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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表演

我的表演

當我來到排練室時,只來了一個人。剛開始,我以為是景緻老師,草草瞟了一眼,點了下頭,便快速脫去藍棉猴和棉襖,跳跳蹦蹦活動起來。
我不明白楊美人幹嘛要把她收到的情書中的話背給我聽。我不明白她的情書從何人手上偷來。我離開籃球場後去了小湖邊的葦子林,湖面凍成了豬油板子,枯葉干枝衰草墊得葦子林顯矮顯小了。沒有水在起波推浪,湖也顯舊顯破了。我坐在葦子林里眯縫著眼睛曬暖暖,曬到身子酥麻麻困意湧上來時,上課的預備鈴聲響起來。
今天中午,我又看見江遠瀾一個人在打籃球,從最基本的三步跨欄到遠距離投擲,江遠瀾的動作既規範又乾淨,舉手投足都透出經過專業訓練的味道。教體育課的陳丹倦老師帶著一幫學生要求和江遠瀾打一場,江遠瀾先是悶不作聲,再等陳丹倦老師懇求迫切了,把球重重地往地上一砸,抓起擱在球架上的衣服走人了,他從始至終都沒跟陳丹倦說話,搞得陳丹倦老師銅像一般站在那裡,請來肅穆的空氣和呼呼的北風一直陪同。
演出結束后,縣招待所安排了羊血腸湯和油糕招待我們。看到隊友們把景緻老師擁在中間,說說笑笑地出了禮堂後門向東拐去,我便出了禮堂後門向西拐去,我怕景緻老師這匹頭羊質問我:你以為你手中拿的是燒火棍子呢,想往哪扔往哪扔?我更怕景緻老師這匹頭羊一言不發,瞅著我,等待我自己批鬥自己。
我的藍棉猴是撿哥哥們的剩落兒,隨著歲月,它從純藍的色調變為幽灰。這件藍棉猴在我心中是無敵的溫暖,天越寒,我越用它禦寒。
謹祝冬安的話和他的落款這次一概無,想見他或是情急之中發現了「情急」,於是虎頭蛇尾了。
等到了縣禮堂,我故做興奮地說:「江遠瀾回老家去了!」我的話讓景緻老師聽到了,他走上前來問我:「江遠瀾他不是已經回廣東去了嗎?怎麼,他回來了?」我點點頭。「這人也太怪了,才走了三天又跑回來,幹什麼?」我搖搖頭。景緻老師懷疑地追問道:「你真不清楚?我估計他在夢遊。」我的回答引來景緻老師更深的懷疑:「夢遊還能買票坐火車?夢遊什麼不可以,我夢遊時還在海里游過泳呢,」我說。
翌日,我們喜城中學宣傳隊到下面公社去演出,包括到了我插隊所在地下深井公社,這次下鄉,一去就是二十五天,等再回到喜城中學,正月十五的花燈都滅了。
小程老師說:「我都滑鐵盧了,你還扯什麼楊美人,我告訴你一個多情的女人比抽羊角瘋的女人還可怕,一個純情的女人比抽完羊角瘋又抽大煙的女人還可怕。」「到底出什麼事了?」其實,我的問話不過是想佐證我預感的正確,果然,不出所料,小程老師說:「阿琪失蹤了,阿琪已經失蹤一周了。」
「我真的買錯了?」
江遠瀾默默地點了點頭:「你化了妝真好看!」說完,他提上旅行包往外走。「江老師,你去哪兒呀?」我著急地喊道。
天越冷,爐越旺,人氣越足,這小屋子燈也歡暢地一跳一跳地亮堂起來。我用江老師的大鏡子化妝,惹得她們拿著小手鏡化妝的眼紅,不由分說搶去了,我沒鏡子照妝,只好一個勁兒地往爐膛里添煤,煤添足了,我想抓緊時間上個廁所。
那男子轉身把楊美人全身上下了個夠,接著,惡狠狠地又把目光轉向了一幫男生及江老師:「我咋不能來?爺的女人訂了婚來讀書,讀好讀歹沒有啥,就是怕讀出個花心野心耍鬼心,忘記自己訂了親!」
「可你買的不對呀!」我再一次提醒他。
