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3)

第一章(3)

小娃靠在弗之身邊,忽然說:「有了造飛機的人,就能有飛機了。」巽衡膝下無子女,見小娃點漆般的眼睛,專心望著,不由得摸摸他的頭,說:「多有幾個小娃這樣關心人的就好了。我們學校有航空系,就是培養造飛機的人才。」
可嘆人有記性,也可慶幸人有記性。若是沒有記憶,人只顧眼前,大概會快活些。就連今天的轟炸也已是過去了。可我們怎能忘記!我們從北平逃到雲南,走過國土的一半,還沒找到一個安身之所!今天若不是給爹上祭,怕早已葬身黃土隴中了。爹離開我們,只是一種方式,爹用死這一方式救了我們。我知道,這是爹要的,我不哭的,爹,有灰塵落到眼睛里了。
弗之一行人走回城內。經過小東門,見火已熄了。人們在倒塌的房屋前清理,有幾個人獃獃地坐著,望著這破碎的一切。一棵樹歪斜著,樹上掛著什麼東西,走近時才知是一條人腿。大人忙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往路的另一邊走,似乎是遠幾寸也好。
「我的書稿!」弗之猛然叫道。碧初沉靜而哀傷的眼光撫慰著他。「沒事的,」她說,「那箱子在床底下。」他們本要帶著它,因祭物已很重,便給它找了個好地方。
素初先向弗之說;「亮祖到省府去了,不能來,叫我問候你們,受驚了。慧書要跟著來,怕添亂沒有讓她來。」然後幾步走到碧初床前,兩人喚了一聲「大姐」「三妹」,都滾下淚來,弗之帶兩個孩子走到角落裡,讓她們姊妹談話。
暮色漸濃,從閣樓的窄窗望出去,可以看見幾縷紅霞。峨說住不下,「又沒有我的住處。」吳家馨來看望,兩人一起到南院去了,弗之把兩個煤油箱疊著放,一面念念有詞:「這是書桌。」又拖過一個豎著放,「這是椅子。」嵋和小娃分別擦著煤油燈的燈罩和燈台。嵋不斷向燈罩哈氣,藉著濕氣好擦。擦得纖塵不染,透明得幾乎消失在空氣中。他們為爹爹點上這盞明光錚亮的燈,這一天的驚慌、勞累、仇恨和屈辱等感覺,都減輕了。
「我們的飛機?——我們積貧積弱的祖國呵,哪裡有飛機!」弗之深深感嘆。又見小娃那樣小,滿身紅土,卻站得筆直,專註地望著自己,關心著我們的空軍,心裏一陣酸熱,溫和地說:「可以說我們根本沒有國防。我們的人民太貧困,政府太腐敗——這些你還不懂。」
碧初暗想,不知帶不帶那些毒蟲。
嵋和小娃最讓人擔心的是長得太快,營養跟不上,會得病的。我要看住的是他們的身體。而對於峨,我要管的是她的心。可那怎麼管得住!我得打起千百副精神領她走那些還不可知的迷魂陣,這種迷魂陣其實是在自己的心裏,因外界環境的變化而更詭秘。
又說了些話,秦氏夫婦告辭。無因提出要嵋和小娃去西里村住幾天,說這是爸爸媽媽和無採的意思,說了忙加上:「也是我的意思。
到雲南日子不長,東西消耗很快,精力也用得快。我常覺得自己氣力不夠,身體是大不如前了。我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也許有一天就隨爹你老人家去了。那就得靠大姐二姐來照顧三個孩子。——還有弗之誰來照顧?——孩子們沒有我,總還會過下去。他們終究要離開父母的。弗之沒有我,可怎麼活呢?——我是死不得的。
樹林邊傳來哭聲,是死者的親人在忍受死別的痛苦了。一個人哭道:「小春呵小春,你才十二歲,你才十二歲!」小春,是最普通的女孩名字,十二歲,剛剛是嵋的年紀。這個不相識的同齡人已經消失了。
