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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開學了

新開學了

看完魏豐燕的來信,居然「頓上」,我決定從今以後管她叫「老魏」不叫「魏豐燕」啦。事實上,我的病的確沒好,只要天氣一好,我就跑到桑乾河去撈阿琪,已經撈了八九次了,我甚至想一俟我的健康狀態允許,撈它個十年八年的,一定要讓阿琪入土為安。
羅素曾言:數學,如果正確地看它,則具有至高無尚的美——正像雕刻的美。是一種冷而嚴肅的美,這種美不是投合我們天性微弱的方面,這種美沒有繪畫或音樂的那些華麗的裝飾,它可以純凈到崇高的地步,能夠達到嚴格得只有最偉大的藝術才能顯示的那種完美的境地。一種真實的喜悅,一種精神上的亢奮,一種覺得高於人的意識——這些是至善至美的標準,能夠在詩里得到,也能夠在數學里得到,當然,我更想從你身上找到。
楊美人、陳丹倦傻獃獃地也同樣看著我,大家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突然,我想起了陳丹倦老師在給我們上體育課時經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于細微處見精神。我頓時哈哈大笑,笑得腰折下,雙手捂肚子,眼淚也流了出來。
回到村裡,天已黑徹,瞅見福兒奶奶家暗弱的火光時,才感到全身酸痛,精疲力竭。福兒奶奶見我頭頂著縷縷水草,濕成個落湯雞,說我的模樣比槍崩了的猴子還嚇人。等我說去撈阿琪了,福兒奶奶開始嘆氣:「你說她跟我有多大的仇啊,去死都不打個招呼。還有你,放著自在找不自在,麻雀死了沒人發現,女人死了更沒人發現……」我懶得聽她嘮叨,換過衣服,喝完穀米糊糊,便出街到粉粉嬸家玩去了。
來看看我吧。
寒假回來后的石老師,嫩得像一掬清水養著的白菜心,她從上海帶回來一盞琉璃畫紗燈和一件紫簫,在校時都給我看了,當她遞給我一塊「老大昌」的「拿破崙蛋糕」時,眼睛淚著,嘴唇青著,並用發顫的嗓音告訴我她惟一的親人——母親去世了,她回去時,屍體已經在房中呆了半月余……我正要勸慰,莊稼重老師進來了,一見到庄老師,石老師落了形的臉立刻變得生動了,我悄悄退出門后,聽見石老師嗚嗚的哭聲……趕我到了石磊磊住的窯洞門口,又聽到裏面傳來嗚嗚的哭聲,再一聽,還有一個聲音粗重的男人的聲音:……你去坐坐怕啥,地委王局長指名要你去,你全當老鄉見老鄉唄,說話的是賈校長的聲音。……我母親去世剛過了「七期」,你容我……不識抬舉!石磊磊話未說完,就被賈校長打斷了。緊接著,哐啷啷,賈校長過門檻的聲音,甩門帘子的聲音,拉門開的聲音一連貫地響起來,我趕緊閃入窯根兒,一個黑影子下了台階,氣悻悻地關街門時,甩得又重又響,門撥銱一個勁兒亂顫,嚇得我心口差點兒跳出來。
誰能說出感情的大小和形狀,離散和連續,有限和無限?誰能毫釐不差地算出人心中的海岸線有多長?