我望著江遠瀾的身影走了神,我想起了我的埋怨:「你買東西買錯和我做題做錯是一個性質的問題,你也太不認真了。九-九-藏-書」他沒喝一口水,沒落一下腳,再一再二又轉身去奔波了,倒像他成了郵差、貨郎。他的行為好與壞不論,蠢與睿也不談,竟比剛剛擠出的尚溫的羊奶還新鮮,真是詭譎莫測……「小侉子,你發個什麼呆呀?」我聽到身後傳來的聲音。是景緻老師!我忙轉過身。「你見到誰了?」景緻老師見我不答,便問:「你不是在幻聽德彪西《夜的芬芳》吧。」我搖搖頭。「那麼你是在幻聽《高山流水》了?」我知道再搖頭便是對老師的不恭了,我說:「我想請教老師一個問題:毛主席所說的,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除了明確敵我對立的關係外,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在人民內部矛盾之間會有無緣無故的愛和無緣無故的恨呢?」「小侉子,你遇到什麼事了?」當景老師再問時,我無告地跑到棕麻墊子上練前手翻和後手翻去了。
「錯了,你買得不對!」
再回到小屋,我欲關門,覺得門外有一股力量反推過來。「他媽的!這門鬼附體啦,」我罵著,又用勁兒頂了好幾下。「是我!」門外傳來聲音,我手一松,門開了,站在門外的竟是絞架高的江遠瀾。
我又有兩周沒上江老師的課了,越想他就越怕見到他,越怕見到他就越想他。江遠瀾比我的影子還要粘我,尤其到了夜裡,他在我的夢中橫衝直撞、無孔不入,包括他讓我幫他換大米,買老母雞,上羊巷取豆腐,在夢中都演變成任何東西只要一交到他手裡即刻變了:一袋大米變成了一袋沙子,一隻老母雞變成了一隻黃鼠狼,一塊豆腐變成了半塊磚頭,我抱愧懷疚地道歉道歉再道歉,直到道歉得泣不成聲,從夢中哭醒,或被同學們喊醒……
滿臉撲著定妝粉的王緩緩、孫小芬嚇得雙手捂住了嘴,于潤嵐和另外兩位也用胳膊掩著低垂的頭,江遠瀾看著一屋憨綠傻紅的我們,以為遇上了驅鬼的,手中的旅行袋一松,整個人木偶般地向後退,一直退到了后牆角,他兩手垂落,嘴唇微張,眉毛擰緊,他似乎在懷疑:我是不是走錯門了。
於是,我帶著五六個女生來到了江老師家。「你還有鑰匙?」王緩緩如此驚訝,就讓我得意地說:「你說的真是廢話,沒有鑰匙,你們能進門嗎?」「阿爾巴尼亞為什麼把鑰匙給你?」于潤嵐問,我說:「我是阿爾及利亞。」她們一齊笑了,說小侉子逗得讓人失笑死啦。
放寒假的那天,我到傳達室看看有沒有我的來信,碰巧和江老師碰上了。我叫了聲:「江老師好!」江老師告訴我他今天晚上就回廣東了。「不是說老師們都集中去羅文皂公社學習嗎?」江老師沒有回答我的問話,讓我猜他又反骨了。「你不去,行嗎?」我有些擔心。「我要馱大米回來!」江老師說得斬釘截鐵,我噢了一聲,和他擺手再見,突然,他湊到我身邊,問我:「需、需要我幫、幫你買什麼東西嗎?」
我先洗就我先洗,再等最後一個女生洗完,臉盆邊粘了一圈黑沫子,整盆水黑得像芝麻糊,我指著一盆黑水說沒羞沒臊沒臉皮,洗了一盆稀湯泥!大家都笑了,嘁哩咔嚓打開化妝箱,抹好凡士林油后,忙著打粉底,挑眉描眼拍腮紅畫嘴唇。
「她在體驗單相思。」小程老師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阿琪要真有個三長兩短,唉!」
「那楊美人是怎麼回事?」
再等我們上台去跳《洗衣舞》時,江遠瀾的位置空了,其人不知去向。我心裏並不踏實,所以,我大聲唱道:溫暖的太陽翻過了雪山,雅魯藏布江上金光閃閃……
