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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黨申請表

入黨申請表

你們知道我的夙願嗎?石老師用如此的目光看著我們,「您是不是想吃水煎包?」我的猜測只能換來石老師的搖頭。「您想上海了?」江老師也發問了。站在我們身後的魏豐燕用過來人的經驗口吻問:「石老師是不是肚子里坐上娃娃了?」
江遠瀾說話的時候,白熾燈跳了兩下,燈絲還微微晃動起來,江遠瀾緊張地抓住了我的手,並把我的手按在枕頭上——江遠瀾的手冰涼!他有些語無倫次了,他說:「給,給你個枕頭墊……墊屁股。」那笨蛋說的話,讓我噗嗤笑后索性從他手上拽過枕頭,墊在了屁股底下,說道還不趕快把我拉起來。我噘著嘴等著,但江遠瀾絲毫沒有拽起我的意思,他喜悅得一頭大汗,他的目光揭開了一層——蒙在過於崇高、人類難以理解的恐怖事物的帷幔,他說:「哭吧。」
石老師的頭髮梳得溜光水滑,頭上別著的發箍像是一件舊物,核桃色的料器上鑲嵌著七顆水鑽,就讓人以為她頭上打著微型探照燈。石老師見我進來,臉上的關切,厚實深長,她拍拍床邊讓我坐。
秋季開學,我回到了喜城中學。
石磊磊在給了我入黨申請登記表后的第七天去世了。她的病情是個謎,有消息說她的家族有心臟病史,兄弟姊妹無一人活過四十歲。有消息說她死於藥物過量。更有消息說她的死與上面某領導的緋聞有關,她是被迫自殺的。因為不是他殺,趙天堯這次沒有來,省了我一頓炸油糕燉羊肉還在其次,校園異樣地陷入安靜、安寧、安謐。於是,學校的女老師們聯合寫了一幅輓聯:上聯為:「過眼滔滔雲共霧,」下聯為:「累累音容天留住。」橫眉:「人生苦短」。而學校所有的男老師一同來到石老師天天去散步的河邊,他們說石磊磊的靈魂已經越過深淵獻給了天堂。當年,宣告貞德死刑的主教是豬,陪審員是羊,書記是驢,在這露珠閃爍的十月的夜晚,我們同時聽到上蒼的宣告,石磊磊回家了。
……
這天下午,我上街買文具,半道上和幾位幹部模樣的人碰上了,他們向我打聽喜城中學怎麼走,我說:「跟我走吧。」其中一位戴著黑框眼鏡、肉鼻頭、厚嘴唇的男人問我:「你認識江遠瀾嗎?」我一怔,胸部像在貪婪地大口大口吸著晴天傍晚潤濕的寒氣那樣空喘著。「是外調嗎?」我問。「哪裡,是特地向他來祝賀的。呶,這是省里來的陶處長和地區高教辦的柴主任。」我轉身向他們點頭問好,他們其中只有兩個人朝我點頭打招呼,那個叫柴主任的表情僵硬。我問黑框眼鏡,「哎,」我用眼睛朝後一擠一甩,「他怎麼脖子像石膏做的。」黑框眼鏡猛朝我擠眼睛不做回答,卻對我說:「喜城中學真乃藏龍卧虎之地,大同城地下防空洞如何全面貫穿的問題懸而未決兩年多,沒想到江遠瀾拿根小樹枝,在地上劃了划,不到半個小時就解決了,我們此前請來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少說也有幾十號人,沒人能拍胸脯說確定無誤,這個江遠瀾不愧是省里的一號奇人。」
——怎麼也沒怎麼。
江遠瀾同志註定成為孤家寡人並非歸於一些關於他的個性的荒唐傳說,而是他呈報的選題比較邪乎:《存在在費馬猜想和四色問題之後的存在》、《關於希爾伯特的清單的清單》、《數學真理中的層次結構》,他的選題沒能招來一個學生,但是招來了郭局長這個年齡與他相仿的學生。真是沒有什麼東西比反邏輯給予我們的事實更讓直覺震驚了。江遠瀾竟然拒收郭局長,且稱他為葉公好龍之傳人。郭局長扛了半袋大米來到江遠瀾小屋,懇求再三,江遠瀾傲慢地說:「若想讓我收下你,除非數學被算術化了。你們這幫當官的,最愛附庸風雅。」
