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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第一章(2)

亮祖看兩個小姨子捧姐姐,頗覺有趣。說道:「到底是親姊妹啊,若是這時爹也在昆明就好了。」他把爹這個稱呼說得很響亮,「我說過請他老人家賞臘梅花。」接著玹子等都來敬酒,笑語間上了幾道菜。
「那還不是水煙筒,」亮祖又哈哈笑,說,「那指的是大煙槍,鴉片煙!鴉片煙也是雲南的特產啊。不過說人人拿著煙槍開玩笑!」
「若說鴉片是一種武器也可以,」停了一會,弗之笑道,「只是這槍口是向內的,我們真的秘密武器是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只管向前,永不停止:御外侮,克強敵,不斷奮鬥,是我們的歷史。《易經》上乾、坤兩卦的象傳,有兩句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是對乾、坤兩卦的一種解說詞,也是古人的人格理想。君子要像天一樣永遠向前行走,像地一樣承載一切,包容一切。」
嚴亮祖是滇軍嫡系部隊中一員猛將。大理人氏。那裡各民族聚居,白族最多。嚴姓人家是彝族。原有幾畝土地。亮祖父親早亡,家道中落,全憑自己奮鬥。他身材敦實,和穎書很像,豹頭環眼,絡腮鬍子,有點猛張飛的意思。他參加過台兒庄戰役,因指揮得當,作戰勇猛,立有戰功。後來在武漢保衛戰中領一路兵馬在鄂東南截擊敵軍,不料大有閃失。現在回昆明休整,等候安排,他自己時刻準備再赴前線。亮祖為人甚有豪氣,早年在北平和呂清非縱論天下事,頗得老人嘉許。正好呂家給素初議婚,提了幾家都不中意,亮祖求婚,便答應了。曾問過素初意見,她只說憑爹娘作主。外邊的人都以為在一片婚姻自由的新口號中,素初此舉必因純孝。家裡人都知道她不過是懶得操心,怎樣安排就怎樣過罷了。
「爹很久沒有來信了。」三個人心裏想,可是都不說。自碧初離開北平,只收到過呂老人一封信,那信走了好幾個月。「路太遠了。」碧初嘆息,忽然想起爹說的那句話:「路遠迢迢,不知哪裡更近。」心裏猛然咯噔一下。
正說著,緊急警報響了。樹林里忽然靜下來。隨著警報聲,一下子地上少了好些人,不知藏到哪裡去了。
「不可以。」弗之阻攔道,「好幾個同學要找飯吃呢。峨不能去。」他的目光逐漸嚴厲起來。峨不情願地走回母親身邊。
藍得透亮的天空上,有一朵白雲,淡淡的,像一片孤帆,隨著孟弗之一家人默默地行走。出小東門,石板路愈來愈窄。跨過一條小河,繞過兩個村莊,他們繼續走著,要走得遠些,更遠些。
一陣樓梯響,孩子們嘰嘰喳喳跑上來。素初取出一塊花布,將那小紗櫃蓋了。小娃跑在最前面,衝進房裡問絳初:「二姨媽,瑋瑋哥什麼時候到昆明來?我們都想他。」嵋笑著舉起一隻手,表示附議。絳初說:「瑋瑋也想你們,想到昆明來上學。可是在重慶也有好中學,在家裡,總方便些。」慧書不說話。站在小紗櫃前,停了一會,忽然大聲說:「二姨媽、三姨媽,讓瑋瑋哥來這邊上學吧。和玹子姐一起,就在穎書房裡隔出一間,很方便的。昆明天氣多好,去年暑假我到重慶,熱都熱死了。小娃要打鞦韆,下著雨打不成,滑下來可危險——」她一口氣說著,沒話找話,絳、碧兩人聽出來她是想掩蓋紗櫃里的咯咯聲,便也大聲找話說。不多時,護兵在門外叫:「報告!請用飯!」除了嵋和小娃,大家都鬆了一口氣,魚貫出房下樓。素初和慧書留在後面鎖門。