弗之也說簫是從大自然來的,聲音和著月光最好。可是我只在方壺花園裡吹過很有限的幾次。以後不曾再吹。爹也不曾問過我。爹知道,我的生活里,有更豐|滿更美好的東西。我教過峨、嵋和小娃一首兒歌:「一根紫竹直苗苗,送與寶寶做管簫。簫兒對準口,口兒對準簫,簫中吹出新時調。」
無因心裏頗為失望,臉上卻不動聲色。他總覺得和嵋在一起九-九-藏-書有一種寧靜的愉快。他和瑋瑋討論過,找不出是什麼原因使嵋能安定別人、撫慰別人。大家都不再提這事。三人說學校里的事。無因分析他們的中學小學大概要搬家,全體都得住校。
他們對望了一下,彼此都感到安慰。
「想找就能找著。」無因說話間已跑出幾丈遠。
樓梯咯登登響,有人上樓來了。樓下有人說:「嚴太太當心。孟太太就在樓上。」弗之忙站起,嵋和小娃迎到門口,果見呂素初進房來。
嵋和小娃走在臘梅林中,忽聽見馬蹄得得,愈來愈近。「騎兵!」小娃說,「騎兵沒用!」
「庄哥哥騎馬來的。」小娃報告。
飯後,峨等三人送無因走。在祠堂大門前,無因跳上小黑馬,在原地轉了個圈,隨即蹄聲得得,向北去了。他出城再向西可以快些。在馬要轉彎時,無因回頭一笑,他很少笑,笑起來有幾分嫵媚。似是說,我們不怕!我們會活得好!這一笑停留在嵋的記憶中,似是一個特寫鏡頭,和那下馬的身影一起,永不磨滅。
他們站在一棵臘梅樹下,望著祠堂街。一會兒,一騎雲南小黑馬跑過來,進了大門。一個乾淨的、英俊的少年,騎在馬背上,兩眼炯炯有神。臉上則是平靜的,像是剛從書房走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庄無因。
「我們聽說了,我立刻騎馬來了。」無因目光流露出關切和一點凄涼,「你們害怕嗎?累嗎?」小娃回答他不害怕,嵋回答她不累。
月色這樣好,照得臘梅林枝椏分明。那些枝椏是我晾衣服的地方。我把衣服晾在樹枝上,一下又一下伸平,還要不等全乾,再展一遍。自從離開北平,我們從來沒有熨過衣服。可是我們的衣服仍然平平整整,就在晾衣服時這一下一下的功夫。
只怕我精神不夠用。我也不願讓弗之分心。爹,你老人家要幫助我。
「誰叫弗之是代表人物呢。炸彈也找有代表性的地方掉。」子蔚故作輕鬆,對碧初說。
小娃走到弗之身邊,聽他們講話。
峨嵋姊妹撲向瓦礫堆,床拉出來了,書箱完好無損。弗之打開書箱,見書稿平安,全不知已經過一番浩劫。慨嘆道:「這下子咱們全家都在一起了。」
「倒是要託大姐辦件事。」碧初從床裡邊拿出一個寬腰帶,裏面是從北平帶出的全部細軟,摸出一對金鐲子,遞給素初一隻:「我人地兩生,你替我賣了吧。可以貼補家用。」素初無語,接過了放進小包袱,起身告辭。
臘梅林是炸不倒的,我對臘梅林充滿了敬意,也對我們自己滿懷敬意。
我們——中國人!我們是中國人!
他們站在家門前時,覺得神經已經無法承受苦難的砝碼了。他們的家已成為一片廢墟,房前面一個炸彈坑,可以裝下一輛老式小汽車。瓦礫之間,還有半間屋架挺立。半截土牆上貼著嵋和小娃寫的大字。那時他們正在臨九成宮字帖。
「同學們住在一起,一定好玩。」嵋和小娃意見一致。
三人走到大戲台,見進門處的玻璃震碎了,兩扇窗掉了下來。沒有大損傷。孟家棲身之處是戲台頂上一個小閣樓。因樓梯過於窄陡,上下不便,沒有人住。這時閣樓上很熱鬧,樓梯不時有人上下。只見峨拿著盆巾走下來說:「從窗口看見你們了。娘說讓你們先去洗臉。」她向無因點點頭。
昨天下午我在林邊屋前揀菜。峨和吳家馨回來了,在林子里站了一會,輕聲說話。聽峨說,不要告訴我娘。不知道她們說些什麼,似乎各有一個秘密。吳家馨的是關於男朋友的,峨的是關於家裡的。我一方面高興峨還沒有交男朋友,那真讓人擔心!一方面我又不安,關於自己的家,能有秘密,多麼奇怪!