發卡事件,來信事件,再加上我把江老師的小屋當成化妝室,亂糟踏一氣,搞得屋子比狗窩還亂,砸碎一個暖壺,一個茶杯,燒光了他的所有蜂窩煤、炭塊。化妝油彩抹得到處都是,我的頑劣叫誰都夠喝一壺的,更何況比絞架還肅穆的江老師者乎之流呢。所以,江老師不睬我很正常,睬我就不正常了。想到此,我就覺得還是一個人出來浪蕩浪蕩比較好,手腳浪蕩還在其次,眼睛耳朵都能浪蕩才是享受。我把這大泉山比做莫斯科餐廳,我坐在一把棕色的高背小羊皮椅子上,桌子上鋪著黃白豆腐乾那麼大格子的桌布,一枝含苞玫瑰,一盞銀燭,還有餐廳里散發著的清漆與水果的芳香,鮮乳酪和新出爐麵包的芳香,讓我美美地叉開腿,每當我美美想著什麼的時候都會美美地叉開腿。我兩隻胳膊都搭在桌沿上,品嘗著一盤再沒有比這更美味的食品:奶油蘑菇烤鯡魚。就餐時我能聽見時鐘的聲音和徐徐從廚房飄出陣陣香味的聲音,我還招呼一位俊美的男侍者,他的臉不但像一個紅白的桃子,而且桃子上有多少茸毛,他的臉上就有多少茸毛,我趁他收盤子的時候,假裝不經意地碰了一下他的面頰,他的面頰甜如甘霜,哪裡像我的臉,凍得成了白菜幫。
我為什麼要躲開,我也想不清楚,但躲開的念頭非常強烈,我就從我住的這個堡下到石磊磊住的那個堡,去找她玩。
支書頭腳走,粉粉嬸、白馬牙後腳就來了。一個用紙漿搗就的笸籮裝了六顆雞蛋,一個用瓦罐拎來了石雞湯,她們倆眼睛紅了一會兒,我的眼睛一會兒也沒紅。她們倆揪著袖筒抹眼淚,一口一個娃真的死了該咋辦呀。她們當著我的面祈我死,併為我身後的喪事著想,我就說你們倆這麼惦記我,可積下陰德了。福兒奶奶老蜥蜴一隻,從炕尾爬到炕頭,摸摸我的頭說:「娃正噌噌噌地出虛汗泥,讓她睡哇。」
江遠瀾是在我們到大泉山之後的第九天來的大泉山,他長身玉立,鬚眉秀髮,他穿一雙燒麥型黑皮鞋,還穿了一件式樣老派的深灰色風衣,像個業餘特工似的。他說他被省里叫去編題,去地委給老師上課去了,可魏豐燕說這小子好逸惡勞,在房子里煮大米粥吃呢。別的班的班九九藏書主任都和學生同吃同住同勞動,但我們班是個例外。江遠瀾每天上午九時起床,一邊懶懶穿衣一邊猛打哈欠,他首先站在窯頂上吸露潤肺,背抄手覽閱村容,教逗留的麻雀數學。然後去伙房,將臟手絹包著的一把大米交給廚師,代為煮成一碗白粥。煮粥的過程,他守著,心不在焉地閱讀《魯迅文集》,或蹲在地上心算某題,右手持一樹枝,做草書架勢。吃完粥,他倒在炕上小憩一會兒,然後春遊大泉山左右方圓,視察黃土丘陵區如何被雨水沖得支離破碎、溝壑縱橫,與擦身而過的野兔、松鼠、刺蝟、石雞、岩鴿、石貂溫良恭儉讓,行注目禮,與濤濤風聲談離愁別緒,山海故園。等走得乏了,他便摘些松枝當床,松果當枕(也不嫌硌得慌),盹一會兒,夢遊華胥國、桃園村。午後回到村子里,他會找來一顆大山藥蛋,刳成一個碗,自稱為「椰子杯」,將上山摘來的紅黃沙棘、野棗、沙參、枸杞等放入杯中,掉幾粒糖精進去,加滿水,蜜著,自己去山泉邊沖涼,稱:澆「湯」周身。再等他將中式下午茶——椰子杯乾掉,他便會來到同學身邊巡察,問同學們做題好還是挖土好?同學們有的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哪個都不好。有的說好和不好不重要,只盼吃頓油糕燉肉莜面。江老師不再多語,將同學們像轟趕羊一樣轟趕到渠水邊,讓我們洗手洗臉。他在一邊嘆氣雁唳書空,差人雜集。然後,他問:「同學們想吃肉不?」再等同學們高喊完想,他便提出條件:「誰吃肉,誰晚上就得上補習課。」同學們一口答應,他便差陳皮實、包書、康德一、楊美人、麻酥蘇等人去大泉山公社買鹵豬頭肉、鹵豬肝豬肺豬腸等,陳皮實得寸進尺,問要不要買些黍子酒,江老師說不可以,還說酒是亂性之物。