「你?」弗之微怔。峨素來不怎麼關心家的,看來也,知道操心了。「不要,還不至於。你才二年級。家裡還過得去。」李漣見狀,說:「孟離己去最合適。生物系,和葯有點關係。」
雨已經漸漸小了,天邊灰暗的雲後面透出一點亮光。
「你是說滇軍的地位也更重要了。」弗之和子勤相處較多,也較親密。他懂得子勤話中有活,滇軍在最高統帥部看來,究竟不是嫡系。亮祖哈哈大笑,「雲南這地盤就是要有軍隊保護,——我們總是聽中央的嘛。」他忽然收住笑聲,若有所思。停了一會,說:「我在湖北打了敗仗,你們可聽說?」子勤道:「聽說一些。」亮祖道:「雖然沒有完成截擊九*九*藏*書的任務,我們也是拼了命了。敵人以十倍於我的兵力來攻,我們在山頭上,彈盡糧絕,硬是用石塊木頭打退敵人七次進攻!滾木擂石嘛,你們歷史學家知道的。」說著,豪爽地笑了幾聲。弗之見座中人多,不好深談,只說:「去年我們到昆明不久,正看見五十八軍出征,數萬人夾道歡送。有些人哭著喊中國萬歲!滇軍必勝!那種氣勢真讓人覺得中國人不會敗的。一兩個小戰役的勝敗,兵家常事。」
「快卧倒!快躺下!」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嵋本能地把小娃推倒,自己也躺下,心想有什麼事就護住小娃。
這時亮祖的副官進來,附在耳旁說了什麼,亮祖隨他出去了。走到客廳,副官遞過一封信,說:「北平來的。」信封已經破損,角上有兩個墨字:訃告。亮祖忙打開看:
祭禮是嵋率領姚嫂準備的。姚嫂殺雞煮雞,嵋煮一方豬肉,細心地拔豬毛。她要把肉皮收拾得乾淨,這是給公公的呵。
「孟家二小姐和小娃在這兒。」一聲招呼,是李漣一家人來躲警報了。說話的是李太太金士珍,她還是那樣僵硬的瘦,倒是不顯得憔悴。兩個孩子之薇之荃也望著那豌豆粉擔子。嵋上前說話。「都這麼高了,長成大姑娘了。」士珍評論。「我們和孟姐姐去玩。」之荃大聲說。四個人跑到樹林西邊小河旁,這裏離城已很近了。
碧初沉吟道:「外人干涉不好,以後慧書長大會起作用。最好爹爹有信來,大家一起說說爹怎樣惦記大姐,呂家還是有人的。」
一架飛機俯衝,那時的飛機扔炸彈時都俯衝,以縮短距離。在這一剎那,嵋感到十分恐懼,那感覺像是有什麼物件把身體掏空了。她想跑去找母親,可是動彈不了。這時藍天里多了幾個黑點兒,一個比一個高一點,向下墜落。「炸彈!」嵋猛省,正要翻身抱住小娃,轟然一聲巨響,她什麼也不知道了。
嚴公館在一個斜坡上,倚坡面湖,是一座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的建築。大門前有兩座石獅子。進去是窄窄的前院,種著各種花木。二門在正院的邊上,不像北方的垂花門在中間,正對北房。三面有二層樓房,樓上樓下都有寬大的走廊。
嚴姑老爺澹臺姑老爺孟姑老爺
士珍大聲笑道:「你這是父子不同舟的意思。今天不要緊,今天飛機不會來。」
李漣夫婦會見弗之夫婦,得知孟家是來郊祭,李漣立即向北方三鞠躬,弗之二人忙一旁還禮。士珍卻不行禮,大聲評論說:「依我看,老先生實非善終。」碧初正懷疑呂老人死因,顫聲問道:「究竟是怎樣的呢?」士珍不答,似在入靜。「莫非被日本人——」碧初自言自語,眼淚滴滴答答落下來。「不至於,哪至於呢!」弗之打岔說:「老人已仙去,不要再琢磨這事了,不然反惹不安。」峨也說:「娘瞎想什麼!」碧初道:「不知嬸兒怎麼過活。」「誰也管不了許多。」峨說。