嵋看見了,她的心像被什麼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有些發暈。她盡量鎮定地隨著大人走,不添麻煩。心裏在翻騰,可憐的人!一定是住在這裏的,沒有跑警報去,如今變成鬼了。鬼是什麼樣子?鬼去打日本人才好,日本人太兇狠了,跑警報的也死了九_九_藏_書,不知死了多少人,有幾個新鬼?可千萬別到我家來呵。
「庄哥哥!」他們兩個大聲叫起來。庄無因跳下馬,把馬拴在臘梅樹上。一手一個拉住他們倆。三人半晌說不出話。
峨提了一個網籃,陪碧初先走了。眾人又刨了一陣,有些埋得深的,只好以後再說。弗之不知怎樣感謝才好。一個職員說:「用不著謝的,明天說不定炸到我頭上。還得給我——」他本想說還得給我收屍呢,說了一半,咽住不說。大家都拿了些什物,往大戲台走了。
這時士珍議論著,那邊炸死好幾個人,很可怕。她臉色蒼白,語調緊張。
素初又說:「三妹一家就到龍頭村住吧。雖是鄉下房子,還寬敞。」「大姐,我正要和你說,托你們和房主商量。弗之的意思,把那房子借給文科研究所,他們正需要房子。你們同意嗎?」素初沉吟道:「那你們住哪裡?」「在龍頭村找民房,離文科研究所近,也方便。」素初從來不對任何事作評估,見碧初這樣說,便道:「想來房主也不會不同意,反正房子閑著沒有用。」她說著拿出一個繡花小包袱,「三妹家遇見這樣的事,總得添置什麼——」碧初不等說完,坐起身伸手按住包袱,說:「弗之的脾氣大姐是知道的。我們決不能收。」素初見她態度堅決,嘆息一聲,不再勉強。
秦校長說:「從去年9月28日敵機首次來炸,今天是最嚴重的一次。這一陣對敵機轟炸有些麻痹大意。看來還是得疏散到鄉間去。前些時在城西看了幾處房子,幾個理科研究所設在那兒。修房搬遷儀器等事都得抓緊。卣辰他們幾家家眷已在西里村住下,這樣最好。文科研究所設在哪兒好?」
可是真太累了。
小娃身上土較少,先醒過來,只覺渾身無力。他見嵋在不遠處,大半身讓土埋著,忙爬過去,一面扒土,一面叫道:「小姐姐,你醒醒!」叫了幾聲,嵋仍不睜眼。「是不是以後只能給小姐姐上祭了呵!」小娃想,幾乎心跳都停了。但是他不哭!
我望北方,我的這扇窗是朝北的。遠處天空有一絲極薄的雲。爹,你是不是從那上面向下望?你究竟遇到什麼事?怎麼不給女兒托一個夢?
弗之和李漣對望一眼,都在痛恨自己的無能。
「大戲台那邊收拾了一間屋子,孟太太先過去休息吧?我們張羅搬東西。」子蔚說,「我去找個挑夫。」說話間又來了幾位先生和庶務科的人,都說現在找不著人的,還是大家動手,隨即抬的抬提的提,還有人找來扁擔,挑起兩個箱子,往大戲台那邊運送。
「上課下課都在一起,一定麻煩。」這是無因的意見。
爹,我知道,你仍從雲朵上向下望著——
「不能。」無因回答,隨即轉臉對嵋說:「馬太快,會摔下來。我騎車看書,因為自行車是百分之百聽指揮。馬做不到,只能百分之八十——也許更少一些。」
武漢已經失守,湘桂一帶戰爭也不容樂觀。真要一步步打回去驅逐敵寇,收復失地,談何容易!抗戰不是一年兩年完得了的,以後的日子還要艱難,我們必須靠自己。這是爹的教訓,也是中國人從古到今的祖訓。永遠要自強不息!其實世上無論大小事,大至治國興邦,小至修身齊家,歸根到底都得靠自己。我操持的只是一個小小的家,每個家都有自己的原則,是不容更改的。
月光如水,撫慰著這剛經過轟炸的高原城市。人們睡了。碧初斜倚枕上,累極了,卻不能入睡。她望望窗外的月色,又看看弗之伏案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庄哥哥,我們還要守著臘梅林。」小娃說。
「大姐,」碧初說,「我們沒什麼事。不過我這些時身子虛弱些。今天是爹救了我們一家。若不是到郊外去給營上祭,我們就埋在城牆底下了。」
這樣的月色!把高原的殘冬妝點得清寒澄澈。爹,記得我在老家時學過吹簫嗎?我吹的是曾祖母用的舊簫,很粗,顏色暗紅,很容易吹。我拿著簫坐在園中九_九_藏_書草亭上,爹說,簫聲和月色最相配,簫是聯繫著大自然的。王褒《洞簫賦》中有句:「吸至精之滋熙兮,稟蒼色之潤堅。」這是說簫身。又形容簫聲,「風鴻洞而不絕兮,優嬈嬈以婆娑」,「其巨音……若慈父之蓄子也,其妙聲……若孝子之事父也。」可是現在,爹,我再沒有慈父的蔭庇了,要行孝也不可得了。好靜啊,這臘梅林。後來弗之送過我一對玉屏簫,較細,可惜沒有帶出來。這簫顏色金黃,上面刻著杜牧的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爹記得嗎?二十四橋明月夜!全都陷在敵人的鐵蹄之下,山河殘破,民不聊生,簫聲嗚咽,歸途何處?