就在教物理的老師帶領一些同學學習拆卸廢舊電動機,安裝新的電動機的同時,教化學的老師帶領一部分同學研製「九二」及「紅茶菌」。學校還出現了赤腳醫生培訓班、農業機械維修班、山林綠化環保班、獸醫防治劁豬班、擀氈紡線刺繡班、雜交育種實驗班、苗圃果藝栽培班等十七個班,同學們可以自由組合成立班級,自選班主任。老師亦可以招兵買馬,呼風喚雨,拉起自己的隊伍。以北京外國語學院葉端敏老師帶領的三個英語教員一直以美式英語自居,以上海外國語學院翁其庸老師帶領的五個英語教員一直以英式英語自居,這八位先生麾下沒有一丁不說,也沒有任何學生選他們當九九藏書班主任,於是,這八人成立了一個沙發設計室和吉普展望社。同學們都知道Sofa和Jeep是英譯漢的諧音,就勸葉、翁二位老師不妨叫沙吉坊,因為沙吉同當地盛產的酸溜溜,學名沙棘同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鑽研開發酸溜溜的科研機構,興許有嘴饞的女生,譬如小侉子、魏豐燕之流的前來加盟。葉、翁二位老師認為人各有志,不能強勉,一切順其自然,並且不同意叫沙吉坊或沙棘坊,翁先生還說儘管沙棘的微量元素及各種維生素含量很多,但與我何干?與我的English何干?若如此意會,我還不如搞個咖啡(coffee)坊呢!
我的回答讓石老師很滿意,她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的實踐證明,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更深刻的感覺它。感覺只解決現象問題,理論才解決本質問題。入黨就是這樣,有了熱情和心愿是不夠的,只有你在入黨后的實踐過程中,將你的感性認識上升為理性認識,你才能完成一個黨員的革命實踐,做一名合格的共產黨員。另外,黨對你的考驗還不僅僅在你入黨之前,更多地是在你入黨之後,對於這一點,你必須有足夠的思想準備。」
……那一刻,我恨不得劈哩叭拉說出我的心裡話,我覺得我對不起石老師,她實在對我太好了。我覺得我夠操蛋的!儘管我的腦袋充滿了一片混亂,但有一條是明確的:為了石老師,我也要做個好人。
「你走吧,你告訴郭局長,就說我死了,拜託!」江遠瀾的話冷若冰霜。他負氣地抱著枕頭,一邊拍打著枕頭上的塵土一邊指著枕頭上一圈又一圈的口水印子說:「你怎麼偷偷在別人家睡覺,還流出口水?難道我晚上開多長時間的會,你就可以睡多長時間嗎?你睡得夠甜的啊!」江遠瀾情緒喜怒無常,說冷就冷,那一刻,我的心被刺了一下。可是,當我又看到江遠瀾沉鬱憔悴的臉時,和藹甚至乞求地對江遠瀾說:「你去嘛,求求你了,要不我怎麼交差呀!」邊說,邊雙手推著他的背向門口走去,江遠瀾的態度很堅決,但我也很堅決,突然,他的臉晴了,「你知道嗎,基督誕生時,有牧童在吹笛子!」
全校師生在知道石磊磊老師的乳名累累之後,全都累倒了。上課的不上課,教書的不教書,全都像無所事事的羊一樣在校園閑逛。韋荷馬混跡在一幫同學中,仰面躺在沙堆上,他先是對同學們說石磊磊墳后的長城在輕狂飄蕩!繼而乜斜著眼睛望著包圍校園的城牆罵:王八蛋牢籠!如果整個校園連一塊黑板擦、一截粉筆頭,一頁備課紙都做出一副若有所思或嚴峻、憂鬱的面孔,賈校長能有幾天活頭賈校長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連夜去了一趟地委,回來時屁股後面跟了十幾掛大車,車上或是比南瓜還大的煤塊,或是一袋袋的大米白面,或是一麻袋一麻袋的青茭洋蔥頭茄子和粉條。校長差人到南街的禽肉市場買回來六隻正積膘的綿羊,那些綿羊生前情態雍榮,褒衣博帶,動態裊娜,如仙女浪漫,死後被人剁成羊眼睛大的塊兒上鍋燉煮,它們便放出去勢羊那特有的煤油與松樹汁混合的氣味藉以宣洩其憤怒。此前,老師們比羊更有聽天由命的宿命心態,賈校長的反常熱情只能給他們帶來無休無止的沉重,帶來對前途更絕望的情懷,一種身不由己的逆來順受使他們之間有一搭沒一搭地瞎扯起賈校長為首的一幫校領導的所做所為,深一句淺一句地設計著自己懸而未決、去向不明的前程,陳丹倦、景緻兩位老師一位帶領同學們唱《國際歌》,一位帶領同學們在林蔭大道上匍匐前進,便給其他老師也指明了方向,一場真正的教育改革風暴星火燎原起來。