絳初不等坐定便說道:「大姐,你還不戒煙?弗之說鴉片是殺傷自己的武器,人為什麼要殺傷自己!要殺傷敵人才對!咱門三姐妹難得在昆明聚了大半年,現在我又要隨子勤去重慶,玹子不願意轉學,只好留下住大姐這裏,你多照料,我也和玹子說,多照料你。」碧初說:「最要緊的是大姐的身體。這些年的日子也不是好過的。抽上煙不怪你。今天是你四十五歲壽辰,就下個決心戒了罷。爹這時在北平,不知做什麼呢,他始終不知你這事。就當爹現在和我們在一起,咱們四個人說定了,你戒煙!」
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
「滇緬公路上個月建成了,以後昆明的經濟地位和戰略地位都更重要了。」子勤若有所思。
慧書那年十四歲。那個年紀的女孩幾乎無一不是好看的。只是細心人會發現她的面容於清秀之中有些平板,靈氣不夠。幸虧她繼承了父親的大眼睛,這雙眼睛不善顧盼,卻是黑得深沉柔軟,望不到底。她神色端莊,似有些矜持,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些。她應該是家裡的寵兒,可是她似乎處處都很小心。這是嚴家的特殊情況造成的。知情人不用多研究便可得出這一結論。
碧初從嚴府回到家便病倒了,發燒,不思飲食https://read.99csw.com,躺了幾天才能起床。父女們生離成為死別,本是可以料及的,不過在老人跨過生死界限的重要時刻,沒有侍奉在旁,做兒女的于悲痛之外又有遺憾歉疚等複雜情緒,使得悲痛格外沉重。
沒有多久,敵機來了。
「近來戰事怎樣?敵軍佔領了武漢,下一步亮祖兄有什麼估計?」弗之客氣地問。
峨從學校回來,認為這簡直是多餘。「帶點毛有什麼關係,反正是扔在那兒。」嵋抬頭看看姐姐,仍只顧拔毛。碧初掙扎著蒸了白面饅頭。寶珠梨是雲南特產,汁水多而甜,用它作祭禮是峨的主意。
他們收拾東西向回走,走上石板路,走下田埂,到了離城最近的村莊。藍天上那朵白雲,仍在追隨著。
「好像蛤蟆叫。」絳初走過去看,素初忙說:「莫要動,看看可以。」碧初也好奇地湊過去,兩人都嚇了一跳,向後退了幾步。詢問地望著素初。
署名是趙蓮秀,日期是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晚。若是等到次日寫訃告,就不能寫暫居上房這句話了。亮祖想先壓住這消息,一回頭,見荷珠站在身旁,便說:「明天再說吧?」「明天都散了,不如現在一句話省事。」「至少飯後再說。」「你也忒婆婆媽媽了。」荷珠拿過訃告,徑自走到飯桌旁交給素初。一面說,「北平來的。」
下午天氣更陰得厲害,竟飄了幾點雪花,只是在半空中就化了。可以說上半截是雪,下半截是雨,到處濕漉漉的。碧初張羅三個孩子穿戴完畢,自己換上從北平帶來的米色隱著暗紅花的薄呢袍子,峨說怎麼不戴首飾,碧初說應該戴一副紅的,可是只有綠的。嵋說戴綠的才合適呢,峨瞪她一眼,意思是你懂什麼。「娘若不戴首飾,讓大姨媽家的人小看了。」所謂大姨媽家的人專有所指,大家心照不宣。峨居然會動心眼,關心和人打交道了,碧初想。遂由兩個女兒侍候著,戴好那一副心愛的翡翠飾物,耳墜子如兩滴鮮亮的水滴,衣領的別針同樣晶瑩潤澤,只是襯出的臉有幾分憔悴。