「我也沒多大把握,」江遠瀾解釋時,青白的臉上竟沁出汗珠子,他準備了許多許多的話說,可這一刻它們都繞道而行了,江遠瀾嘆著氣說:「九九藏書給女人買東西是件要命的難事。女人要的東西實在是太複雜了,比數學複雜一千倍。」
那一瞬間,我什麼都明白了。
「毫無疑問!」
我扮成一個老太婆的模樣,癟著嘴說:「我套了一頭老毛驢出去啦。我想打探打探寒梅啥時開放的消息。」于潤嵐邊笑邊說:「我不演《老房東查鋪》中的老奶奶,讓你演了。」我說:「我要演就演座山雕,吃一百隻雞。」「那你還不如變成黃鼠狼呢!」屋角有人湊興,我佯惱地白了她們一眼,出門而去。
「喲,讀書人說得輕巧,那媒人向爺要的東風牌120塊錢的手錶,飛鴿大鏈盒錳鋼車是206塊,一台上海牌有暗坐斗的縫紉機是154塊,外加紅綠毛線二斤,毛巾洗臉盆胰子盒梳子鏡子針線匣子蝴蝶牌雪花膏綠葉牌頭油馨香牌香胰子一水齊,錢不計,那燈芯絨布料13米,華達呢10米,斜紋布12米,少說爺也花了600塊呢,啥叫信得過信不過,誰又信得過誰?啥叫換一個,錢是能換的么?爺今日把彩禮搬到這兒來,是讓這學校,假裝認字的傢伙們當個見證,爺段鐵蛋雖然四處賣糧打飢荒(借債。),但應承下楊家的彩禮一樣不缺,一分錢也不少,你楊美人啥時到俺段家堡村,給個消息,遞個帖子。」
「回老家!」江遠瀾的回答是和呼呼作響的北風一道頂回來的,我不由追了幾步:通渠兩側的躥天楊,儘管棵棵都比美國女人的大腿還粗,但幾乎沒有剩下一兩片枯葉,枝椏上影影綽綽地露出幾個不知是鵲還是鴉的巢在北風中哆嗦。
「江老師!」我的喊聲意外之極,頓時連頭皮都發麻了。江遠瀾的神情卻比山洪沖深溝壑還要自然,比羊草根盤結鹽鹼灘還要平淡,他的步履聲怕是得到了整個禮堂的響應,咔、咔、咔,響極了。江遠瀾從大衣兜里掏出一枚發卡——通體棗紅色的一朵蝴蝶,羽翅上共有六個小金點的有機玻璃發卡。
「嗨,你又買錯了。」
一堂課接著一堂課,繁星夜夜周而復始地劃過天空。一年四季循環更替。老虎和斑馬披條帶花紋,而美洲豹和袋狼則身著斑點花紋。錯綜的波列穿越海洋,非常相似的沙丘成列地橫越沙漠。五顏六色的光弧交織成彩虹裝扮天空:明亮的圓暈有時環繞著冬夜的月亮;球形的雨滴會從雲中飄落……就在江老師通過上述自然現象講解如何從波浪和沙丘中了解水、沙和空氣流動規律的線索,老虎的條紋和美洲豹的斑紋顯示了什麼樣的生物生長和生物形態中的數學規律,天上的彩虹告訴了我們哪些有關光的散射知識,並間接地證明雨滴是小水珠這一事實。此外,月暈如何成為一條了解冰晶形狀的線索等等洋洋大觀的知識時,我就覺得這課上得放屁脫褲子,比較多餘。證明雨滴是小水珠與證明屁是氣體有啥區別?我正氣哼哼想著,突然,門外響起了雜沓憤怒的爭吵聲,接著,就聽見一個粗破的嗓子在喊:「楊美人,你出來,楊美人,你出來看看你的啥人來了!」
自打段鐵蛋來,楊美人的臉就像放幻燈的布子,紅白青刷刷刷地變著不算,眼淚嘩嘩地流,淚珠肥大甘鮮,惹得在場的人自然有了比泉水長的同情心,話都到了嗓子眼兒,可一琢磨,說出來還真不是回事兒。於是,大家都把支持的目光擲向楊美人,希望她該痛擊段蛋鐵痛擊段鐵蛋,該傾述心聲傾述心聲。
女同學們對段鐵蛋的到來有著觸景生情的嘆喟,平日里不覺得未來的遙遠,盤算出的理想如秋虹璀璨,現如今,比石疙瘩還實在的段鐵蛋眼前這麼一站,都對生活前景亂雲飛渡感到心也在亂雲飛渡;連楊美人都是這境遇,誰又能好到哪裡去呢?我們要嫁的人指不定還不如段鐵蛋同九_九_藏_書志呢。