喜城中學全體師生打道回府的那天,我的高燒已經起來了。我竭盡全力掩飾著咽喉壅塞,痰呈鐵鏽色,四肢尖痛,胸如火烤等等病狀,堅持到大白登河邊的岔口,我謊稱方便,躲在五角楓和複葉槭雜陳的河堤背處,等滾滾人流與滾滾塵煙都不見了,我才上路,只走到張官屯,便一頭暈倒在客棧里了。
……我們班有的同學在山坡上挖魚鱗坑,有的在坑內栽樹種草,修補小塊台階地,還有的山坡下掃地埂,溝內築溝頭埂、壘谷坊,至於挖蓄水池、挖澇池、溝壑造林、培埂壓條、淤灘漫地、翻種牧草、栽培果苗、支插葡萄架等營生都分派別的班去做了,喜城中學近七百人眨眼間就被這山給吞了,幸虧漫山飄舞的小彩旗標志著人的方位、人的氣息,讓我們感恩有這樣一個春天——漫山遍野你去哪兒都沒人管著。
「小侉子,你幹嘛?」庄老師慌惶問道。「上山。」我的回答引起了石磊磊的警覺:「上山?」「傻大姐哪個不愛閑逛?」我沒正經地回答,馬上打消了庄、石二人的疑慮,沒正經!石老師嗔怒我時,表情像鬧偏頭痛。我擺擺手,說再見,一溜煙跑下山去了。
春天早晨起來,喝一海碗山藥蛋糊糊。撮雞食做豬食喂狗日一夥畜生。洗完鍋,涮尿盆,趕到晌午切一把韭菜燴豆腐,搋糕時要洗洗手。汽溻了斗窗,打開來涼涼,讀炕桌飯菜,飽大肚皮囊。晌午納鞋底,捋青麻,舀瓢涼水洗衣裳。午後趕一群羊,手握銹羊鏟,後背前抱,拉扯上兩個屎蛋娃去山崗,聽北風呼呼娃喊娘。後晌時躲在山旮旯喂娃奶,忍不住罵爹又罵娘:六百塊錢將我賣,盼望改嫁是妄想。夜暗了,拴雞,鎖豬,圈山羊,上碾房,熬一鍋糠粥全喝光。夜更了,先掃炕,后鋪床,脫|光溜,躺尾炕,一覺睡到大天光。魏豐燕一念完,同學們便笑得前俯後仰。韋老師沒笑,說魏豐燕寫的不是《春天》,而是她日常生活的一截橫斷面,真實平白,卻不見一絲品位氣象。魏豐燕不滿,嘟囔韋老師:「就你那品位氣象,流放在喜城不算,回家先跪搓衣板后拉沉風箱,你都過得沒指望,我們能有甚指望。」韋老師聽了魏豐燕的話,背抄手,不吭聲,捱了好一會兒才說:「魏同學之言可謂疏矣,國魂屈原尚遭兩次流放,一次被楚懷王逐于漢北,一次被頃襄王逐于江南,但屈原不屈,寫出「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名句。我能來到喜城,有流放之事卻無流放之志。今示古人《春天》,冀盼同學們舉一反三,深思深想,該當我們的祖國和人民擁有一個怎樣的春天,我們又能為這春天做怎樣的貢獻。」韋老師說到這兒時,我們教室的門前驟然來了一批剛從南國貶逐而至的雁子,它們失意遠遊,登城遠眺之後,拍打著悵惘若失,鬱悶頹然的翅膀來到韋老師和我們面前,它們眼睛鼓溜溜圓,滿懷憤懣地問我們為什麼沒到迎暄門去迎接它們,韋老師就對雁子說:這裏已是春天。
客棧老闆認識我,是因為去年春天半腚腚送我下喜城時,曾在這裏歇息,聊天,煮稠粥吃,等我譫妄昏睡三天後,他記起我是曉井村的知青,便給我們村搖了電話,接電話的剛好又是在大隊房放懶的半腚腚,半腚腚忙著報告了支書,支書便派赤腳醫生葉雨和半腚腚搬九_九_藏_書我回村。
五月的桑乾河是最清澈的。
龔大夫不但給我開了假條,還給我開了麻杏石甘湯及金錢吊蛤蟆、瓜子金,十大功勞葉各一兩的養肺療氣湯,再等我回到村,進了窯,已經有一夥兒老鄉們在窯中等候。他們也像得了肺炎似的呼吸急促,鼻翼扇動,面色潮|紅,不知是哪個混蛋莊嚴地宣布:「小侉子死了,搬回來埋了」,所以,他們覺得應該最後我一眼。我罵道:「哪個放的呆鵝笨雞羅圈腿對眼撞牆不拐彎的騾子屁!」他們笑呵呵說:「屁騾子說的。」我忍不住笑了:「學校就是屁騾子,爺不去了。」支書來了,剛進門,就聽到我罵學校,又揚言不去讀書,馬上黑下臉來唬我:「操心爺用大鞋底子拍你!」一見支書,我便搗騰出一腔辛酸,淚刷刷地流,衣袖噌噌地捋,露出滿是針眼兒和瘀血青紫的胳膊彎兒給支書看。