「三姨媽!」門外有人叫,嚴穎書進來了。「我來接你們。」還是孟家人剛到時,他隨素初來過一次,這時見室內還是一樣簡陋,不禁說:「這房子該修理了——」峨冷冷的別轉臉去,碧初怕她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忙招呼大家上車。
士珍在說話,一半對碧初一半是自言自語:「雲南這地方很奇怪,我常見的神祗大半都看不見了。眼前凈是帶色的雲呵、霞呵,還有雨,成串的雨。弄得我真跟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沒著沒落的。要不然,呂老太爺的事,我能不知道?」她停了一下又低聲說:「這裡有些女人興養蠱。知道什麼是蠱?就是有毒的蛇蝎、蜈蚣什麼的。養蠱得練,練好了用手一指,就能讓人中毒!」峨好奇地問:「你的教和這些有關係?」士珍不高興地說:「瞧你這人!我們和這些邪門歪道可沒關係!兩碼事!你別瞎攪和!」若是平常什麼人這樣說話,峨定要給個臉色。因士珍不是平常人,也就不能以常理對待。峨一點不生氣,也不檢討問得冒失。
第三節
弗之心裏有點明白。呂老人早就覺得自己活著是個累贅,是附癰贅疣,自己動手除去是很可能的。只是這話不能和碧初說。
河岸邊,李漣靠著之荃坐下來。孩子們對緊急警報並不陌生,仍在檢石子。撿了堆起來,一會兒又剷平。嵋不參加這遊戲,只望著藍天遐想。
飯廳在客廳旁邊小院里,已經擺了三桌酒席。亮祖、子勤、弗之還有嚴家幾個親戚都在桌邊等候。三姊妹進來后,荷珠忽然出現了,幫著安席斟酒,一副女主人姿態。素初是壽星,和亮祖坐在中間,默然不語。
弗之一行人下車進門,門前的衛兵持槍敬禮。門房裡出來兩個護兵擎傘遮雨。只聽裏面一陣笑語之聲,嚴亮祖和呂素初出現在二門,下了台階。
三姊妹本打算聯合祭奠,因各家活動不同,乃分頭行事。玹子原要參加孟家郊祭,又因父母即將離昆,回小石壩去了。只有孟家五人在田間走著。他們走完田埂,又走了一段石板路,走上一條小岔路。見一片樹叢中有一個小丘,綠色覆滿。弗之問碧初:「就在這裏?」碧初九-九-藏-書點頭。大家將丘前稍作清理,擺開祭品。菜肴前放了杯箸,按人數斟了五杯酒。小娃忽然說:「娘,我去給公公舀一碗水。」峨、嵋隨他去找水,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潺潺地流著。小娃舀了水端回丘前,大家肅立。碧初拿著一束香,待弗之點燃后輕輕晃動,火光劃了個圓圈,隨即熄滅。二人居前,三個孩子在後,行三叩首之禮。
當下荷珠走到絳、碧面前,說:「二姨媽三姨媽到昆明大半年了,我沒有常來走動,真是該死。」眾人聽她用詞,都不覺一驚。「我們太太身體差,小事情都是我管。今天備的壽酒不合規矩,請多包涵。」大家不知她說的是什麼規矩,也不好接言。絳初說:「我們玹子在大姨媽這兒住,也承荷姨照應了。以後我們到重慶去了,玹子留下上學,更要麻煩了。」荷珠說:「麻煩哪樣!有事情喊護兵嘛,不麻煩!」嚴亮祖請大家坐,荷珠也在下首坐了。一面觀察玹子的細絨長外衣,又招呼嵋到身邊研究她的新外套,一面吩咐穎書什麼,兩眼打量著碧初那一副翡翠飾物。一會兒,護兵送上茶來。一色的青花蓋碗。
荷珠自幼為一戶彝族人家收養,其實是漢人。她的穿著頗為古怪,彝不彝、漢不漢,今不今、古不古,或可說是漢彝合壁、古今兼融。上身是琵琶襟金銀線小襖,一排玉石扣子,下身系著墨綠色四花長裙,耳上一副珍珠串耳墜,晃動間光芒射人。手上三個戒指,除一個赤金的以外,另有一個碧璽的,一個鑽石的。如有興趣研究,荷珠會講解碧璽在寶石中的地位和鑽石的切割鑲嵌工藝。在華麗的衣飾中,衣飾主人的臉卻很不分明,好像一幀畫像,著色太濃,色彩洇了開來,變成模糊一片。就憑這模糊一片,主宰著嚴家的一切。