時值歲終,又臨寒假,一向熱鬧的學校突然間清寂了下來,方覺得塞北雁門關外嚴寒屠城,朔風遞刀,苦霧添郁。韋老師所描述的冰堅漢帝之池,雪積袤安之宅在雲林寺已然再現。校園外冰雪泥濘路,灰房敗瓦焦黑一片,我們宣傳隊一伙人以景緻老師為旗,從早到晚跳個不停,以期匯演那一天。
我問:「阿琪怎麼辦?她知道你走嗎?再有,你和楊美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小程老師眼絲髮紅,鼻子尖也凍得發紅,白熾燈的光芒把他的一頭黑髮照耀得油亮亮的,就讓我一面相信他在扮演一個孤苦無助的女人,一面又在扮演一位傲岸挺拔的將軍,而我反倒成了羊毛搓成繩子打在羊身上,自緊自,找辛酸。
小程老師問我:「不上晚自習能行么?」我說:「能不能行都來了,甭嗦了,找我有什麼事?」小程老師沉了口氣:「我明天要走了。」「去哪兒?」我再問,小程老師便不答話,埋頭苦幹吃起來。
楊美人這些日子犯起了迷瞪,整個人不知為了啥失魂落魄的,神情恍兮惚兮,昨天剛說自己春風在手,剛剛宰殺了月下老人,今天早上卻說我認命,人不認命會沒命。她的變化,包括她的自說自話都沒引起同學們的注意,直到段鐵蛋同志的出現,同學們才發現連楊美人也是有苦情的。
演出的第一個節目是《紅綢舞》。一根雪茄粗的小木棍上纏著三丈余長的紅綢,隨著音樂韻律越舞人會越喜悅歡快,這個節目是我們喜城中學的保留節目,看過的人沒有不鼓掌的。原來領舞的刁梅梅考上雁北藝校,一周前走了,景緻老師便讓我領舞。王媛媛、孫小芬對我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領舞的資格曾經找過景緻老師,問憑什麼?小侉子長了一顆古巴屁股,你們有么?景緻老師回答得很絕,但從此,我也落下了「古巴屁股」的綽號。事實上,那天音樂一起,我渾身便像扎了成千上萬根芒刺一樣亢奮起來,再等帷幕徐徐拉開,我和六位伴舞的隊友跳躍著改良的仙鶴步上了場,身穿一水的綠綢衣綠綢褲,腳穿一雙金紅色的繡鞋,再被比雨絲還要甜蜜的燈光一打,我就覺得我們七個變成仙女啦,舞台也變成了仙境啦,得意后要忘形啦,忘形后就更得意啦,再等甩開裹在小棍上紅綢的一霎間,我腦袋空白一片,竟連手中的小棍和紅綢一同甩到了台下,甩到了觀眾座位席的第二排!
冬日的禮堂瀰漫著一片寒煙,彷彿漫天雲靄紛紛前來打尖,便將禮堂的每一個角落都蒙上了一層毛茸茸。我剛跳了幾下,發現不對勁兒,景緻老師通常把身子靠在舞台的池欄邊,兩個胳膊肘架在池欄上,教訓教訓這個,提醒提醒那個,事實上景緻老師絕不會主動地朝我走來,而那人竟朝我走來。
我啪地一聲關上門:「哎呀,這傢伙怎麼回來啦?」平日在校園裡,江老師像一座活動的神秘的名園,誰也不敢參觀其中的奇花異石,凶禽猛獸。此刻,她們都用對對眼盯我三秒,然後突然雞炸了窩似的往外飛逃,眨眼的功夫,屋內剩下了我一個。
在法國總統蓬皮杜同年十月曾經坐著專列穿越過的三等小站——喜城站——我把小程老師送上了東去的列車。小站的石牆、磚房、籬笆欄都是冬天的顏色,小程老師那飽滿的額頭和菱角嘴也是冬天的顏色。他稻米白的牙齒和他的心思沒有露出丁點兒,他默默地留給我一個地址,一個冬天的告別手勢:再見。
「信不過換一個么!」楊美人說。
「發卡?」我一時有些糊塗:「什麼發卡?」「你不是……在傳達室門口,」江遠瀾的眼睛里閃出一絲陰翳:「忘了?你還提到石磊磊老師……」倏間,我清醒回憶起來了,「嘿,我要的哪https://read.99csw.com裡是這樣的發卡啊,你錯了錯了,買錯了,我要的是發箍,能卡住腦門前碎頭髮的那種。這麼小的卡子有什麼用?我不要嘛!」