我萬沒料到阿琪會留信給我。
我回到村一個多月後,收到了江遠瀾從學校(離開大泉山第二天)寄來的包裹,他在「包裹物件」一欄中填的是「三雙大皮鞋,三雙大皮靴」。縣城距公社八十里地,就是請烏龜當郵差也送來了。公社的鄉郵員先給我一封魏豐燕的來信,然後將包裹領取單交給我,讓我蓋上村裡的公章到公社去取。爺又不是神行太保日行千里,要那麼多鞋幹嘛,我心裏說著,把名字簽了。鄉郵員雙手扶著車把,歪頭問我:「你是不是要和美國的勃列日涅夫一起步行到月球去?」我說:「嘁,勃列日涅夫是蘇聯的。」鄉郵員說:「我說是美國的就是美國的。」我說:「美國的總統叫卡特,蘇聯的總統才叫勃列日涅夫。」鄉郵員說:「我天天送報,哪裡錯得了。」我說:「打賭!」「打賭!」鄉郵員比我還犟:「打賭好了,你贏了,我明日把包裹給你送上山來,你輸了,要麼把你的收音機匣子給我,要麼給我一百斤黍子行不行。」「你怎麼知道我有個小收音機?」我奇怪地問道。「是知青的不但有小收音機,還有軍用水壺,扁飯盒、膠鞋、大草帽,怎麼樣,我沒猜錯吧。」鄉郵員臉窄得像綠燈籠香瓜,綠得也像綠燈籠香瓜,我把包裹單拍在鄉郵員手中,「一言為定!」我說,我還說:「如果我錯了,我連包裹都白白送給你。」
大泉山不但在喜城而且在整個雁北地區,乃至全國都赫赫有名,1955年11月,毛澤東主席為《看,大泉山變了樣子!》一文加了按語。毛主席說:〖HTK〗很高興地看完了這一篇好文章。有了這樣一個典型的例子,對於整個華北、西北以及一切有水土流失問題的地方,都可以照樣去解決自己的問題了。問題是要全面規化,加強領導,我們要向陽高(喜城縣的官名)。縣委書記那樣,認真總結群眾中的先進經驗,加以總結,使之推廣。毛主席的話真是金貴,全國各地的都來參觀學習大泉山。大泉山遊人如織,遠勝過五台山和晉祠,據說大泉山村的黨支部書記高進才收到的錦旗壘成了大垛,收到的禮品——毛布、搪瓷缸子、軍用膠鞋全公社一人一份還富裕。故能去大泉山勞動是上等政治待遇,可比我們去南坳埋死羊神氣多了。能去大泉山勞動,等於瞌睡送個枕頭,吃砒霜吃了口羊肉鬆,跳崖蹦到了羊毛垛上,我高興得快天亮才眯瞪著。
我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阿琪絕筆
大泉山公社離大泉山大隊不過五里,眨眼間這幫人就帶著鹵香味和一身春天的露水回來了,江遠瀾給了十塊錢,那年頭,最貴的肥豬肉不過六角二分錢,鹵下水三兩毛錢便一斤,喜城人不吃雞鴨魚蝦,豬下水吃的人也相當寡稀,故價廉物美。十塊錢買回了一大網兜,足有三四十斤。
新學年開學的第一天,上午是典禮,下午便上課了。
看完信,我靠在後炕牆發愣:沒有一個男人不是哈姆萊特,沒有一個女人不是奧菲利婭。這話曾聽石磊磊說過。此時,在這一孔破敗的土窯,在這沉黯的春夜裡,陡然想起,后脊背扎滿了冰碴子,我搖醒福兒奶奶,急切地具有表演色彩地問阿琪怎麼走的?阿琪走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麼?阿琪去了哪裡?
革命敬禮!
雁北高原的春寒料峭得長了獠牙,吃人似的冷,我不想小命哀哉,便不再往上攀,折身下山。夜風是赤子,林濤也是赤子,它們渾然天籟,便讓心境清朗,瞪大眼睛找貓頭鷹和豬獾。誰料,我沒找到貓頭鷹和豬獾,卻迎面碰上了石磊磊和莊稼重!