莊稼重老師變成了一匹火紅的頭羊,走在最前面,整個隊伍像雁陣那樣明確,整個隊伍只有腳下發出輕微的簌簌的聲音。他們來到了長城腳下,斷垣殘牆的長城腳下全是精白的芨芨草和炒黃豆色的毛草尖,偶有一隻凄唳的蒼鷹掠過,讓人以為是飛翔的棺材。莊稼重才離開喜城中學兩三個月,整個人卻由原來的沉默持重變得瘋癲豪邁,他一會兒學著羊兒走路,一會兒哭笑大喊,再等老師們來到石磊磊老師的新墳上,才發現有一個全是乾枯的矢菊扎滿的花籃,花籃上面白色的緞子上寫道:「累累你太累了,睡吧。羡慕你的莊稼重。」
十一read•99csw.com月份某一天的黎明以其朦朧的晨光漸漸廓清著石磊磊那間簡陋的、薄薄的小房。屋子映出了一盆軟綿綺麗的火苗,以及一個中等個頭男子的身影。他風塵僕僕來到這裏,從鏡子中映出他鬍子拉碴,雙眼布滿血絲的面孔。他用「小蘭花」捲成一支又一支粗大的煙捲,抽將起來且咳嗽不停。他在屋子裡折騰了很久,焚燒信箋,焚燒時光,焚燒纏綿,焚繞氣息,在那間半明半暗的小房間里,在那種半生半死的精神狀態中,他像狼一樣嚎哭。他的哭聲驚動、驚醒了其他小屋中的老師們,當他敞開小屋的門的霎間,他看到全校幾乎所有的老師都站在低垂的、晨光熹微的穹蒼下——站在小屋面前,周圍靜得像闃無一人的荒野。
我雙手接過來,我覺得我是接過了火燙的爐蓋子:「我……我,」我結巴道:「這怎麼可能、可能呢?何況,我的雙親……他們……他們的問題還沒有最後定性,還在押羈留。」石老師打斷了我的話,非常果斷地表明了她的態度。「你的理想和你的言行我們都看到了。」我高興地就差擁抱石老師了……突然,我呆怔了:我的年齡實打實才十五歲!虛報年齡報到今天,終於報應我了。不過,我的心中馬上閃過一絲希望:「劉胡蘭就是十五歲入的黨。」我的自言自語讓石老師有些詫異,她不解地問:「你的意思?十五歲入黨,這樣的先例也是有的。但這樣的先例是在革命戰爭的非常時期。中國共產黨章程中明確規定:凡年滿十八歲的公民……」
郭局長的考慮遭到了賈校長及頂替方向明的李副校長的激烈反對。賈校長說:儘管知識分子都是打著紅旗反紅旗的高手,他們現在借「開門辦學」嘲弄我,耍弄我,甭看他們現在搞了什麼豆腐製作班,豆芽粉條學業班,南瓜莜麵餅烘烤班,但知識分子最大的毛病就是毛主席說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知識分子是「君」加「羊」,是「群」,不過是一群羊而已。郭局長突然用建議的口吻道:「我們是不是專程去一趟地區教委王局長那兒一趟?當然,我們兩個人去看一看于拙老師家留下的那位寡婦也算近便。」賈校長臉刷地白了。郭局長一直叼著的那個黃楊木雕花煙斗此刻紅成一朵梅花,當郭局長突然野蠻地把煙鬥倒扣在辦公桌上砰砰砰敲打時,賈校長用哭腔求道:「甭說了,快別說了,我聽您的就是了。」
此前,對於江遠瀾的種種傳聞郭局長都充耳不聞,他一直覺得喜城中學有江遠瀾,乃至一批江遠瀾的存在所具有的教育意義和模範作用就在於他們個個都忘我鑽研:他們與精神的人及將要成為精神的人,構成一種類比,他們哺育給學生們的思想及思維方式,都是注入在下一代心田裡的彌足珍貴的精神種子。設想,一旦獲得合適的土壤,便會瘋狂地生長……他們在自己的專業之外心悅誠服地以笨蛋或傻瓜自居,原來他們並不是為玄而玄,他們在生活中的抗智性的確玄得可以,玄得洒脫,眼見著出去再進來的功夫,家就認不得了,甚至還像狗拉屎,滿屋轉圈。