課當即打斷了,我比楊美人還先一步跨出教室門,見到學校門房獨眼兒正和一個男人理論:「憑甚你進來?憑甚你進來?這地勢是你進來的地勢?」「相!」那男人黑粗高壯,連眼皮都不搭獨眼兒。此人套著一輛親親俊俊的毛驢車。此廝下穿凡爾丁鍋底黑褲子,短得吊半腿,上穿藏藍軍干服,長過膝,外套一件軍大衣,腳踩一雙蛆灰色的氈窩窩,頭戴一頂栽絨棉帽,腰坎上別著一串足有斤余重的鑰匙鏈,腰肩斜挎一個羊皮水袋子。他像握筆那樣拿著鞭桿,一腳還踩在車轅和車身銜接的地方,明明楊美人都出教室了,可他卻視而不見地斜著身子喊道:「楊美人,爺可把彩禮給你送來了!」
男同學們對段鐵蛋的到來有著潛在的敵意,段鐵蛋的囂張和蠻橫分明藏著顯見的優越,要不然,他幹嘛跑到學校里來炫耀呢。要不然,他幹嘛執意要把一個新縫的羊皮水袋子送給楊美人。在那個年代里,當太陽尚未染紅天邊的魚肚白,各個村莊便都成了空城!所有的青壯勞力、婦女姑娘就奔赴大田、水庫和渠壩了,有誰見到在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建設中,在學大寨趕大寨的火熱鬥爭中,有一輛悠哉悠哉的毛驢車被一位鐵塔般的壯漢子趕著,來到學校臭顯擺呢?
我三分鐘把爐子生著,一分鐘把江遠瀾的被子卷到床尾,讓她們坐在軟軟的圓柱體的「椅子」上化妝,另外,我用胳膊肘把書桌的一堆堆書籍演算稿紙等都趕到地上去啦。我敢在江老師家這麼禍害,就讓她們覺得她們和景緻老師的關係薄如笛膜,不過像包裹牛奶太妃糖的糯米紙。因此,當我燒好的熱熱的洗臉水都謙讓著不洗,非讓我先洗。
頓時,我雙手捂臉做羞怯萬分狀,背轉過身子,眼睛不甘心地穿過腋窩射向觀眾席。真是鬼使神差,我的一捆紅綢不偏不倚地扔在了江遠瀾的懷裡,至於他如何來到縣禮堂及觀看演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江遠瀾接到我擲過去的東西后,燙手似的又扔上台來!
整個屋的人都像木塑一樣呆住了。
江老師信中說離別的日子猶如寒雲拂岫,帶落葉去飄天空,朔氣浮川,映陋室來尋言容。我屋子有爐有煤,有書有墨,更有郭局長送來的兩盆倒掛金鐘已含花苞端倪,想必半旬后當會若首然,花瓣嬌艷,累累相覷,只望求君一見。再有,每每放假,歸心似箭,為的是回南國吃大米,喝單就炒米餅、雞仔餅、文昌餅等種種餅,今日去離,情緒怠忽,原以為一個數學家的生命只有他的數學創造以及解題中的演算是一種道德上的折磨;原以為這世界沒有比高斯證明的x2mod7=3更深奧的結局,現在看來結局即開局。允許我告訴你一個事實:中學里所有的數學內容,沒有任何一件新鮮的東西是1800年以後發現的,放下你的畏難情緒,我在桌上給你留了一本習題,我想你會完成,因為我的幸運在於發現了你。
江遠瀾聽到我這樣堅定地回答,闔上眼帘,甚至打了個寒噤,當他用內心的懇求希望我收下這個發卡時,眼睛里流露出來的卻是感到莫名的歉意;我是在笑盈盈地看著他,可我的笑盈盈類似公事公辦,類似糧站磅秤員——忽然間,他因為看到我笑盈盈的臉而讓自己的臉變了相,他艱難且懊悔地對我說:「對不起,是我沒搞明白,就擅自決定將它買回來給你,我在北京轉了好多商場,買到它后,我一口水都沒喝,一口飯都沒吃,星夜往回趕……」