碧初知他的用意,勉強一笑。峨特別感動,心想蕭伯伯真是好人,總在寬慰別人。
大姐剛剛送來錢,想要周濟我們,我沒有要。明天二姐也會送來的,我當然也不收。二姐不會奇怪的,倒是亮祖早就說過,三妹一家太矯情。「這幫教授讀進去的書比大炮還硬!」是么?要是這幫讀書人自己能化為大炮就好了。可又沒有這樣的本事。
弗之一行人趕過來了。之薇、之荃見到士珍,都停了哭。嵋和小娃依在碧初身側,覺得十分平安。小娃湊近碧初耳邊,說:「娘,我覺得過了好些好些年了。」「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娘。」嵋在心裏說。
巽衡微笑道:「飯桶才好。飯桶里出人才!」
弗之有同感;「沒有辦法,擔心也沒有用。」
「我們一回來,就知道城牆防空洞塌了。好幾個人跑去看。知道你們不在也沒有人受傷,才放心。」子蔚輕嘆,「沒想到房子也震塌了。」
炸不倒的臘梅林
爹,你不要擔心。搬到鄉下去,不用跑警報,可能會好一些。能多有時間料理家裡這些事。只是弗之和孩子們要上課,怎樣照顧他們?也怕再難找到臘梅林了。大姐和荷珠到安寧附近住,想必是天天打麻將消磨時光。其實大姐和我一樣是應酬不來的。只是個帶著眼罩的驢,只管向前推磨。倒是二姐,在牌桌上一邊搓牌一邊比首飾,十分揮灑自如。應酬這裏的軍官太太和官員的太太,這本來就是她的生活內容的一部分。要遷到重慶可能更適合她。
進城后李漣一家往南,弗之一家往北。他們走上祠堂街,就覺得異樣。鄰居雜貨鋪關門下板,祠堂花園高牆裡冒著黑煙,有些人在祠堂大門出出進進。
「你們快成夏洛克了。」無因說,「你們洗,我去挑水。」「你知道井在哪兒?」峨冷笑。
敵機又飛回來了,在空中盤旋。
「日本飛機炸得真准,正好在房子前面,要是炸彈落在房子上,可就什麼也沒有了。」
他們怔在那裡。沒有哭泣,沒有言語。時間彷彿停滯在炸彈坑邊。
那時的峨正是嵋現在的年紀。現在嵋已在掃地洗碗,操心著不要暴殄天物了。
弗之說:「小娃從小喜歡飛機。」小娃沉思地說:「我可不喜歡殺人的飛機。」
「在西里村住,得自己挑水嗎?」謝方立問。
弗之一行人聽得明白,沒有說話,忙走進門。見幾個人抬著擔架過來,是另一家鄰居,心下一驚,問道:「不是說沒有傷人嗎?」停下看時,見是看祠堂的申大爺,閉目躺著,微微喘氣。一個人說:「他是震傷,不是炸傷。」「送醫院嗎?」「試試看。」弗之示意碧初拿些錢,碧初早拿了一百元遞來。弗之交給鄰居,鄰居說:「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秦校長和夫人謝方立在房間里。謝方立較碧初大幾歲,面容清秀,于慈和中有幾分嚴峻,似是從秦巽衡那裡分來的。碧初用毛巾擦著小娃的手臉,怕生凍瘡,謝方立也拉著嵋教她輕輕搓手,一面說:「你們三個孩子精神都很健康,都是經得起事的。」她本來想到的是兩個孩子,及時糾正了。又嘆息道,「這裏和圓甑方壺的日子沒法子比了。」「他們倒是從不叫苦,知道怕苦也沒有用。」碧初擦乾小娃的手臉,命他走開,自九-九-藏-書和謝方立低聲說話。
「多謝你,無因。」碧初輕聲說,「他們去住當然高興。就是不願意離開家。就由他們罷。」
孟家人走過臘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邊落了一枚炸彈。炸彈坑看不見,燒焦的樹林還在冒煙。黑煙下還是鬱鬱蔥蔥的梅林,迎著他們。
我教育孩子們要不斷吹出新時調。新時調不是趨時,而是新的自己。無論怎樣的艱難,逃難、轟炸、疾病……我們都會戰勝,然後脫出一個新的自己。
水很涼,兩個孩子不想再洗,但覺得姐姐這樣來招呼真是天大的面子。既然無因肯挑水,就多用些。他們又洗一遍,水的顏色淺多了,經峨認可,一起上樓。