我伸出手,不知是要抹去還是要撫摸他的淚水,我的手在他瘦削的臉上和他的淚水一道逗留,我甚至想把我的手隱匿在他的臉中,不再和他的淚水重逢,我用自己滿是淚水的目光告訴他時,他像郵筒一樣被動。我雙手捧住了他的腦袋,他的眼皮猶如被微風吹著的山茱萸,急切、可憐又輕快地搖擺,他像鬧覺的孩子一樣啼哭,他說:「噢,噢。你……你……你怎麼……」江遠瀾的胸腔被一股不由自主的情緒折磨得發出了嘶鳴,他一直克制的唏噓,強烈的抽噎幾乎都成了無法按捺的願望,惟一的願望。事實上,我的雙手捂住的只是濕漉漉的臉,卻無法擋住撲簌簌又流出來的淚水,我甚至急了,他的鼻溝嘴角讓淚走成了線,好像連他自己也弄蒙了:這淚水流向何處,這淚水又是從何處流來。
趙天堯又來到喜城中學,他說喜城中學是全縣非正常死亡的大戶,詢問賈校長又有誰沒出事。趙天堯從校長室出來,匪夷所思地找到了我,實際上也就是秋季開學的第二天一早,我的目光一直盯著趙天堯腳上的那雙奶油色羊皮涼鞋,他用牧師般平靜的口吻詢問我小程老師的情況時,我說:「這事你應該去問楊美人同學。」趙天堯又拿出了公安嘴臉:「正是楊美人說你和小程老師的關係非同一般!你有沒有借自行車給小read.99csw.com程老師?」「有,有,今日中國滿大街的趙高,浦志高!」我壓低舌頭的咒罵趙天堯聽到后很興奮:「這麼說,你承認小程老師和你有關係了?」
和江老師一齊回到小屋的還有郭局長,他是來取江老師所做的《關於大泉山水土保持情況資料庫》資料的。「嘿,嘿,」郭局長搖了我好幾下,我要麼不睡,一睡便睡成死狗。他不解地看著站在他身後的江遠瀾:「這丫頭怎麼走哪兒睡哪兒?」「她……她是來補習的。」江遠瀾小聲說道。
……江遠瀾幾乎像一籌莫展的欠債鬼一樣和我對坐在地上,我的神情倒像是在和他促膝談心或切磋弈技。我發現他屁股下面坐著一塊煤,我弓起腳尖想去鏟走那塊煤,誰料,煤塊太大,沒鏟走,卻給了江遠瀾屁股一腳。「哎呦,」江遠瀾驚訝地看著我,他那又粗又密的睫毛上淚水還都在呢。「你……你,」我囁嚅地說道:「你不覺得硌屁股嗎?」說罷,我又用腳尖勾了勾那塊煤。
「石老師你怎麼了?」石老師用羊毛一樣柔軟的手勢招呼我,我一下子喉嚨堵得厲害,臉憋紫,眼發紅。我上去躬身握住了石老師的手,感到她的手的確像剪下的羊毛軟而冰涼,我正欲寬慰老師,一隻杜鵑從床牆對面的掛鐘里跳出來,在這窄仄狹小的屋子裡,以機械又凄婉的聲調,朝我們咕咕叫著,它的聲音比秋蟬隨風長吟悲鳴更加真切,江遠瀾先是嚇了一跳,接著,情不自禁地走近它,他的目光漸漸產生一種敏感而莫名的憂鬱,他用前所未有的柔和的語調問道:「石老師,你怎麼了?我能幫你做什麼?」
磊磊澗中石。
——郭局長叫你,他在校長辦公室等你呢,我突然想到了。
那是一張入黨申請登記表。
石老師的臉上升起莊嚴的光輝:「唐小丫同志,這張入黨申請登記表經過校黨委、校黨支部認真討論、研究決定:鑒於你在大泉山勞動的出色表現,同意你的申請,請你把這張表認真填好之後交給熊羲希老師。」
屋中只有江遠瀾一人。
我不想在江遠瀾面前暴露——在那一刻,我說:「實際上,我離黨的要求是相差很遠的,我……」「你怎麼了,」石老師再一次毫不客氣地打斷道:「你什麼時候學會謙虛了?」「嘿,」我急了,我除了想起偷江老師錢的事,我還不想在江遠瀾面前暴露我的年齡,我覺得我要是在江老師面前暴露了真實事實,更無地自容的會是我!於是,我索性說:「我想繼續接受黨對我的考驗。」
——沒怎麼就是沒怎麼!