事實上,不久前,小程老師給阿琪寫了一封信,信中說萍水相逢的我們讓彼此在萍一樣的世事中漂九九藏書浮,當我們間的維繫也像萍,思念也像萍的時刻,隨波逐流是萍是我們惟一的選擇。小程老師擔心阿琪收到這封信后想不開……我寬慰地對小程老師說林彪事件那年冬至時才傳達到我們村,你的信臘月能到就不錯了。小程老師讓我猜阿琪是活著還是死了,我把一碗雞蛋疙瘩湯吃完,抹著嘴說綠臉閆羅王不是我,不過,你要走,我是不會把你的腿捆上的。
於是,段鐵蛋和我們班同學打的那場架不可避免地開始了,開始,楊美人還傻乎乎地半張著嘴看熱鬧,儘管段鐵蛋已被打綿了,口鼻流血,可當聞訊趕來的小程老師、陳丹倦、景緻等來勸阻時,楊美人剛看清小程老師的囫圇身影便嗚嗚地嚎哭開了。
只有風來叩響門環。江遠瀾第二次回喜城是在放假的第八天,他兩次經過家門而不入,又走了。他離開禮堂時,腳步踟躕,人也有些佝僂,經過禮堂磚紅色的大門時,晨曦撲來,他的身影又窄又薄,顯得那麼狹仄。
「炕上要多遼闊有多遼闊,啥夢不能做,偏偏你夜夜哭得天揭地掀,嚇得黃河長江不敢流了你可要負責!」楊美人抱被坐在炕頭,又一次指責我時脖子都暴紅筋。楊美人還說:「不論是樂境還是悲地的夢都在醉人,醉過想念,醉過心思,再醉過淚,就把人的四肢百骸全醉好了,醉得自己沒有了周圍的一切,就沉溺下去,就求能沉溺下去了。一連數天,夢中的醉淚潺潺,似乎浣洗乾坤都能輕盈完成。」
…………
「頭箍!能幫我買個頭箍嗎?」霎間,我想到了石磊磊老師頭上戴的發箍:有機玻璃做的,玳瑁花紋,一指寬。我對江老師說:「發箍能把腦門前的碎頭髮全撩上去,我化妝時粉底就不會把劉海兒搞髒了。」「你又去宣傳隊了?我不是不同意你去嗎?」「您不同意我放假回村子里,我當然要參加宣傳隊了。」「你為什麼不回北京?你的家不是在北京嗎?」冷不丁地,心又被刺了一下,我看著江老師瘦得滿是燈芯絨的臉,吸了一下鼻子,倔犟地說:「不,我要跳舞。」
江遠瀾的眼睛燒似銀燭,他一步步挨近我,兩手卻在兜中一個勁兒地亂摸瞎找,等他走到我面前時,我不由地向後退了兩步,江遠瀾把一個半月形的淡粉色的有機玻璃發卡舉到了我眼面前:「看,發卡給你買到了。」江遠瀾的聲音發憋,像得了哮喘。
「你咋來啦?」楊美人黑下臉問。
在城東的「胡一味」雜麵館,我和小程老師對桌而坐。小程老師要了一碗羊雜碎綠豆麵條。一碟涼拌苤藍絲,一碟羊油燜茄子,我要了一碗雞蛋疙瘩湯,沒再要別的是因為我剛和魏豐燕在東風飯店吃了一斤炸油糕和半斤莜面蒸餃。
我拿到江遠瀾鑰匙的第二天,景緻老師說雁北行署種籽優選會議即將在喜城召開,我們宣傳隊要和喜城晉劇團、喜城文工團一道為會議代表聯合演出,下午五點化妝。
江遠瀾扔歪了,我是用一個劈叉大跳接著又一個反身探海接住的,噓聲口哨聲剛起來,便被熱烈的鼓掌聲所代替,觀眾們非但沒有看出破綻,反以為我們對《紅綢舞》進行了推陳出新,完成了一件相當別緻的舞台創意呢。
江老師走的翌日,我又去收發室取信,家書難覓,卻得到江遠瀾一信,信封里還有一枚他房中的鑰匙。
越逼年關,從內蒙古來的冷空氣越連連不斷,我寢室里的臉盆和水壺都凍住了,水缸甚至凍裂了,窗上的冰花厚得羊皮似的,我們每天早晨五點半起來練功就顯示出了人的那麼一種精神。
「嘿,不對,不對,你知道半個圓的樣子嗎?半個圓的樣子你總見過吧,發箍就是半個圓,它從這兒戴到這兒,」我邊說邊用手比劃著,說得本來就急,再看到那小家子氣的蝴蝶發卡,氣得我干跺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