江遠瀾寄給我的信我當時並沒有拆開,排練間隙,將信給我的是王媛媛,她那意味深長的目光賊一樣讓我躲閃不及,我將信隨手放在棉猴的內衣兜中,直到今天傍晚才無意中翻出來……迄今為止,我沒給江遠瀾寫過一封信,卻寫過一些半路夭折了的文字,我寫道:江老師你好,祝你身體健康思想進步和學習鑽研工作順利萬事如意一切都好吧?你現在天天有大米吃了嗎?你天天吃大米不煩嗎?都說人吃五穀,為什麼你只吃一谷,難道你不是人嗎?信寫到這兒,我順手把信也撕了。這信盡說些曲里拐彎不著調的廢話,唉,我算笨到家了。
read.99csw.com主任惟一的女兒得了食道癌在昨天早上死了,劉主任眼睛哭成了爛桃兒來到學校時,天空下起了零星小雨。
「看今日之中國,何處無說教,」我邊說邊用手表演著,福兒奶奶盯著我說:「風是雨頭,屁是屎頭,好你個小侉子有男人了。」「您老得破籮筐一個,一說話就漏風。」福兒奶奶聽我回嘴,精神立刻矍鑠,審問我是不是跑到一隊的羊圈裡,趴在羊糞蛋上看了一天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哭得調門過高,嚇得牧歸的羊群不敢進圈,是不是?福兒奶奶見我噎著了似的不說話,繼續說:「你這次回來回得家神不寧,灶神不安,自己渾身發癱,一痴一呆就一整天,整個人就像鬼見了判子,魔症連連,奶奶問你:你去桑乾河是不是在撈你自己?你愛上的男人是騎馬的,還是坐轎的?穿靴的,還是戴帽的?給你捎罐頭的是不是他?」
「糟了,糟了,娃這傻烙鐵和火好上了。」福兒奶奶捶胸頓足道。
——春夜的涼氣開始從窯窗紙縫兒滲透到窯里來,從大泉山墨綠入骨的山尖,升起了一鉤皎皎的月牙,細得像根燈芯草,掛在黑黢黢的微微傾斜的丘陵上空。我沒有去石老師家,而是一個人上山來到鋪滿霧水的黑的山野里去,我既沒有閑情遙望天上的星星,也無逸致去傾聽鵪鶉的啼鳴,我不明白為什麼一放下鐵鍬就心亂如麻,儘管滿手的血泡破了又生,生了又破,我開始咂摸疼是怎麼地折磨我了。
大泉山無緣無故成了我的傷心地,並不是因為我得了急性肺炎,也不是那些細細瑣瑣的事情,我復讎般的勞動方式讓江遠瀾同志很憎惡。他認定我是以一種自戧的方式在折磨他,而他哪裡知道在獄中的雙親又是如何督促我勞動不許惜力的。無意間和江老師這位班主任翻臉,等於和全班同學也翻了臉,我從上東交民巷小學一年級就戴上了「驕嬌」帽子,背後的一切議論如同我的影子,早已習慣。只是塞外的春天那麼哀艷,短暫得如一片楊樹葉子:昨日才如芽尖,今日已如卷耳了,我埋頭打夯竟忘了記下春日拂面的輕風是如何來又是如何去了的,那時,我還不知道一個人若丟失了春的感覺,便永遠丟失了,那時,我只是計較春天怎麼能夠變成荊柯韓信這號殺人不眨眼的英雄,說去便去了,說把春天宰了就把春天宰了。
我心如湖中菰蒲零亂,而你如湖上鷗鷺翩翩。早知如此,該不讓你來補習數學,我知道恨和尚往往恨袈裟,你恨數學便連我也捎帶恨上了。按理說我是愧對高斯、黎曼先哲的,可我的悔意里總有根金線縈繞,讓我看到燦爛的一線,讓我如魘如囈、如聾如啞、如痴如癲……昨夜夢到你與我共游桑乾河,霧淞飄舉,天與雪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河上影子惟長壩一痕,河島一點,我與你乘小舟一介,舟中人兩粒,腳下鋪著羊氈,彼此如數學家們沉湎於毫無意義的臆測;我們的未來能否像圓錐曲線(橢圓、雙曲線和拋物線)最終在其現代天文學、仿射運動理論和萬有引力定律中發揮了作用那樣,能否你做奇數一,我做奇數一,加起來等於偶數二。