……
我試圖理解江遠瀾的言行,於是,我把江遠瀾的破窗戶紙全撕了,跑到西街「聚吉祥」雜貨店買來了最白的麻紙和一塊棗木搓板,先將新窗紙糊上,然後跑到湖邊,將江遠瀾的全套被褥、床單、枕巾都洗了,將他的家徹底收拾完后,還熬了山藥蛋粉漿把他的床上用品都漿洗了一遍。忙亂之間,我忘記拆洗枕頭套了,事實上我最想洗的就是那個枕頭套,那個「罪行累累」的枕頭套。
青青陵上柏,
韋荷馬老師在石磊磊去世后的第三天給我們上了一堂永生難忘的語文課,他教我們《古詩十九首》其三,「青青陵上柏」,於是,我們全班同學在韋老師的帶領下朗誦:
屁股大得像草垛的魏豐燕還挺能跑,先我和江遠瀾之前推開了石磊磊老師的門,她氣喘咻咻,兩個大奶|子忽顛忽顛的,表示她真是著急了。
郭局長從江遠瀾家扛著那半袋子大米灰溜溜地出來后,自己登上了學校的城牆,放眼看去,整個學校比元宵節還病態地熱鬧。石磊磊的死讓他意識到曲線總是有切線,在老師們的哀傷趨近極限之際,任何一件細小偶然的事件都可能引起學校天大的騷亂,他在尋找校方與教師間輕微地相犯而不相敵的可能,他決定第一,先把莊稼重老師調回縣中學。第二,停止每月要求教師上交的兩份思想檢討。第三,提前放寒假,儘快地結束本學年。第四,將遍布全校的二十個揭發檢舉箱全部拆掉。
我不僅覺得面頰燙得烤人,而且還炸豬皮似的發起來,我雙手狠狠地捏了捏臉蛋,呆怔片刻,雙手捂住了臉。我的淚水從來沒有流得這麼酸楚和帥氣,從來沒有流得這麼畏懼和漂亮,那些淚水從前生就憋攢下了,蕭條至今,這次就是來毀滅一切的。
忽如遠行客。
……我的面前送來微絲般秋的寒氣,送來這小屋一景一物對我的熟悉,送來蓋遍窗檯的塵九九藏書土氣和煤煙氣,送來賅博詳備,全面切時的他的一音一語,送來熱了剩菜剩飯後的一屋香氣,送來煤火妖艷輕狂焚燒時的畢剝畢剝聲,包括送來他對我明確的愛撫。我看到江老師雙手抱著一個木棉枕頭,面對面地蹲在我面前,他一邊把枕頭一個勁兒地往我懷裡頂,一邊淚流滿面地說:「墊一墊,墊一墊,當心涼了屁股!」
我正要走,被郭局長叫住了:「哎,小侉子,去叫一下江老師,讓他到這兒來,另外,你去打點水來,幫助接待接待。」
郭局長把風衣脫了,拿出來要和江遠瀾長談的架勢,因為江老師並不同意郭局長的說法,他認為一個數學工作者的天職就是用畢生的精力投入到研究中去,他說數學不是蘋果樹,沒有大年小年之分。我悄悄退到門口,正欲離開,門突然打開了,魏豐燕神色慌張地闖了進來,她大聲嚷著:「快,石老師叫你!咳,唉,還愣著幹啥呀,快去呀!石老師病得快不行了。」魏豐燕一手拽住我,一手拽上江遠瀾,於是,我們甩下郭局長,誰都來不及多想,直奔石磊磊家去了。
——你總算來了。
這是我和江遠瀾自大泉山分手之後第一次見面。
——怎麼了?
