一個念頭閃亮出現:在一起!對,就綉上「讓我們永遠在一起!」「有嘍!有嘍!」小侉子高興地喊了起來的同時,腦袋咚地也重重地撞到了羊圈的橫樑上,「哎呦!」小侉子疼得抱住腦袋,只覺得天旋地轉。
小侉子母親無言,卻射過來銳利而陰鬱的目光,讓江遠瀾緊張得一下咬破了舌頭。一嘴黏滋滋發腥的味道一下子就從鼻腔衝到了腦門。他發現小侉子母親那刻板、冷靜到近乎嚴峻的外表背後,早已明確表示出她堅決不會同意的態度。他坐在這裏除了枉費心機,再無別的指望。他正打算告辭,不料,小侉子的母親已經站了起來:「我情願以坐一輩子牢為代價,也不會同意讓你娶走我的女兒!」說罷,她甚至投給他蔑視的一瞥。「包括將來么?」江遠瀾不甘心道。「補課,補課,哼,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你這個老光棍根本就不配為人師表!」小侉子的母親臨走前留下的話,擲地有聲。那一剎間,江遠瀾心灰意懶到了極點。此前,他一直沉湎在求婚成功的臆測之中,面對無言以對,決絕的駁斥,他感到自己對生活的熱情喪失殆盡。
石老師留給我的入黨申請登記表和江遠瀾留給我的求婚禮物儘管都是一張紙,卻像兩把匕首刺進了我的心房,刺到了我無能為力解決的我的年齡問題。關於入黨的問題,我盡可以說請黨特別地嚴格要求我。關於求婚的問題,我難道能說請江遠瀾特別地嚴格要求並且考驗我嗎?思前想後,我想只有趕緊回村算是個擋箭牌,畢竟我的身份是知青啊。事實上,如果江遠瀾提出的求婚要求若早一天,我都可以用在校學生哪裡能夠和學校老師結婚的理由搪塞過去,可今天早上學校召開了隆重的畢業典禮,回鄉的回鄉,插隊的插隊,其中還包括幾個去當兵的寵幸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