「我們在鳳頭村一帶找房子吧?」弗之看一眼憔悴的碧初,又看一眼盛放書稿的箱子。嘆道:「逃到昆明來還要藏,還要躲!曹操曾說,我輩為盛世之英傑,亂世之豪雄。我們是否盛世之英傑還不可說,可真是亂世的飯桶了。」
「三個孩子里,最讓人擔心的是峨。」碧初靠在床上看著他們,輕嘆道。
弗之命嵋陪母親先去休息,嵋說:「讓姐姐去吧,我幫著搬東西。」她在倒塌的土牆邊出出進進,身上原來的泥土未曾收拾,現又加了許多,紅一塊黃一塊黑一塊,頗為鮮艷。小娃則成了個小花臉,前前後後跟著她。一些小東西,其中有龜回買來的硯台,都是他們兩個刨出來的。
「等下嘛,等一下。」有人勸他。這裏很多人都住小東門一帶,又有幾個往城內跑,要去救火。李漣大聲說:「防空系統有消防隊,大家跑回去沒有用呵。」人們不聽,三三兩兩走了。
「你能在馬上看書嗎?」峨問。
他們繼續刨出幾件桌椅箱籠,排列在炸彈坑邊。飲水器皿都已粉碎,沒有水喝。這時臘梅林中走出一個人來,這人風度翩翩,神采俊逸,穿著淺駝薄毛衣,深灰西服褲,依然北平校園中模樣,正是蕭蘧蕭子蔚。
雜貨鋪姚老闆從大門出來,見到弗之說:「你家去外頭躲了,大命人呀。防空洞塌了,我剛剛看過。」「傷人沒有?」弗之忙問。「不有傷人,不有。」姚老闆搖手,神色于愁苦之中露出一點僥倖的安慰。「我們也出城了,走親戚去了,神差鬼使!」他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了:「你家先生的住處也塌了。」
月色已近中天,弗之仍在寫著。
「有時候挑。雇了人的,可是有時候不來。」
美麗的藍天,你就放縱敵人的飛機這樣任意來去嗎?豐饒的原野,你就忍受敵人的炸彈把你撕破嗎?
「我看見日本兵在機艙里笑,俯衝用機槍掃射,那女孩——不共戴天!」李漣恨恨地說。弗之在心裏咀嚼這四個字,一面嘆息,世界上,什麼時候才能沒有戰爭呵。
兩個孩子在公共用水的地方洗臉,很快洗出一盆泥湯。峨吩咐再洗一遍。嵋和小娃很遲疑。他們不敢多用水。水是僱人挑的。
「庄無因挑水來了。」峨、嵋在窗前站著,看見無因很穩地挑了一擔水往公共用水處去了。姊妹倆向碧初說怕多用水的事,謝方立笑了,說:「人都這樣想就好了。」一會兒無因上來,向大人招呼過了,走到碧初身邊站立。
孟樾的那一盞燈還在亮著,繼續亮著。
誰都沒想到,他們已經沒有家了。
李漣等幫著把土扒開。一會兒,嵋醒了。她先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天還是那樣藍,那朵白雲還在不經意地飄著。外公,警報,飛機,炸彈在她腦中閃過,她遂即意識到,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
弗之辭去教務長的職務以後,時間充裕多了。他能專心著述,是我的願望。我自己沒有職業,對社會沒有貢獻,弗之應該多做,把我欠的給補上。他寫文章,一支筆上上下下飛快挪動,我看著都累得慌。我總說慢點好不好,何必趕得這樣緊!他說簡直來不及寫下自己的思想,得快點啊,不知道敵人給我們留多少時間。看秦校長和蕭先生的意思,遲早還要弗之分擔學校的事。學校培育千萬人才,是大事,他不會怕麻煩不管的。可人的read.99csw.com精神有限。我不能分他絲毫精力。
弗之放好稿紙,端正地坐下,彷彿還在方壺的書房,背後掛著那副大對聯:「無人我相,見天地心。」硯台里還有餘墨,他蘸飽了筆,寫下幾個字:「中國自由之路。」
「聽著,」無因果斷地說,「你們倆到我家去住,爸爸媽媽派我來說這事。」
小娃掙扎著站起來,大聲問:「爹爹,我們的飛機呢?為什麼不來?」。