原來在地區教育局的郭局長下放到我們縣當了教育局局長,故也前來接駕,柴主任又是從省里下放到地區的,一見面,大家握手寒暄,都說幸會,幸會,我們相逢在這裏。接著,哈哈笑著,你請我讓地進了校辦公室。
——怎麼能沒怎麼呢?
——我誠實地點了點頭。
我先去打了開水,安頓好客人後,再來到江遠瀾家時,門虛掩著,江老師夜不閉戶日不鎖門,非但沒讓人奇怪,反而讓人們覺得那屋子就應該沒有一件神秘的東西和一件誘人的綵衣。只有我知道那是敞開絕望的房子:窗紙黑如榆樹皮,窗台上擺著一排排空酒瓶子,門上貼著一個紙板,一個黑色的骷髏下面有一行紅字:乙肝病區,謝絕入內。上前一步,我似乎聽到江遠瀾在同一個非常親密的朋友談話,聲音時輕時重,他甚至邊踱步邊思考地和那個朋友在探討一個重要的、感興趣的話題,他的聲音進入了入迷思考的狀態,時斷時續,嘟嘟噥噥……我覺得奇怪,會有什麼人造訪?他會和誰這樣心平氣和地交流?我推開了門。
石老師寧靜地似從牆上的西洋像框中注視著我,彷彿她那嬌妍的臉龐此前從來沒讓我們見到過,她略帶彎卷的睫毛嫵媚地垂在憂悒而溫柔的雙眸上,她的表情像是在聽身側侍女用懶洋洋的聲音朗誦《葉甫蓋尼釩履稹分械鈉玻前俸匣ò愕南聳滯淶秸磽廢旅媯髯,再等她把一個文件夾子——厚厚的皮革封面,山羊皮的書脊上燙有一枚枚小小的金星——打開,將其中一張紙雙手遞給我時,我一下子傻了。
韋老師說石老師是不堪逼迫而死的,她的一生和她的名字「磊磊澗中石」天然妙合,生之名,死之譽早已神料。下課後,同學們和韋老師一道把「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的輓聯和花圈獻到了石老師生前坐過的教桌前,三鞠躬給石老師。
在大泉山,莊稼重把地委王局長誘到山旮旯里,打得王局長滿地找牙的事情沒有一個目擊者。王局長從山坳里鑽出來時,對賈校長說他和金錢豹搏鬥了半個時辰,他渾身挂彩,傷勢是很嚴重的。賈校長親自護送王局長回大同,此後,有關王局長傷情便無人知曉了。這學期開學,莊稼重老師不見了,再一打聽,說是調到孫仁堡村當小學老師去了。莊稼重老師臨別喜城中學時,在校門口收發室小得像一張羔皮的黑板上寫道:「寧可埋之浮塵,不可投諸匪類。」有消息說莊稼重老師還沒到孫仁堡村就被逮走了,更有消息說莊稼重老師變成了喜城縣內最高山——六棱山的羊精。
我被郭局長搖醒時,口水又流到了枕頭上,我忙用袖口把它抹了,反轉過身,不好意思地站在那裡。「喝,江遠瀾你這屋子收拾得不錯嘛。」郭局長的誇獎讓江老師很尷尬,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小屋的變化,或者說他像第一次來到這個小屋,擠進小門的宜人的和風吹拂著小桌上紛碎的小花,我用閑置在書桌上的一個竹筆筒做了花瓶,掛露的無名小花是從湖邊采來的。江遠瀾彷彿是在尋找秋天最先投下的是哪一滴秋雨,他如貓科動物在自己的邊界邊巡視一樣在小屋轉了好幾圈,他那充滿質疑的目光和傻獃獃、攤開兩手站在那裡的樣子逗得郭局長忍俊不住了九九藏書:「老江,你怎麼了?」「錯了吧?」江遠瀾似乎是在徵詢郭局長的答覆:「我們走錯了吧。」
石老師穿一身玫瑰紅絲絨睡袍倚在床頭,她的面色蒼白,看來她病得得不輕,她的眼眶都是青的,可是她的神情卻有一派上墳祭祀的羊,豁出去了的寧靜。
事實上,我的想象非常局限。人武部長找來法醫做屍體認定時發現:女屍死亡的時間要比男屍死亡的時間早一個多星期,也就是說男屍是在女屍死後一個多星期之後把自己和女屍綁在一起,再次沉入桑乾河的。水性極好的男屍臨死之前喝了大量的白酒。
且說且行,身上的汗還沒走熱,我們便來到了校長辦公室。賈校長、張主任以為柴主任一行坐汽車來,便守候在迎暄門迎候,誰知柴主任一行坐火車來,兩下里人走差了,故沒接到。