不知打哪兒飛來一隻鷂雛,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盤旋,隨後它一動不動地懸在我的頭頂,輕輕地拍著尖尖的雙翼。我看著它,像瞎子般視而不見地仰望天空,搜索枯腸地回憶著什麼。倏忽間,我發現河面上,蒼白的阿琪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隨風飄動,她枕著長長的紗巾,緩緩地漂著。遠處的疙瘩山傳來開礦放炮的哨聲,似乎是為她送行,水草枝顫抖著在她的肩頭,蘆葦在她多夢的額上輕輕彎曲,魚蝦叼著睡蓮擁在她的四周嘆息,一隻水鳥趕到,召喚我護送一程蒼白甜美的阿琪,甚至阿琪也睜開眼睛,審視地看著我,包括她枕著長長的紗巾,都變成高高搖擺的手臂,揮動過來揮動過去……
江老師和同學們吃滷肉時,我躲開了。
冬暖
睡到半夜,春雨斜掃,打得麻紙窗嘭嘭地響,大顆大顆的水珠子刮進窯洞,我忙起身,關了頂窗。再躺下,猛然想起支書交給我的信,頓時困意了無,我躡手躡腳到灶頭取了煤油燈,點燃,又從枕頭下面取出支書交給我的信,信沒封口,寫信給我的是阿琪。
事實上,一向瘋瘋癲癲、詐詐唬唬、大大咧咧的我完全換了一個人。江老師第二次回北京的當天,寄一信給我。信中說:
魏豐燕來信說:
……清晨起來,小斟一碗梅花湯,擁粗奴細婢洒掃曲廊花徑。閱花歷,護階台,接近中午的時候取薔薇露浣手,薰玉蕤香,讀赤文綠字。晌午采筍蕨,供胡麻,汲來泉水試新茗。午後乘一匹俊馬,手執剪水鞭,攜龍泉窯釉里紅耳瓶蓄酒一斗,去山嶺聆聽黃鸝。日晡時慵坐在柳風前,拆裂五色信箋任意吟詠,令思緒天馬行空,再等薄暮繞徑滿地金紅,便差園丁理花、飼鶴、餵魚、放鴿漫天行。
1974年1月23日
江老師隔三差五還差同學們去買滷肉,越當著我的面招呼得越歡。我一副冰冷的表情,包括在喜城中學學農結束班師回朝的慶功大會上,學校、年級、班級給了我三張獎狀。江老師還接二連三地帶領九九藏書同學們補習,我馬上長了一粒豌豆心,去打小報告,狀告到校教導處張菊花主任處。張菊花兩條炮彈腿緊,趕到江遠瀾窯中興師問罪:學校三令五申強調全脫產不上課,你——江遠瀾為何置若罔聞?學校明訓不讓上課,我惟命是從,學校無令不讓補習,我補習罪何?江遠瀾的回答真可恨也,張菊花甩身走時,還白了我一眼。
半腚腚接上我,一路高唱《大救駕》、《急毛猴》和《弄不清》,他還唱:一碟碟紅麒麟,一碟碟白麒麟,一碟碟羊肉調細粉,一碟碟羊肝調眼明,四樣碟碟一齊端,親疙瘩選我做男人,嘞呀嗨,妹妹哎!他若不唱,我還不會昏迷,他的二百五嗓子難聽得讓你情願昏迷。所以,我昏迷之後他「得哎,得哎」急煎煎地吆喝著馬車,往下深井公社醫院送我。
1974年6月3日于晚自習
小侉子:
小侉子同志你好,祝你思想進步身體健康和學習鑽研工作順利萬事如意一切都好吧?你現在天天還吃藥打針嗎,你天天吃藥打針不煩嗎?都說人吃五穀雜糧,哪能不生病!你病得對,病得好,病得能偷奸取巧不上學校……咱們的班主任倒沒病,只有神經出毛病。他黑著臉上課也沒啥,男人都是黑傢伙。關鍵是他說你的病給他敲響警鐘,他說他決定從今以後只吃罐頭食品,他說密封的罐裝食品讓人放心。你病了沒能看上好笑的:江老師每天三頓拿著個臟碗跑到鍋爐房去洗。我問他:跑這麼大老遠的洗一個碗,幹嘛?江老師說:這個鍋爐天天燒,熱水是連續流動的,只有在碗上保持嚴格的清潔標準,包括使用足夠的肥皂,你才有可能健康。昨天,他上課時給了全班男生一人一個洗碗布刷,作為對個人衛生工作的改進。楊美人問江老師為什麼重男輕女,不給女生?江老師說你們能夠納鞋墊,難道還不能做個洗碗布刷……算啦,對江老師這號狗熊掰棒子、拿起一半漏一半的笨蛋不提他啦,你繼續病哇,病得長長的,這學期就甭來啦。
再等支書把一夥揚言要瞻仰我遺容的臭小子瘋丫頭們轟走,先是悶悶地抽煙鍋,然後從兜里掏出一封信給我。支書說:「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啥事都別往心裏窩,臨出門,他告訴我喜城中學搖上來有一把電話,向我們要人。開始那兩天,你倒在張官屯,我就回話說:俺村的娃交給你學校是齊整整個好人,如今,你們把俺村的娃給丟啦,還反倒找我們要人,咱到長安街天安門講理去。再後來,知道了你的音訊,等他們再搖來電話,我就說你們把渾身上下燒得火龍一般的小侉子扔在半道上不管了,爺要到大同府告你們!我估計學校這兩日不會來電話了,你歇歇乏吧,娃瘦得脫形了。」