昆明冬日的田野,北方人很難想象,似乎是冬天遺忘了這一片土地。春夏秋都不肯讓出自己的地盤,各自交錯地顯示著神通。綠色還是均勻地塗抹在村莊旁小河邊。一點赭黃偶然地染在樹梢。便是有一點沒有覆蓋的土壤,也顯得那樣濕潤,明顯地在孕育著生命。
這婦人進門先走向素初,一面說「荷珠給太太拜壽」,一面放下手裡的拜褥,跪下去行禮。素初像是準備好的,把身邊拜褥一扔,跪下去回禮。眾人都知道這是亮祖自家鄉帶來的妾荷珠了,又深悉這位如夫人的厲害,紛紛站起。
「照我們小地方的規矩,來至親貴客要上三道茶。頭一道是米花茶。」亮祖說話底氣很足,使得獻茶似更隆重。大家揭去蓋子,見一層炒米飄在水面,水有些甜味。孩子們嚼那炒米,覺得很好吃。
天仍很藍,白雲仍很悠閑。「我們要是都死了,天和雲還是這樣。」嵋暗想。
大家都有些感動。亮祖說,什麼時候請給軍官們講一講。弗之說當然可以。這時護兵來獻第三道茶,這是一道甜食,蓮子百合湯。用的是金色小碗,放有調羹。荷珠見茶上好,起身告退,說還要去照管廚房。大家又隨意說些話。絳初站起身說:「大姐,我們往你屋裡看看。」三姊妹一起往廳外走,身材都差不多。玹子和峨注意看自己的母親,她們發現,絳、碧二人有多相像,素初和她們就有多不像。不像的主要原因還不在相貌,而是素初缺乏活力,她的舉止有些像木偶隨著牽線人而活動,那牽線人不知在哪裡。
素初低著頭把兩個鐲子抹上來又抹下去,半晌說:「我抽得很少。」「很少也是鴉片煙!」絳初說:「我們見一次勸一次,怎麼一點兒作用也沒有!你也要替慧書想想,有什麼閑言語,豈不影響她的將來!」素初苦笑道,「看各人的命吧。她的家本來就古怪——我不是不想戒煙,可是戒了又有什麼意思!」絳、碧兩人還從沒有聽素初說過這樣有主張的話,兩個對望一下,忽聽見一種咯咯的聲音,從窗下一個小紗櫃里發出來。
十八架飛機,排成三角形,在藍天上移動,似很緩慢。那朵白雲還在那兒。飛機穿過了它,直向樹林上空飛來。之荃指著天空嚷嚷:「日本飛機!」小娃拾了些石子兒要扔出去,自己說:「當機關槍。」嵋忙制止了。這時飛機已到頭頂,轟隆隆的聲音震得人心發顫。除了這聲音,四周九-九-藏-書是一片死寂。
「天這麼好,」碧初忽然說,「既然出來了,就多呆會兒,怕有警報。」「都這個時候了——」弗之一句話未完,見遠處五華山頂升起三個通紅的球,遂改口說;「就在這兒休息一下也好。」他見碧初面色蒼白,是走不動了,忙向附近小樹林找了個坐處。碧初靠著峨坐下,嵋和小娃跑開去。「不要走遠!」碧初叮囑。
峨和嵋,輪換著和弗之用扁擔抬一隻籃子。本來弗之要一手提,被大家否決了。籃里裝著一隻公雞、一方豬肉、四個白面饅頭、四個寶珠梨,還有一瓶酒及杯箸等物。他們要找一塊好地方為呂老人上祭。
絳初對碧初說:「咱們和弗之子勤商量一下,由他們出面和亮祖談一談,姨太太就是姨太太,哪能這樣欺負人!」素初忙揮著兩手說:「不行不行,千萬不要!這麼多年都過了,我的日子我明白。」停了一下,又說:「而且亮祖也不容易。他的事我不清楚,可是覺得出來,他不容易!家裡不能再亂了。」