喜城中學的老師們一直把自己喻為無主的羊群,誰來攆羊,誰來捉羊,誰來放羊,誰來宰羊,似乎沒有人集中精力去考慮這個問題,更沒有人用耐心和熱忱去解決這個問題。喜城縣委武裝部長帶著兩個手下的人跑到桑乾河用手榴彈炸魚時,在打撈起白花花死魚的同時,還打撈上來兩具白花花的屍體,一男一女,兩個人的脖子各用一根鉛筆芯細的羊皮繩死死纏繞,渾身上下連一根布絲兒都沒有。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死者必定是阿琪和小程老師!我甚至想象得出小程老師掩人耳目特別讓我為他送行之後是如何在聚樂山小站下車,如何沿著當初我帶他去打石雞的小路直奔桑乾河,和阿琪匯合……
人生天地間,
江老師做的「摺疊浴缸」和「一分錢綠蔭」的故事你們聽說過嗎?他們搖頭。我說:「江老師一直在研究攜帶型摺疊浴缸的設計和材料,搗鼓一年多了,全校都當笑料談。」長著石膏脖子的柴主任插話道:「小同學,看來你對江遠瀾同志蠻了解的嘛!」「誰能了解他呀,他生下來就不是讓人了解的那種人。」我沒好氣地說,誰料,柴主任卻用激賞的口吻對他身邊左右的人說:「一把鍬之於一個園丁,看來喜城中學我們是來對了。」
霎間,他把我箍在他的懷裡了。他緊緊地箍著我,憋得我連氣都喘不上來了。開始,我沒敢掙,實在是被他箍得太緊了,我才掙的,沒想,我越掙,他箍得越緊毫無任何思想準備的我嗷地叫了起來,就在他閃電般後退的同時,我一屁墩坐在了地上!
——你是……你是為郭局長來的?江遠瀾的神情一下子冷了。
不知道是忙活累了,還是這小屋原本就有奇特的魔法,只要走進來,一股頑強的困意就會頑強地到來,它會滴溜溜地在我眼皮上糾纏,非逼得我進入夢鄉——我又趴在床上睡著了。
江遠瀾閉上了眼睛,惟恐一旦睜開眼睛,他的屁股下面能生出鵝卵石或磚瓦。我站起來,把他的手勾到一起,拉起他來,我奇怪地問他:「你什麼時候也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江遠瀾驚醒般睜開眼睛,茫然而又困惑地注視著我,我嚇得趕緊鬆開了手。那一霎,一切都恢復到了常態。
看到這陣勢,我忙給郭局長倒了一杯開水,讓開書桌,請他坐。郭局長順手從桌子上拿起一本1965年的《數學學報》,翻開問:「這篇《馬爾可夫過程的零壹律》你看了沒有?」「看是看了,」江遠瀾說,「只是用功尚勤、所獲無多。」郭局長說:「或許今日數學的不毛狀態是全球性的?恐怕不僅僅是你我趕上了數學的貧瘠年代……」
擱在窗台上的「舞美人」一個不少,經常會在幻覺中看到它們悠然、寧靜地移動姿態在為江老師解悶,在蓬開的舞裙里真藏著神話中傳說的能說出人秘密的一束麥穗,現在,「舞美人」爭先恐後地告訴我:那個寒假,江遠瀾始終沒能回到廣東,他為沒能給我買到合適的發箍懊惱不已,他甚至沒從北京帶回來一粒大米,以懲罰自己的笨拙。這個暑假,往返廣東不到一周的時候,他幾乎是專程馱運大米的驢子,精神恍惚地要麼坐在米袋上發獃,要麼獨自一人孤坐湖邊。心緒總像船一樣搖晃不停的江遠瀾有好幾次咚咚咚敲開韋老師家的門后,又急遽地逃走,由此惹來韋師母的一通漫長的咒罵……
我和照天燒的糾纏如同羊和羊膻味的糾纏,等我請他去城西門的東風飯館吃完炸油糕燉羊肉后,他抹抹油嘴走時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娃要想不惹事,就當只綿羊。」我說記住了。照天燒告誡道:「甭口是心非,娃就是只綿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