魏豐燕頓上
我的笑聲過於善意,竟讓楊、陳二人手攜手「單于夜遁逃了」。小程老師才走了幾天,楊美人也太見異思遷了吧,想想她那位未婚夫趕蹇驢一匹,兩黑鼻孔如煙突突,臭汗從頭到腳後跟子都是,又覺得楊美人移情別戀該當該當。
粉粉嬸、白馬牙走後,福兒奶奶說白馬牙非常恨絕心旦,說也要換個新藝名,叫「旦絕心」。旦絕心這名真好,給我用算了。福兒奶奶嗔怒時比老猩猩還丑,她揚手,欲要打我:「娃灰說,人家起個白馬牙、絕心旦的名字都是要賣炕,你,能行?」我心裏說這有啥行不行的,嘴上卻說爺想睡了。
希望你能像羅素看待數學那樣看待我們的前景,我這樣說無疑太粗暴了,我不該強加於人,但令我急切的是數學它研究大小和形狀,換句話說,它研究數(算術)和形(幾何);它可以離散亦可連續,它有時是有限的,有時是無限的,而最尖銳的是:一些數學是純粹的(無用的? ),另一些是應用的(實用的?)。假如大胆設想這就是男人與女人的關係,這就是我與你的關係,那麼,我真怕男人與女人的關係就像算術公理那樣,允許有各種各樣的解釋。
此致:
走到山腳下,碰見楊美人在和一個男人相撲似的抱在一起,兩朵黑影都在暗處,那人高大,動作卻燕燕鶯鶯,惹得我好奇,便湊到跟前,大咳一聲,那二人觸電般閃開,「陳丹倦!」我失口叫后,雙手捂嘴,眼睛圓睜,一副驚愕的表情。
韋老師說完,板書也寫完,有同學問日晡是什麼意思,韋老師說指下午三到五點。有同學問筍蕨是何怪物?韋老師答那是南方竹生的芽及長在森林及陰濕地帶的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再有同學問難道封建社會竟然過這樣的日子么?你們說呢?韋老師的反詰引得課堂活躍起來,喳喳嘰嘰的議論聲,響成一片。
韋老師一個寒假沒見,人又瘦下去一圈,衣服晃蕩晃蕩,面色雖然不好,精神勁兒卻很足。他走上講台,一句寒暄話也不說,上來就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字:春天。
……她爬上一根橫垂的樹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掛在上面,就在這時候,一根心懷惡意的樹枝折斷了,她就連人帶花一起落在了嗚咽的溪水裡。她的衣服四展散開,使她暫時像人魚一樣漂浮水上;她嘴裏還斷斷續續唱著古老的謠曲,好像一點感覺不到處境的險惡,又好像她本來https://read.99csw.com就是生長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會兒,她的衣服給水浸得重起來,這可憐的人兒歌兒還沒有唱完,就已經沉到泥里去了。我怎能是奧菲利婭(奧菲利婭,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萊特》中的人物)怎能夠!
十分鐘后,大多數同學都寫好了,韋老師請魏豐燕同學念自己的文章,魏豐燕便不好意思地站起來,吭了吭嗓子,雙手抱著作文本念起來:
之後,韋老師讓同學們用十分鐘時間,各自在作文簿上按照板書寫一篇短文《春天》,要求不得超過200字。
江遠瀾
我們以為他又要說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的屁話,趕緊先念了出來。嗯,韋老師光威嚴地嗯,然後問同學:「哪位同學可知道古人是如何對待春天的?」韋老師見同學們搖頭,又問想不想知道一二?還說自己略知一二,希望同學們能帶著批判的態度來理解。
我想被狼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而不是像村裡的半腚腚,只被狼咬撕走一片腚肉。我還想我連江老師的錢都可以偷,卻不去吃他掏錢買回來的明脂大肉,鼻子眼兒里插蔥,裝得什麼象?