「從重慶來辦事,正好給大姐祝壽。」澹臺勉墜馬摔傷后,經過接骨,傷腿比原來短了幾分,走路離不開手杖。「看看子勤多老實,就不會說專程從重慶飛來拜壽么。」絳初笑說。亮祖對兩位姻弟說:「抗戰期間,大敵當前,作為軍人,我現時能在家裡,實在慚愧。」於勤、弗之都說:「亮祖兄為國立功,天下皆知。部隊休整,是必需的,怎說慚愧。」大家敘禮落座。嚴家幾個親戚也都介紹見過。眾人都覺得還少一個重要之人。素初問嚴亮祖,「請她出來吧。」亮祖點點頭,命穎書去請。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去請的是嚴家老太太或長一輩什麼人。一會兒,穎書陪著一位中年婦人來到廳上。
「找鞋子,找鞋子!」小娃大聲說,「我來背著,到了再換。」大家沒有抱怨天氣,都興高采烈。
素初一見訃告兩字忙站起來,兩手扶桌說:「爹——爹——」絳初讀過信,淚珠連串落下,口中埋怨,「也不寫明原因!」
這時大家都不好搭話,因為嚴府是用鴉片煙的。亮祖從前抽,這幾年戒掉了。戒不掉的是素初,她在鴉片的作用中到達人生中最奇妙的境界,不忍放棄。荷珠只管燒煙,有時還替素初燒,自己是絕不抽的。
峨忽然走過來說:「爹爹,我想找個事做。」
「年輕人歷練歷練也好。」李漣說:「最近有一個藥店要找個會計,也就是記帳,很好學,好幾個學生爭著去,叫我很難辦。」
桌面中間一個大拼盤,有稱為牛乾巴的風乾牛肉、宣戚火腿、醬肉片、白肉片、乳扇乳餅、牛干菌、青頭菌、雞油菌等,排出一個端正的壽字。大家坐定,亮祖一舉酒杯,說:「我們一般不過生日,一年年,趕著過生日,來不及!今年難得二妹、三妹兩家人都在昆明,素初也算得整壽,是荷珠想著,操持請大家聚一聚。」他這話不倫不類。絳初聽了,馬上站起來說:「大姐過生日,我們恰好趕上了,真是難得。其實大姐是我們三姊妹中最能幹的,我們差遠了。我和子勤祝大姐以後的日子幸福康寧。」碧初因也站起說道:「二姐說得對,大姐的才幹,我們遠遠不及。若論彼此關心愛護,我們三姊妹可是一樣的。弗之和我祝大姐平安快樂。現在全國上下一致抗日,大姐能做點什麼事才好。」
玹子聽見,走過去拿了一個擺弄著,笑嘻嘻地說:「聽說滇軍在台兒庄,英勇善戰,有個特點是人人手持煙筒,日本鬼子還當是什麼秘密武器呢。」
灌木叢上的露水還沒有干。
素初住東廂樓上,樓下住的是慧書和玹子。西廂樓下是穎書,其他房屋都歸亮祖使用。荷珠另有一個小院,那是個頗為神秘的所在。當時三姊妹到得樓上,素初拿出鑰匙開門。絳初說:「自己家裡還鎖門!」三人進屋,首先撞入眼帘的便是矮榻上的煙燈和煙槍。
李漣說起給學生髮放貸金的事。學生們離鄉背井,都在長身體的年紀,湊合吃飯。老滇幣作廢,新滇幣以後也要作廢,法幣貶值,物價漲得快,伙食愈來愈糟。有些學生開始找事做,看來找事的會愈來愈多。
「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句話碧初向弗之說了不下幾十遍,「若是病,完全可以寫清楚,九九藏書爹也不託個夢來。」
「這是紅燒雞宗,是我們廚師傅的拿手。」荷珠伸手指點介紹,手上的戒指亮光一閃一閃。
這時護兵上來換了茶杯,這次是紅色蓋碗,碗中有沱茶蜜棗和薑片。孩子們喝不來,轉到屏風后,見擺著一排竹筒,大小不一,顏色各異,有上了漆的,有素胎描花的。慧書介紹,這是水煙筒,抽水煙的。
這時半截子雨下得更大了,人報澹臺先生、太太到,大家都出來站在廊上迎接。