秦巽衡大喜,說:「那好極了。我叫人和嚴軍長聯繫,請他介紹去看房。——除了研究所,眷屬也要快些疏散。孟太太身體不好,這樣跑警報是受不了的。」
「孟合已很有想象力。」無因輕拍小娃一下,「好,這話等會兒再說。」
一時子蔚來招呼吃飯。單身教職員組織了伙食團,吃包飯。輪流管理,有採買、監廚等,安排周密。現由廚房給孟家人單做了飯,大家下樓去。嵋等喝了很多米湯。米湯稠而粘,湯里煮了好些大芸豆,有小娃的小手指長。
敵機沒有再來,解除警報響了。留下了屍身和炸碎的肢體,留下了瓦礫和仇恨。
峨的古怪是親戚們都感覺到的。論環境、教育、遺傳,她和另兩個孩子毫無差別。可是她就這麼不一樣。近來她似乎和家裡好一些了,顯得懂事些了。不料昨天我聽到片斷的話,令我猜疑不止。
三個炸彈落在小河對岸。排列整齊。炸彈碎片飛起作弧形,恰好越過嵋等藏身的河岸。掀起的紅土落在震昏了的嵋和小娃身上。之薇、之荃離得稍遠,震得眼前發黑,不禁放聲大哭。淚水和著紅土糊在臉上,連眼睛也睜不開。李漣趕忙一手攬著一個,忽有一架敵機俯衝,用機槍掃射地上的中國人,機槍的噠噠聲十分清脆。李漣護著孩子,抬頭定定地看著敵機。等敵機飛走了,過來看嵋和小娃。
好一片月色!照得臘梅林亮堂堂的。瀰漫在空中的焦土味和腥味已經不大覺得了,清爽的臘梅樹的氣味隨著月光飄散在這裏。似乎這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坐一會兒吧。」半晌,弗之說,從碎瓦中拖出一個凳子來,讓碧初坐下。
弗之說:「嚴亮祖的一個副官在東郊鳳頭村有一處房,願意借給我們,給研究所用很合適。我還沒看過。」
無論生活怎樣艱難,都是外在的,都要靠自己去對付戰勝。現在最使我擔心的是峨。我不知道她會走怎樣的路。
「畢竟我們一家人都在!」碧初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是呵!在這戰亂之中,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可謂不幸中之大幸了。坐了一會兒,碧初發令動手收拾。我們人還在,我們還有頭、還有手呢!
碧初望著弗之,弗之望著嵋和小娃,說:「你們自己決定。」嵋立刻說:「我們和庄哥哥說過了,我們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一刻也不離開。」她靠著碧初站著,很想抱住娘,但她已不是小姑娘了,已經快趕上娘一樣高了。
「哦,不。」嵋也果斷地搖頭,「我們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
飛機轉了幾圈,飛走了。緊接著,小東門一帶傳來轟隆巨響。人們屏息凝望,見幾簇火光,從地上升起,在陽光中幾乎是白色的。「小東門起火!小東門起火!」人們壓低了聲音說。忽然一個人大聲叫起來:「我的家!你鬼雜種炸我的家!」他跌跌撞撞向河對岸跑,被人拽住了。
人的稟性各異,不可強求。峨十二歲時,為小娃周歲煮紅雞蛋,峨兩手拿三個有剪紙花紋的雞蛋說好看。嵋跑上去要一個,峨無論如何不給。我說廚房裡多的是,給一個罷。峨一句話不說,兩手用力,把三個雞蛋捏碎了。
「聽亮祖說,今天投彈地點在東南郊,炸毀民房百余間,死傷上百人,是最嚴重的一次轟炸了。今天我們沒有走,想著不會來炸,還真來了。當時慧書在家。飛機來時,荷珠不停地念咒。」素初只是敘述,沒有任何褒貶的意思。兩人對碧初的健康情況討論了一番。素初說:「我們明天一早到安寧附近的宅子里去,也就是我和荷珠。別人有差事的有差事,上學的上學。」