列涅返芽ǘ蹈菏ý——不真實的根。我體驗了他曾體驗過的經驗之際,我還明白1967年《科學》雜誌發表的一篇劃時代文章的標題《英國海岸線有多長?》作者蒙德爾布羅不但是一位傑出的法國數學家,還是一位高超的心理學家,他們的拷問既是對數學疑難本身的,又是對感情疑難本身的。
唐兄:
鄉郵員翌日上山,將包裹給我取來了,他說他請教了公社書記。他還說一山讓過一山攔,毀在你個外鄉侉子手裡。我笑著接過包裹,問他看不看包裹里有什麼秘密,他跟我進了窯,我用錐子將包裹挑開,裏面竟是各種各樣的罐頭,從罐裝蜂蜜、罐裝醬菜到罐裝午餐肉、罐裝黃杏。在罐頭中間,我找到了一張紙條,上面只有一句話:這是同學和老師的心意。我把罐頭分給鄉郵員一半,再等把鄉郵員送走,就回到窯中全心全意聽福兒奶奶訓斥。她先說慈禧當年逃難途經喜城也沒見過這些稀罕物件,然後說我是全國評比得第一的敗家子,無緣無故的,女兒家,送給生男人一懷抱的罐頭,你是不是想男人啦?我勸你想想你的歲數再想男人,實在想飛媚眼就飛一個,給錢給物堅決不行。
謹祝
河水沒膝的那一瞬,我腦袋清醒了!掐指細算,阿琪失蹤已近半年。能夠把她忘記的人都把她忘記了。小程老師曾對我說過:只有戰死疆場才能看到戰爭的結束。當河水齊胸時,我多少明白了點這句話的涵意。於是,我一個猛子接一個猛子往河底扎,我希望能撈到阿琪的屍體。這其間,我還上岸,撇了一根長長的硬硬的刺槐枝,再下河時拿那刺槐枝亂拍水面,亂扎水底,企望能把阿琪給找出來。當河水拖藍,紫雲反照時,我上了岸,再等癱軟地坐到麥糠般鬆軟的河灘上,我腦子裡閃過陶醉的念頭:阿琪款款從河心中冉冉出現,踏波踩浪朝我走來……我登地站起,朝河面刺去目光……身子濕的,一冷再一熱,便會感到一種甜滋滋的慵困,感到福兒奶奶的聲音隔著河水傳來,感到被河水浸泡過的眼睛發燒發澀,卻不敢闔上眼睛,生怕自己也像阿琪——佇立岸邊時被一股大浪卷到河底……
題目《春天》
我在公社醫院吊了五天的針,把我治服的葯是普魯卡因青霉素。第六天,公社的龔大夫說我燒退了,濕羅音也消失了,可以回村療養。我一聽,眼睛一轉,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病病歪歪的模樣,央濟龔大夫給多開幾天病假。龔大夫說:「肺部陰影一般要在3—4周後方可完全吸收,若延遲不吸收會變成未消散肺炎,你也不是頭羊,離了你,群羊上不了山崗,你說休多久,我就給你開多久。」我伸出兩個指頭,龔大夫便給我開了兩個月的病假,並對葉雨和半腚腚說:「娃來時,病得連痰都無力咳了,等她有力咳痰時再做營生哇。」
如夢初醒的我來到了它的岸邊。放眼望去,河水如凍得發青的天空,又似潑了高溫的銀蠟油。那柔軟如羊毛的陽光,正舒適地撫弄著河的漣漪。
當溫柔又瘋狂的我長眠在夜晚的微風中時,你可曾聽到我在低吟著他——程星辰,多麼古老的名字。
下課後江老師來到教室,宣布明日去大泉山參加修渠壘壩植樹勞動為期一月,全脫產。他一臉陰霾的樣子嚇得同學們比老綿羊還蔫,都湊成團地詢問:「阿爾巴尼亞的這隻山鷹怎麼變禿鷹了。」
在大泉山的勞動比我在村裡上長征壩推土還苦,沒人打夯,我便打夯,誰知自我打上夯,竟無一人接替,江老師視若無睹,甚至生出鄙夷的閻王嘴臉。我以為魏豐燕會幫我一把,哪怕替換半天,可她卻說軟不壓驢,硬不壓臭蟲,我是肉蟲。日復一日,我苦受苦掙,苦腰苦膝,苦臂苦力,賭氣般地從早到晚打著夯,干到後來,想起福兒奶奶說的人情茫如風影,覺得一點都不可怕。每天早上或晚上,我雙手捧著一碗小米粥或穀米糊從伙房出來,碰到任何人都不搭理,甚至覺得孤家寡人事實上真比車倌戴上羊剪絨的紅纓帽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