「敵人下一步,可能會打南昌。」亮祖沉吟道,「還會騰出兵力往北方騷擾。當然我們也不是他參謀長。敵人原想三個月結束戰爭,現在已經一年半了,咱們拖也要拖垮他!聽說蔣委員長有講話說,就一時的進退說,表面上我們是失敗了,但是從整個長期的戰局來講,我們是成功的。」
呂清非先生於七月七日晨逝世,暫居上房。蓮秀侍候不周,請姑奶奶們回來責罰。
約有頓飯時刻,空襲警報響了。樹林里人漸漸多起來,都是從小東門出來的。還有幾副吃食擔子,其中一個賣豌豆粉。顧名思義,那是一種豌豆做的食物,加上各種佐料,微辣微甜,孩子們很喜歡。小娃不覺多看兩眼。嵋忙拉他走開。他們知道日子艱難,從不提出要吃什麼,穿什麼。
「不要去了,不要走動。」碧初溫和地對峨說。弗之走過來說,看見孩子們在河岸下坡處檢石子,地點很好,李漣留在那裡照顧。碧初點點頭。
汽車在石板路上慢慢開,從祠堂街到翠湖西,開了十五分鐘。
樹林里,幾副吃食擔子生意很好。人們端著碗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蹲,稀里胡魯地吃著。空氣中飄著食物的香氣。碧初惦記嵋和小娃,有氣無力地說:「峨!你去看看嵋他們,幹什麼呢。叫他們過來。」峨剛邁步走,碧初又說:「看看他們的地方要是好,就不用過來,不用湊在一起。」
紗櫃里蹲著一隻很大的癩蛤蟆,花紋丑怪無比,瞪著眼睛在喘氣。
碧初持杯在手說:「爹,你走了。我們離開家不過一個多月,你就走了。爹究竟是什麼病?出了什麼事?我們姊妹三人都不在跟前,真是不孝!」說著放下酒杯痛哭失聲,匍伏在地。峨等也都淚流滿面。要上前勸慰,弗之示意不必,讓她痛快哭一場,以減輕悲痛。弗之取了一杯酒,心中默念:「舅父一生憂國憂民,一腔正氣,在淪陷區,必然是過不下去的。我們不知詳情,我卻知道,舅父的精神,上昭日月,下育後人。永遠不死!」將酒酹地,深深一躬。峨等依次敬了酒。小娃還加一碗水,他一面哭,一面高聲道:「還我河山,公公教我的,還我河山!」他想著公公教他刻圖章,在肥皂上刻過這幾個字,稚嫩的童音在綠叢中迴繞,像是一個誓言。
香頭上那點紅逐漸矮下去,顏色漸暗,終於熄滅了。大家又站了一會兒,弗之示意收拾東酉。碧初已止了哭,低聲問:「東西還拿回去?」「拿回去吧。祭神如神在。已經用過了。」弗之說。「不要暴殄天物。」嵋說。她相信這符合公公的想法。
「這是荷珠養的,她養了好些古怪東西。」素初解釋。「她養隨她,為什麼放你屋裡!」絳初幾乎叫起來,碧初的眼圈紅了,攬住素初說:「大姐,你不能凡事都聽別人擺布啊。」素初忙用兩手做一個壓低聲音的姿勢,自己小聲說:「她養了好幾隻,誰過生日就在誰屋裡放一隻,過三天,是要吸什麼氣,亮祖穎書都一樣。家裡只有慧書有豁免權,——亮祖做的主,他喜歡慧書。」素初臉上掠過一絲安慰。「今年還算好,有幾年放的是蛇。」
素初穿一件大紅織錦緞袍子,兩手各戴一隻鑲翠金調子,左手加一隻藕色玉鐲,那就是翡翠中的翡玉了。她的面容平板,聲音也很平板:「三妹你們有一陣沒有來了。」素、碧二人挽了手進到客廳。客廳里擺著成套的硬木傢具和沙發,也是中西合壁。一座大理石屏風前站著慧書。她走上前來行過禮,便和嵋在一起說話。「嵋都快有慧兒高了,肯長喲。」亮祖說。大家暫不落坐,把孩子的高矮議論了幾句。
碧初覺得那張信紙有千斤重,拖著她從高山頂墜落,身子輕輕搖晃,她強自鎮定,直到離開嚴府,一滴眼淚沒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